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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娘用玉龙子去和朝廷市价,我倒不反对。好歹玉龙子还会回到皇帝的手中。可我担心的是,吴元济和他的部署挟玉龙子来对抗朝廷,心存侥幸,妄图反败为胜。那么玉龙子对于淮西和朝廷,都将成为一个祸害。”

崔淼笑道:“我怎么觉得,那玩意儿从一开始就是个祸害。”

“总之,我要去蔡州提醒隐娘。”

“哦。”

“崔郎不赞成吗?”

“我赞成怎样,不赞成又怎样。”崔淼长吁了一口气,“静娘,其实你才是我见过的最有主见的娘子,都按你说的办吧。”

“崔郎可以不去。”

“让你一个人去闯淮西?你觉得我会吗?况且我本在淮西长大,对那里十分熟悉。有我陪着你,总比你一个人去瞎撞要好得多。”

裴玄静苍白的面颊有些泛红了:“你真的没有必要。”

“这个嘛,你说了不算。”

裴玄静不作声了。耳边只有柴火的噼啪声,愈来愈剧烈,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无形中催促着它燃烧。

许久,崔淼道:“静娘,我只问你一件事,隐娘建议你我遁出江湖,从此远离是非纷争,你到底怎么想?”

又过了许久,她才回答:“等找回玉龙子。”

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就一言为定。”

9

在地下遇见吐蕃囚犯论莽替之后,整整五个夜晚过去了,李弥没有再去后院。

他感到很迷茫,不知该怎样度过剩下的时光。李弥是一个头脑特别简单的人,即使背熟了哥哥长吉的诗句,仍然对时间流逝没有什么概念。然而现在,他竟开始懂得度日如年的意思。

此外,他还感到极端的孤独。

李弥从小与母亲和哥哥相依为命。当他们相继离世后,幸而又来了一个裴玄静,才使他的生活能够平顺地延续下去。跟随裴玄静从昌谷来到长安,种种波折早就超出了李弥的理解能力,尤其是禾娘的出现和离去,更使他的内心发生了连自己都认识不到的巨大变化。

爱和悔,以及惋惜的情绪充满了李弥的心,他却根本无力厘清。

裴玄静已经离开两个多月了,至今音讯皆无。最近这些天,李弥越来越多地想到,她会不会就这样抛下自己,一走了之呢?即使裴玄静真的这么做,李弥也绝不会怪她。就像禾娘,虽然她欺骗了他,但每当想起她时,李弥仍然感到十分甜蜜。虽然这种甜蜜的余味更加苦涩,他也心甘情愿地吞下去。他只希望她们一切都好,再无他求。

探索后院地窟,只是他给自己找到的一件事情。他总得做点什么,又不能离开金仙观一步,就算允许他出行,偌大的长安城中他也无人认识、无处可去,唯有深入地下,孤独一人探索埋藏在地底的另一座黑暗的城池,才令他感到十分惬意。

可恼的是,现在连这件事都无以为继了。

吐蕃人论莽替让李弥害怕了。他再无知,也懂得论莽替是朝廷的钦犯,绝对造次不得。李弥不想再去见论莽替,但这就意味着,他的地下长安之游也到了尽头。

刚刚过去的五个夜晚,是李弥一生中最难熬的五个夜晚。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总是要捱到天亮才能依稀入眠。在挖掘地窟的过程中,他经常梦见哥哥长吉,这些梦境总能给他带来莫大的慰藉。可是现在因为无法入睡,他也不能在梦中见到哥哥了。

今夜又是如此。李弥仰面躺在榻上,听着从坊街上传来的更声,从一更直到三更。腊月已至,小耳房中严寒刺骨,即使盖着棉被也冻得簌簌发抖。

李弥瞪着窗纸,发现今夜的夜色与往常有些不同。连着阴了好几天,月亮都没有露过脸,为什么窗纸上泛着白光?难道天已经亮了?

