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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

“我还没有找到李弥和禾娘。”

“留在长安,你就能找到他们吗?”裴度耐心地劝说着,“禾娘是在青城山上丢失的,而李弥,虽然无缘无故地消失在金仙观中,但圣上已经重新封闭了金仙观,任何人不得入内,所以你即使留在长安,又能做什么呢?”顿了顿,他语重心长地道,“玄静啊,听叔父的话,放弃吧。借此机会离开长安,忘掉一切,开始新的生活。今后不论是想入道,还是还俗,都由你自己做主。”

裴玄静垂头不语,良久方道:“我忘不掉。”

“那你想怎么样呢?”

“叔父,有件事我一直想问您。”

“什么事?”

“崔郎取回的玉龙子,叔父上呈给皇帝了吧?”

裴度点了点头。

“玉龙子是不是碎了?”

“碎了?”裴度皱起眉头,“为何这么说?”

“因为崔郎临行前曾对我说过,从聂隐娘手中取回玉龙子后,他会将其珍藏在胸前左襟处,除非刺破他的心脏,任何人都别想再夺走玉龙子。”裴玄静直视着裴度,“那日在郾城的城楼上,我看到叔父亲自射出一箭,正中崔郎的胸口,他翻身落马。当时我被人拉扯住了,没能过去看他最后一眼……”她扼住剧烈的心痛说下去,“可是,在我的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

“什么疑问?”

“叔父之箭,射中的位置恰恰应该放着玉龙子。按道理说,玉龙子应该替崔郎挡住了那致命一箭的。”

裴度不置可否,面色却变得愈发凝重。

“除非箭矢力道太劲,将玉龙子击碎后再插入崔郎的胸口。可是我们都知道,玉龙子的质地极其坚硬,历经数度变迁而无丝毫损坏,说明它确实是一件稀罕的宝物。那么,叔父的这一箭也不可能令玉龙子破碎!”在裴玄静那瘦削苍白的面颊上,浸满血丝的双眸大得吓人,也亮得吓人,“叔父,崔郎还活着是吗?你告诉我,他没有死对不对?”

“玄静!”裴度厉声喝道,“崔淼死了!连头颅都被砍下,高悬于郾城的城楼之上。你为何至今还要自欺欺人呢?玄静,你现在这个样子真的令叔父很痛心啊!”

裴玄静咬紧牙关。

过了好一会儿,裴度略微平复了心情,又温和地说:“接下去,朝中将有一件大事,永安公主要去回鹘和亲,回鹘派出的迎亲使者已来到长安,圣上即日便将举行盛大的仪式,为永安公主送亲。我会在盛典之后再启程赴太原,距出发还有些时日。不急,你再好好想想,我们过几天再商议。”

裴玄静恍恍惚惚地站起身,裴度又道:“自安史之乱后,玉龙子已有多年不曾示人,所以一直有人妄称道君不再庇护李家、大唐的国祚堪忧。这一次,圣上将借永安公主和亲的机会,向天下及各国使节展示玉龙子。”他注视着裴玄静,语重心长地说,“玄静,玉龙子能够回归唐廷,有你的一份功劳。因此,圣上才将你与崔淼、聂隐娘等一干人区别对待,你要珍惜这个机会,摆脱无谓的心结。”

裴玄静向叔父行过礼,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9

这半个月来,每夜在翰林院中轮值成了一件苦差事。翰林院东面的麟德殿正在大修,为了赶在良辰吉日召开永安公主的出降大典,皇帝命将作监日夜不停地施工。大明宫恢宏宁静的夜晚被叮叮咚咚的敲击声打得粉碎。

受罪的当然不止翰林学士们。内侍和宫女,以及驻扎在附近九仙门的左神策军统统不胜其扰,半个月过去,人人挂上黑眼圈。可是皇帝的旨意,谁又敢抱怨呢?

