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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柳泌惊惶地看着郭念云。

“圣上升仙而去,人间自不会缺了皇帝。”

柳泌汗如雨下,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良久,郭念云才用厌倦的语气道:“柳国师先下去吧。我以后有事,再请你来。”

“是。”柳泌面色惨白,躬身退了出去。

郭念云顿时感到头晕目眩,全身乏力得像要虚脱了似的。

到头来,她还是说不出口。

好在柳泌已经被慑服了,郭念云在心中安慰着自己,所以,晚点再说也来得及。她只是没有想到,这个念头酝酿已久,但真到提起时,仍然感到了剜心刺骨般的痛,而非原先以为的恐惧。

难道,自己对他仍存有一丝情分吗?

不。即使很久以前曾经有过,这一丝情分也早在年复一年的猜忌和冷漠中消耗殆尽了。她对他的仇恨,累积了那么久那么深,难道还不足够赋予她勇气,支撑她去采取必要的行动吗?

绝对是必要的!

过完年皇帝才满四十二岁,正是春秋鼎盛之时。少阳院中的太子并不受到重视,因为在众人看来,皇帝体魄强健,精力旺盛,至少还能在位十年。这么长的时间里,储君之位尚存变数。

但对于郭念云来说,正是这种不确定快要把她逼疯了。

就在不久前,皇帝刚刚罢免了宰相崔群,再度令郭念云对太子的地位感到了极大的不安。崔群是朝中以清廉正直著称的宰相,一直很受皇帝的器重。前太子李宁去世之后,皇帝举棋不定了很久,好不容易才决定立郭念云所生的李恒为太子,还特意吩咐庶长子澧王上了一篇推让表。当时崔群便谏道,只有对自己应得的才需推让,如果本不应得就谈不上推让。澧王是庶子,太子之位本来就轮不到他,所以上推让表是多此一举。

崔群的这番仗义执言颇令皇帝难堪。其实崔群算不上郭系人马,也从不对郭家趋炎附势。他支持立郭念云所生的嫡子为太子,完全是基于宗法体制的正统,所以才更显得难能可贵。

然而前不久,就是这样一位忠直又能干的宰相,仅仅由于替皇帝上尊号的争论便遭到了贬谪。当时,宰相皇甫镈主张加“孝德”二字,崔群却认为已有的“睿圣”二字包含了孝和德的意思,没必要再重复。本来只是很小的意见分歧,竟令皇帝勃然大怒,很快就找了一个理由,罢免了崔群的相位,打发他去当湖南观察使,逐出京城了。

朝野对此有诸多议论。有说是皇甫镈小人谗言,成功地排挤掉了朝中对手;也有说是皇帝素来对“孝”字最敏感,崔群这回直言没有掌握好分寸,犯了皇帝的大忌。但郭念云却嗅到了别样的危险气息。

她知道,皇帝对太子李恒从来就没有满意过,那个该杀的吐突承璀也一直在私下撺掇皇帝,废了李恒的太子位,重立澧王为太子。吐突承璀是皇帝的头号心腹,他敢于运作此事,只因为他看透了皇帝内心深处的想法。换句话说,皇帝是在利用吐突承璀之口,将自己不可告人的企图暴露出来。

罢免崔群,除了别的原因,一定还有为换储而扫除障碍的目的。

正当郭念云惴惴不安时,又由佛骨引发了吐蕃囚犯的案件。对旁人来说,这或许只是一起未遂的解救人质案,但对于郭念云来说,却是心底的伤疤再次被血淋淋地撕开。

二十多年前的噩梦重演,从金仙观到太极宫的密道中,再现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过程。而郭念云正是在二十多年前的那次吐蕃人质逃亡中,失去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虽然她侥幸地死里逃生了,对于皇帝乃至先皇的恨,却从此深种在郭念云的心中,发枝开叶,渐渐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想当年她才刚嫁给广陵郡王李纯不久,便与他赌气跑到金仙观去修道。郭念云承认,自己那时确实任性了些,但李纯对她这位新妇的冷漠态度,恐怕连出身小家小户的女子都受不了,更遑论自视甚高的她。须知郭念云的母亲可是赫赫有名的升平公主,当年嫁入郭家时被丈夫教训,回宫去向代宗皇帝哭诉,代宗皇帝就曾含泪劝女儿:忍了吧。若不是郭子仪再造唐室,这江山早就不是咱们李家的了。

所以,李纯有什么权利让她郭念云看脸色?

