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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不见,其实就在柳泌下令射杀的同时,聂隐娘已从石梁的这端凌空跃起,于千钧一发之际,从裴玄静的手中夺过玉龙子,并挟住她飞奔下了石梁。

顷刻间,王质夫已经成了一团箭垛,轰然倒向深渊,立即被翻滚的云雾吞没了。

乱箭丛中,聂隐娘护着裴玄静退回精舍。冯惟良等人也紧跟着跑进来。原先聚在山门前的国清寺僧众们也纷纷向寺内奔逃。永清方丈躲闪不及,腿上吃了一箭,幸而被崔淼及时拽进房中。

聂隐娘率先跳下地道,崔淼也把裴玄静推了下去。永清方丈道:“你们走吧,我还得守住我的山门。”

冯惟良搀住他:“你不走,我自然也不能走。”

“好。”两人相视一笑,合上地道的盖板,又一起用力把坐榻移回原处。随后,一僧一道便并肩上榻,盘膝合目,用各自的方式为王质夫超度起来。

精舍外,残阳如血。惊风吹动寺檐下的铁马,应和着瀑布泼溅之声,如同战场上金鼓齐鸣。

7

吐突承璀奔上清思殿的玉阶时,正巧陈弘志陪曾太医从里面走出来。曾太医本是太医院中资格最老、医术最高的御医,已年届八十高龄,元和元年起就回家颐养天年,久不踏入宫闱了,不想今天竟又出现在大明宫中。

吐突承璀认识曾太医,连忙打招呼。曾太医虽已过耄耋,须发皆白,但面色红润步履稳健,保养得相当不错。与吐突承璀寒暄两句,便告辞而去了。

陈弘志恭恭敬敬地请吐突承璀进殿。他近来越发得宠,但在吐突承璀的面前仍然十分谦卑,甚至比过去更加谨小慎微了。吐突承璀固然知道,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不可动摇,陈弘志的乖巧还是令他有些感慨,看来李忠言教会陈弘志的,不仅仅是烹茶这一项绝技。

望着曾太医远去的背影,吐突承璀若有所思地问:“他已经十来年没进宫了吧,今天怎么突然来了?”

“奴也不清楚。”

“你不清楚?”

“圣上昨日下旨召见曾太医,方才在殿中谈了有一炷香的工夫。吩咐不让人随侍在侧,所以奴也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

“奇怪……”吐突承璀皱起眉头,“莫非,圣躬有所不虞?”

陈弘志一愣,忙摇头道:“没有,绝对没有。皇太后驾崩,圣上心里难过,这两天没怎么用膳,也没有临朝听政。不过起居什么的并无异常。”

见到皇帝时,吐突承璀也没发现什么异样。皇帝的面色平静,几乎看不出悲伤的样子。吐突承璀不禁想起武元衡遇刺时,皇帝哭到眼泡红肿,而皇太后的死,却显然没有给他带来同等的冲击。也难怪,毕竟拖了这么久,皇帝早就在有意无意地等着这一天吧。真到来临之时,解脱的空虚也就盖过了悲哀。

但吐突承璀还是发现,皇帝的眼睛比往日更深邃了。

对于吐突承璀的入殿叩拜,皇帝像往常一样视而不见,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这是他对吐突承璀特别信赖的表现,所以吐突承璀照例耐心等候。等着等着,他又忍不住侧转低俯的脑袋,悄悄把目光投向皇帝面前的御案。

案上摆着数副笺纸,整整齐齐地排成几行。笺纸大小划一,都是宫中常用的洒金粉笺,每一张上面都写了字,有密有疏,但猜不出写的是什么。

吐突承璀正在费神思量,却听皇帝唤了他一声:“你过来。”

“是。”吐突承璀连忙趋前。皇帝随手从旁边挪过一张黄纸,覆在那些粉笺之上,道:“这是朕刚刚亲拟的皇太后遗诰,你看看。”

吐突承璀诚惶诚恐地念起来:“皇太后敬问具位。万物之理,必归於有极,未亡人婴霜露疾,日以衰顿,幸终天年,得奉陵寝,志愿获矣,其何所哀。易月之典,古今所共……”

皇帝打断他:“这些话写得还得体吗?”

