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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玄静紧张地思索起来,要怎么说才合适呢?

第三十三象“一枯一荣”的显影,裴玄静能够肯定是宋若昭一手制造出来的。其实在那夜的长谈中,宋若昭几乎已经向裴玄静承认了这一点,并暗示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保护自己和妹妹。裴玄静也毫不犹豫地向她表示了支持。所以,即使今天裴玄静推测出了宋若昭伪造异象的全部过程,也找到了相关的证据,却仍然必须以“鬼神之说”来搪塞皇帝。

别着急,别着急。裴玄静命令自己,冷静下来想一想,宋若昭为什么非要用制造异象的方式来保护柿林院?

异象一共发生过三次。第一、二次显影是《推背图》第九象的“猿猴戏火球”,裴玄静并未亲眼目睹,而是听宋若昭叙述的。第三次便是第三十三象的“一枯一荣”,裴玄静和宋若昭、柳泌等人在一起亲眼所见。也正因为人在现场,裴玄静才能及时发现剪纸和其他蛛丝马迹。

等等!裴玄静的心头一亮:即使宋若昭制造了第三次异象,就能推断第一、二次的异象也是她制造的吗?

裴玄静的心狂跳起来,她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重大的问题:剪纸是不会动的!

宋若昭不可能用同样的办法制造出“一枯一荣”和“猿猴戏火球”这两种异象。因为即使她能够搞到“猿猴戏火球”的剪纸,也没有办法让它动起来!

第三十三象和第九象的显影,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动”与“静”之间。

宋若昭用自己的方式解决了光源和显影的问题,但是她的办法制造不出猿猴嬉戏和明珠发火的活动效果。

第一、二次显影用的光源肯定是蜡烛。而且,这两次显影时凌烟阁中是有人的!

裴玄静想起曾经看过的皮影戏,如果要让窗上的影子动起来的话,皮影戏的方式或可一用,但必须有人在后面操纵。所以她推断第一、二次显影时,应该是有人在阁中点起蜡烛,再操控猿猴和火球的皮影,远远望去,绝对能造成“猿猴戏火球”的异象。而且策划者对宫中的规矩了如指掌,深知众人在看到异象后,绝对不敢立即冲进阁中,所以阁中之人有充分的时间熄灭蜡烛,收拾好皮影,在众人到达之前安然离开凌烟阁。

这个人绝不是宋若昭。宋若昭从大明宫到太极宫去一趟都颇为不易,更别说在夜间。制造第三次显影时,宋若昭必须得小心翼翼地,在众人的眼皮底下费尽心机地布置机关,她根本不具备制造第一、二次显影的条件。

但是,宋若昭为什么非要制造出第三次显影呢?还一再向裴玄静强调,这三次显影都是鬼神所为?难道是为了掩护制造第一、二次显影的人?还是为了把大家的注意力从第九象的“猿猴戏火球”转移到第三十三象的“一枯一荣”上去?

裴玄静觉得头痛欲裂,好不容易想明白了三次显影的原理,却反而走进了死胡同。不仅离真相越来越远,离她真心想要帮助的人,似乎也越来越远了。

偏偏她不能再闭口不言了,皇帝在等她的回答。

4

她的面前有两种选择:一、坚持鬼神之说,把宋若昭和柿林院从凌烟阁异象案中撇得清清楚楚,但也就此堵住了继续追查的路;二、向皇帝坦承自己的判断,即宋若昭为凌烟阁第三十三象显影之元谋,并请皇帝允许自己接着调查第一、二次异象的真相。宋若昭的失踪很可能与此有关,顺着这条线索也许还能找到宋若昭的下落。

裴玄静感到左右为难。

宋若昭生死未卜,裴玄静生怕自己的任何轻率之举,都将给宋若昭,乃至柿林院带去灭顶之灾。

裴玄静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道:“禀报圣上,经过妾的反复查对,凌烟阁异象并非出自人为。因此,因此……”