那一次,正是先皇安排郭念云去金仙观修道的。金仙观是皇家道观,配得上郭念云的身份。就如代宗皇帝帮女儿升平公主在亲家面前打圆场,先皇身为郭念云的公公,也是在竭力周旋,替儿子李纯弥补吧。

然而金仙观下的地道直通太极宫中三清殿下的地牢,地牢里还关押着吐蕃重犯论莽热,这个绝密在当时只由先皇掌握着。论莽热意外逃脱,在金仙观中大开杀戒,郭念云差一点儿就成了吐蕃人的刀下鬼,先皇自然不可能未卜先知,所以只能说他顾虑不周,好心办了坏事。幸亏郭念云毫发无伤,案发后便吸取了教训,乖乖回广陵王府做她的郡王妃去了。

秘而不宣的却是,郭念云当时已经怀有身孕。金仙观一案中,她受到惊吓,回家后不久便小产了——那是一个已经成型的男婴。就这样,郭念云失去了为李纯诞下嫡长子的机会,等她再度怀孕生子时,只能排行老三了。

这是一系列意外的结果,怪不得任何人,倒像是老天对她的捉弄。但当郭念云因为自己封后和儿子立嫡备受挫折之后,心中渐渐形成了一种可怕的猜疑:金仙观的劫难,根本就是皇帝与先皇父子针对自己的恶毒阴谋。

因为要利用郭家的势力,所以才娶郭念云为正妃。但又不想让她诞下嫡长子,以防下一代皇帝的身上流着郭氏的血,外戚的力量太过强大,难以控制。所以才有了金仙观中所发生的一切!

在郭念云的反复琢磨中,这个想法渐渐成了无可争辩的定论。她不去想,最初正是自己和李纯闹别扭要进的道观,也不去想吐蕃人怎么可能与东宫相互勾结,更不去想李纯父子即使再包藏祸心,也不可能用放走论莽热为代价。毕竟,大唐还是他们的天下。

所有的道理她统统不管。郭念云就是要把人生中所有的失意、悔恨和不满全部怪罪到皇帝的头上,唯如此,她才能够心安理得地恨他,一直恨下去。

金仙观的惨剧再度上演,更让郭念云感到是上天在提醒自己,应该彻底抛弃对皇帝的幻想了——他绝不会让她的儿子登上皇位的。罢免崔群只是第一步,只要他想换储,就一定能有条不紊地、坚决而持续地实施他的计划。就像他花了整整十五年,终于把那些桀骜不驯的藩镇一个一个地收服,让天下重归于李唐一统。

除了权力和智慧,皇帝的意志力才是最令人生畏的。郭念云深知,自己和儿子不是他的对手。

她曾经一心巴望,儿子能安安稳稳地当着太子,有朝一日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现在她明白了,这是不可能的。除非先下手为强,在皇帝换储之前就夺下皇位!

那也就是说,皇帝必须尽快死掉。只要皇帝死时,还是郭念云的儿子在当太子,就没人能够阻止他即位。可是才刚四十出头,又一向健康的皇帝怎么会突然死亡呢?

郭念云相信,一切皆有可能。

但必须策划周密,因为皇帝暴卒必将引起朝野震动,到时候追查起来,决不能留下任何把柄。当然,即使真被查出什么来,郭念云也是不怕的。因为那时坐在龙椅上的,已经是她的儿子了。只是有些话好说不好听,就像今天的皇帝,再怎么铁血强硬,却在一个“孝”字之前屡屡失态,终究于颜面有害,于权威不利。