吐突承璀受惊不小,忙道:“大家拟的,哪有奴品评的份儿。”心里直犯嘀咕,皇帝放着翰林院那一帮文墨高手不问,怎么偏生来问自己?

皇帝轻轻地叹了口气:“其实,这几句话是皇太后自己早就拟好的。你看——得奉陵寝,志愿获矣,其何所哀。”他苦涩一笑,“朕一直在为难,要不要用在遗诰中,还是干脆让翰林院再拟一份出来?”

原来如此。

吐突承璀小心翼翼地回答:“奴觉得,既然是皇太后的遗愿,大家还应尊奉。对天下人来说,也是一个表率。”

皇帝看了看吐突承璀,淡笑道:“你讲这话的口气,倒有点像中书门下的那帮人了。”

“大家这是在取笑奴了。”吐突承赔笑。皇帝所需的,不过是有个人帮他下决心。相比外朝的宰相们,皇帝还是找了吐突承璀来担当这个角色。

放下心头的重负,皇帝的神色轻松了不少:“今日朕还对裴度说,朕不听政期间,想依旧例,设冢宰为百官之首。裴度回答,冢宰是殷周的六官之首,既掌邦礼,实统百司。而后代设官,并无冢宰之号。如今不可虚设。况且古今异制,不必因循守旧。朕既谅阴,诸司公事理应由中书门下处分。他说得有理,朕自然从之。”

“呵呵。”吐突承璀干笑了好几声。元和以来,皇帝与数任宰相都建立了很好的合作关系,中书门下的运作比之前的贞元和永贞年间顺畅得多,这也是皇帝实现帝国中兴的有力保障之一。不过外朝宰相的势力越强,对于内廷宦官的牵制也就更强,双方的进退都极度有赖于皇帝个人的权威和制衡手腕。所以,对于裴度的强势崛起,吐突承璀尽管腹诽不已,也奈何不得。

皇帝又道:“朕还打算,这次就让裴度任皇太后的山陵使。”

吐突承璀垂首不语。

“你着急找朕,是有什么要事吗?”皇帝问。

“大家,那个禾娘好像找到了。”

“禾娘?哦……”皇帝敲了敲额头,“你说的是她啊。什么叫好像找到了?”

吐突承璀这才将自己派人去青城山掘墓,查证傅练慈生死的经过说了一遍。

“真武宫外所立的是生冢,傅练慈诈死之事已实。所以,数月前在浔阳江头投河自尽的那个琵琶女,当是她无疑了。”

“那么说来,傅练慈终究还是死了。”皇帝面沉似水,“不过比咱们原先以为的,晚了整整十年。”

“目前看起来,是这样的。”

“你接着说。”

“傅练慈之事,请大家容奴继续追查。不过此行有一个意外的收获——禾娘。”吐突承璀道,“奴的手下在真武宫外掘墓时,遇到一帮人阻拦,其中就有她。她和同伴走失了,奴的手下就把她给逮了回来。大家,您知道那帮人还有谁吗?”

“谁?”

“裴玄静和崔淼。”

“他们?”皇帝死死地盯着吐突承璀,“何以见得是他们?”

“奴派去追查傅练慈的两个手下,其中一个在河阴仓失火案时就跟在奴旁边,所以认出了裴玄静和崔淼。据他说,他们一伙总共有四个人,两男两女。当时他寡不敌众,逃进山中避雨,偏巧禾娘也走迷了路,自己撞到他的手里。”

“是这样……”皇帝思忖道,“两男两女?那么还有一个男人,应该就是韩湘了。”

“大家英明。”

皇帝问:“但你怎么又说,被抓的人好像是禾娘?”

吐突承璀道:“从年龄和模样来看,应该是她。不过禾娘原先在贾昌的院中时,总以男装示人,所以奴也不能十分断定,而她本人又绝口不肯承认。”

“你如今连这点事都不会办了?”皇帝冷笑,“又来找朕做什么?”

