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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一早,阿灵就来叫裴玄静:“娘子,阿郎已经出门了。”

裴玄静已经换好一身婢女服饰候着了,听到招呼,忙随阿灵一路匿行来到后院角门旁。阿灵悄悄推开一条门缝,指给裴玄静看停在外面的马车。

“娘子,车夫什么都不会问,你不用管他。”

“好。”裴玄静点一点头,就要出门。

“娘子,阿郎会在丰陵一直待到明天晌午,今天一整天都不回家。所以……”

“所以我一办完事就回来。”裴玄静轻轻握了握阿灵的手,“别担心,我会多加小心,更不会耽搁。”顿了顿,又看着阿灵的眼睛说,“绝对不会连累你。”

她想,我已经连累过太多人,以后再也不会了。

坐上马车,车夫问:“娘子要去哪儿?”

“春明门外。”

“好嘞。”车夫一扬鞭,马车便徐徐向前了。

过了好一会儿,裴玄静才鼓起勇气掀开车帘的一角,喧闹的长安市井涌入她的眼帘。早春,永远是长安城最富有生气的时节。淮西大捷后,天下藩镇纷纷表示归顺朝廷,这个春天,更是大唐自安史之乱后第一个扬眉吐气的春天。

“四海归一,天下一家。”皇帝的誓言似乎终于要变成现实了。盛世,即将伴随着这个春天重新降临大唐吗?长安街坊上的行人们,各个脸上都带着由衷的欢笑,令他们喜不自胜的应当不仅仅是天然的春色,还有帝国再度焕发的盎然春意吧。

裴玄静放下车帘,不再去看。

马车驶出春明门后,按照裴玄静的指点,停在一处僻静的窄巷外。裴玄静请车夫在此等候,自己朝巷内走去。

贾昌老丈的院子荡然无存,只留下一块小小的空地。空地的最后方,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白塔。塔下几株柳树刚抽出新绿,嫩枝在春风中轻轻拂动着。

柳树下站着一个人,正在朝白塔上张望。

裴玄静径直向他走过去。那人听见动静转回头来,看清是裴玄静,惊得倒退半步。

“怎么是你?”

“是我。”裴玄静上前道,“我们又见面了,陈鸿先生。哦,现在应该称您为主客郎中大人了。”

陈鸿的圆脸上红一阵又白一阵:“我以为来的是……”

“是一个名叫郎闪儿的小郎君,但其实是一个名叫禾娘的小娘子,对吗?”裴玄静淡淡一笑,“那封信是我写的。”

“你?”

“对。为了怕被陈先生识破,我先起草,再让婢女抄写一遍。她的那手拙朴字迹,果然骗到了陈先生。”

陈鸿越发局促起来,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拔腿要溜。裴玄静怎会放过他,一步拦在他面前:“陈先生,陈大人!你既应信前来,对于郎闪儿的情况,你就连问都不想问一声吗?”

陈鸿毕竟是个文人,做不出光天化日之下与一位淑女争执的事来,何况这位淑女还是当朝宰相的侄女。他刚刚重新入朝为官,可不敢得罪裴度,只得苦着脸站定,问:“裴炼师,你怎么想到用郎闪儿之名来引我?”

“因为先生所作的《东城老父传》。”裴玄静道,“陈先生终究脱不掉文人脾性,爱作书立传,你自己把前后经过都写出来了,怎么能阻止他人读到呢?”

陈鸿低头不语。

“先生在写《东城老父传》时,特意化名为陈鸿祖。但有心之人不难从文风和内容中判断出,写作此文的陈鸿祖和写作《长恨歌传》的陈鸿根本就是一个人。更不要说,我们在蔷薇涧畔王质夫的草庐中‘巧遇’时,先生还声称自己姓‘祖’。”

“唉!”陈鸿算是承认了。

“陈鸿祖”,也就是陈鸿所作的《东城老父传》记述了一个名叫贾昌的人,因驯鸡有术而得到玄宗皇帝的宠爱。安史之乱中,贾昌未能及时逃出长安,结果妻离子散,富贵荣华一夕成空,从此看破后尘,皈依了佛法。先皇为太子时,感其身世,特为贾昌在春明门外建了一所院子,供他居住礼佛,并收留穷苦百姓行善事。

此刻,裴玄静与陈鸿就站在院子曾经坐落的地方,而院子本身已被皇帝下令拆除了,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抹了个一干二净。

裴玄静道:“听说陈大人升官了,玄静是该恭喜您吧?”顿了顿,她还觉不过瘾,又尖刻地补充,“人逢喜事精神爽,陈大人不仅更加富态,连袍子上的补丁也不见了。”

陈鸿的面色羞中含愧,难看极了:“炼师有什么话,还请直说。”

“我只想请陈大人回答一个问题,当年为什么要来拜访贾老丈?”