所以郭念云下定决心,大逆不道的事情就让自己来做吧。太子无需介入,甚至不必知道。这份恩怨本来就是她与李纯两人之间的。

天赐良机。在太液池边无意间看到的一幕,再加上陈弘志透露的信息,使郭念云的心中飞快地成形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太过大胆而狠毒,把她自己也吓坏了,以至于当她步步为营,成功地将柳泌装入彀中时,却在最后一刻犹豫了。

她没能说出口的计划是:让柳泌直接在丹药中下毒。

郭念云认为,柳泌的丹药迟早会要了皇帝的命,自己只不过是让这个过程加快速度。柳泌是个聪明人,应该懂得皇帝一死,自己的靠山就倒了,如今飞扬跋扈结下太多仇家,到时候根本不需要任何证据,光用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他。所以柳泌应该感激郭念云,为他指出了一条生路。

圣上升仙而去,人间自不会缺了皇帝。

只要柳泌立下汗马功劳,继任的皇帝就不会亏待了他。

尽管没有明说,他们今天还是达成了共识的。对于郭念云来说,这就够了。

2

皇帝派来玉晨观的内侍,向裴玄静捧上一把纯金的钥匙。

“圣上命我将金匮的钥匙交给炼师。”

“给我?”

“圣上口谕,宋学士对凌烟阁异象的解释尚不足信,命裴炼师继续调查。”

裴玄静愣住了。

“裴炼师?”

“妾遵旨。”裴玄静双膝跪倒,从内侍手中接过沉甸甸的钥匙。

“裴炼师请起。”内侍又道,“圣上已经传旨给凌烟阁的守卫,任何时候炼师都可以出入。马车已在外面候着了,请炼师即刻去凌烟阁查案。”

裴玄静将金匮的钥匙藏入怀中,登上了马车。

皇帝为什么要让自己介入凌烟阁一案呢?会不会是宋若昭要求的?也可能是自己曾进入过凌烟阁,被柳泌或者神策军们通报给了皇帝,于是皇帝便想利用自己来验证宋若昭的说法?

不管怎样,宋若昭在凌烟阁异象案中究竟隐藏了什么,是否与《推背图》有关——这些都是裴玄静感兴趣的。裴玄静始终相信一点:从哪里开始,还要在哪里结束。所有秘密皆如是。既然皇帝给了机会,裴玄静不会放过。待胸有成竹之后,再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

神策军果然已接到指示,将裴玄静放入凌烟阁后,便退了出去。裴玄静听到关门落锁的声音——自己被关在凌烟阁里了。

裴玄静径直来到中隔前。正是午后时分,薄薄的阳光投在中隔上,画了一条金色的斜线。她欺身向前,没费多大力气,就在中隔靠近中央的位置,找到了一个小洞。

乍一看像是虫蛀出来的洞,但边缘又整齐得很不自然。无巧不巧,阳光划出的金线恰好穿洞而过,直直地落在前方的柱子上,变成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光圈。细密的灰尘在光圈中悄然起舞。裴玄静盯着灰尘看了一会儿,又绕着柱子转了一圈。这一圈还没有转完,她的目光便被柱子上的一小块污痕吸引住了。

裴玄静伸出手指探了探,有点黏。她索性凑上去,朝污迹呵了口气。不出所料,再摸时黏度增强了。

这是有人在柱子上抹了胶。凌烟阁中灰尘较多,陆续粘在胶上,便形成了这块污迹。几天过后,胶都变干了,污迹也比较淡,轻易发现不了。

小洞、胶迹和小剪纸,都证明在凌烟阁中充满了人为的蛛丝马迹——造成异象的根本不是鬼神,而是人。

裴玄静回到金匮前,取出那枚小小的金钥匙,将锁打开。

金匮的盖子比裴玄静想象的重,掀开后,首先看见的是第一象,卦曰:“甲子,乾为天。”

图上画着:一个男子身披桷叶,两只手里分别托着日月,坐于石上。画面另一侧的竹苇上,站着一个女人。谶曰:“初劫世千变,战争无了时。遇着秋兰草,方是迨成时。”七言诗中写道:“自从盘古分希夷,虎斗龙争事是悲。万代兴亡谁能记,试从唐后定兴衰。”

