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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对话在精舍中听得一清二楚。崔淼望向裴玄静,发现她也在用目光向自己发问,于是缓缓地点了点头——竟然是柳泌!

他们几个都没有见过柳泌,但崔淼听韩湘描述过他,因而能够断定,此刻率领着一队官兵堵在国清寺外的,正是那位因炼丹而受到皇帝宠信,进而从方士摇身一变为五品刺史的风云人物——柳泌。

也是这个柳泌,纠集了乾元子为首的一伙所谓的道士,到处招摇撞骗蛊惑民众,以极其恶劣的手段打击佛教,同时也败坏了正统道门的名望,将原已夹缠不清的佛道关系搞得越发冤冤相报、乌烟瘴气。更是这个柳泌,私下与吐蕃奸细勾结,还不知有什么可怕的图谋。

“是柳泌!”冯惟良也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糟糕。”

“冯道长见过他?”

冯惟良摇头道:“咳,他到台州来当刺史,不就是打着上天台山采药炼丹的名号吗?所以刚走马上任不久,他就把天台山上的各派道长都叫去刺史府中,好一番教训,意即让我们给他献药献丹,活脱脱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我懒得理睬他,托故不去,只叫一名弟子前往,据说当时他非常不高兴。我本来还担心他会上山骚扰,几个月过去倒风平浪静,我便略放了点心。万万没想到,他偏挑在这个时候来了!”

裴玄静问:“冯道长,难道你就没有怀疑过,这位柳刺史来台州是否另有所图?”

冯惟良长叹一声:“想过,可是不敢想下去。唉,还是听天由命吧。”

也就是说,他确实担心柳泌是冲着玉龙子而来的,但却没有应对的办法。裴玄静突然醒悟到,为何当自己说出取得玉龙子的暗语时,冯惟良会流露出那么如释重负的表情来。他肯定希翼着,裴玄静他们能将玉龙子带出天台山,以免它落入柳泌之手。

可惜,他们终究慢了一步。

石梁对面,柳泌大人开口了。他的声音干涩犀利,像极了一杆铁杵钻入耳蜗,令人不堪忍受却又不得不忍受。

他慢条斯理地说:“本官今天是来要人的,国清寺没必要搅在其中。永清方丈,本官劝你识相避祸,让相关人等出来见我吧。”

“刺史大人要的是什么人?”

“裴玄静。”

永清方丈反问:“裴玄静是谁?”

“是一位女炼师。”柳泌阴笑着说。

“原来如此。可鄙寺是一座佛寺啊,柳大人不知道吗?”永清方丈答得很是从容。

精舍之中,裴玄静诸人却听得惊心动魄。自从离开青城山后,他们已经非常小心了。况且以聂隐娘的功夫而言,任何人想要偷偷摸摸地跟踪他们,都是不可能的。但是很显然,柳泌派出的眼线根本没有必要隐匿行藏,因为他们是以官府的身份公开行动的。

裴玄静懊恼万分,是自己太大意了!他们一门心思奔着天台山而来,满脑子都是《长恨歌》、王质夫和玉龙子的故事,却忽略了天台山所处的台州刚刚迎来了一位新刺史。而这位柳泌大人恰恰是和裴玄静前后脚出的长安城。

瀑布奔流之中,又传来柳泌的话音:“我当然知道这是一座佛寺,但我也知道裴玄静就在里面,她是当今圣上要的人。永清方丈,我劝你好自为之,速速将她交出来吧。”

裴玄静就要往外走,聂隐娘一把将她拉住:“你干什么!”

冯惟良道长也说:“裴炼师切不可自投罗网。你放心,柳泌他们过不来。”

“过不来?”

只听石梁前,两方对峙的局势越发紧张起来。

永清方丈说:“国清寺中确实没有一位裴姓女炼师。”

柳泌冷笑:“既然如此,我们就来搜了。”

伴随着永清方丈淡淡的一个“请”字,裴玄静的心抽紧了。聂隐娘和崔淼一人一边,靠在精舍的窗前凝神向外观看,却都示意裴玄静退得远一些,免得被对面之人窥见。

她只能退避到精舍中央,下意识地等待着官兵涌来的喧哗。可是等了等,外面却只有瀑布倾泻的声音,再看聂隐娘和崔淼的嘴角,同时浮起暧昧的笑意来。

紧接着,两个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了。

“隐娘你看,有人要过石梁呢。”

“只能一个一个过吧。”

“那人像是一个火长?”

“看他战战兢兢的样子。崔郎,你说他过得来吗?”