陈鸿叹了口气:“我实话实说。元和元年与王质夫、白居易在蔷薇涧旁论及明皇贵妃遗事后,我与白乐天分别写就《长恨歌传》和《长恨歌》。后来,《长恨歌》流传甚广,白乐天因之名声大噪,而我的《长恨歌传》却一直默默无闻,再加上仕途不顺,我便辞官回归故里。在洛阳家中时,我闲来无事反复诵读《长恨歌》,越读越觉有问题。”

“就是在蔷薇涧时对我提到的那些疑问吗?”

“正是。我开始怀疑王质夫在《长恨歌》中隐藏了秘密,而且与皇家有关,我对此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于是决定去找王质夫问个究竟。”

“他告诉你了吗?”

“怎么可能。”陈鸿苦笑道,“他当然一味搪塞,但他越搪塞,我反而越好奇,就越去纠缠于他。当时我沉迷在《长恨歌》的秘密中难以自拔,几次三番探访蔷薇涧,终于使王质夫不胜其扰,远避东川而去了。”

“质夫先生应白行简之邀去东川幕府任职,原因竟在于此?”

“我想是吧。”

裴玄静沉默片刻:“可是你并没有放弃。”

陈鸿赧然道:“质夫的逃避更使我相信自己的判断,《长恨歌》中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我终究无法追去东川,只得另作他想。既然《长恨歌》中的可疑之处都围绕着杨贵妃的下落,我便寻思着,是否能找到尚在人世的天宝旧人,或许可以探听出一些端倪。”

“所以你便找到了贾老丈!”

陈鸿又叹了口气:“其实一开始我找到的不是贾昌,而是他的妹妹贾桂娘。”

“什么?”贾桂娘竟是贾昌的妹妹!裴玄静有些晕眩,对啊对啊!姓氏、年龄和身世都相符,只怪自己根本没有朝那里去想。

陈鸿还在絮絮叨叨地解释:“起初我打听到杨贵妃有一个小宫婢名叫贾桂娘,安史之乱时随贵妃一起逃出长安,马嵬驿时她也在场,后来又一路跟随玄宗皇帝入蜀。玄宗皇帝回长安后,桂娘依旧在其身边侍奉,从兴庆宫再到太极宫,直至玄宗晏驾,贾桂娘始终不离左右。天宝旧人中,唯有她与明皇和贵妃最亲近,并且一直活到现在……”

“她死了。”

“我说的是几年前,我刚打听到贾桂娘的时候,她在兴庆宫中伺候王皇太后,活得好好的。”

“你见到她了吗?”

“颇费一番周折之后,见是见到了,但什么都没打听出来。贾桂娘的口风甚紧,虽然只是一名宫婢,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心里颇有些乾坤。”

裴玄静默默地点了点头。

“可我还是不愿罢休啊。现在想来,那阵子我真如走火入魔一般,每天从早到晚想的就是《长恨歌》里的秘密。既然当面问不出,我就偷偷地留意起贾桂娘的行踪。”说到这里,陈鸿自己也涨红了脸,多余地解释道,“并非我自己去跟踪,而是收买了兴庆宫附近的一户人家……”

想到陈鸿窘迫的生计,裴玄静暗中感叹,真肯下本钱啊!看来,当初他确实是对《长恨歌》的秘密着迷了。

“就这样,我终于发现,贾桂娘偶尔会去春明门外的一所院子。”

裴玄静问:“是来看望贾昌老丈吗?”

“也有可能是为我所惊扰,贾桂娘来找兄长商议对策,结果又让我发现了。不过,这一次我吸取了教训,没有直接闯入贾昌的院子,而是先多方打听,把贾昌的底细摸了一遍,才以士人的身份,假借路过之名,前来探访的。”

“你得到什么特别的吗?”