宋若昭提到过,第一象是整个《推背图》的总纲。从“甲子,乾为天”的卦语中就能看出来。图示也很容易理解:人分男女,而男子手托日月,说明阴阳分明,乾坤若定。至于谶和诗,说的都是兴亡更替,承袭天命。所以《推背图》的第一象不需要特别的解释,因是总论和概括。

裴玄静将第一象取出放到旁边,紧接着便是第二象了,卦曰:“乙丑,天风姤。”

图上画着许多鲤鱼。裴玄静数了数,恰好十八条。画面中央竖着一柄宝剑。宝剑的前方游着一条鲤鱼,两条鲤鱼被宝剑穿过,身上还画着斑驳的血迹。其余的鲤鱼都游在宝剑的后方。谶诗是这样写的:“枝叶方生根,东风起复翻。将不磨二剑,十八子称尊。”

“十八子称尊?”裴玄静默念着,心中疑云顿生。

按照宋若昭的说法,推背图除了一头一尾的第一象和第六十象,分别作为开始的概论和结束的总结,其余的五十八幅图均为预言。第三、四、五象已经有了较为确切的解释。宋若华又将第九象解释为藩镇作乱和武元衡遇刺。但是,宋若昭为什么没有提到第二象呢?

就连普通人都能一眼看出,十八子,便是个“李”字。鲤鱼,更是“李”的谐音,所以本朝禁吃鲤鱼,老百姓在江中捕到鲤鱼都必须放生,凡有胆敢贩卖鲤鱼者,被抓住了还得挨六十大板。

所以,第二象明显是对李唐国祚的预测。尤其是七言诗写着:“江中鲤鱼三六子,重重源源泉渊起。子子孙孙二九人,三百年中少一纪。”其中的鲤鱼、三六子仍然代表李氏。“重重源源泉渊起”一句,肯定是说李唐江山源自高祖李渊。而后面的两句“子子孙孙二九人,三百年中少一纪。”则直白得有些令裴玄静害怕了。

“子子孙孙二九人”很像是指李唐传代的位数,但“二九人”究竟是说二十九位皇帝,还是十八位皇帝,抑或还能解释成别的数字,尚无法断定。至于“三百年中少一纪”这句,几乎明示了李唐江山将要绵延近三百年。“少一纪”具体是指多少年,又无从判断。

宋若昭没有提到第二象,会不会是因为第二象所预测的正是李唐江山的气数与命脉,意义太过重大,所以不敢去解释它?

裴玄静心想,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如果对《推背图》的解释只能是已经发生的事实的验证,那么除非到了大唐覆灭之时,才能给第二象一个明确的答案。

“三百年中少一纪?”裴玄静暗自琢磨,今年是元和十四年,大唐建国至今正好二百零一年了。三百年,似乎还是很遥远的未来。不论“少一纪”指的是少一年或者少十年,对于活在今天的人们来说,都不可能亲眼目睹,因而并不那么重要。

这么想着,她又觉得心中释然多了。

再往下看,依次便是第三、四、五和第九象。裴玄静盯着第九象发起呆来,武元衡遇刺的往事勾起了许多回忆,齐齐涌上心头。

良久,裴玄静清醒过来。抬头一看,那道投在中隔上的阳光更加偏斜。冬天日落得早,她得抓紧时间了。

再往下翻,便是第三十三象。对着两个变成红色的字,裴玄静又想了好久,却始终没有灵感。

“裴炼师,天快黑了。”神策军在外面敲门,“是不是该走了?”

裴玄静答应:“知道了。马上就好。”刚才全神贯注于《推背图》上,不曾注意到窗户上已经全黑了。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立在金匮旁的烛台,和凌烟阁中的其他陈设相匹配,烛台的下部为青铜,上部为青瓷,均施以蓝白彩釉,全无金银之类奢华的装饰,显得朴实而端庄。烛台上插着一支没有点过的红烛。

突然,裴玄静震惊地回过头去——凌烟阁中早就一片黝黯了,为什么自己能一直毫无障碍地观看《推背图》?