“我看悬。”

“上去了,上去了。”

“一步、两步……哎呀!”崔淼冷不丁地叫道,“他怕了!这下糟了,不敢向前走,也不敢往后退。”

聂隐娘说:“你猜他会怎样?”

崔淼没有回答她,却冲着裴玄静微微一笑。

裴玄静恍然大悟。

飞架于天台山白云峰下的这座石梁,是守护玉龙子的最后一道屏障。

冯惟良道长把玉龙子存在国清寺中,不仅因为佛寺可以迷惑追踪者,还因为国清寺踞于石梁一侧,恰恰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之地,易守难攻。国清寺的僧众日常来往石梁如履平地,是因为过了心乱这道关。但对于没有坚定的信仰,贪生怕死的普通人来讲,要过这座石梁,的确难于上青天。

“啊!”崔淼一声惊呼。

聂隐娘紧接着说:“掉下去了。”

精舍外传来一片惊惶的呼喊声。随之,又响起柳泌的尖啸嗓音:“都不许退后,再过!”

崔淼与聂隐娘又是相顾一笑。

少顷,裴玄静便听到崔淼说:“又掉下去一个。”

她朝稳坐榻上的冯惟良道长瞥了一眼。只见道长微合双目,表情超然,仿佛已入冥想的状态。

精舍外重新安静下来。聂隐娘和崔淼显得有些意兴阑珊。崔淼叹了口气:“刺史大人学聪明了,总算不督促着手下白白送死了。”

“你看他还有什么招数吧。”

聂隐娘干脆坐回到榻上。只有崔淼还尽职地趴在窗前监视着。

一时间,耳畔又只能听到山瀑奔流飞溅的声响了。木几之上,玉龙子透着淡淡的温润光彩,清新可人。看来所谓玉龙子置于军营的帐篷中,光芒四射亮过火烛的传说,还真是牵强附会的编造了。

突然,窗边的崔淼叫道:“快看,柳刺史又要做什么?”

聂隐娘一眨眼便闪到他的身边,两人齐齐凝视窗外。

“方丈,我用此人与你交换裴玄静!”随着柳泌的这句话,裴玄静应声冲到窗前。这一次,聂隐娘和崔淼都没有阻拦她。

石梁对面,兵卒正将一个人推到阵前来。隔着水雾望过去,只能看到一个衣衫褴褛、血肉模糊的身影,灰白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面目。唯有裸露的脚踝上拴着的铁链反射日光,随着他的蹒跚步履一闪一闪的,灼痛了裴玄静的眼睛。

“此人的名字叫王质夫。”柳泌不紧不慢地说着,将阴鸷的目光投向国清寺。

王质夫?他真的就是王质夫?

裴玄静难以置信地瞪着那个佝偻的身影。一路来千辛万苦,寻寻觅觅,甚至差点付出性命所找的人就在眼前了吗?

不久前,裴玄静对王质夫尚且一无所知,然时至今日,他却成了裴玄静矢志不渝的目标,更带给了她一系列的奇遇和发现。裴玄静好像和他神交已久,更衷心期盼着能够与他一晤,并不仅仅为了完成王皇太后交托的任务,也为了能够和这位神秘的人物倾心交谈,彻底印证隐藏在《长恨歌》中的秘密。

她尤其想要弄明白,王质夫是怎么得知那些秘密的,又是出于怎样的考虑,才决定将它们以曲笔埋藏进一首诗中。千百年后,今天的秘密将不再具有现实的意义,但诗歌终将不朽。裴玄静想知道,王质夫把玉龙子的秘密藏入《长恨歌》中,究竟是想要永远地隐匿它,还是保存它?

但她万万没有料到,最终会以这样的方式与王质夫见面。

崔淼问裴玄静:“你又想干什么?”

“你没看见吗?质夫先生在那里。”裴玄静说,“我要出去见他。”

“用你自己去交换他吗?你疯了!”

“那你说该怎么办?”

聂隐娘冷冷地说:“你怎么知道他就是王质夫?也许是诳我们的?”

裴玄静一愣。

崔淼也说:“就是!你切勿头脑发热,小心中了人家的圈套!”

裴玄静朝窗外望去,石梁对面,“王质夫”被兵士按压着跪在地上。他似乎在勉力抬头,但蓬头乱发仍然把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她有些迟疑了。对于王质夫,自己究竟了解多少?如何能够判断真假?

但是,柳泌怎么会知道自己在找王质夫呢?这可是一个绝对的机密啊!裴玄静此行的真实目的,唯有汉阳公主和王皇太后才知情。而柳泌是皇帝宠信的人,难道他的消息来源于皇帝?