陈鸿看了裴玄静一眼:“我所探听到的,都写在《东城老父传》中,其他也没什么了。”

沉默片刻,裴玄静道:“可是,你在文中并没有提到贾桂娘。”

“那不是自找麻烦吗?其实说起来并不神秘。当年贾昌最得宠时,妹妹桂娘年纪小又伶俐,让杨贵妃看中了,召入宫中侍奉,闲暇时跟随贵妃学习歌舞。据说杨贵妃跳霓裳羽衣舞时,需要多名舞者相伴,还分主次,桂娘便是其中之一。”

“但是,安史之乱中贾桂娘出逃时,却没有招呼贾昌。”

“这是有点不合清理,不过以当时的情势,就连长公主都留在长安遭叛军杀害,落下一个贾昌也不算什么。”陈鸿道,“不过有一点确实值得注意,安禄山攻入长安时,曾下令张榜捉拿贾昌,这就十分蹊跷了。贾昌再得宠,也只是一个驯鸡人。安禄山放着那么多大人物不管,偏生要盯着贾昌,又是为什么呢?”

“难道贾昌知道什么秘密吗?”

陈鸿看着裴玄静,不置可否。

裴玄静却在想,那么说来先皇为贾昌建院子,并不一定是为了保护东墙上的字。看来,内情更为复杂。

她说:“所以,陈先生从贾昌这里仍然没有什么发现。但是,你见到了被贾老丈抚养长大的孤儿——郎闪儿。”

“一个扮成男儿的小丫头。”陈鸿不明所以地笑了笑。

裴玄静问:“后来呢?”

“见过贾昌之后,我明白再深究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只得暂时死了这条心。返回洛阳,我化名陈鸿祖写下《东城老父传》,以作记录,便将有关《长恨歌》的一切均抛诸脑后。直到去年秋天,突然收到王质夫那封莫名其妙的来信,这一切才如沉渣泛起,于是我再次赶赴蔷薇涧草庐,并在那里遇到了炼师。”

“那么今天,你又为何而来呢?”

“这……不是炼师冒郎闪儿之名给我写信吗?我还以为郎闪儿有情况要告诉我。”

“没有。”裴玄静干脆地说,“我只是想用这个方法再见一次陈先生。”顿了顿,她问,“您知道了吗?质夫先生死了。”

陈鸿点了点头,满面悲戚。

“那你想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又是为何而死的?”

陈鸿凝视着裴玄静。

“质夫先生是为保护玉龙子而死。他在《长恨歌》中隐藏的,正是有关皇家宝物玉龙子的秘密。”

少顷,陈鸿才道:“多谢炼师告诉我这些。”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讶异。

“质夫先生死了,可是陈鸿先生却升官了。”

“唔?”陈鸿的面色又是一变。

裴玄静缓缓地说:“你我在蔷薇涧畔草庐的相遇,并非是巧合,而是有人命陈先生专程等在那里的。我说的对吗?”

陈鸿低头不语。

“我接下去所说的都是猜想,陈先生不必当真——”裴玄静的语气很奇怪,“当时,在收到质夫先生那封晦涩的书信后,你又对前因后果做了一番分析,最后决定,将所有已知的情况报于一人。你认为,以己之力不可能突破这个谜团,但这些线索对于那个人却是至关重要的。你决定赌一赌自己的运气,和判断力。”她讥讽地笑起来,“恭喜陈先生,你赌对了。由于你在此事中所出的力,终于可以换上梦寐以求的绯色官袍,蒙尘已久的仕途也可以从此拨云见日了。”

“裴炼师……”

“我说过了,这些都只是猜想。陈先生不必急着为自己辩解。至于王质夫的死,也只能怪他自己执迷不悟,更怪不到陈先生半分。”

陈鸿的脸色已然发青了。

“仙游寺前别,别来十余年。生别犹怏怏,死别复何如……江南有毒蟒,江北有妖狐。皆享千年寿,多于王质夫。不知彼何德,不识此何辜?这是你们共同的好友白乐天为痛悼王质夫之死所写的诗句。陈先生那么爱解诗谜,何不猜一猜,这首诗中的江南毒蟒和江北狐妖,分别指的是谁呢?”裴玄静说完,扭头便走,再不多看陈鸿一眼。

他会去报告吗?去就去吧,裴玄静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反而感到十分平静。她已经开始期待直面相对的时刻了。因为,旁人解释不了整个谜团,更承担不了她的满腔仇恨。

除了那个人。

8

金瓮山中一片新绿,因为远离人世间的纷扰和尘垢,丰陵的春光反而比别处更烂漫,更浓郁。

站在神道尽头,裴度望着肃立两侧的石兽,情不自禁地长叹一声。

他身旁的李忠言问:“裴相公因何叹息?”

裴度反问:“李公公,你认为这些石兽、石碑可以存在多久?”

“一千年?一万年?”李忠言寻思着说,“其实我也不太懂这些,只听说石头是世上最牢固的东西,所以要用石头刻写碑文,哪怕今后沧海桑田,你我早就灰飞烟灭,连鬼魂都消失了,石头却还能保留下去。”

“如果连鬼魂都消失了,就算石碑仍在,又有谁来读那上面的文字呢?”

