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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送给女儿及笄的簪子上,一定要系一根红穗子才吉利。”裴玄静解释。

王义接过红穗子,双手不易察觉地轻轻颤抖着,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多谢大娘子。”

裴玄静笑了笑。

“大娘子为什么对王义这样好?”王义突然问。

“也没有什么特别啊……”裴玄静说,“只是做一些我力所能及的事而已。”

“可是大娘子一定听说了,王义在长安并无妻女。”

裴玄静摇头道:“那些事与我无关。我只知道金簪需要配红穗子。”

“大娘子果然是阿郎的侄女,讲话的口气都像极了。”王义突然咧开大嘴笑了。

原来这满面愁容的汉子也是会笑的。裴玄静不由跟着微笑起来,好奇地问:“我和叔父怎么一样了?”

像是陷入久远的回忆,王义的语气中充满了惆怅,“大娘子不知道,其实我的原籍就在长安,当年是跟着嘉诚公主去魏博的。上回大娘子因我不耐长安暑热,推测我来自北方。可我真记得,小时候长安真没这么热啊。”

这下轮到裴玄静惊讶了。

嘉诚公主,乃代宗皇帝之女,德宗皇帝之妹,按辈分可算当今圣上的姑奶奶。贞元元年的时候,德宗皇帝为了拉拢魏博藩镇,特以嘉诚公主下嫁当时的魏博节度使田绪。公主出嫁,德宗皇帝亲自到望春亭饯行,并准许公主乘坐天子的金根车。表面排场轰轰烈烈,实质却是大唐天子权威不再,竟然落得要以公主来和亲下属藩镇的地步。

安史之乱以后,李唐皇族的每一位成员,都或多或少地品尝着权力沦丧的屈辱,直到今天。当今圣上近乎偏执地削藩,原因即在于此。

嘉诚公主嫁给田绪之后,确实稳定住了魏博的局势。田绪死后,她又扶植养子田季安继承节度使的位子,并严格约束着他,使其一直不敢轻举妄动。可是到了元和初年,嘉诚公主刚一病死,田季安便开始不服朝廷管制,魏博局势重新变得动荡不安。

好在田季安荒淫暴虐的生活首先搞垮了自己的身体。元和七年,田季安中风,没多久就一命呜呼了。儿子田怀谏才十一岁,魏博的大权落入其母元氏和家仆蒋士则的手上,诸将不服,推举田季安的叔叔田兴夺取了节度使的位置。

三年前裴度奉旨出使魏博,正是在这段权力交替、风雨变幻的敏感时期。裴度充分利用了魏博内部变乱已久,人心思安的特点,成功说服田兴代表魏博归顺了中央。宪宗皇帝才能最终拿下魏博藩镇这块啃了几十年的硬骨头,而这,其实是从他的祖父德宗皇帝开始,几代人前赴后继努力的成果。

令人唏嘘的是,为了李唐的江山一统,就连嘉诚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也奉献出了她的人生。

裴玄静问王义:“那你又是如何跟着叔父回到长安的呢?”

王义告诉裴玄静,自己本是嘉诚公主带去魏博的护卫。在魏博的这些年中,王义始终忠心耿耿,唯嘉诚公主马首是瞻。公主死后,田季安悖逆曾经对养母的承诺,所作所为令王义十分不齿。所以田季安暴卒,王义也觉得大快人心。但是在谁来接替节度使位置的问题上,王义选择了支持嘉诚公主生前钟爱的孙子田怀谏,便与田兴一派成了死敌。在王义看来,田兴为了当上节度使欺负孤儿寡母,杀死元氏拘押田怀谏实非君子所为。因此他便趁着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潜入节度使府,打算行刺田兴,结果刺杀未成,自己反被押入死牢。