裴玄静想了想,说:“我还是得出去。不去与柳泌当面对峙,怎么能够判断王质夫的真假?万一是真的呢?再者说,柳泌为什么要用王质夫来交换我?他的目的是什么?我光躲在这里,什么都解决不了!”

“他当然是为了玉龙子!”许久不发一言的冯惟良道长突然开口了,一扫先前的飘逸出尘之态,声色俱厉地说,“柳泌妄称道教之名,以邪术招揽信众,企图自立门户与名门正宗抗衡。如果他得到了玉龙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与皇帝结盟,从此取代天台山,宣称自己才是道派之首。后果将不堪设想啊!”

裴玄静呆住了。

玉龙子就在眼前,“王质夫”也近在咫尺,原来残酷的争斗才刚刚启幕。

6

冯惟良招呼:“都愣着干什么,快来帮忙。”

聂隐娘与崔淼应声过去,在冯惟良的指点下移开坐榻。黄泥地上露出一块圆形的木盖板。冯惟良俯身将盖板掀开。

顿时,一股森严的气息从盖板下面冲出来。和通常地窖散发出的秽沤气不同,这个洞口散发出的气味充满了山野清新之感。

冯惟良说:“你们带上玉龙子,从这里离开吧。”

“这是通向哪里的?”

“通向山中岩洞,沿着岩洞可直达天台山的山腰,你们出洞从后山走,要不了半天就能出天台山。而且,绝对不会被人发现。”

“那你们呢?”聂隐娘问,“永清方丈怎么办?还有你,柳泌得不到玉龙子,一定会恼羞成怒的。”

“有石梁。”

“石梁?挡得住一时,挡不了一世!柳泌有官兵驱使,他若迁怒于你们的话,只怕国清寺和白云观危矣。”

冯惟良淡淡一笑:“生死有命,福祸在天。我们都是出家人,对这些早就看得十分透彻了。关键是玉龙子,绝对不能落入柳泌这个歹人之手。你们既对出了暗语,玉龙子就应该交给你们。还请速速离开吧!”

“静娘,走吧!”崔淼和聂隐娘一起向裴玄静叫道。

裴玄静没有应声,仍然纹丝不动地站在窗前,紧盯着石梁。在柳泌的命令下,“王质夫”已经被推搡到了石梁前面。兵卒们退后,剩下他一人孤零零地站在深渊边。劲风呼啸,吹拂起满头满脸的乱发和胡须,瀑水飞溅到他的脸上,“王质夫”抬起头来。

“啊!”裴玄静惊呼。

在那张脸上本该是眼睛的位置,只剩下了两个黑红的窟窿。窟窿下方还有数道蜿蜒的红色血迹,似乎已经凝结了。

崔淼也惊道:“这……是把眼睛挖了吗?”

柳泌的声音又穿透瀑布的轰鸣传过来:“有人挖了我弟子的眼睛,我便以牙还牙!”

聂隐娘咬牙切齿地骂:“可恨!早知如此,真不该留下那个贼道乾元子的性命。”

当日乾元子为聂隐娘所伤,韩湘才从那伙人手中逃脱。乾元子肯定跑来台州向柳泌哭诉了,于是柳泌得知裴玄静和韩湘共同行动,连聂隐娘亦牵涉其中。柳泌认准了裴玄静一行终会来到天台山,便动用官府的手段,在裴玄静等人刚进台州时就掌握了他们的行动,并跟踪而来。

裴玄静咬紧牙关。她不再怀疑了,对面之人肯定就是王质夫!

“裴炼师若是再不现身的话,本官就只能送王质夫过去找了。”

兵卒引王质夫站上石梁。他茫然地“望”向前方,密集的水雾把乱发都糊在他的脸上眼上,他却没有抬手去捋一捋。没有必要,因为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柳泌亲自上前来,在王质夫的耳边悄声说:“去吧,前方有你心心念念所牵挂的东西,就算看不到,摸一摸也是好的。”

王质夫纹丝不动地站着,好像不仅眼睛瞎了,连耳朵都聋了。

柳泌奸笑着在王质夫的后背上轻轻推了一把,王质夫不由自主地迈出一步,站上石梁。石梁被瀑布冲刷得异常湿滑,王质夫晃了几晃,才站稳了。他抬起头,任由山瀑泼溅在脸上,嘴角边渐渐溢出一个笑容来。

一个双目被剜的瞎子,将要穿越横亘于深渊之上、瀑水激溅下的石梁。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裴玄静冲出精舍高喊:“质夫先生请在原地勿动!”

柳泌纵声大笑:“裴炼师,你终于肯现身了。幸会幸会!”