吐突承璀跪倒奏道:“大家。奴对那丫头稍微用了点手段,想逼她说实话。没想到她硬气得很,竟敢熬刑,抵死不认自己就是郎闪儿。奴想在刑上再加点儿份量,又担心把人给弄死了,失去线索。所以今日特来请大家示下。”

傅练慈在浔阳江头投水自尽,尽管皇帝未就此事多加苛责,吐突承璀一直在为自己的失误而惶恐不安。而今案情总算有了进展,不仅查出了傅练慈的真实情况,还意外抓获了禾娘,吐突承璀迫不及待地来向皇帝请示,与其说是小心谨慎,不如说是邀功心切。

皇帝沉吟片刻,道:“她抵死不认,更说明心中有鬼。否则区区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怎么能熬得住你的那些手段。”

“我就是怕这丫头犯傻,偏要来一个宁死不屈。万一失手的话,白白损失这条来之不易的线索。”

“她真的不怕死?”

“好像是。”

“倒是有点骨气。”皇帝点了点头,“王义是个忠勇护主的壮士,他的女儿有此血性也不奇怪。既然她不怕死……你何不试试让她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吐突承璀的眼睛一亮,“好,奴一定把她嘴撬开来。”

沉默片刻,皇帝又道:“你方才说,裴玄静和韩湘,还有那个崔淼都在青城山上?”

“是。”吐突承璀简单地应了一声。几次碰壁之后,他学乖了,凡涉及到裴玄静的事情,他都不擅加揣测,光谈事实,只等着皇帝作判断。

皇帝自言自语:“韩湘就罢了,本该陪着裴玄静的。只是那个崔淼,怎么也掺合到一起去了?”

吐突承璀忙道:“就是啊。这个崔淼从《兰亭序》一案起,就绕在裴炼师的左右,心怀叵测打探各种消息。后来他救了十三郎,大家既往不咎,授了一个医待诏给他,他怎么不好好待在长安,又跑去青城山上干什么呢?”

“是皇太后把他赶走的。”

“皇太后?”

皇帝摆了摆手:“你去吧,尽快让禾娘招供。”

“是。”吐突承璀退出殿外。

等了一会儿,皇帝才将御案上的诏书移开,露出底下那些粉笺,仔细地看了很久。

陈弘志远远地躲在帷帘后面窥视,在皇帝的脸上发现了细微的变化——怨怒渐深,最终凝结成凌厉的杀气。

陈弘志还从未见过如此深刻的仇恨表情,不觉吓呆了。

8

地道几乎是垂直的,台阶顺着山势向下延伸,不知有几百级。到底便是一座岩洞,曲曲折折,又走了许久,才到尽头。

钻出洞外,眼前是一片稀疏的杂树林。回头望去,山峦起伏的阴影像一座巨大的黑色屏风,将月光挡在后面。出山了。

聂隐娘走在最前头,折腾到现在不仅毫无疲态,脚程反而更快了。裴玄静有些跟不上,崔淼一心护她,也拉在后面。

眼看聂隐娘越走越远了。

裴玄静急得喊起来:“隐娘!你先别急着赶路啊。咱们现在怎么办?”

前方挺拔的黑色背影停下来,但没有转身:“当然是走,尽快离开这儿。”

“隐娘想去哪儿?”

“我想去的地方,未必是你们想去的地方。”

裴玄静一愣:“隐娘你?”

聂隐娘终于回首,月光将她的面孔照得半黑半白。她说:“静娘,且听我一句劝:抽身而退,此刻便是最好的时机。你与崔郎应该从此携手江湖,远离尘世,再也不要搅扰到那些是非纷争中去了。”

“可是……”

聂隐娘淡淡一笑,语气又温柔了些:“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静娘,今日你我的缘分已尽,从此各自珍重吧。”

裴玄静咬了咬嘴唇,跨前一步道:“分手就分手,但请隐娘把玉龙子还给我。”

“为什么要给你?”

“玉龙子不是隐娘的。”

“玉龙子也不是静娘的。”

“隐娘……”裴玄静的心疾速下坠,此次相遇后聂隐娘的种种异样,终于要有结论了吗?