“因此你的结论和宋若昭的一致?”皇帝紧锁眉头。

裴玄静横下一条心:“是的。妾同意宋四娘子的看法,凌烟阁中的异象均为神迹。”

当自己没有能力抉择的时候,裴玄静决定遵守承诺。裴玄静认为,宋若昭一定掌握着更多内情,所以自己不应该冒险违背她的意愿。宋若昭明白地表示过,只有将凌烟阁异象诉诸鬼神,才能保护她,保护柿林院。

几年前的《璇玑图》一案,让裴玄静眼睁睁地看着宋家姐妹凋零大半。今天,裴玄静的心境已大为不同。对她来说,皇命不再是不容置喙必须遵从的,她也不会再像当初那样只知道坚持真相,结果反而助纣为虐。

良久,皇帝叹息一声:“你也这么认为?”

裴玄静刚想回答,却立即意识到皇帝是在自言自语,果然,他又接着喃喃地说:“那么说,《推背图》的红色变字也是神迹咯?”

《推背图》的红色变字!

裴玄静差点儿叫出声来——对呀,宋若昭伪造第三十三象的显影,正是为了让《推背图》第三十三象的红色变字也成为神迹!

《推背图》第九象的含义已经十分明确,而第三十三象的意义却扑朔迷离,更由于那两个红色的变字显得越发蹊跷了。很有可能,宋若昭最在意的秘密就埋藏在“青龙变化白头兔”和“天军东南木易来”这两句诗中!

裴玄静小小翼翼地问:“陛下也知道红色的变字?”

“唔?”皇帝盯着裴玄静,“宋若昭都对你说了?”

“她提到了第三十三象中的‘青龙变化白牛兔’一句,因为‘牛’字变成了红色的‘头’字,这句诗就成了‘青龙变化白头兔’。”

“对此,她有什么想法吗?”

“我们讨论过,但暂无结论。”

“暂无结论,暂无结论!”皇帝铁青着脸说,“永远就用这四个字来搪塞朕!”他一指裴玄静,厉声道,“你!既然宋若昭失踪了,就由你来接替她吧!”

“我?接替她……什么?”

“宋若昭和你都坚持说凌烟阁的三次异象均为神迹,《推背图》第三十三象的‘青龙变化白头兔’和‘天军东南木易来’也是神迹,那么你就给朕解一解,这一连串的神迹究竟是何含义吧!”

裴玄静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她终于开始明白了,自己怎么又会被卷进来。从大明宫到太极宫,从三清殿到凌烟阁,从“猿猴戏火球”到“一枯一荣”,她仍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操控着。想来,自己才是那只猿猴皮影吧,一举一动都在对面这人的手中。

躲是躲不开的。何况,还有宋若昭的生死未卜。裴玄静现在越发觉得,陈弘志对自己的劝告太正确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正是因为接手了佛骨案,才能救出李弥,也才能揭开金仙观地窟的秘密。而今天的凌烟阁和《推背图》之谜中,又牵连着宋若昭的一条性命,自己更当义不容辞。

她想了想,答道:“其实,对于三十三象的含义,我和四娘子有过一些推测。”

“说。”

“我们认为,这一象预示的是永贞元年的帝位更替。”裴玄静刚说完这句话,立即惊讶地看到,皇帝的脸上出现了自己从未见过的表情。

她不知该怎么形容这种表情:是悲伤?恐惧?还是震撼?裴玄静原本只是实话实说,并没有多想什么,但就在皇帝面色剧变的一刹那,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冲破了一重最险恶的魔障——

《推背图》第三十三象所预言的,正是皇帝此生最忌讳的往事。

所以宋若昭才失踪的吗?也许她有了什么进一步的发现?也许她对皇帝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接下去自己也必须加倍小心、步步为营了,否则不仅帮不到宋若昭,还有可能连自己的性命都葬送了。

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才用略微沙哑的声音问:“何以见得第三十三象所预言的,正是永贞之事?”