“这……呵呵,裴相公的话太深奥,我回答不了。”

裴度点了点头:“我看根本用不了一千年,咱们的大唐肯定已经土崩瓦解了。到那时,即使有人能读到石碑,也会有他们自己的眼光和看法,必定与今人不同。”

“裴相公!”

裴度轻轻一拍李忠言的肩膀:“走吧,到陵园里面去看看。”

两人并肩向陵园深处走去。少顷,李忠言道:“此次淮西大捷,裴相公居功至伟,听说圣上要立一块平淮西碑以示后人,裴相公是因此有感而发吧?我还听说,圣上命了中书舍人韩愈撰写碑文。我想以韩夫子的文才,即使到了千年之后,他的文章仍然会有许许多多的知音的。”

裴度笑道:“我只是随口一说,李公公不必放在心上。千秋功业,本来就要留给后人评议的,我们也不可能永远活在石碑里面。该放手时就得放手。”他停下脚步,回首眺望萋萋山麓,感慨万千地说,“能在这样的青山绿水中长眠,生前有再多的憾恨也终会消解的吧。”

李忠言垂下眼帘,又恢复了死气沉沉的面貌。

裴度问:“皇太后归葬的日子定在三月,陵寝来得及准备吧?”

“已经准备好了。”李忠言干巴巴地回答,“十年前,就准备好了。”

裴度自征西的战场回到长安后,皇帝为嘉奖他的巨大功勋,下诏加为金紫光禄大夫、弘文馆大学士,赐勋上柱国,封晋国公,食邑三千户,复知政事,裴度的几个儿子全部获得晋升。同时,皇帝还特别委任他为王皇太后的山陵使,负责奉送王皇太后入葬丰陵,完成她与先皇合葬的遗愿。

皇帝对裴度的宠信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巅峰。

李忠言问:“裴相公立了大功,可以入凌烟阁了吧。”

“凌烟阁?”

“是啊,我听说圣上曾与武相公立过一个凌烟阁之约,可惜武相公出师未捷身先死,被藩镇残忍地杀害了。如今裴相公平定淮西功成,不仅为武相公实现了未尽的心愿,也是替他报了仇啊。”

“凌烟阁之约……”裴度深思地看着李忠言,“你怎么知道凌烟阁之约?”

“是武相公亲口告诉我的。”

“他亲口告诉你?什么时候?”

“就在他遇刺前不久。”李忠言不动声色地说,“武相公曾经来过一次丰陵。”

“哦?武相公来做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来拜祭一下先皇。”

朝廷官员很少独自来拜祭皇陵的。尤其先皇与当今圣上的特殊关系,使很多当朝官员都尽量避免与先皇有瓜葛,武元衡生前是皇帝的心腹,在这点上更应该谨慎。再说,武元衡遇刺前正忙于削藩,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促使他必须来丰陵走一趟呢?

裴度凝视着李忠言,在明丽的春光下,李忠言那副未老先衰的模样更加触目惊心。裴度没有追问下去。

李忠言倒主动说起来了:“那一次来,我看出武相公心事重重的样子,像有什么预感似的。我试着宽解他几句,谈到削藩胜利在望,他便提起了与圣上的凌烟阁之约。”

“哦。”

“不过他还说……”李忠言突然欲言又止。

“他还说什么?”

“武相公还说就算削藩功成,也不指望真的能上凌烟阁,只要圣上别‘鸟兽尽,良弓藏’也就罢了。”

说完这句话,李忠言小心又迫切地观察裴度的表情,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裴度只是沉默地眺望着春光无限,许久,方缓缓地吟道:“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三月初十,李忠言再次在丰陵见到了裴度。这次,裴度是以山陵使的身份,主持了王皇太后入葬丰陵的仪式。

又过了将近一个月,吐突承璀代表皇帝来为王皇太后进献祭品,并带来了裴度的最新消息——皇帝任命裴度为检校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太原尹、北都留守。

李忠言倒是一惊:“怎么,裴相公要去太原了?”

“是啊,这可是个肥缺。”吐突承璀的口气很怪,听不出是嫉妒、羡慕还是别的什么。

“可是……”

“可是什么?”

李忠言想起裴度在这里吟过的诗句,难道当时他就预感到自己要离开长安了?李忠言迟疑着问:“裴相公得罪圣上了吗?”