“告辞了!”聂隐娘的脚尖一点,身形已掠出数丈。

“你不能走,把玉龙子留下!”裴玄静大叫着欲追赶,可哪里追得上。刚一眨眼的工夫,黑色身影就消失在杂树林的深处了。

裴玄静还在没命地向前跑,被崔淼一把揽住,喝道:“别追了!你睁大眼睛看看,人的影子都没了!”

“不行啊!她带走了玉龙子!”裴玄静不管不顾地跺脚叫嚷,却连崔淼的怀抱都挣不脱。

崔淼抱着一堆树枝走进来,朝地上的柴火中添了几根。火苗噼啪作响,仍然驱不散周身的酷寒。

裴玄静簌簌发抖,不自觉地扯了扯肩上披的袍子——是他的。

“感觉怎么样?”崔淼握着她的手腕试了试,蹙眉道,“你上回得的恶疟并没好透,就又奔波劳累,担惊受怕的。如今这脉象可不太好,落下病根就麻烦了。”

裴玄静将他的手推开:“你还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不去追隐娘?”

“追她?”崔淼苦笑,“你看我有那个本事吗?”

“你没用!”

“骂吧骂吧,只要能让你好受点。”

裴玄静不吭声了,无力地靠在灰泥墙上。他们正栖身于一座破烂的土地庙中,泥塑的土地像横倒在地,冷风从四面八方吹进来。

难道,这就是结局了吗?

她喃喃地说:“是我辜负了他们……”

“他们是谁?”

裴玄静沉默了,良久,两滴清泪从眼角渗出:“质夫先生死得太惨了。”

崔淼叹了口气:“又不是你害的,何必太自责。”

“不,我不甘心。”她勉力撑起身,整了整散乱的鬓发,“崔郎,我们再来理一理事情的来龙去脉,好不好?”

崔淼温和一笑:“遵命。”

裴玄静全神贯注地思索起来。

她最初认为,一切的起因是王质夫。现在她知道了,起因其实是玉龙子。

从大唐开国之后,玉龙子就作为道教的信物,掌握在大唐皇帝的手中。直到安史之乱发生,大唐天崩地裂,乾坤剧变,玉龙子从此下落不明。

但裴玄静他们已经推测出来,玄宗皇帝李隆基为了救爱妃杨玉环,也为了惩罚太子的不孝,将玉龙子偷偷赠给了杨贵妃。杨贵妃携带着玉龙子,就等于携带了大唐皇帝的钦命,从而获得道教势力的庇护,从马嵬驿兵变中逃脱出来,并顺利避祸进了道教圣山——青城山。他们原先约定,玄宗皇帝随后入川,待时局初定,便从青城山接回杨玉环。再等叛乱平息后,一起返回长安。他们天真地期盼着,到那时,一切都将回到原先的样子,霓裳羽衣舞还是当初的霓裳羽衣舞,骊山宫中长生殿上,盛世仍将天长地久地延续下去。他们只不过做了一个短暂的噩梦。

梦,终究醒来了。然而,醒来后的世界完全不是他们所想的样子。玄宗皇帝还没入川,就传来太子在灵武登基的消息。他知道,全完了。彻底击垮他的不是叛军,而是自己的儿子。

已经荣升为太上皇的玄宗皇帝还是入川了。道人罗公远特意赶到剑阁迎候,并给他带去杨贵妃平安的消息。玄宗皇帝在悲喜交加中,忍痛作出此生最艰难的决定:请道门再行方便,护送杨玉环东渡日本。

大唐已经不再是他的大唐。即使叛乱平复,他也无力保护杨玉环了。她要想活下去,只有离开大唐。

两人在青城山的神女洞中匆匆一别。杨玉环涉水东去,玉龙子象征着李隆基最后的爱意,一路守护着她。

一年后,玄宗皇帝以太上皇的身份返回长安,不久即被肃宗皇帝赶出兴庆宫,移居到年久失修的西内太极宫中,在孤寂和悔恨中苦度光阴。这时,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以寻找贵妃的魂魄为由,派道士杨通幽去日本看望杨玉环。