却见金匮之中,幽光莹莹,从《推背图》的下面亮出来。

裴玄静的心都快跳出来了,连忙将《推背图》全部从金匮中取出。顿时,一块圆形的玉片似的东西显露出来,像是被人随意丢弃在金匮里的,正是它在静静散发着柔和的莹光。

裴玄静小心地将它捡出来,轻轻薄薄的,分明就是一块玉。当她将它从金匮里取出时,它的光泽明显变暗了。裴玄静再把它放回去,亮了些,取出来,又暗了。

她明白了!这个玉片和夜明珠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暗处会发光,到了明处则黯然。

是谁把它放在金匮里的呢?难道是为了研读《推背图》时照亮吗?

不可能。宋若昭说过,研读《推背图》都在白天,根本不需要额外的光线。况且,阁中四周都竖着烛台,金匮的左右两侧也有,万一需要照明,也不必采用如此奇异的手段。

她轻轻摩挲着玉片,指尖不经意地触到了一些凹凸不平,好像有什么粘在表面上。

裴玄静恍然大悟!

她把《推背图》按原样放回金匮,锁好。玉片藏入怀中,想了想,还不放心,又将金匮两旁的蜡烛都点亮了,才招呼守在门外的神策军。

神策军打开门时,屋内一片亮堂。

暮色苍茫,裴玄静在神策军的护送下,回到玉晨观中。

直到夜深人静时,裴玄静才在烛光的掩护下,悄悄取出玉片。尽管不够明显,仍然能够看到玉片的周围,笼着一层轻烟似的微光。

是有人将它粘在了正对中隔和金匮的柱子上。白天粘上时,完全不会引人注意。但入夜后阁中一片漆黑时,玉片发出的光便足够在窗上显影了。

中隔的那个小洞上方,裴玄静还发现了一根扯断的丝线。这条丝线上,原来就应该系着那片两棵树的小剪纸。

凌烟阁窗上的第三十三象,至此便真相大白了——

玉片在黑暗中放光,光投到中隔上。中隔的小孔前悬着剪纸,上有一枯一荣两棵树,其形状经由小孔再投到窗上,放大了数倍,便成了他们在外面看到的情景。

当众人打开门时,火把灯笼大放光明,玉片之光立刻消泯。宋若昭及时取下玉片,藏到身上,待之后打开金匮向裴玄静解释《推背图》时,再伺机将它丢了进去。但她毕竟只有两只手,且在众目睽睽之下,所以只来得及扯下剪纸,扔在地上。按她的估计,地上的一个巴掌大小的薄纸片肯定会被忽略掉,却还是被裴玄静发现了。

其实在裴玄静发现剪纸和中隔上的小洞时,心里已经有了初步的推测,所缺的只是光源。现在,一切都清楚了。

凌烟阁窗上的第三十三象显影,是宋若昭费尽心机安排出来。她只要偷偷将四件东西带入凌烟阁即可:夜光玉片、剪纸、丝线和鱼胶。这几样东西都不大,很容易藏在身上。

夜光玉片在黑暗中才能发光的神奇特性,是这个计策能够成功的关键一环。裴玄静记得,当时宋若昭要求距离凌烟阁最近的神策军熄灭火把,才使第三十三象在凌烟阁的窗上完美地呈现出来。

裴玄静将夜光玉片放在手心掂弄着,如此稀罕的宝物,恐怕也只有皇宫大内才能找得到。以若华、若茵和若昭历来所受的皇恩来看,三人中的任何一个都有可能获赐此物——或许还是宋若华的可能性最大吧。

至于这张玲珑秀气的剪纸呢?

裴玄静猜想,多半是心灵手巧的宋若茵的作品。宋若茵死在整整三年前,所以这张剪纸应该是她很早就制作出来的。看来宋若昭还是说谎了。宋若华奉命解读《推背图》,并没有对柿林院中的妹妹们保密。她肯定曾把其中的一些画默写出来,和妹妹们共赏共猜,只要不出大明宫,也算不上违背皇命。而宋若茵把它们做成剪纸图样,亦符合她一贯标新立异的性格。

以此类推,第九象的“猿猴戏火球”显影,会不会也是宋若昭用相同的方法制造出来的?