裴玄静字斟句酌地回答:“第三十三象卦曰:风泽大过。在《易经》中此卦表示大的过渡。《推背图》是预测国运的,所以大的过渡当指朝代变迁。而永贞元年中,从德宗皇帝到先皇,再从先皇到陛下,短短一年之中皇位在三位帝王之间传递,当可称之为‘风泽大过’。”顿了顿,她又道,“此外——就是那幅图。”

“图?”

“图上画着一棵枯树和一棵荣树。我们推测,枯树指的正是先皇。先皇登基时即身患重病,如同一棵大树已经枯朽。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茂树却生机勃发,我和四娘子都认为,荣树所指的正是陛下。”裴玄静停下来悄悄观察皇帝,见他的脸上浮现出一层悲意,似乎并没有受到冒犯的愤怒,便继续往下说,“永贞元年时,陛下接受先皇禅位登基,正当年富力强之时,就如一株参天大树茂叶华发,充满了勃勃生机。所以……”

“所以……朕现在老了。”

裴玄静低头不语,皇帝的这句话无需也不能回应。自从谈起永贞元年的往事,皇帝的反应就越来越奇怪,似乎突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都不太像他这个人了。

皇帝问:“那么,诗又该作何解释呢?”

裴玄静暗自思量,关于第三十三象,皇帝肯定还知道得更多。他是不是又设下了圈套,引自己往里钻呢?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况且箭在弦上,现在要回头也来不及了。

裴玄静说:“陛下,关于诗,我们的想法是:第一句‘要知太岁在何处’中的太岁意指太岁星君,也就是天干地支中的六十花甲子。”

“说下去。”

“第二句诗原先是‘青龙变化白牛兔’,对这一句,我们想不到贴切的解释。但当‘牛’字变成‘头’字后,白头兔就非常容易理解了。白头兔也就是白兔。而青龙和白兔,对应天干地支的话,就是乙卯和壬辰。”

皇帝蹙眉沉默,似在认真思考裴玄静的话。

“陛下,永贞元年,岁在乙酉。诗中的青龙和白兔,即乙卯和壬辰,应该是指永贞元年的某月或者某日,并且很可能和那一年中的帝位更替有关。”

裴玄静再次停下,等待皇帝的反应。沉默像巍巍巨石一般压在殿堂上,也压在她的心上,让她喘不过气来。

“乙卯。”皇帝终于开口了,“先皇是元和元年正月乙卯日驾崩的。”

裴玄静一惊。想了想,又轻声问:“已经不是永贞了?”

皇帝重复:“已经不是永贞了。”

裴玄静试探着说:“这么想来,如果诗中的乙卯是日,那么壬辰也应该是日。”

“不。”皇帝斩钉截铁地说,“朕想不起来在那年的壬辰日发生过什么大事。”他盯着裴玄静,强调说,“特别是与帝位更替有关的大事。”

“哦,那也许是妾想错了。”

皇帝高声招呼:“陈弘志!”

“奴在。”

“你速去史馆传朕口谕,把永贞元年的起居注、实录和内传全部调出来。”

“是。”

皇帝转向裴玄静:“永贞元年只不过是短短的一年而已,朕命你对照那一年的史实纪要,给朕一条一条、一天一天地查!必须把‘青龙变化白头兔’的意思解出来!”

裴玄静愣了愣,道:“除了这句诗,还有第三句,‘天军东北木易来’变成了‘天军东南木易来’,‘北’字变成了‘南’字,对此妾尚无心得……”

皇帝打断她:“朕说得还不够清楚吗?不管是‘白牛兔’,还是‘白头兔’;不管是‘东北’,还是‘东南’,朕命你解,你就必须解,一字不漏、一五一十地全部解开!”

“如果我解不开呢?”

“你说什么?”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忍无可忍的暴戾之气向裴玄静直击而来。从李弥获救之后,她对皇帝产生的所有微妙的感激乃至同情,都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了。

他是皇帝,但首先是她的仇人。她怎么可以忘记呢?