聂隐娘和崔淼紧跟裴玄静而出,一左一右站在她的身旁。柳泌对他们二人也报以亲切的笑容,像在官场上招呼同僚似的。

裴玄静问:“柳刺史如此大阵仗地来找我,是有什么要事吗?”

“非也,非也。非是本官大阵仗地要找裴炼师,而是炼师上天入地要找王质夫,不是吗?”柳泌摇头晃脑地说,“本官知道裴炼师奉命寻找王质夫,所以就专程把人给你送来了。”

“那么说,我还应该多谢柳刺史了。”

“好说,好说。”柳泌讪笑,“裴炼师想怎么谢呢?”

“你要怎样?”

柳泌捻了捻山羊胡须:“我想要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玉龙子。”

当他说出这三个字时,不知是否错觉,裴玄静看到山瀑仿佛有一瞬停止了奔泻。而石梁的那一端,在王质夫那张已经不成样子的脸上,也突然光彩陡升。

裴玄静缓缓地说:“我不明白柳刺史的意思。”

“是吗?”柳泌扬起手,从他身后的队伍中闪出一列弓箭手,在石梁前整齐地排开,弯弓搭箭,所有的箭尖都对准了石梁。

“唉……”柳泌叹了口气,“如果裴炼师再不明白,本官就只能送王质夫走了。”

“慢着!”裴玄静高喝一声,将手中的玉龙子托了起来。已是晚霞初绽时分,玉龙子一被举高,便像磁石般吸敛来道道霞光,方才在屋中还有些不起眼的玉龙子,此刻突然玲珑剔透通体闪耀,神奇不可方物。

崔淼轻声问:“你真的要把玉龙子交出去吗?”

“皇太后命我找的是王质夫,而不是玉龙子。”

从身后传来冯惟良道长的一声喟叹,但他没有说什么,更没有上前阻拦。裴玄静当然明白,他是在为玉龙子叹息,更是在为道教的前途担忧。但眼前有一个人是她必须要救的,别的只能再作打算了。从王质夫的样子来看,不知受了多少非人的折磨,但他并没有屈服于柳泌的淫威之下,所以柳泌只能亲做跳梁小丑状,率领官兵来封堵裴玄静他们。

裴玄静又将玉龙子捧回胸前,对石梁对面的那位绯袍“小丑”说:“刺史大人,我可以把玉龙子交给你,但是你要放了王质夫先生。”

“没问题!”柳泌回答,“王质夫就在石梁上,裴炼师领他过去即可。”又指着裴玄静胸前的玉龙子,“不过,你得把玉龙子送到这边来。”

“好。”

“静娘!”崔淼说,“还是我去吧。”

裴玄静温柔地瞟了他一眼,转首对聂隐娘道:“请隐娘在这侧接应质夫先生。”

聂隐娘阴沉着脸,点了点头。

柳泌又道:“裴炼师请放心过来。其实,不论炼师本人,还是玉龙子,都非本官能做得了主的。本官不过是奉命行事。这些人嘛——”他示意那些弓箭手们,“也只是以防万一。”

这话算是基本挑明了,柳泌的背后正是皇帝。所以,贾桂娘的牺牲,汉阳公主的处心积虑统统失败了。裴玄静还来不及想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但并不感到懊丧,反而有些许模糊的庆幸。与其让玉龙子落入他人之手,不如让它归于皇帝。这才是裴玄静最真实的念头,也是发现玉龙子时最初的念头。

裴玄静小心地抱着玉龙子,走上石梁。

现在离得近了,王质夫那张灰白的脸和上面的两只血洞看得越发清楚,令人不寒而栗。裴玄静的心绞痛起来,颤抖着声音说:“质夫先生,我找了你很久。”

王质夫听到动静,向她微微点了点头:“你是谁,为什么要找我?”

出乎裴玄静的意料,王质夫的声音苍浑有力。两只被挖空的眼睛还在流着脓血,其痛可想而知,但从他的语调中却听不到半点遭受酷刑的苦楚。裴玄静不禁打心底里佩服,郑重答道:“我叫裴玄静,是皇太后命我寻找质夫先生的。”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在瀑布的轰鸣之中,她相信只有王质夫才能勉强听到。果然,他浑身一颤,甚至下意识地朝她抬了抬头,仿佛要看清她的样子。

“她……还好吗?”