太液池西南岸的清晖阁前,有一块彩旌和锦幡围饰的平地,向来作为教坊演练歌舞之处。今日,这里歌舞又起,宫娥们随着乐声翩翩起舞,舞动的身影倒映在太液池的碧波百顷中。她们的背后是云烟浩渺的太液池,隔岸承香、含凉、紫兰诸殿飞檐翠瓦、画栋朱梁,如同月中蟾宫,人间仙境。

煞风景的是,从麟德殿的方向仍不时有捶打敲击声传来,把一阕好端端的《霓裳羽衣曲》搅得支离破碎。当舞曲由慢转快时,宫娥们的舞步也变得零乱起来。

皇帝面沉似水,朝教坊内官摇了摇头。她见势不妙,赶紧叫停。

“走走走,你们快退下!”她一边忙不迭地向宫娥摆手,一边跪倒在皇帝面前。

“你们怎么回事?”皇帝愠怒道,“再过三天就是庆典了,这支舞怎么还是跳不好?”

“是奴婢失职,请大家责罚。”

“责罚你们有何益?朕要的是《霓裳羽衣舞》!”

内官匍匐于地,一个劲地发抖。

皇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还不快去练!”

“大家,”内官向上磕了个头,“那把琵琶是不是可以……”

“琵琶怎么了?”

乐班第一名的琵琶女出班跪倒,怀里紧紧抱着一把紫檀琵琶。

内官战战兢兢地回答:“禀报大家,这把琵琶我们实在用不好。请大家开恩,允许我们用回原来的。”

“你们用不好?”皇帝厉声质问,“你知道这是谁用过的吗?”

“知道,知道!”内官磕头如捣蒜,“正因为它太尊贵了,我们、我们真的是承担不起啊!”

“算了。”皇帝十分扫兴,“你们回教坊继续练习吧。三天之内必须练成,庆典上若再有差池,后果你们自己清楚。”

“是。”内官见陈弘志朝自己使眼色,赶紧将紫檀琵琶交到他手中,慌慌张张地退了下去。

陈弘志小心地把琵琶捧上御案。

皇帝问:“你可知这把琵琶的来历?”

“奴不知。”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它是杨贵妃曾经用过的琵琶。”

“哦!”陈弘志瞪圆了双眼,其实他对杨贵妃知之甚少,但看到日前吐突承璀将这把紫檀琵琶送来时,皇帝爱不释手地把玩了很久,又命教坊第一的琵琶女演奏它,今天还亲自观看她们的演练,可见他对这把琵琶极为珍爱。所以,陈弘志也竭力做出惊异的表情来。

“可惜啊!现如今的大明宫中,已经无人能够奏好它了。神器虽还,天籁依旧难觅啊。”皇帝的声音中满是惆怅。

“大家,吐突将军来了。”陈弘志低声通报。

“来得正好。”皇帝的表情开朗了些,招呼吐突承璀上前来,“你把它送回兴庆宫去吧。”

“兴庆宫?”

“是啊!勤政务本楼上。你知道应该放在哪儿。”

“是。”吐突承璀赶紧答应。

皇帝犹有不舍,轻轻拨了拨琵琶的弦,苦笑道:“这么好的五弦琵琶,教坊中竟无人能够弹奏,给她们也是暴殄天物,罢了罢了。如果……”他的声音突然低落下来,若有所失地说,“说不定杜秋娘能弹得好它。”

吐突承璀和陈弘志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又都赶紧敛容肃立。

“不管怎样,白居易献琵琶,这件事做得好。朕应不应该奖励他?”皇帝看着吐突承璀道,“白居易贬去江州有段时间了,如今台州刺史一职正好空缺,要不然就把他量移到台州去?”

吐突承璀的眼皮跳了跳,躬身道:“大家,白居易被贬还没满三年,现在就量移吗?”

“嗯?”