这样做无疑将冒巨大的风险,但玄宗皇帝用一样东西使道门愿为之往:玉龙子。

他承诺,只要道士肯去东瀛,就能用他和杨贵妃约定的密语,取回她手中的玉龙子。

玉龙子就这样重返大唐,并被道门秘密保管起来。

为了确保玉龙子的安全,司马承祯道长将玉龙子送到了台州的天台山上,并以天台山为据点,重整因安史之乱而混乱不堪的道教各门派,使天台山成为了道教南宗的圣地。司马承祯仙去后,保护玉龙子的任务就落到了他的继承人冯惟良的身上。

可以说,自玄宗皇帝晏驾后,整整一个甲子,玉龙子的秘密被很好地保守住了。

元和元年末的冬天,一首《长恨歌》横空出世。谁都没有想到,白居易在王质夫的怂恿下写出这首长诗,并经他的指点,将有关马嵬驿的种种真相,乃至玉龙子的秘密,统统以打哑谜般的手法写进了诗中。

王质夫是怎么知晓这一切的?

裴玄静只能推测,王质夫应该是凭借他与王皇太后之间特别密切的关系,才从族妹的口中听到了这些皇家隐情。

直到此时,裴玄静也终于明白了,当王质夫无故失踪时,王皇太后如此急迫地寻找他,其实是不顾一切地要阻止秘密泄露,因为她深知玉龙子的秘密将掀起轩然大波。但是,即使情势危急至此,她仍然要刻意瞒着皇帝。似乎在皇太后的心目中,天底下最不应该得到玉龙子的,就是她的亲生儿子——当今圣上。

正因为皇太后的这个执念,裴玄静被深深地卷了进来,无法自拔。

她虚弱地说:“我好像有点儿知道,王质夫怎么会突然失踪的了。”

“唔?”

“我们假设王皇太后将玉龙子的秘密告诉了王质夫,而王质夫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把相关的内容巧妙地埋设进了《长恨歌》中。《长恨歌》诞生至今已十年有余,流传大江南北,极受民众的喜爱,几乎到了妇孺皆知的地步。试想,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难道就没人注意到诗中的‘纰漏’之处吗?”

崔淼沉吟道:“我想,一定会有。”

裴玄静回忆起在蔷薇涧与陈鸿的对谈,当时,陈鸿就明显地表示出了怀疑。只是因为手上的线索太少,所以他与真相之间还有相当的距离。但是其他人呢?

王质夫原先在蔷薇涧隐居得好好的,元和六年突然决定应白行简之邀远去梓州幕府,有没有可能是在躲避什么?周至县离长安太近,东川至少有点天高皇帝远的意思。更有可能的是,王质夫自己对于玉龙子的去向尚有不确定之处,于是想借此机会深入蜀地,亲身探访一番。

崔淼说:“如此想来,王质夫在李逢吉赴任东川时辞职离开,也就有迹可循了。”

李逢吉是皇帝的亲信,皇帝派他去东川执掌幕府,使王质夫感到不安,于是他再次决定一走了之。

不过,王质夫所面临的威胁很可能更加具体而凶险,所以他给两位和《长恨歌》有紧密关联的朋友——陈鸿和白居易分别寄去了警告信。他不敢在信中直接陈清原委,只能暗示二位自己遇上了麻烦,且与《长恨歌》有关。

裴玄静说:“他担心这回自己可能会遇害,所以才在信中点出‘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二句,是希望给陈鸿和白居易留下找出玉龙子暗语的线索。而且,他显然更相信白居易,因而进一步给他寄去了玄宗皇帝的御注道德经,几乎等于将暗语和盘托出了。”

“但若非静娘,任凭谁都解不出暗语的。”崔淼的语气中充满骄傲。

裴玄静却黯然神伤:“所以说,质夫先生是作好了万全准备的。”

“他来天台山,莫非也是为了警告冯惟良?”

“应该是的。”裴玄静道,“玉龙子就在天台山上,所以王质夫亲自前往。但他没有想到,柳泌已提前一步到达台州,并以台州刺史的身份,利用官府的力量将整个台州乃至天台山都监控了起来。所以,王质夫还未上天台山,就被柳泌抓住了。”

“但柳刺史是皇帝派来的。”

裴玄静明白崔淼的意思,她也在疑惑,柳泌的行动是否直接由皇帝指使?