“如果我解不开,就会成为又一个宋若昭,对吗?”

“宋若昭?”皇帝一下没明白裴玄静的意思,“宋若昭失踪了。朕正在命神策军寻找……”他住了口,注视裴玄静,“你在怀疑朕?”

裴玄静沉默。

皇帝冷笑起来:“一个宋若昭,也值得朕说谎吗?”

“一个崔淼,也值得陛下说谎吗?”

“砰”的一声,案上的青瓷茶盏被皇帝扫落在地,砸了个粉碎。

转眼间,陈弘志就趴在地上收拾了残片,躬身而退时还不忘悄悄扫了裴玄静一眼,似乎在说:差不多就得了,你还真铁了心和上头这位对着干啊!有什么好处呢!

少顷,皇帝用恢复了平静的语调说:“不管你心里怎么想,都必须为朕做事。认命吧。”

5

永贞,是一个多么奇异的年号。

在仔细阅读了史官送来的实录和内传后,裴玄静首先获得了这样一个感觉。

实际上,那一年开始的时候,德宗皇帝还在位,因而被称为贞元二十一年。正是在那年元日的朝会中,德宗皇帝因没有见到重病的太子而落泪,后感不适,很快便告不治。正月二十三日,德宗皇帝于大明宫会宁殿驾崩。三日后,太子李诵即位,也就是先皇。但先皇早在贞元二十年的秋天便因风症而卧病在床,已逾数月,是抱病勉强登基的。所以登基之后一切从简,也没有宣布改元,仍然沿用贞元二十一年的年号。当年八月,先皇因病体难撑,宣布禅位给当今圣上,自称太上皇。当今圣上即位后,才将当年的年号改为永贞。于是贞元二十一年才正式变为永贞元年。第二年,皇帝再度宣布改为元和。所以,永贞这个年号总共只使用了短短一年。甚至就连这一年中,也有一个月是从德宗皇帝那里借来的,而从八月到十二月的五个月,又是当今圣上慷慨赠予自己父亲的。真正属于先皇的永贞,只有从二月到八月的区区六个月。

皇帝显然也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命史官送来的资料除了永贞一年的,还包括了贞元二十年和元和元年的。他似乎下定决心要让裴玄静查出个究竟来。

读完了文豪韩愈亲自撰写的《顺宗实录》,裴玄静的心中很不是滋味。

王叔文、柳宗元、刘禹锡、吕温……当这一个个令人敬重的名字出现在史书上时,却伴随着恶毒的诋毁和责骂。裴玄静看到,他们为国除弊的努力被无情地击溃,仕途挫败之余,还要蒙受个人名望的屈辱。更叫人唏嘘的是,打击不仅仅来自于可恶的宦官、心怀叵测的藩镇,还来自于同样为裴玄静所深深敬仰的韩愈、武元衡等人。

裴玄静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短命的永贞会成为许多人心中不能揭的疮疤。因为在那段时间里,他们的良心经历了太过剧烈的震荡,所有的伪装都被卸下,使他们看清了深藏在彼此内心的龌龊,也看清了这个光辉王朝中最阴暗的角落,看清了用“家国天下”装饰起来的自私与卑鄙。

那么许多罪孽,不是用“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一句话就可以掩盖过去的。

人性不可考验。永贞,偏偏就是集中拷问人性的一年。可悲的是,在这场试炼中,没有最终的胜利者。

裴玄静把思绪收回到《推背图》第三十三象的谜题上。

遍览面前的记录,裴玄静只找到了一个发生在壬辰日的事件,并且与帝位更替相关。

永贞元年十月十八壬辰日,皇帝下令处死了一个名叫罗令则的人。

从手上寥寥数语的记载中,裴玄静读到:永贞元年的十月,山人罗令则秘密奔赴秦州,妄称自己得到太上皇的密旨,要求陇西经略使刘澭在德宗皇帝下葬的日子起兵,废黜矫称内禅、擅自登基的当今圣上李纯。刘澭没有上罗令则的当,而是拘禁了他。罗令则被押解到长安,遭到大理寺严刑拷问,之后皇帝下令将其连同党羽一起杖打而死。