“奴是觉得早了点,太便宜了他。”

“你呀,也太小气了。朕不是说了要奖励他吗?贬满三年再量移,就算不得奖励了。”

吐突承璀看出皇帝心情不错,便继续恃宠卖乖道:“江州原就是个好地方,白居易遭贬谪还能过得那么舒服,写了首《琵琶行》又流传开来。若是再让他去了台州,更不知要得意成什么样子了。”

皇帝微笑:“若不是白居易的这首《琵琶行》,傅练慈也不会将紫檀琵琶托付给他。”

“算他识相,到头来还懂得要把琵琶交上来。”

“否则还能怎样?”皇帝一收起笑容,便恢复了冷厉的表情,“他知道傅练慈的身份,也明白紫檀琵琶的来历,再匿藏的话就是存心欺君,他这辈子还想在朝为官吗?”

吐突承璀附和地冷笑了一声。

“不过,你说得也有点道理,还是让白居易在江州继续待个一年半载吧。台州刺史的人选,朕另外考虑。”

“大家英明。”吐突承璀道,“奴把柳泌送回老地方了。”

“哦,他怎样?”

“全招了。包括蛊惑百姓、打压佛门、妄图一统道门各宗当首领等等。他手下那个叫乾元子的,也承认了占据楼观道、打砸仙游寺,还有在青城山和天台山上干的所有勾当。”

“不谈别的,柳泌为了力压道门各宗,企图毁掉圣物玉龙子。单单这一条就死有余辜!他可知罪了吗?”

“他敢不知罪!”吐突承璀鄙夷地说,“您别看他往日嚣张得很,被戳穿了真面目后就变成一条癞皮狗,怕死求饶的样子着实叫人不齿,亏他还是个道士呢。哦,他们还招出一件韵事来。”

“韵事?”

吐突承璀满脸坏笑:“他们为打听玉龙子的下落,逼死了通州刺史的妾。至于这个姜夫人嘛,和通州司马元稹之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

“元稹么……”皇帝漫应一声,似乎没多大兴趣。沉默片刻,又道:“朕的丹药?”

“哦,奴让柳泌又炼起来了。为求圣上饶命,柳泌发誓使出看家的本领为圣上炼丹,奴也会一直盯着的。”

皇帝这才点了点头。

过了片刻,吐突承璀鼓起勇气说:“不过奴觉得,那个丹药大家还是少……”

“嗯?”

吐突承璀忙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对了,你最近要多多留意论莽替。现在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出意外。”

数日前,吐突承璀为了逼迫禾娘招供,竟想出一个恶毒至极的招数,把禾娘送到吐蕃囚犯论莽替的地牢中,供给吐蕃人蹂躏。他的理由是:禾娘毕竟是个少女,即使能熬过严刑拷打,也绝对无法忍受野兽般的吐蕃人的凌辱,肯定会精神崩溃的。可他没想到,禾娘竟宁愿被活活虐死,至死不肯屈服。

吐突承璀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是在极度变态的心理驱使下,才想出这样惨无人道的逼供方法。对皇帝只强调禾娘之死是自做自受,皇帝也没有追究,对他来说,禾娘的性命又能算什么呢?

吐突承璀谄媚地说:“大家,论莽替在地牢里都关了十几年,还能出什么意外。”

“你不知道,朕将与回鹘联盟之事,吐蕃好像事先听到了风声,正在边境上集结,已然摆出了大战的架势。”

“啊?”

皇帝冷然道:“吐蕃一直在向我们讨要论莽替。朕就是不给。他们想要回论莽替,要么拿河湟的城池来换,要么就痛痛快快地打一仗!”

“奴懂了,请大家放心,奴一定把论莽替看好了,保证万无一失。”

在皇帝面前拍过胸脯,吐突承璀赶紧又下了一趟地牢,虽然明知绝无差池,还得再检查一遍才能放心。

狱卒刚一打开地牢的门,冲鼻的腥臭气息便扑面而来,吐突承璀虽早有准备,也几乎被熏得背过气去。为怕失火,地牢仅在门边点着两盏小油灯,只能隐隐绰绰地看见深处的铁笼中有一个臃肿如山的身躯。离得好远都能感受到那股野蛮的热力,似乎关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千年异兽。

吐突承璀原本还想仔细巡察一番,这会儿勇气消失殆尽。他掩着口鼻迅速退出门外,转而向狱卒询问论莽替的情况。

狱卒回答,论莽替一切如常,只是自从那个少女来过之后,他的饭量比过去更大了。

“原先他一个人吃的就顶我们几个,还天天喊肚饿,而且只肯吃肉。”

吐突承璀慷慨地说:“他要多少就给多少,权当养了头吐蕃蛮牛!”