他哆嗦着爬起来,推窗一看,漫天雪花飞舞,寒气扑面袭来。

原来是今冬长安的第一场雪下起来了。

李弥哆嗦得更厉害了,不是因为怕冷,而是因为他看见了活生生的梦境——五天前的那一夜,在进入地窟见到论莽替之前,他最后一次梦见哥哥长吉。就在那个梦中,哥哥指给他看后院的上空,数不清的白色蝴蝶像飓风般盘旋着。

今夜,他又一次见到了同样的情景:地窟上方雪花飞舞,正如梦中的白蝴蝶,把夜空都映亮了。

李弥从榻上跳起来,披上棉袍,把衣带束得紧紧的,开门出去,沿着熟悉的路线向后院跑去。地上刚刚铺了一层薄雪,被他踩出一溜清晰的足印,随即又被后下的雪遮盖。

地下温暖多了。李弥在地道中跑得飞快,抵达砖墙时居然微微冒汗了。他喘着粗气,举起油灯,在墙上寻找上次捅开的窟窿。上一次离开时,他特意找了些碎石和泥把缝隙堵上了。

窄隙很快就找到了,填充的东西徒手就能轻松挖开。李弥却犹豫起来,他把耳朵贴上去,听到从墙的另一边传来奇怪的声音,像人在呻吟,又像野兽在哼叫。声音又低又沉闷,断断续续的,却听得李弥全身冰凉,刚刚冒出来的汗瞬时收了回去。

他想象不出砖墙的那一侧发生了什么,也不敢贸然去看,内心似乎有个模糊的声音在说:别看,千万别看!

忽然,一声濒死般的惨叫从窄隙传过来,其实很轻微,却像一支利箭直插进李弥的心脏!

他几乎晕厥过去,举起手疯狂地扒拉。三下两下,窟窿便捅开了。

李弥颤抖着凑上去。

还是先前那间地牢,四面墙上点着蜡烛,昏暗无比。囚室中央的铁笼子里面,黑黢黢的一大团东西在蠕动着,可怕的声音就从那里不断地传来。

那团蠕动的东西正是论莽替。他匍匐向地趴着,所以李弥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一起一伏,满头乱发像座小山堆在脑后,肮脏不堪的袍子半掀起来,露出两条壮硕的粗腿。

不,是四条腿!

李弥惊恐地看到,在论莽替的身体下面还压着一个人。这个人的个头很小,被论莽替压得严严实实,只有纤细的双腿伸出来,随着论莽替动作的节奏抽搐着。

论莽替一边继续做着奇怪的动作,一边发出野兽般的哼声。在他的声音中,还混合着另外一个声音,李弥听不出那是哭泣还是呻吟,只觉凄惨无比。

论莽替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突然,他猛地向前挺身,高昂起头粗声大喘。与此同时,身下之人终于摆脱他的压抑,得以凄厉地哭号出来。她已被折磨得虚弱不堪,所以哭声并不高,但听在李弥的耳朵里,却惨绝人寰一般,他的心都要被撕碎了。

从论莽替让开的缝隙间,李弥看到她身上的衣服全部撕烂了,裸露出来的雪白肌肤在黑暗中格外显眼,上面沾满了血污,叉开的两腿之间更是血肉模糊,把地上铺的稻草都染黑了。满脸乱发,根本看不出原先的相貌。论莽替骑坐在她的身上,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左右开弓地抽打她的脸,她毫无还手之力,却依旧倔强地哭喊挣扎着,于是论莽替便打得更加凶狠了。

在挨打的缝隙间,她嘶哑地喊着:“打死我……你打死我吧……”

李弥的心脏刹那间爆裂开来,不顾一切地喊起来:“禾娘!”

论莽替倒给吓了一跳,扭头望过来,大喜道:“是你啊!我还当你再不来了呢!”

“禾娘!”李弥双眼通红,只管对着窟窿嘶吼。

“你喊什么?”

“禾娘……你放开她!你放开她啊!”李弥捏着拳头咚咚砸墙,头脑已经完全混乱了。他不明白禾娘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被一个吐蕃囚徒凌辱,更不明白这一切怎么会被自己亲眼目睹……

“你认识她?”论莽替提起女子的头发,把她的脸朝窄缝转过来。

看见了!李弥的眼泪夺眶而出。光线太昏暗,她又被打得面目全非,整张脸都变了形,可是他仍然一眼就认出来:是禾娘,那个喜欢打扮成男孩模样的少女,正是她用娇俏的目光俘虏了他的心,也是她用狡猾的伎俩欺骗了他,但他早就原谅她了,甚至还悄悄盼望过,有一天能够再见到她。

但为什么是今天这样……

他泣不成声:“禾娘!”