“哈哈!”吐突承璀笑起来,“你啊,在丰陵窝了这么多年,朝堂上的套路规矩还没忘嘛。”

“你以为呢?”李忠言也冷笑道,“只要不待在皇帝的身边,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名衔就是虚的,宰相也就不成其为宰相了。”

“谁说不是呢。裴度平西立下大功,未免自视过高了些,在圣上面前一味直言,到底还是惹得圣上不开心了。”

“因为什么事?”

“喏,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淮西大捷,圣上想好好庆祝一番,打算在麟德殿中为李愬和李光颜这几个功臣设宴。可是你也知道,麟德殿年久失修,东廊的几根柱子都蚀烂了,须得好好修葺。此外,龙首渠有一段淤塞多年,也需要疏通。圣上还想在大内新建一座凝晖殿,再把长安几座大佛寺里的百年古木移一些过去……要我说,咱们圣上登基至今十二年了,天天为国事操劳,还从来没有好好享受过。如今削藩大业已成,天下太平,大兴土木本无可厚非。可咱们这位裴相呢,偏偏不肯体谅圣上的心情,连续三次上疏,劝谏圣上不得虚耗国库,耽于享乐。你说说,就这点小事,至于那么危言耸听吗?圣上起初不理睬他,他居然上书自请除去相位。现在可好,满意了吧?”

李忠言沉吟道:“我怎么听说,立碑也引出麻烦了?”

吐突承璀将眼睛一斜:“你听谁说的?”

“你管不着。”

“哈!”吐突承璀一拍大腿,“你听说了也不奇怪,这事儿早闹得满城风雨了。”

韩愈在应皇帝之命撰写的《平淮西碑》中,极力称诵裴度为平定淮西的第一功臣。本来以裴度在淮西战役中所起的决定性作用来说,韩愈这样写法即使略带夸大,总体还是符合事实的,连皇帝亦无异议,但却有人心里不舒服了。

李愬雪夜突袭蔡州,取得了关键战役的胜利。回朝之后,皇帝同样大大地嘉奖,加封为凉国公,恩遇丝毫不逊于裴度。但他的部下及家人却认为,韩愈在《平淮西碑》中将李愬的功劳说得太轻,待之不公。李愬的夫人是唐安公主之女、皇帝的表妹,遂亲入大内,在皇帝面前好一番哭诉,终于说动了皇帝,于是下令磨去碑文,并让翰林大学士段文昌重新撰写《平淮西碑》。

如此一来,韩愈和裴度的心情可想而知。皇帝与裴度这对君臣,自武元衡死后一直精诚合作,不料,当胜利来临之际,却开始心生嫌隙了。

李忠言道:“我怎么觉得,是裴相公自己想离开京城?”

“你的意思是?”

“现在抽身而退,远离这块是非之地,总比有朝一日闹到无可挽回的地步要好。”

吐突承璀冷笑:“哼!算他聪明。”

沉默片刻,李忠言问:“你要不要去看看眉娘?”

吐突承璀脸上的得意之色消失了,代之以一种怅惘的表情,好像颇费了点力气才回忆起来,眉娘是谁。

他含混地说:“眉娘入葬丰陵……快满一年了吧?”

“早就过了。”

“啊,我竟记不得了。”吐突承璀讪笑。

“那你还记不记得,眉娘绣的《璇玑图》去哪儿了?”

“什么《璇玑图》?”

“你不是说,圣上就是从那幅《璇玑图》上认出眉娘,才派你去广州找她的吗?”

“哦,你说的是那个啊……”吐突承璀的眼神闪烁不定,“圣上命归入宫中秘藏了。”

“是吗?”

“是啊。”

“不是被你藏起来了?”

“笑话,我藏那个干吗。”

李忠言不再追问。吐突承璀却坐立不安起来,匆匆告辞而去。

他那细碎的脚步声在更衣殿中回响了许久方止,李忠言的脸上渐渐浮起一层晦涩的笑意——

从武元衡到裴度。

从陈弘志到吐突承璀。

从《兰亭序》到《璇玑图》。

他仿佛看见,一座巨大陵墓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均已成型,神道、石兽、壁画和元宫都准备妥当。

万事俱备,就等着棺椁了。

李忠言“呵呵”地笑出了声,越笑越响,直到迸出眼泪。

裴度在忙着准备赴太原上任了。他将裴玄静召来书阁:“玄静,跟我们一起去北都吧。”

裴玄静沉默片刻,问:“叔父,我可不可以留下?”

“我们连仆人都一齐带走,你不便单独一人住在长安府中。”裴度慈爱地说,“玄静,离开长安对你有好处。”

“可是我不想离开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