正巧裴度在这时出使到了魏博,得知王义的事情后便向田兴讨要他。起初田兴说什么也不肯答应。行刺上官罪大恶极,田兴认为自己才刚执掌大权,必须要杀鸡儆猴树立权威。可是裴度规劝他:“你说的那些事与我无关,我只知道田怀谏自小与王义亲密,这次将田怀谏送到长安以示魏博对吾皇的忠诚,王义是最合适的人选。同时,嘉诚公主的灵柩也要奉回长安葬入皇陵,于情于理更该由王义护送。”

裴度暗示田兴,要想向朝廷宣誓效忠,放回王义不啻是个好手段。田兴最终被说服了。

说到这里,王义慨叹道:“要不是阿郎当时为王义说情,我早就在魏博做了田兴的刀下之鬼,又怎么能够活着回到长安,还能活着看到……”他突然住了口,脸上又露出那种悲喜交加、心事重重的复杂表情来。

裴玄静道:“今天若非你亲口告诉这些,玄静还真不知道叔父身边有这样一位忠勇的义士,大唐的功臣。”

“大娘子太过奖了。”王义说,“阿郎这样的人,才是大唐的功臣。王义不过一介匹夫,只懂得对主人忠诚。况且阿郎不仅仅是王义的主人,阿郎还救了王义的性命,阿郎的恩情,王义就算是死也报答不完的。”

又是一番直抒胸襟的肺腑之言,裴玄静听得比前一次更心惊。王义的心中肯定有着什么难言之隐,而且与叔父的安危有密切的关系。她察觉到王义特别信任自己,而且一直在试图提醒自己——他像是有极重要的信息想传递给她。

裴玄静低声道:“谢谢你,愿为叔父出生入死,护他平安。”

“可要是我、我没能做到呢?”王义猛然发问,面容有些狰狞。

“那我也相信你,已经尽了力。”裴玄静认真地回答,“这世上本无万全之策,但求无愧于心。”

王义瞪大布满血丝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裴玄静。

“娘子,你让我好找!”随着一声清脆的呼唤,阿灵冒冒失失地跑了过来。“阿郎叫娘子一块儿去吃晚饭呢。咦,你们?”

裴玄静忙说:“你等着,我马上就来。”人却不动,只是盯着王义。

王义也一下子清醒过来,嘴里说:“大娘子略等片刻,待我取件东西。”转身奔进耳房,须臾又奔出来,手里捧着——一顶帽子。

王义将帽子双手呈给裴玄静,“大娘子,这帽子是我这几天在东市上寻到的。他们说是从扬州刚运来的新式样。我看着也觉得挺不错的,就花钱买了一顶。前些日子犯错伤了阿郎的脚,我想给他赔个不是。可他根本不放在心上……所以,能不能求大娘子帮个忙,替我把帽子转送给阿郎?王义这厢谢过了。”

送帽子?裴玄静真有点摸不着头脑了。她接过帽子捏了捏,做工质地确属上佳,式样也很稳重,叔父应该会喜欢。可现在正值酷暑,这么厚的毡帽也没法戴啊。她为难地说:“心意是难得的,帽子也是好东西。不过,是不是再等些时日,等天气转凉了送更好呢?”

王义古怪地笑了笑,“过些日子,只怕就来不及了。”他直视着裴玄静困惑的目光,说,“若是简便容易的事,王义也不拜托大娘子了。阿郎一心要替圣上分忧办事,我想他不等脚伤好利索,就会赶着去上朝公干的。只要阿郎一出门,王义就希望他能戴上这顶帽子。”

裴玄静还是想不通。脚伤和毡帽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一出门就要戴上它?但她决定不再追问。她决定相信王义,照他的话去做。

“好的,我尽力而为。”她说。

抱着毡帽离开时,裴玄静觉得手里沉甸甸的。

和叔父婶娘一起用晚饭,裴玄静没有提起毡帽的事。现在把帽子送给叔父的话,最大的可能就是被婶娘放进箱笼,待秋风起时再拿出来给叔父戴。可是王义说得很明白,他想让叔父只要出门就戴上这顶帽子。

怎么办呢?