裴玄静直觉,这个事件相当蹊跷。

首先,她翻遍了手头的资料,提到罗令则的唯有这一处,关于他的身份背景,也只有两个字:山人。山人是什么意思?裴玄静琢磨,通常是指修道者或者隐士吧。那就等于说,这个罗令则没有官职,也非豪门贵戚。他就像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突然便声称携有太上皇的秘密旨意,行起谋反之事来。

从罗令则的身份来看,他根本不可能有机会见过太上皇,所以应是矫诏。但一介草民竟有如此胆量,也实在令人讶异。朝廷严刑逼供,罗令则是否供出了同党呢?记录里没有详写,只说皇帝下令将他连同党羽一起杖毙了。同党的名字倒是提了一个:彭城县令李谅。

裴玄静找到了李谅曾被先皇任命为左拾遗的记载。这说明,李谅是有可能和先皇说得上话的。但是,他又怎么会和一个山人混在一起谋反呢?难道李谅因遭贬而心生怨恨,诈以太上皇的名义谋反?这也未免太过分了吧。永贞之后,“二王八司马”皆遭贬谪,其中包括柳宗元、刘禹锡这样的名士。王叔文甚至直接被当今圣上赐死,都没有一个敢出来造反的。贬谪,毕竟还有翻身的希望,谋反,就是拼命。不被逼到绝路上,谁会出此下策呢?

裴玄静不理解李谅的行为,更看不懂罗令则究竟是何方神圣。一个毫无根基的山人敢于矫诏谋反,他到底是怎么考虑此事的风险的呢?难道他真的以为自己会成功吗?从他直接去找陇西经略使刘澭的支持来看,其所作所为可谓丧心病狂。

罗令则和李谅的谋反,到底是一群亡命徒的疯狂之举,还是另有隐情呢?

另外,这个事件对先皇是否有影响?虽然事件被描述得与先皇毫无关联,但既然有李谅参与其中,恐怕皇帝不会不起疑心。而且,罗令则是以皇帝篡位的名义起事谋反的,说明至少在当时,这是一个能够引起共鸣的理由。

何止当时,其实直到现在民间都流传着一种说法——先皇是被迫禅位的。先皇病重属实,但未必就到了必须退位的地步。先皇在太子位上苦熬了二十六年才即位,他会舍得仅仅过了六个月就放弃吗?实录里有这样一段记载:德宗皇帝刚驾崩,因太子卧病日久,内外忧心帝位空悬。为了安定人心,卧床好几个月不能下地的太子竟然支撑着站了起来,登上九仙门召见诸军使,方平息了所有非议。由此可见,先皇谋求皇位之心有多么迫切,竟能使一个瘫痪的病人站立行走。如此拼命才得到的皇位,他会在仅仅半年之后,就那么轻而易举地拱手交出吗?这实在不符合人之常情。

所以永贞内禅在世人眼里,始终不尽合理,不尽可信。

有没有可能,罗令则的确是奉了先皇的密旨呢?

裴玄静不敢再往下想了。青龙和白兔,乙卯和壬辰,循着这条思路下去,裴玄静害怕终将会遇上一个无法承受的谜底。实际上,她已经和这个谜底多次擦肩而过了:“真兰亭现”离合诗所指向的丰陵;王皇太后至死不肯泄露的玉龙子的下落……前几次她都阴差阳错地避开了,但这个谜底一直如影随形地纠缠着她。

再看《推背图》的第三十三象,老树枯萎倒地,新树在它的残枝中荣发。假如第三十三象真的预言永贞之事,那么这幅画便活生生地描绘出一个事实:老皇帝拖着病体倒下,新皇帝踩在他的身上崛起。

青龙和白兔会不会是说:史载先皇崩于元和元年的正月乙卯日,但其实,早在永贞元年十月的壬辰日,罗令则谋反案发之时,先皇就已经“死”了?