如果答案为“是”,那么皇帝对于玉龙子的秘密究竟掌握到何种程度?对于裴玄静的青城山寻仙之旅的真实目的,又掌握到什么程度?裴玄静的一举一动,到底有多少是在他的盘算之中,又有多少超越了他的意志范围?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玉龙子最后被聂隐娘夺走,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此外,王质夫临死前为什么要说,柳泌想毁掉玉龙子?如果柳泌的确奉旨而行的话,皇帝又有什么理由要他毁掉玉龙子?裴玄静认为,皇帝肯定最想要玉龙子完璧而归。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重申他的权力乃天命所与,并且击碎所有觊觎玉龙子的蠢蠢野心。

毁掉玉龙子,就等于毁掉李氏替天行道的依据,皇帝怎么可能给柳泌下这种命令。如果王质夫不是胡说八道,那么就一定是柳泌对皇帝阳奉阴违,私底下实施着自己的阴谋。

韩湘不是早就指出了这一点吗?

裴玄静感到精疲力竭:“现在该怎么办?”她问。

崔淼说:“王质夫死了。”

听起来答非所问,其实说到了关键。裴玄静是奉王皇太后密令来寻找王质夫的,王质夫一死,她的任务便失去了继续下去的意义。

裴玄静喃喃:“可是玉龙子被聂隐娘抢走了。”

崔淼反问:“这和你有关吗?”

裴玄静没有回答,她的脑海里充斥着王质夫死前的面孔,两只血污的眼眶中没有眼珠,却仍然执着地盯向前方。

许久,她问:“隐娘会把玉龙子带去哪里?”

“也许是蔡州。”

“蔡州?”裴玄静惊愕地望着崔淼。

“静娘上回曾向我提起过,朝廷在淮西连战连捷,吴元济吓得上表求饶。你怀疑隐娘的夫君是不是去支援淮西了,当时我为了减轻你的忧虑,并没有说出我的真实想法。”

裴玄静点了点头:“现在请说吧。”

“对隐娘有知遇之恩的刘昌裔,生前与当初的淮西镇守吴少诚友好。因朝廷决意要对淮西用兵,刘昌裔不愿与吴少诚兵戎相见,引起了皇帝的不满。皇帝召刘昌裔回朝,昌裔深知皇帝心意,担心回朝受到惩处,遂报称昏眩请求回家休养,皇帝准了他。隐娘夫妇就是在这种情形下,才辞别刘昌裔的。结果昌裔回到洛阳后不久即病逝,隐娘还专程去哭祭了他,可见其对昌裔的一片赤诚。”顿了顿,崔淼说,“据我所知,吴元济正是吴少诚的侄子。”

“崔郎怎么如此熟悉淮西的情况?”

崔淼一笑:“我从小是在淮西长大的,所以才学得这么无法无天,只知有藩帅,不知有天子嘛。”

“原来如此。”裴玄静恍然大悟,难怪崔淼和聂隐娘一见如故,“所以你也认为,隐娘会去蔡州助吴元济抵抗朝廷?”

“我认为,以聂隐娘的侠义,定会那么做。而且,我相信隐娘的夫君已先行一步了。”

“可是朝廷对淮西用兵多年,隐娘并未直接参与过啊。”

“那时候吴元济尚有还手之力,而现在已到了穷途末路。像聂隐娘这样的人,只会雪中送炭,绝不锦上添花。”

裴玄静却想,在这种时候去帮吴元济,恐怕连雪中送炭都称不上,而应该算作自寻死路吧。就吴元济之残暴荒淫的品行来说,根本不值得聂隐娘夫妇以命相报,但聂隐娘这么做,并非为了吴元济,而是为了已经死去多年的刘昌裔。只有聂隐娘才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也只有聂隐娘,才配做出这样的事来。

“可是,她为什么要带去玉龙子?”

“吴元济准备投降,但以皇帝的性格,未必肯放过他。隐娘带着玉龙子去,等于多一个和朝廷谈判的筹码。”

裴玄静沉默半晌,说:“我要去蔡州。”

崔淼似乎并不意外,只淡淡地“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