似乎听见了他的叫声,禾娘勉强睁开紫肿的眼睛,朝他这边望过来。突然,她又尖叫起来:“杀了我,杀了我吧!”一边叫,一边朝论莽替扑上去。

论莽替挥拳一挡,就把她像一个草垛似的推开,重重地摔到铁笼的栏杆上,当即昏厥过去。

李弥怒吼:“你干什么!”

“你当真认识她?”论莽替道,“奇了怪了,这小妞儿是神策军扔给我的,说看我十多年没碰过女人了,让我痛快痛快。我以为是什么好事呢,结果给了我一个打残的!”

“……打残的?”

“是啊!她是昨天夜里给送来的,两条腿都断了,身上的肉也割得乱七八糟,人都已经疯疯癫癫了,不过年纪小,还是个雏儿。我也就勉强受用了吧!”

李弥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泪如泉涌,他却不知道自己在哭。禾娘无声无息地躺在铁笼内,离开他不过才几步,他却无法靠近,更不能拯救。

“你知道她是谁?”

“她叫……禾娘……”

“禾娘?她犯了什么事?怎么会招惹到神策军?还受了严刑拷打?”论莽替道,“其实,我知道他们为什么将她送来,是想逼她招供!”

“招供?”

“是啊!这小娘们硬气,都给打成这样还不松口,所以那帮家伙才想出这么个恶毒的招数来,把她送给老子,想吓吓她……可惜啊,她本来已经半疯了,再来到我这里,就彻底疯了。这样也好!老子我玩得爽极了!”

“求求你,求求你,放了她,放了她!”李弥终于想起来要说什么了。

“放了她?怎么放?”论莽替干脆仰面躺下,“我自己都出不去,如何放她?再说,我只不过是和她玩玩,外面那些神策军才是要她命的。她既抵死不招,就算我饶过她,她出了这个地牢,也还是死路一条!”

李弥呆若木鸡。

论莽替又翻身坐起,哈哈大笑道:“早知有今天,上回你就该听我的话嘛,把那个洞挖大些,有这么几天的时间,应该挖通了!你不就能带着你的小娘子逃跑了吗?她虽然已经疯了残了,说不定还有得救。唔,我也能跟着逃出这个破地方,能够重见天日啦!”他咚咚地捶起胸,“我论莽替已经十几年没见过太阳了!你可知道雪山上的阳光有多烈,雪山上的天空有多蓝?你不会知道的!你们这些汉人怎么可能懂……”

李弥没有听见后面的话,他抄起上次扔在这里的铁锨,将铁锨牢牢地握着手中,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砖墙挥舞过去。

他忘记了这是一堵砖墙,铁锨砍上去嘭然有声,溅起几点泥灰,墙面纹丝不动。他继续一下一下地砸过去,用力过猛,没几下手掌就磨破了,鲜血淋漓,他也毫无知觉,只在口中念念有词:“禾娘,我来救你了,你等着!”

论莽替留神倾听外面的动静,继而露出狰狞的笑容:“很好,只要你能在神策军来把她带走前,砸穿这堵墙,她就能得救了,哈哈哈……”笑声戛然而止,刚刚还无声无息昏迷着的禾娘突然乘其不备,猛扑到论莽替的身上,张口便咬。

论莽替被咬得嗷嗷乱叫,要将禾娘推开,不想这次她使足了蛮力,论莽替一下竟没推开,反而被她压住,两人在铁笼里翻滚起来。禾娘一边和论莽替厮打着,一边嘶声叫嚷:“你杀了我!杀了我啊!”