不,必须到此为止了。

裴玄静决定,在没有进一步佐证的情况下,绝不再向这条思路迈进,太可怕了。

还是看一看另一句诗吧。

七言诗第三句的“天军东北木易来”,变成了“天军东南木易来”。“北”字变成了“南”字,这个变化把裴玄静彻底弄糊涂了。从五行来说,东北方为木,所以原诗写天军自东北方向,有木同来,是合乎逻辑的。然而改成“南”字后,因东南方为火,这句诗就不通了。

既然想不通,就再看第四句——“此时换却家中土”。家中土?裴玄静心头一动,通常来说,家中土指入葬。“换却家中土”,似乎有迁墓的含义在里面。

她翻起面前的实录,在这里写着:元和元年正月乙卯日,先皇崩于兴庆宫咸宁殿。裴玄静记起在兴庆宫时,汉阳公主曾经提到过,先皇在永贞元年八月禅位后,便移居到兴庆宫中,还曾在勤政务本楼上会见过倭国来的遣唐僧空海。汉阳公主特别说过,就是在那次会见空海之后,先皇便一病不起,没过多久便驾崩了。

奇怪的是,实录里还记载着,先皇是在太极宫的太极殿发丧的。以裴玄静所见,从大明宫到太极宫的距离不近,从兴庆宫过去则更远。为什么要移殡到太极宫去发丧呢?这样做既没有必要,又不符合规制。

莫非“此时换却家中土”是暗指这个?

在永贞前后的实录上花了一整夜的时间,裴玄静没有得出任何明确的结论。

凌晨时分她方才蒙眬睡去,很快又被钟声惊醒。裴玄静按照规矩做了早课,朝阳渐渐地从窄小的窗牖探进来,把面前的席子染成温暖的金黄色。

她又沉浸到《推背图》的谜题里。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嘭”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穿廊而入,直接砸到窗上!

她向外一望,原来是只彩球。在廊下弹了几下,滚到门边便不再动了。

裴玄静欠身将它捡起来。

“炼师!”一个胖乎乎的少年跑到廊下,涨红着脸向她伸出双手。

裴玄静觉得他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便朝他微笑一下,将彩球递过去。

“多谢裴炼师。”他欠身致意。转身的一刹那,从袖中掉出一个小纸团来。

裴玄静观察周围,确认没人注意时,才迅速捡起纸团揣入袖中。

当郭浣再朝这边望时,裴玄静已经从廊檐上消失了。他想,她一定把纸团收好了。

裴玄静关拢窗扇,借着从窗格中透进来的日光,迅速浏览了一遍纸上的内容。

这一惊非同小可。

她从没想过会读到如此奇特的文章——《辛公平上仙》。

乍一遍读下来,裴玄静根本不能判断这个故事究竟是疯子的呓语,还是胆大包天的想象,抑或是黑暗恐怖的事实。

她只觉得心跳如鼓,许多零乱的想法在脑子里四处乱撞,又似乎都在拼命地要向她揭示什么。太多的假设、线索、推论和谜团,全都围绕着《辛公平上仙》这个故事打起转来。经验和直觉都在告诉她,长久以来的迷雾即将被冲破,而这则写在皱巴巴的纸上的故事——《辛公平上仙》,就是那道划破夜空的闪电。

裴玄静激动得全身发冷。

“裴炼师!裴炼师!”有人在窗外低声叫她。她移到窗边,隔着窗棂看到一双明亮的眼睛。

“你是谁?”

“裴炼师,我是郭浣呀!段成式的朋友。”

“郭浣?我记得你!”裴玄静想起来了,三年前,段成式和十三郎身陷金仙观地窟时,正是这个孩子把金吾卫连同皇帝带去的。原来他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裴炼师,看过《辛公平上仙》了吗?”

