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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还是裴玄静第一次真正使用这把匕首。当时在危难之际不及多想,现在阿灵的话倒提醒了她。确实,这把匕首锐利得超乎寻常。马车套马的笼头皮带粗厚结实,普通的刀具根本割不开,这把匕首却能一触即断。

裴玄静的心中涌起一股热浪——是他的馈赠救了她的性命。如果这都不算缘分,她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值得相信和期待的奇迹。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阿灵,你有什么事?”

阿灵一拍脑袋,“哎呀,差点把正事给吓忘了。阿郎吩咐我请娘子去他的书斋……嗯,会客。”

会客?

裴玄静问:“是要我去会客,还是叔父会客叫我作陪?”

“是阿郎的客人。”

“可知贵客身份?”

“知道,是武相公。”阿灵怕裴玄静不了解,又补充说,“就是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武元衡相公。”到底是御史中丞府中的小婢,把这么拗口的官职都说得一清二楚。

竟然是当朝宰相?裴玄静很惊讶。

她当然知道,武元衡是现下权倾朝野的大人物。因为他在削藩问题上坚决支持宪宗皇帝,还亲自布局,以铁腕手段推动削藩战役,已经成为当今圣上最倚重的臣子了。

裴玄静还知道,武元衡和叔父裴度的私谊相当深厚。元和二年武元衡出任西川剑南节度使时,裴度就在他的幕府中充任书记官,两人配合默契,将西川治理得有声有色。武元衡还朝之后升任宰相,对皇帝极言裴度的能言善辩和坚贞正直。宪宗皇帝因而委任裴度出使魏博。裴度不出一兵一卒就成功安抚了魏博藩镇,令皇上喜出望外,很快又将他提拔为御史中丞。如今叔父位高权重,离开相位仅一步之遥,绝对离不开武元衡的举荐与支持。

所以裴度对武元衡极其尊敬,待之如师长。在削藩的问题上,裴度也始终与武元衡保持一致,充当最强硬的主战派,在朝堂内外精诚合作,誓死忠君。

不过武元衡的性格非常孤高,自入仕途从不与同僚拉帮结派,是君子慎独的典范。即使和裴度相知甚深,仍然保持距离,避免朋党之议。今天他亲自造访裴度的家,还要裴玄静去作陪,实在有些不同寻常。

“你知道武相公来做什么吗?”她问阿灵。

“就听他提了一句,说是奉圣上之命来探阿郎的伤。”

裴玄静点点头,揽过铜镜整理妆容。刚抬起右手,眼角闪过指尖上的小红点。她不由地停下来。

阿灵尚在门边等候,裴玄静的思索只能在须臾之间。她想起自己的困境,想起等待整整七年仍未能兑现的誓约,以及那个只见过一面,却从十五岁起就牢牢占据自己心房的人。

从历来帮助父亲断案的经验中,裴玄静早就懂得,世上并不存在无法突破的困局,就看你愿不愿意去试。而且,当个人的力量不足够的时候,还必须学会借力。

所谓贵人相助,就是这个意思吧。

但是即使贵人从天而降,也得靠你自己抓住机会。

贵人。当今世上,除了皇帝之外,宰相恐怕就是最大的贵人了。可是裴玄静有什么理由相信,武元衡会成为“她的贵人”呢?他与她所忧虑的一切毫无瓜葛。

才一瞬间她便做出决定——必须试一试,反正已经走投无路了。至少武元衡是可以对叔父产生相当影响的人。只要能够争取到他的同情,事情就可能有转机。

来不及细想了。裴玄静抬起手,对着铜镜一一拔下发髻上的金钗和花簪。

在阿灵惊讶的目光中,裴玄静飞快地除尽满头珠翠。她本来就没有挽高髻,现只剩下一支素净无华的玉钗束住黑发,顿时显得既清雅又脱俗。

“啊,娘子。你这是做什么……”

裴玄静冲着阿灵微微一笑,“走吧。”

8

匆匆穿过花园,裴玄静完全忘记了炎热。虽出身于山西闻喜裴氏这样的望族,裴度和玄静的父亲裴昇从小的家境却不富裕,裴度又长得其貌不扬,全靠品格和才学立足于世。即使今天身居高位,仍然保持着最朴实的作风。所以裴度的府邸和花园都整饬得十分简约,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景色。直到裴度的书斋外面,景致才令人眼前一亮。

从府外引入的一脉活水,于书斋外汇成一座小小的池塘。正是荷花盛开的时节,半池菡萏红粉相间,数量不多却颇有气势,恰如叔父裴度的为人,胸有丘壑,深藏不露。

书斋的门大敞着,寂静的午后院落中蝉鸣不绝,书斋里飘出的谈笑声十分清晰,宾主二人的兴致似乎都很高。

裴玄静站在门口向内望去,案前二人一坐一立。叔父坐着,敷着药的右脚直挺挺地伸向一侧。旁边之人长身玉立,假如叔父站直了,也得比他矮半个头。

裴玄静的心跳加快了。她竭力镇定了一下,扠手轻唤:“叔父。”

案前二人一齐回过头来。

他们见到一个白衣胜雪的身影,在敞开的书斋门前亭亭玉立。莲池中的菡萏宛如铺开的红毯烘托着她。午后绚烂的阳光从后方照过来,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就在这一刹那,帝国宰相武元衡惘然失神了。往日的记忆就像扑面而来的阳光,不及阻挡地直射进他的心胸。

竟会是她吗?