当天夜里,狱卒果然送来了更大块的肉排,放进铁笼后就赶紧退了出去。地牢里的气味实在太难闻,就算是狱卒也无法忍受。

论莽替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抓起肉排啃了好一会儿,遂将啃了一半的肉排甩到铁笼后方:“喂,小子,出来吃啊。”

须臾,铁笼后方的墙上“窸窸窣窣”地响了一阵,墙上的泥块被扒开了,露出一个孔洞。一个人从孔洞那头爬过来,捡起地上的肉排就吃。

论莽替说:“天底下还有你这种傻瓜,居然陪我坐牢。”

那人一言不发,只顾埋头啃肉排。他身上的衣服早已肮脏不堪,头发不知多久没梳理了,乱蓬蓬地散着,脸上更是布满泥灰,胡子茬儿也有寸把长了,只有一双稚气的眼睛表明,他的年纪并不大。

吃完肉排,那人也不理睬论莽替,转身又爬回孔洞里去了。

论莽替道:“哎哎,别急着堵那个洞嘛,还得好几个时辰没人来呢。咱们聊聊?”

没有回答。

论莽替无奈,但又不甘心。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小伙子,是他受困于大唐十几年后,第一次出现的逃跑的机会。现在,论莽替只要设法出铁笼,就能从这小子挖通的地道逃出去。可是任凭他磨破嘴皮子,这小子都不肯明确答应一声。更奇怪的是,他自己好像也不再回地面上去了,而是在地牢旁的坑洞中住了下来。

天底下竟有此等咄咄怪事吗?

论莽替怎么也想不通,但这个傻小子是他唯一的希望,所以,论莽替决定先养着他,再等待时机。

论莽替坚信,总有一天,他会把自己带出生天的。

论莽替自说自话起来:“嗳,你从金仙观那儿挖过来,一定在墙上看到过一些画吧?画着海还有龙什么的。”

仍然没有任何反应,但论莽替就当作他在听:“我给你说说那些画的来历吧,想不想听?我打赌如今在你们大唐啊,都没人比我知道得更多了。”

李弥窝在坑洞中,只是紧盯着手中的一枚金簪。

当禾娘的尸体被拖出去时,他从窄缝中看见了掉在地上的这枚金簪。地牢中太昏暗太肮脏,可是这枚金簪反射出的微弱光线,正好照到了李弥的眼睛上。他一下就认出了金簪,于是决心挖穿砖墙,进入地牢。

他相信,是禾娘要他收好这枚金簪的。

见李弥终于进来了,论莽替喜出望外,拼命要求他帮自己逃走。李弥不理睬他,只是捡起金簪回到坑洞中。但他也没有沿原路返回金仙观,而是继续留在了坑洞中。

李弥作了一个决定:留在禾娘死去的地方,永远守在这里。

他摩挲着掌心的金簪,喃喃自语:“禾娘,我会为你报仇的,你等着。”

论莽替那怪腔怪调的话音持续地传过来,李弥充耳不闻。

吐蕃人完全想错了。李弥留下来,唯一目的就是为禾娘报仇。他现在还杀不了吐蕃人,也不想杀他。李弥是眼睁睁地看着禾娘受尽折磨而死的,他要让论莽替经历同样的过程。

不,是更加惨烈的过程。

李弥举起金簪,在墙上划过一道,用这种方法记录自己在地下度过的日子。

今天划的正好是第一百道。

10

麟德殿中的庆典如期举行了。

修葺一新的复道重阁披锦缀彩,朝臣和来使从宫门一路行来,远远望见高耸的殿宇上金辉闪烁,银光浮动,都不禁眼花缭乱起来。再至殿中,只见满殿的金狮雀扇、玉树琼花,连两侧宫娥内侍的脸上都映照着隐隐霞光。香熏缭绕,纱帷拂动,行走其中使人不由地肃然起敬。宣礼声起,皇帝升座。一时法乐齐鸣,众人行礼如仪,心中既澎湃着盛世重现的激动,又闪现着错入幻境的迷茫。