裴玄静只好从关心叔父脚伤的角度出发:伤筋动骨一百天,叔父有些年纪了,务必要耐心休养,待到彻底好了才恢复活动,以免留下后患。

裴度微笑点头,并没有说什么。

裴玄静的试探失败了,她仍然无法确定叔父什么时候会出门。

同日,宰相武元衡冒着酷暑在外忙碌了一整天,直到入夜才返回宰相府所在的靖安坊。

刚一进坊,他就有种分外异样的感觉。阴森森的院墙暗影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耸动,浓重的树荫间更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命下人靠近查看时,一切又变得出奇静谧,透着诡异。

那天夜里,武元衡在书案前一直坐到三更,心里依旧觉得很不舒服。

为了平抑心情,也为了兑现对裴玄静的承诺,更为了理清让他深陷困惑的巨大谜团,今夜武元衡一直在全神贯注地临摹王羲之的《兰亭序》。可是到了此刻,他只能对自己承认失败。

皇帝说得对。树欲静而风不止,就连书圣也帮不上忙。

武元衡的笔端最终停留在:“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笔墨所及之处,正充斥着老友相聚其乐融融的欢欣。往后王羲之笔锋一转,开始感叹人生无常、岁月无情,却是武元衡再也不愿去触碰的部分了。

他临的仅是半部《兰亭序》而已。

武元衡长叹一声,必须到此为止了。

可是心情仍然无法平静,不祥的预感如同更深更黑的夜色,压得他透不过气来。武元衡随手又取过一张白纸,信笔涂抹。再看时,发现自己赋了一首新诗:夜久喧暂息,池台惟月明。

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这首诗和他一贯华丽晦涩的诗风不符,却有种质朴坦白的魅力,明确地吐露了内心深处的彷徨。

武元衡的诗在当世很被推崇,但他心里知道,自己的诗大多为奉和之作,纯熟的技巧和高雅的品味掩盖不了情感的缺失。太多人写得比自己好,比如白居易,比如李长吉,再比如刘禹锡和柳宗元。这些人的诗都好过他,但景况却远远不如他。

最近在朝中,有些人开始呼吁召回被贬十年的刘禹锡和柳宗元等人。皇帝尚未表态,但至少没有明确的反感。毕竟已过去整整十年了,当年那场惨烈的永贞革新的余波,也许真的在皇帝的心中平息下来了。

也有人偷偷来问武元衡的意见,希望能得到他的支持。十年前,武元衡和刘禹锡、柳宗元站在差不多的起点上,却走到今天这样天差地别的境地。他完全可以借此机会,居高临下地表现他的宽容与道义。但是武元衡保持沉默,不反对也不赞成。

他知道人们会在背后怎么议论自己——看看,人家武相公多么善于自保啊。十年前和永贞派保持距离,才得到当今圣上的宠幸,以至飞黄腾达。十年后的今天依旧和永贞派划清界限,避免惹是生非。

物议沸腾,从来不是武元衡所在乎的。他只是从心底里认为,刘禹锡和柳宗元不适合回朝。政治主张和个人恩怨都不重要。只要读一读他们的诗文,感受一下跃然纸上的热血与灵魂,就会明白他们的本质是与官场相背离的。让他们回朝,绝对不会给他们本人带来好运,却会给皇帝带来更多的烦恼和压力。而这是武元衡最不愿意看见的。所以他只能保持沉默。

真正的诗人在诗歌中燃烧灵魂,剖析自我。武元衡是天生的政治家,而非诗人。所以他才能够成为帝国宰相,皇帝最倚靠的朝堂栋梁。他绝不是只知自保的怯懦小人。因为他深深地懂得,其实最大的自爱是将卑微的“我”交出来,奉献给价值远大于自身的崇高目标。这一点,刘禹锡、柳宗元他们已经做到了,武元衡同样能够做到。