裴玄静立即意识到,王质夫所问的是王皇太后,赶紧回答:“皇太后并未亲自召见于我,只听说她很为先生担忧。”

“唉,都是我的错啊!”这一声喟叹中包含了多少愧疚,又有多少深沉的憾恨与惆怅。

裴玄静多么想有机会和王质夫坐下来,听他讲一讲所有的来龙去脉,关于《长恨歌》,关于玄宗皇帝和杨贵妃,关于玉龙子和皇太后,以及隐藏在故事背后的秘密,和隐藏在秘密背后的命运——大唐的命运。

可惜,没有时间了。

她说:“质夫先生,请您站在原地不要动,等我过来。”

裴玄静知道,石梁的长度统共也就十步而已。她径直走向对面的王质夫,这样做无疑是相当冒险的。因为当她带着玉龙子到了石梁的那一头,就再没有机会和柳泌讨价还价了。柳泌尽可以将王质夫连同裴玄静和玉龙子一网打尽。裴玄静只赌一点:柳泌感兴趣的是玉龙子,而非王质夫,更不是自己。一旦玉龙子到手,他没必要将王质夫和自己赶尽杀绝。王质夫和裴玄静都与皇帝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柳泌应该懂得投鼠忌器。

可她刚向前迈了一步,便听得王质夫一声断喝:“不行!”

“质夫先生,怎么了?”

“我们是在一座桥上吗?”王质夫问,“我听得到水声,还有水花溅落在我的脸上。”

“对。一座石桥,很窄。所以您不要动,我来接您。”

“你的手里有玉龙子?”

“是的。柳大人要我用玉龙子来交换先生您。”

王质夫喃喃:“玉龙子……”抬起头厉声道,“你不要过来。我过去!”

“可是您看不见啊!”

“你告诉我怎么走。”王质夫的脸上浮起一抹不可名状的笑容,“你我同时向桥的中间走,这样才妥当。”

这样的确比较妥当,如果王质夫没有瞎的话。

裴玄静问:“质夫先生,你肯定要这样做吗?”

他仍然微笑着,点了点头:“我什么都看不见,岂不是更好吗?”

夕阳又落下来一点,头顶的瀑布和脚下的深渊,以及整座石梁都笼在一层金色的云烟中,美轮美奂。裴玄静深吸一口气,率先向对面迈出一步,随后指点王质夫也向前走一步。

第二步、第三步……

王质夫走得异常果断,虽然周围人看得惊心动魄,从他本人的脸上却找不到一丝惶恐。过石梁需要的是信心,在失去了眼睛之后,王质夫的信心反而更加坚定了。

总共十步的石梁,两人很快就在中间会合了。

“质夫先生……”裴玄静激动地热泪盈眶。

王质夫向她伸出双手:“玉龙子在哪里?”

裴玄静连忙将玉龙子捧给他,王质夫接到手中,无比珍爱地摩挲着,叹道:“原来这就是玉龙子。真可惜啊,我看不到它的样子了。它是不是很漂亮?”

“是的,美极了。”

“我听说玉龙子质美弥坚,虽历经多次辗转流离,却从未损坏过。”王质夫心满意足地微笑着,又将玉龙子交还给裴玄静,“保护好玉龙子,绝对不要交给柳泌。”

裴玄静一愣:“可是?”

王质夫翕动着嘴唇,几不可辨地说:“他不是要得到玉龙子,他是要毁掉玉龙子!”

“毁掉?”

“怎么了?玉龙子把玩够了吧?”柳泌的尖利嗓音横空刺来,“别再耽搁了,请裴炼师快将玉龙子送过来吧!否则,箭可是不长眼睛的!”

“你快走!”王质夫低喝,也不等裴玄静回答,率先转过身去,朝着柳泌的方向怒斥,“柳泌,你这个欺世盗名的小人,你这个妖言惑主的贼道!玉龙子怎会为你所有!我王质夫拼了这条性命,也不会让你得逞的!”

“好好好!本官就让你逞了这口舌之快!”柳泌逼视裴玄静,“裴炼师,你还不过来吗?本官这里的弓箭可等不了太久!”

王质夫纵声大笑:“刺史大人又何必虚费朝廷的弓箭!天道轮回,纵尔机关算尽,总有报应之日!”

站在石梁的中央,王质夫展开双臂,山风夹着瀑水,荡起两副被血污沾染、辨不清颜色的袍袖。王质夫就这样将裴玄静挡在自己的身后:“快走啊!”

裴玄静转身向回跑。

柳泌气急败坏地吼叫:“快,快射死他们!”

乱箭齐发,朝石梁射去,纷纷钉上了王质夫的身体。

随着一根又一根箭扎过来,王质夫剧烈摇晃着,血沫从嘴角喷出,却仍拼命稳住身体,要用这血肉之躯保护身后的裴玄静和玉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