当殿庭中跳起《霓裳羽衣舞》时,这种亦真亦幻、似喜还悲的感觉到达了顶点。一曲终了,大唐朝臣们竟然忘记了喝彩,倒是各国来使看得兴致勃勃。

当内侍捧出玉龙子时,整个大殿的气息都凝滞了。事实上,在场的所有大唐朝臣也无一人亲眼见过玉龙子。自从安史之乱后,玉龙子的下落就成了一个谜,虽然李唐皇家始终坚称拥有玉龙子,但各种说法一直很混乱。

今天,借着这个难得的隆重场合,玉龙子的真身终于呈现在了众人眼前。

它看上去小而玲珑,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神奇。但今天能够亲眼见到它,大家已经很满足了。

回鹘使者出班,诚惶诚恐地向大唐皇帝表达可汗的谢意。

今天的仪式过后,永安公主就要踏上和亲之路了。

在众人热切期盼的目光中,大殿东阁的帷幕徐徐升起。盛妆的永安公主矜然端坐,高髻上的珠翠玉冠闪闪发光,满脸的花钿圆靥、脂粉鹅黄,不仅修饰了五官容貌,连表情都看不出来了,衬着背后交叉的两柄合欢纨扇,只觉是一尊沐浴在淡淡金光中的女神像。

使者又提出一个请求——保义可汗染疾,希望永安公主在临行前,能以大唐宝物玉龙子为可汗祈福。

皇帝应允。

永安公主缓缓来到殿前,从内侍手中接过玉龙子,高高举过头顶。

当一切光线都凝聚在玉龙子上时,它变得那么晶莹剔透,仿佛真的充满了神奇的力量,有几个朝臣甚至激动得热泪盈眶起来。

突然,永安公主两手一松,玉龙子掉落于地,在众目睽睽之下摔得粉碎。

麟德殿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惊呆了。

“哈哈哈!”永安公主骤然爆发出的狂笑声,在殿内久久回荡。

又一次被龙涎香所包围,裴玄静仍能体会到那种独特的神圣与悲悯之感。她不知道,这种感觉究竟是龙涎香本身所带来的,还是因为她仅在皇帝的身边闻到过龙涎香,便自己给它赋予了特殊的含义。

龙涎香和天子,已经在她的心中融为一体,分不出孰先孰后。

自从裴玄静被宣进殿后,皇帝就一直默默地看着她,许久都没有开口的意思。裴玄静便跪在那里,龙涎香使她的心绪愈来愈宁静,甚至感觉可以就这么跪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这是她觐见皇帝这么多次以来,内心最为坦荡的一次。

皇帝终于开口了:“你知道朕为什么要召见你吗?”

“请陛下明示。”

“不需要了吧?”

裴玄静抬起头,上回见皇帝还是在去年的春天,这一年中他又老了许多,而且显得憔悴,气色不佳。奇怪,现在不应该是他自登基以来最得意的时候吗?如果不算刚刚在和亲大典上发生的意外的话。

她挺直腰身,干脆地回答:“是,是我怂恿永安公主当众砸碎玉龙子的。”

“为什么?”

“因为她不愿去回鹘和亲,向我请教对策。”

“你就给她出了这个主意?”

“我只是听说,陛下将在大典上展示宝物玉龙子。所以,我建议永安公主找机会砸了玉龙子。刚巧,回鹘使者要求用玉龙子为他们的可汗祈福,把机会拱手送给了永安公主。”

皇帝冷笑:“她这么做了,就可以不去回鹘吗?”