论莽替被彻底惹恼了,怒吼一声,掐住了禾娘的脖颈。

“啊,你放开她!”李弥扔下铁锨,在窄缝那头狂叫。

论莽替终是迟疑了一下,他对李弥还抱着莫大的希望,指望着通过李弥逃出生天。况且禾娘只是个少女,又受尽他的欺凌,要对她下杀手,多少违背论莽替的男人气魄。

禾娘已被他掐得微微吐出舌头,仍在含混不清地说:“杀我,求求你……”

在这张淤青遍布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灼灼如电,那么痴狂,又那么绝望。论莽替突然明白了,她是在哀求自己,让她去死。

论莽替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也许是她再也忍受不了非人的折磨,也许是她已经知道,在墙的另一头有人正在竭力救她,而她却无论如何不愿活着面对他了。

论莽替一咬牙:“好,我成全了你。”

他加大了手上的力气,看着她双眸中的光像烛火燃尽一般黯淡下去,两滴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渗出来。

论莽替松了口气,将禾娘放到地上,扭头道:“唉,你欠我一个人情,我把她杀了。”

李弥趴在窄缝上,毫无反应。

“你都看见了,是她自己不想再受罪,非要求我杀她。”

李弥像一个傻子般喃喃:“我可以救她的,我可以救她的……”

“别做梦了!”论莽替说,“就凭你一个人,要砸穿那堵墙最少也得好几天。可是你没看出来吗?她不能再等了,她受不了了,她疯了。”

李弥的眼前已经昏黑一片,但仍然死死盯住铁笼中那个小小的身体。现在的她看起来安静多了,又恢复了十七岁少女的模样。

没有人能想到,她会死得这么惨。

直到最后一刻,李弥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认出了自己,是不是盼望他过去救她。

李弥抱着脑袋,用力往砖墙上撞去。

他懂了,哥哥让玉蝴蝶带领他深入地窟,是要指给他看地狱。

第五章

雪为证

1

长安今冬的这场初雪,从夜里一直下到第二天清晨,大明宫变成了一片白茫茫的琼宫仙境。

当裴度来到延英殿时,漫天雪花仍然纷纷扬扬地飘着。步入殿中,却见皇帝一身丧服,仿佛大雪从殿外一直落到了他的身上。

一见到裴度,皇帝便命内侍将御案上的奏表拿给宰相。

“裴爱卿,吴元济还是反悔了!”

就在两个月前,宪宗皇帝下令停止了对成德藩镇的讨伐。这场战争是以元和十年六月武元衡遇刺为名发起的,延宕至今无果,却牵扯掉朝廷巨大的兵力和财力。

当时看到诏书,宰相裴度的心情颇为复杂。

身为武元衡遇刺案的受害者,又在刺杀案后立即被擢升为宰相,主持讨伐,没有人比裴度更清楚案件的始末,也没有人比他更理解皇帝的战略思想。裴度深知,皇帝同时对成德和淮西用兵,是为了彰显朝廷的武力和决心,从而对天下各藩形成威慑,使他们不敢也不能私下勾结。

可惜事与愿违。前线作战不力,河东、幽州、义武、横海、魏博、昭义六镇领命共讨成德,却互相观望,踟蹰不前,以至战事毫无进展。淮西一线上,因唐军主帅韩弘养寇自重,下属只能各自为战,无法协调共进,结果屡战屡败。

十年削藩,时至今日,皇帝又不得不面对兵力匮乏、民怨四起的艰困局势。

再三权衡之后,皇帝才痛下决心终止两线作战,集中所有优势兵力,率先剿灭淮西吴元济一镇。同时撤换了淮西主将,以太子詹事李愬为新一任统帅。

这一决策迅速取得成效。

短短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北路李光颜率军渡过溵水,一举攻陷郾城。淮西军兵纷纷降唐,吴元济慌了。

裴度清楚地记得,捷报传来时皇帝召见自己的情景。当时,皇帝的气色明显比前阵子好了许多。“吴元济上表请罪了!”他嗓音宏亮地说,“裴爱卿,你说朕要不要接受他的归降?”

“陛下的意思是?”