甚至连裴玄静这个小女子也做得到。想到这里,武元衡感到既遗憾又欣慰。他这一生,虽然拥有过薛涛这段永难忘怀的情愫,却从未得到像裴玄静对李长吉那样奋不顾身的爱情。当然,人不可能什么都有。

不知不觉中,武元衡将书案整理得干干净净,仿佛要出一趟远门似的。最后,他将今夜刚赋的五言绝句放在那半部《兰亭序》上。

悠扬的晨钟声从大明宫传来,又到上朝的时间了。

帝国宰相郑重地敛容更衣。不论预感有多么强烈,武元衡还是毫不犹豫地踏上这条最熟悉的、朝向东北方的路。

因为天子在大明宫中等着他。那才是武元衡为自己选择的崇高目标。

靖安坊中,宰相府外,也有人在武元衡上朝的必经之路上等了整整一夜了。晨钟如同号令,提醒他们集中注意力。最靠近的树上埋伏着弓箭手,街坊两侧是面罩黑纱的杀手,另有数人在外围堵截,确保武元衡不可能逃脱。

一场血腥的杀戮即将开始。

武元衡没有凭借诗文,也没有凭借爱情,却将凭借死亡走向一生中的最高境界。

第二章 刺长安

1

裴玄静从睡梦中惊醒。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阿灵在屏风外发出酣眠的呼吸声。巡夜的梆子响隔着庭院深深,从坊间的街上传来。

应该刚过四更天。

裴玄静翻身下榻,打起帘子叫阿灵:“阿灵快起来!帮我梳洗了去给叔父请安。”

“娘子你闹什么呀,天还没亮呢……”

裴玄静把迷迷糊糊的阿灵直接揪起来,“不早了!”

阿灵吓醒了。相处这几天,裴玄静无论悲喜总是从容不迫的,阿灵还是头一回见到她这样慌张。

两人手忙脚乱地收拾好。裴玄静从榻边抱起一个包袱就走,到门口时想了想,又将它放在门边的地上。阿灵看得莫名其妙,“嗳,娘子这是什么东西,放这儿干吗……”

裴玄静说:“走吧。”

两人往裴度的屋子走去,阿灵还在问:“娘子,阿郎的脚还没好呢,又不去上朝怎么会起那么早?”

“你拿好灯笼,仔细看着路。”

到了裴度的房外,竹帘已经半卷起来,窗内烛光摇摇,人影晃动。

裴玄静站到廊檐上,轻声唤道:“叔父婶娘,玄静来给你们请安。”

房门应声而开。杨氏的婢女倩儿吃惊地瞧着裴玄静,“是大娘子来了吗?快请进屋。”

这时裴玄静反而镇静下来,理了理衣裙,迈步进屋。

裴度端坐在镜前,正由杨氏给他梳着头。裴玄静便在他们二人身后拜倒请安。

一见到裴玄静,杨氏就抱怨起来:“你这个叔父啊,脚伤刚好了点儿就非要去上朝。圣上不是都让好生养着嘛,也不知道他着什么急。”

对这种话,裴玄静当然只能笑笑。裴度却将深沉的目光投在她的身上——裴玄静太聪慧了,竟然真的看透了来自大明宫的无声命令。他意识到,自己的良好愿望或将落空,侄女似乎注定要卷入本不该属于她的巨大漩涡之中。

倩儿又来报告:“王义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裴玄静转首望去,只能看见王义肃立在门边的粗壮身影,但她就是觉得,自己看见了王义那双混合了绝望与希冀的眼睛。短短的一刹那,她的手心里已经全是汗了。

杨氏唠叨着把裴度的头梳好了,裴玄静抢着说:“我来给叔父取帽子。”她一进屋就看准了,东墙边的帽托上搁着裴度日常所戴的幞头,便走过去举起双手。

“咦,怎么取不下来?”她叫阿灵,“你来帮我照一下。”

“哦。”阿灵端了烛台,慌慌张张地往裴玄静面前伸。突然“哎呀”一声,整个人往裴玄静身上倒过去。

“小心!”裴度和杨氏异口同声叫起来。

来不及了,烛火恰恰烧到裴玄静手中的幞头上。倩儿抢步上前,从阿灵手中夺过烛台,裴玄静也赶紧拍打幞头上的火星。可是黑纱面子上已经烧出好几个洞来。

杨氏气急,指着阿灵训斥:“你怎么搞的!”