“这会使她在众人面前像个疯子,而回鹘不可能要一个疯了的大唐公主。”

皇帝向裴玄静微微摇了摇头:“裴玄静,有时候就连朕都觉得你不可思议。”

裴玄静垂下眼帘。

少顷,皇帝又问:“你怎么知道玉龙子是假的?”

“我只知道玉龙子以坚韧著称。”裴玄静回答,“以永安公主的力气是砸不坏它的。”

“但是它碎了。”

“那就证明它是一件赝品。”

“所以,你让朕在天下人前丢尽了脸面。”

“陛下,”裴玄静抬起头来,“这并非是妾的初衷。”

“哦,那你的初衷究竟是什么?”

我的初衷吗?裴玄静很想对皇帝说,其实我比您更希望它是真的。因为那样的话,崔淼就极有可能还活着。而现在,这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崔淼从聂隐娘手中取回的是一个假的玉龙子。裴玄静认定,聂隐娘绝不可能掉包玉龙子。那也就是说,他们历经艰辛从天台山上找回的,本来就是一个赝品。

她黯然道:“陛下,玉龙子拿回来时,您就知道它是假的了吗?”

“是的,因为它从中间裂开了。”皇帝淡淡地说,“是被裴爱卿的箭一射两半的。但真正的玉龙子不应该破损。”

裴玄静愣了半晌,才问:“可是陛下……”

“于是朕密令尚方局把两半玉龙子粘合起来。毕竟在大殿之上,离得那么远,没人能识别出真伪来。然而,”皇帝盯住裴玄静,“你把朕的计划全都毁了。”

“不过,你确实帮到了永安。”皇帝心平气和地说着,竟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保义可汗死了,就在永安公主当殿砸毁玉龙子的那一天。回鹘人认为,是大唐咒死了他们的可汗。朕倒觉得,还是这样好,否则永安一嫁过去就得当寡妇,按照惯例,她还得嫁给保义可汗的继位者。回鹘人明知他们的可汗病得朝不保夕,还执意要与朕和亲,自己就没有诚意,怪不得我们。”

“但朕不会因此就饶恕你。”顿了顿,皇帝道,“裴玄静,你就那么恨朕吗?”

恨?裴玄静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她恨他吗?也许吧,然而裴玄静更恨自己。因为她曾那么天真地相信,只要取回玉龙子,皇帝就会放过他们。她以为皇帝要的是忠诚,但其实他要的是命。

裴玄静问:“陛下,这一切都是您安排的,对吗?”

他仍然没有露出受到冒犯的怒意,目光里反而含着一丝戏谑。

裴玄静说:“汉阳公主让我以寻仙之名去青城山时,您就知道我们的真正目的了。而您恰好也想寻找玉龙子,所以就假意上当,顺水推舟放我与韩湘成行。陈鸿是您派在蔷薇涧草庐等待我们的,专门为我们提供有关《长恨歌》的线索。他自己对此研究多时,却无法得出结论,所以您决定让我来试一试。还有柳泌,我猜想他去当台州刺史时,也奉了您的秘密旨意,去监视天台山上的冯惟良道长。因为一直有传言说,玉龙子可能被天台山收藏着。再有王质夫,原本已经远远地躲到东川去了,可是陛下派李逢吉去接任东川节度使之职,令他感到危险迫近,于是忙不迭地辞官,一边给陈鸿和白居易他们写信警告,一边亲自赶往天台山。但他还没找到冯惟良,就被柳泌抓住了。王质夫宁死不屈,虽遭严刑拷问却仍然死守玉龙子的秘密,至死都不知道,他所保护的其实是一件赝品。”裴玄静怅然道,“也许这样对他更好。”

“也许。”皇帝居然附和了一句。

多么可笑啊,那么多人费尽心机争夺的,竟然是一个假的玉龙子。

“冯惟良道长知不知道玉龙子是假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