内侍又来传旨了,皇帝召裴玄静即刻前去清思殿。

已过半夜三更。

3

陈弘志带着裴玄静绕过云母屏风,皇帝背朝外站着,面前的长案上正是那具微缩精巧的凌烟阁模型。模型的旁边多了一件原先没有的东西——金匮。

裴玄静的心中微微一动,这么说自己在凌烟阁查看过金匮后,皇帝就命人将它取来了。为什么?宋若昭不是说过,《推背图》是不可以离开凌烟阁的吗?

“大家,裴炼师来了。”

裴玄静跪下叩首。她低着头,视线落在青绿色江山海牙纹的地毯上,看见皇帝缓缓转过身来,鞋尖朝向自己。

“你进过凌烟阁了。”他说。

“是,遵陛下的旨意,妾进阁查看过了。”

皇帝“哼”了一声。

裴玄静等着他非难自己前两次未经许可进入凌烟阁,不料皇帝却问:“感觉如何?”

“……陛下是问我对凌烟阁的感觉?”

“嗯?”

裴玄静稍作迟疑,答道:“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心目中的凌烟阁是至阳、至刚、至光明的所在。可我没想到……还是在其中发现了阴暗。”

少顷,皇帝方道:“阴阳互体、黑白共生本是道家的精髓,你身为修道者,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是妾愚钝。”

“不,你并不愚钝,而是太执着了。”皇帝道,“那就说一说吧,你所发现的阴暗是什么?”

裴玄静沉默着,她尚无法确定皇帝的真实意图,不愿轻易开口。

“宋若昭失踪了。”

裴玄静惊骇地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与皇帝的目光不期而遇了。

自从被关进大明宫后,这还是她头一次真正地与皇帝对视。刹那间,裴玄静便觉通体恶寒,仿佛跌入冰河。

“你有什么要对朕说的吗?”

裴玄静抖得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皇帝看了一眼陈弘志,他立刻心领神会地向陪立在侧的内侍们示意,几个人悄无声息地上前来,从屏风旁抬起盛满冰块的于阗白玉大盘,带着一缕袅袅的寒雾退了出去。

片刻之后,裴玄静才感到自己的体温渐渐回升,全身的血液又能流动起来了。

“真有那么冷吗?你的嘴唇都发紫了。”

“陛下不冷吗?”

皇帝没有回答,尽管他的嘴唇也泛着青紫。

裴玄静想起永安公主说过的关于皇帝服丹的话,心中骤然涌起一股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

又过了一会儿,她听到皇帝说:“朕在问你话。”

“是。”裴玄静道,“陛下,宋学士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三天前。”

那也就是《推背图》第三十三象于凌烟阁窗内显影的第二天。那夜,裴玄静和宋若昭在柿林院前分手时,宋若昭曾说过,第二天一早将面见皇帝,向他汇报对凌烟阁异象的分析。

宋若昭面见皇帝,并将金匮的钥匙交还之后,清思殿外的侍卫们目睹她沿着太液池的南岸,朝柿林院的方向走去。巨大的水晶冰面上反光耀眼,宋若昭的身影消失其中,再也没有出现。

宋家小妹若伦在柿林院中空等一天一夜后,才通报了皇帝。因宋若昭袭了宋若华的女尚书之职,在宫中女官里位列头等,她的失踪绝对算得上是宫中大事。于是皇帝下令神策军和内侍省在宫中遍寻宋若昭的踪迹,可是找了整整三天,至今一无所获。宋若昭就像一缕轻烟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而皇帝在遍寻三天无果之后,才命裴玄静进入凌烟阁做了一番调查,随后便将存放《推背图》的金匮取来清思殿收藏。因为他担心《推背图》再发生什么意外,那将是不可承受的损失。

“一点儿痕迹都没找到吗?”裴玄静不可思议地问。

“没有。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皇帝的语气再次令裴玄静感到寒意刺骨。她抬起头来问:“陛下,宫中曾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吗?”