阿灵刚想说话,右手却被裴玄静用力一捏。阿灵满腹的委屈和狐疑——真不知道娘子是怎么回事,刚才明明好端端地站着,却伸出足尖将自己绊倒。惹出了大麻烦,又不许自己辩解。

但是阿灵忍住了,涨红着脸什么都没说。

现在轮到裴度着急了。

上朝的时辰眼看就到了,自己脚伤未愈行动也不顺遂,必须提早出发。糟糕的是,以节俭为上的御史中丞大人只有这么一顶便帽。要不然,今天就戴个破帽子上朝吧!等监察御史发现了再解释。

裴玄静突然说:“叔父,玄静从家中带来一顶毡帽,本来就要送给叔父的,这两天心神不宁就没想起来……”

“快去取来!”裴度也顾不得其他了。

王义在门边高声道:“我去吧!”

他一转眼就抱着包袱回来了。裴度戴上毡帽时,王义深深地看了裴玄静一眼,便扶着一瘸一拐的裴度走了。

晨钟响起来。到长安城才几天,裴玄静已经熟悉了这来自东北方向的庄严钟声,今天听来,却仿佛传递着不尽苍凉的启示。

裴玄静虽然做到了王义所托付的事,却被更深更大的无力感所包裹。直觉明白地告诉她——要出大事了。可是现在除了等待,她什么都不能做。

从兴化坊去大明宫上朝,要先向西出坊门,再折向北。裴度仍然一人一骑,由王义右手牵马,左手提着灯笼,出府门沿着东西向的坊街前行。

天还没有亮。启明星孤零零地挂在东方的天际,月亮的清光从背后照向他们。马蹄音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脆。

感官在这一刻变得出奇敏锐,那声唿哨起得虽然极轻微极迅疾,王义立刻就听到了,几乎同时将裴度扯落马下。

裴度掉在地上时,已有数枝羽箭插入马身。马匹负痛狂呼,其余的箭支被王义挥舞的长刀扫落。

第一轮远攻之后,立即从墙角树荫处蹿出数名黑布蒙面的杀手,开始第二轮近身肉搏。

刀光四溅,兴化坊的清晨瞬间被照得透亮。

王义仅一人,虽接连击退数名杀手,不免顾此失彼。突听裴度一声惨叫,扭头便见到一个杀手挥刀,结结实实地砍在裴度的头上。

王义狂呼着冲上前砍倒那名杀手,再不顾其他,一脚将裴度往路边踹去。裴度翻滚着跌入树下的沟渠。

杀手们又一起涌上来。王义知道,这么大的动静肯定惊动了金吾卫,再多坚持一会儿,他们就会赶到的。现在只需要他守在沟渠前面,能守多久就守多久。这便是他殚精竭虑设想出来的最后一招。

攻击从四面八方而来。刀砍进肉里,他不觉得疼,血糊了眼睛,看不见就靠耳朵听。王义很快失去了全部知觉,完全凭借本能坚持战斗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突然听见人喊马嘶。周围像是一下子聚集了好多人。肯定是金吾卫赶到了,王义冲着他们大喊:“裴中丞在这里,快来救裴中丞!”