裴玄静警觉地反问:“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哎呀,炼师,这是段成式写的呀!”

“段成式?”

“对!唉,其实也不是他自己写的,是他听别人说的。喏,就是那个辛公平讲给他听的故事,段成式记下来的。”

裴玄静恍然大悟。不错,也只有段成式会对这类故事感兴趣,并且将它描述得那么栩栩如生。

“可是裴炼师,段成式让这个故事给害苦了!”

“怎么害苦了?”

郭浣遂将《辛公平上仙》经祈愿灯广为散发,又由纸上的鬼花印记引到段成式的身上,进而遭到吐突承璀逮捕的经过说了一遍。因为心急和紧张,他说得七零八落,但裴玄静全都听明白了。

郭浣说:“段成式现在被拘押在大理寺中,吉凶难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裴炼师,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救他?”

裴玄静沉默着。

“炼师?”

“你怎么会想到来找我的?”裴玄静问,“是段成式让你来的吗?”

“不,是我自己想到的!上回的佛骨案,就是裴炼师帮忙才破的。所以我想来想去,这次恐怕还得请炼师出手。恰好今天宫中有一场马球赛,就在麟德殿前面的球场上。我借口来玉晨观找永安阿姨要一个得胜符……”郭浣啰里啰嗦地说着,鼻子尖上都冒汗了,“……段成式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绝不能看着他受伤害。”

“我明白了。”

“哦,对了。前几天我已经把韩郎送出长安城了,他说京城恐怕要出大事,担心李弥再遭不幸,所以就带着他去太原投奔裴相公了。”

“是这样……那太好了。”这么说李弥和韩湘都安全了。她少了这份后顾之忧,当可全力以赴了。

“我该走了。裴炼师——”郭浣的声音越发焦急起来。

“郭公子,我还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你还能再来吗?”

“我会想办法的。”郭浣道,“一切都拜托炼师了!”

6

写着《辛公平上仙》的纸已经在烛焰上燃成了灰烬,但它所带来的巨大冲击,仍然令裴玄静双手颤抖,久久无法自持。不,单单《辛公平上仙》还不至于把她惊吓到如此地步。《辛公平上仙》中的弑君情节固然可怕血腥,真正让裴玄静震惊的,却是那把匕首!

故事里说:一个没有面孔的阉人将一把匕首捧到皇帝的面前。匕首亮出寒光,夺去了皇帝的性命。还特别描述了匕首的样子:前后一样宽,就像一把特别的直尺。

裴玄静平生只见过一把匕首是这样的——纯勾。

聂隐娘曾经明明白白地告诉她,类似形状的匕首,世上唯有纯勾。

还有一个理由让裴玄静断定,故事中提到的匕首就是纯勾,那便是她自己的梦。

裴玄静曾经不止一次地梦见过,自己手持纯勾杀死了皇帝。虽然与《辛公平上仙》中的情节不尽相同,但至少有两点是相似的:第一,皇帝被刺杀;第二,凶器正是纯勾!

绝不会仅仅是巧合。但如果不是巧合,那又会是什么呢?她不相信有人能窥伺到自己的梦境,她更不相信自己能够预知到一场谋杀。

裴玄静认为,假如杀死皇帝的凶器的确是纯勾,那么这很可能是一桩已经发生过的血案。

理由正是:波斯人李素!

李素在清思殿前触柱而亡前,曾经明白地告诉裴玄静,皇帝在寻找纯勾。他甚至隐晦地提到,正是长吉将纯勾带给裴玄静的。

长吉和这可怕的一切有什么关联!裴玄静的心又剧烈地跳荡起来。纯勾是长吉留给自己唯一的念想。它代表的是矢志不渝的情爱与相知啊,怎么可能会是一件凶器!但裴玄静也不得不承认,长吉将这把匕首作为信物交给自己,从一开始就是令人困惑的。作为一名文弱书生,又贫困潦倒,怎会拥有一把稀世罕见的宝刃。裴玄静早就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