“淮西已到穷途末路,此时乘胜追击,定能剿灭吴元济。所以,朕并不需要受降。”

裴度微笑道:“但是……”

皇帝也笑了:“但是吴元济此表言辞恳切,称愿束身归朝。朕若坚决不受,反显得朕不够大度了。而且,淮西军民已经数十年不知有天子。只有看到朕的宽仁,人心方能真正归顺朝廷。”

“陛下英明,臣也是这样想的。”

“好。”皇帝兴冲冲地说,“朕这便下诏免去吴元济的死罪,命其即日归朝。”顿了顿,又道,“淮西之后,还有成德和平卢。此三镇一直是朕的心腹之患,唯待三镇尽平之日,朕才能稍稍松一口气。然后——”他抬起双眸,饱含激情地望向延英殿外,仿佛在瞻望大唐的辽阔疆域。

裴度屏息等待着。

“然后就是河西、陇右!”延英殿上,皇帝的话掷地有声,“朕听说安西、北庭的百姓虽受吐蕃统辖多年,却仍以大唐为其故国。为了这些百姓,朕也发誓将收复河西、陇右,总有那么一天的!”

裴度也不禁心潮起伏,但他竭力控制住自己。越是这种时刻,身为宰相越要保持清醒的头脑。

“陛下。”裴度说,“关于吴元济的归降,臣还有一虑。”

“哦?”

“吴元济虽已惶惶不可终日,一心只求陛下免罪,保他的性命。但其部下中有些人冥顽不化,不臣之心久矣,当不肯轻易归顺。陛下的诏书到淮西时,吴元济很有可能被这些人挟制,无法归朝。”

皇帝的目光一凛:“那就打!”

结果不出所料,当皇帝的受降诏书送至淮西时,吴元济虽然怕死愿降,他身边的牙将却不甘心失败,挟持了吴元济,使者无功而返。

淮西这一战,终究还是要打了。

“昨夜,这场雪下了整整一个晚上,朕亦彻夜未眠。”皇帝望着殿外的漫天飞雪,缓缓说道,“朕要为淮西决战选择一位主帅,甚难决断。须知天子用将帅,如同建造大船,以越沧海。其功既多,其成也大,一日无力,无所不留。但若是乘着一杆芦苇,而蹈洪流,则其功也寡,其覆也速。”他望定裴度,动容地说,“朕今托卿以摧狂寇,可谓一日万里矣。朕将命裴卿为彰义节度兼申、光、蔡四面行营招抚使——裴爱卿,去为朕、为大唐收复淮西吧!”

裴度跪倒阶下,含泪称:“不平淮西,臣绝不还朝。”

皇帝双手相搀,眼圈也泛红了。

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裴度又郑重道:“陛下的削藩大计,在此一役。如今在淮西前线的李愬和李光颜都是英勇善战的良将,平定淮西当不在话下。但军中皆有中使监阵,将士们进退尝取决于中使。中使虽效忠陛下,毕竟不懂兵法,指挥作战未必最妥。而将士们因顾虑中使,担心胜则被其冒功,败则遭其凌辱,往往不愿出力奋战。这也是削藩久战不绝的重要原因。淮西之战,现已到了决胜之时,臣请陛下去掉诸道监阵中使,令前线将领得以专断专行。”

皇帝的面色变了变:“去掉监阵中使?”他注视着裴度,“谁替朕去看住那些将领们,不让他们胡作非为?”

“陛下,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陛下用人,就不能疑人。”

皇帝的脸色更难看了,但裴度不回避他的目光。良久,皇帝才道:“好,就依爱卿的话办,朕将淮西的监军中使全部撤回来。”

裴度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欣慰之情。

身为大唐的臣子,能够遇上这样一位有雄心、有魄力、有智慧,更有气度的君主,真是太幸运了。

随后,君臣开始讨论具体的战略。裴度提出让韩愈任行军司马,随行出征淮西,赴前线郾城督战。皇帝照准,并将赐韩愈紫服佩金鱼袋,以示圣恩。

“还有吐蕃。”裴度又提醒说,“陛下,据臣所知,最近吐蕃在边境的动作连连,我们要有所防范。”

“永安公主和亲的准备做得怎么样了?”

“都在按计划进行。”

“好。只要能与回鹘顺利结盟,吐蕃将不足为惧。”皇帝说,“对了,方才说到韩愈,朕倒想起另外一件事来,一件小事。”

裴度对皇帝太熟稔了,立刻看出他在故作轻松,忙道:“陛下请说。”

“韩愈的侄孙韩湘与裴爱卿的侄女玄静,数月前同去青城山为朕寻仙,这件事爱卿还记得吧?”