他松懈下来,两条腿顿时软了。他想用刀拄地,撑一撑身体。又觉得奇怪,两肩处怎么变得空空荡荡?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的双臂已经在刚才的搏斗中被砍断了。

王义的身躯轰然倒下,倒在了遍地血污之中,但仍坚持着最后的一线清醒。直到他听见金吾卫们叫嚷:“裴中丞还活着,活着!”血肉模糊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这才放任自己昏迷过去。

上朝的时间早就过了,皇帝还留在延英殿中,而没有前往举行常朝的紫宸殿。

皇帝在哭泣。

他已经哭了很久,自己也觉得差不多,该哭完了,可眼泪就是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送来噩耗的左金吾卫大将军李文通、被皇帝紧急召见的宰相李吉甫和郑絪都在殿前静候着。随着时间的流逝,最初的震惊、恐惧和愤怒渐渐变得迟钝了。看着在殿上泪流不止的皇帝,兔死狐悲的巨大悲凉感浸透了这三位当朝重臣的心。

皇帝终于停止哭泣,用嘶哑的嗓音对李文通说:“你再对朕讲一遍事情的经过。”

李文通只好重新叙述一遍——宰相武元衡被害的惨痛过程。

与裴度不同,武元衡有一支十来人组成的侍卫队。今日凌晨他们准时离开靖安坊中的宰相府,才走出一条街,就听到树上有人在叫:“灭灯!”与此同时,卫队所提的灯笼全部被箭射灭。数十名杀手随即从黑暗中一涌而出。

侍卫们纷纷被砍倒,有些见势不妙撒腿就跑。只剩下武元衡一人一马留在原地,正在仓皇四顾之际,带头的刺客冲上前,一刀砍在武元衡的腿上。武元衡惨叫一声伏于马上,动弹不得。那刺客不慌不忙,竟然牵着马向前又走了十来步,来到一户人家的门前,借着灯笼的光看清武元衡的脸,才手起刀落,直接砍断了宰相的脖子。

这些细节是从逃跑的侍卫和附近住户的讲述中拼合的。事实上,刺客行凶后还带走了武元衡的首级。武元衡的马匹驮着失去头颅的主人,径直跑到了大明宫的丹凤门前。

那是武元衡的魂魄仍然惦记着上朝,惦记着天子,惦记着他未尽的使命吧。

就在武元衡被刺的同时,御史中丞裴度也在兴化坊中遭遇刺客。幸而未死,现已被金吾卫救回裴府,但头部遭受重创,仍处于昏迷中。

“金吾卫!”皇帝大叫起来,“快派金吾卫去守卫裴中丞的府宅。”

李文通忙答:“已派了重兵前往。”

“还有御医,遣朕的御医去给裴中丞诊治,一定要把他救过来!”

宰相李吉甫道:“也已安排了。”

皇帝这才安静下来。良久,他抬起哭得通红的双眼,问:“据你们看来,此事是何人所为?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三位重臣均低头沉默着,刚才皇帝哭时,他们面面相觑了很久,已对各自的想法心知肚明。此时此刻,没有人愿意先开口。

“怎么?你们都没话要对朕说吗?”

李吉甫奏道:“陛下,据臣们推断,此案无疑是藩镇所为。刺客很可能就是淮西吴元济派来的。天下人都知道,武相公和裴中丞是陛下削藩最坚强的支持者,刺杀他们,无非是为了砍断陛下削藩的左膀右臂,进而威胁朝廷,迫使陛下停止淮西战事。”

“你们都这么认为?”

大家默认了。

皇帝长出一口气,“那么你们说,朕应该怎么做呢?”

又是沉默。延英殿中的闷热空气凝结成了一个巨大的铅块,压迫得人想立刻逃离,逃得越远越好。

“说话啊!”

“臣、臣以为,陛下应三思而后行。”

“三思?三思?”皇帝的面容扭曲起来,表情由哀恸转为狰狞,“你们是不是想说,朕应该听从吴元济的威胁,应该停止削藩,应该撤兵?”