“据朕所知,从来没有过。”

“陛下,让我试试吧。”裴玄静说,“我愿意来寻找宋四娘子的下落。”

“哦?你居然也会主动请缨?”皇帝嘲讽地说。

“是的,陛下!四娘子失踪前夜就与我在一起,曾和我有过一番长谈。也许我能帮上一点忙。”

沉吟片刻,皇帝说:“不,此事不需要你,朕交给神策军去办。”

“神策军?他们找了三天都没有结果。”

“那就再找三天,三十天。”

“可是陛下……”

皇帝呵斥:“教训过你多少次了,朕说话的时候,不要打断朕!”

裴玄静猛地一个激灵,头脑好像清醒些了。佛骨案后皇帝对李弥网开一面,给予了特别的恩遇,这使他得到了裴玄静发自内心的感激。就本性而言,裴玄静终究是一个心地善良并且懂得感恩的人。像她这样的人,爱一个人固然不轻易,但恨一个人更难。最近裴玄静甚至开始想,自己对皇帝的恨是不是太固执太偏狭了。不论是崔淼的死,还是禾娘与李弥的噩运,裴玄静都把它们归咎于皇帝,但她知道自己并没有多少真凭实据。

裴玄静心里明白,自己所恨的与其说是皇帝这个人,不如说是他所代表的,绝对的权力。正是这种至高无上、天命所归的权力,将人命视为草芥,随意践踏弱小者的尊严,剥夺他们的自由、希望乃至一切,却连申诉的机会都不给。

最可怕的是这种权力以家国天下的名义行事,因而无人能与其争辩。没有人是永远正确的,唯独在与这种权力相结合时,就可以为所欲为,杀伐予夺,不需要承担任何良心的谴责。

在与皇帝打交道的过程中,裴玄静时刻感受着这种权力所带来的可怕压迫,但与此同时,她也能感觉到,皇帝同样被这种权力所裹挟,他所承受的压力也许超过了天下任何人。

她知道他有多么强大,他是万人之上主宰众生的天子,但裴玄静还是试图从人的角度去理解他。每当这样做的时候,她对他的恨意便会有所松动,她的人生也就显得不那么黑暗了。

可是现在,宋若昭的失踪令一切又恢复了原状。

裴玄静认为,这一次宋若昭肯定凶多吉少了。

首先,宋若昭要逃出大明宫是不可能的,况且她绝不会将小妹若伦单独留下。偌大的一个大明宫,如果想刻意藏身某处的话,以宋若昭的聪明应该可以办得到,但她何必如此呢?宋若伦才刚十六岁,性格单纯怯懦,一向依赖姐姐们惯了,半分主见都没有。从皇帝的说法来推断,宋若伦对宋若昭的下落肯定一无所知,否则以她的那点胆量,绝对瞒不过皇帝的眼睛。现在宋若伦的天已经塌了,今后的命运更加堪忧。但凡有一点办法,宋若昭都不会让唯一的妹妹落到这步田地,除非——她自己遭遇了不幸。

所以说,宋若昭的失踪绝不是什么好事。很可能她已经死了,也可能她正在生死的边缘挣扎,而裴玄静作为她最信赖的朋友,却根本不知该如何施以援手。

为了自保,宋若昭选择做一个无心的人。即便如此,无心的宋若昭还是未能幸免。

裴玄静的心又一次被无能为力的恨浸透了。

多少次了,从《兰亭序》的谜题开始,她执着地寻找真相,解开了一个又一个谜,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个又一个噩运。武元衡、王义、禾娘、宋若华、宋若茵、贾桂娘、王质夫、李弥、崔淼、宋若昭……她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或尊敬或怜惜或同情或挚爱的人离她而去,而自己所追求的真相不仅没有帮到他们,反而成了索命的绳圈,穿心的利箭!

不,她再也不会犯傻了。

裴玄静沉思的时候,皇帝保持着沉默。如果裴玄静注意去看,一定会发现皇帝的脸上阴晴不定了很久,仿佛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冰块移出去之后,皇帝只能用意志力来压抑腹中时刻翻滚的燥热,这对他来说谈何容易——应该是越来越困难了。

终于,皇帝勉强用平稳的语调说:“宋若昭之事不必再提。你只说说对凌烟阁异象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