“臣当然记得。”果然是这个,裴度的心中一紧。

“最近可有他们的消息?”

“没有。自长安别后,玄静并未传回过任何消息。”

“哦,裴爱卿不挂念侄女吗?”皇帝意味深长地问。

裴度从容作答:“自家的侄女本该挂念。只是玄静出家修道,已经算是方外之人了,此行又是去寻仙,实非我等俗人所能挂念得了。”

对于皇帝求仙服丹的行为,裴度向来不赞成。所以,他这几句话说得含蓄,像是针对裴玄静的,其言下之意皇帝一听就明白了。

皇帝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裴炼师是奉朕的旨意去的,所以,朕还知道一些他们的动向。裴玄静与韩湘在青城山已经分道扬镳,会同另外一些人走了,目前不知去向。”

“不知去向?”裴度诧异,“这怎么可能!玄静她……”

“据说他们在青城山上并没有找到仙人,这也就罢了。只是,裴玄静后来的同伴,身份有些蹊跷,令人不安。”

“是什么人?”

“有两个,一个是女刺客聂隐娘,还有一个男子名叫崔淼。”皇帝没有多加解释,说出这两个名字就足够了。

裴度深深地锁起眉头,事情比他想象得要严重得多。

聂隐娘和崔淼,这两个人代表着来自藩镇,又涉及江湖的错综复杂的背景和势力。自《兰亭序》一案开始,裴玄静便与他们走得太近,对此,裴度曾深感忧虑。所以当皇帝下令将裴玄静软禁在金仙观中时,裴度还暗自庆幸过,毕竟侄女的安全能够得到保障。他悄悄盘算着,待到一切平静之后,再设法让裴玄静离开道观,成亲嫁人,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他这个做叔父的,就算尽到责任了。

现在裴度才意识到,自己原先想得太简单了。

不仅聂隐娘和崔淼没有放过裴玄静,包括眼前的皇帝也从未放弃对裴玄静的打算。

裴度实在猜不透:他们究竟想利用裴玄静达到什么目的呢?

只有一点裴度很清楚,今天皇帝特意提起此事,是在警告自己,不论裴玄静今后出了任何问题,都是她咎由自取。

他的心被忧虑占满了。

裴度告退后,延英殿中立即安静下来。

皇帝的心情有些莫名的低落,对于裴度的忠诚,他是笃信不疑的,但仍然感到了一丝遗憾——裴度,毕竟不是武元衡。裴度是一位合格的宰相,是辅佐皇帝治国的肱骨之臣。而武元衡,是皇帝可以全心依赖的长者。

他再也遇不到那样的长者了。

2

从台州到淮西,裴玄静和崔淼又走了将近十天。在台州境内时,需时刻提防着柳泌的追踪,只能挑选隐秘小道,总算有惊无险地出了台州,但也耽搁了不少时间。

朝西北一路行来,寒冬的面貌比去时更加严酷。风一天比一天凛冽,在江南时,尚能见到常青的林木,越靠近淮西,眼前的绿色就越稀少,最终蜕变为满目贫瘠。

山川和田野都是光秃秃的,并不全是季节的缘故。官道上不时有衣衫褴褛的百姓从他们的身边经过,方向却与他们相反。

这些百姓都是从淮西逃难出来的。

朝廷在淮西连年用兵,拉锯数载,朝廷耗尽全力,淮西同样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壮丁几乎都上了战场,农田因无人耕种而荒芜,仓廪空虚,民多无食,纷纷逃往唐军控制的地区。自从唐将李光颜在北线占领郾城后,唐军主帅李愬又接连攻下西线的多个据点,与北线连成一气,吴元济驻扎的蔡州基本上成了一座孤城。严冬来临,城中更是饥寒交迫,所以逃难的百姓源源不断,一茬接着一茬。

从他们的口中,裴玄静和崔淼打听到最新的情况:因为吴元济把主力都调往北线,只剩下老弱兵丁驻守蔡州城,所以更加强了防范,蔡州基本处于封锁状态了。

蔡州附近已有三十年不见唐兵,更没有朝廷的机构和官员,犹似一座国中之国。只是这座独立王国衰败得厉害,不知道还能撑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