没有人回答他。

皇帝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臣子们。失去了武元衡和裴度,眼前这几人就是自己最可依靠的力量了。然而此刻他们却都低垂着脑袋,连目光都不敢与他交错。

皇帝感到全身的血都凉透了。

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让我进去,我要见陛下!”“不可啊,现在不行……”随着吵闹声,两个人互相拉扯着进了殿。其中一个是吐突承璀,正在竭力阻挡闯入者。但显然对方也非等闲之辈,不仅没把吐突承璀放在眼里,还直接冲到了皇帝的驾前。

“陛下!”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扑通一声跪倒在御座前,高喊道:“陛下啊,一国宰相横尸街头,这是自古未有的惨案啊!贼寇狂妄到此等地步,竟敢在京师重地、天子脚下行刺,刺杀的还是我大唐的宰相!他们、他们分明是欺我朝廷软弱,大唐无人啊!陛下,此实乃国之耻,帝之殇,民之痛啊!陛下……”说到痛切之处,七十三岁的兵部侍郎许孟容已然泣不成声。

一整个上午了,皇帝终于听到了想听的话。他豁然站起,喝令:“许侍郎莫要悲泣!立即随朕去紫宸殿,众僚已等待多时了,咱们现在就上朝,商讨灭贼大计!”

“大家……”吐突承璀拦在皇帝面前。

“你要干什么!”

“大家!”吐突承璀急得额头青筋暴突,“紫宸殿中根本就没几个人在啊。”

“……什么意思?”

“因为武相公和裴中丞遇害,百官恐惧,很多人都不敢出门,纷纷告假了。所以直到此刻,紫宸殿中来上朝者还未及三分之一呐。”

皇帝瞪着吐突承璀,复又缓缓坐下。

寂静重新降临延英殿,就连许孟容也停止了号啕。皇帝在思考,所有的人都在等待。但是没人猜得出,皇帝在想什么。

——皇帝在想十年前。

正是那场惨烈的永贞革新,将武元衡送到了他身边,那时他还是皇太子李纯。

当时,先帝顺宗皇帝以重病之身登基,根本无法上朝听政,只能将所有的政事都托付给最信任的王叔文等人。以王叔文为首的革新派借天子之名行事,帝国的权柄几乎完全操纵在他们手中。这当然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那些人迅速站到了王叔文他们的对立面。朝野遂形成了两派相争的局面。

武元衡时任御史中丞,兼德宗皇帝的山陵礼仪使,绝对是朝中的实力人物。王叔文非常想把他拉拢到革新派这边来。可是三番五次的示好,武元衡竟丝毫不为所动。他的不合作态度大大触怒了王叔文。王叔文遂以顺宗皇帝的名义下诏罢免武元衡。

卧病的顺宗皇帝说不出话,对王叔文所拟的诏书基本上都是点头同意。但在看到罢免武元衡的诏书时,他竟然挣扎着拿起笔,写下了“迁太子右庶子”这几个字。

就这样,遭到贬谪的武元衡奉诏来到了太子东宫,担任右春坊主官。而此时,距离李纯被册封为皇太子仅仅过去三天。

几个月后,皇太子李纯成了新皇帝,立即悉数清洗王叔文的党羽。武元衡由于站队正确,很快便官复原职。元和二年更升为户部侍郎同平章事,从此当上了帝国的宰相。

在短短几个月的东宫生涯中,李纯和武元衡深刻地了解了彼此的性格、才干和主张,为之后的合作打下了极好的基础。恰恰是“太子右庶子”这项任命的功劳。

然而,就因为这项任命是顺宗皇帝下达的,李纯心中始终存着一个疙瘩,无法对武元衡给予彻底的信任。也因此,在元和二年末的时候,李纯任命武元衡为西川节度使,派他治理成都去了。

七年治蜀,武元衡功绩斐然。元和八年时,削藩战事进入胶着状态,急需调整战略并将全局交托给最忠诚有力的执行者。值此决定大唐命运的关键时刻,李纯终于下定决心从西川召回武元衡,仍委任其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真正地将帝国的重任和君主的信赖全部交付给他。从那一刻起,武元衡对李纯的意义就已经超越了君臣遇合的范畴。

对于李纯而言,武元衡是他一再否认又一再肯定的父爱的证明。

延英殿上,皇帝的目光扫过臣子们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