他曾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

那些曾经为她写下的诗句,这一刻活泼泼地跳到他的唇边——“麻衣如雪一枝梅,笑掩微妆入梦来。若到越溪逢越女,红莲池里白莲开。”

他梦中的白莲,仿佛今又盛开。

“玄静见过武相公。”

噢,武元衡回过神来。他微笑点头,细细端详着裴度的这个侄女,心中暗叹,还真有点神似呢。不过与他心中的形象相比,裴玄静年轻太多了。

武元衡在芙蓉城中初遇薛涛时,两人都已届中年,所以尽管两情相悦,彼此的感情表达依旧是十分克制的。对于以清雅孤高著称的武元衡来讲,能为薛涛写出《赠道者》这么露骨赞美的诗,已经算得上情之所至,破天荒的事了。

薛涛回给他的诗更是缠绵悱恻、意犹未尽——“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

他们都是太自爱的人,况且又都经历了太多,这段情的结局只能是无疾而终。不过武元衡从来没有忘记过薛涛,他在内心的深处给她留了一个位置。而近来,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处待得越久,他对俗世荣华就愈发有种过眼云烟的感触,当初和薛涛的这段情也就越令他回味无穷。

不过,眼前这个叫裴玄静的年轻姑娘怎么可能猜测到他的内心世界?抑或她今天一身素裙来见贵客,纯粹是种巧合?

武元衡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裴玄静则低头不语。书斋中的气氛略显尴尬。裴度刚才乍一看见裴玄静的清淡打扮,也有些吃惊。阿灵肯定对裴玄静交代过,武元衡是极尊贵的客人。她就算不隆重修饰出迎,现在这副样子也肯定是不合适的。

裴度心想,大概侄女还在为那桩作废的亲事烦恼吧。他今天让裴玄静来面见武元衡,本就抱着让她露露脸的打算,若能给宰相留下个好印象,说不定能帮忙物色一门称心的亲事。

于是裴度向武元衡解释:“家兄过世后,玄静入观修道三年。这次来京前,才刚刚卸下道服。”意思是说裴玄静素净惯了,一时没改过来。

武元衡会意,对裴度道:“原以为今日要见的是‘女神探’,不想还是位女炼师。实所幸哉。”言罢,两位长者相视而笑。

裴玄静的心几乎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她意识到,自己可能赌对了第一局。

武元衡被赞为“大唐第一美男子”有些年头了,围绕着他衍生出无数的八卦来。其中哪些确有其事,哪些纯属意淫,恐怕只有武相公本人最清楚。但是对裴玄静来说,可参考的依据唯有八卦,其中最重磅的便是武元衡和女道士薛涛的逸事了。所以她让自己以女道士的素雅装束露面,试图拉近与武元衡的距离,从第一印象便争取到他的同情。

这点奥秘裴度还后知后觉,武元衡却已心领神会。他这一生,就是被各种女人用各种方式讨好的一生,早已波澜不惊。裴玄静的方式很聪明也很自然,让武相公挺受用的,而她神态中的骚动与不安又太明显了,使他对她的目的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于是,宰相饶有兴致地主动与裴玄静攀谈:“我听你叔父谈起过不少你的断案事迹啊,的确称得上见微知著。”

“武相公谬赞。”

“只是……可惜了。”

“因为我是女子吗?”

裴度说:“玄静!”

武元衡反而淡淡一笑:“或许很多人会这样想,但我不同。”

确实,当年蒲州刺史就曾向裴昇感叹过,以裴玄静的聪明才智,若身为男儿郎,定能入仕为官成就一番事业。可现在嘛,才华只能当作人生的点缀,成不了正餐。真可惜。

裴玄静也知道,武元衡绝对不是这个意思。单单从他身为武则天曾侄孙这点来说,武元衡也不会那么狭隘地看待女子的才能。何况他还有过一位诗才横溢的情人——薛涛。

她感觉到宰相正在观察自己。那就好好表现吧,机会太难得了。

裴玄静说:“愿闻武相公赐教。”

武元衡意味深长地道:“庄子云,中心之帝名混沌。四方之帝每天为其开一窍。七天之后开出七窍,而混沌死。所以道家以为万物相生相克,互有消长。主张无为而治。这一点核心精髓怕是与追根溯源,从蛛丝马迹中寻求真相的探案过程相悖。玄静若真想求仙得道,就不能再执着于人世的善恶分辨,所以才说可惜了。”

裴玄静认真地想了想,回答:“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哪得知其故。得道成仙是讲究先天禀赋的,玄静不敢奢望这些。不过玄静在道观中静修三年,倒也有些许心得,自以为对探案亦有所裨益呢。”

“哦?是什么样的心得?”武元衡对裴玄静的兴趣越来越大了。

“正如武相公方才所说,道家认为世界的至高形式是混沌。万物有道,自然天成,这就是最完美的状态。然而七窍一开,混沌就死了。换句话说,只要有人力的介入,哪怕仅仅是观察和感知,也会破坏事物原本的和谐状态。所以在人世间是不存在完美的。善恶均遵此法。人间既没有至善,也没有至恶。只要是人所做的事,就必然存在缺陷,存在瑕疵。也必然会彼此影响,互成因果。领悟了这些,在思考具体案情的时候,就比较容易找到突破处,从而豁然开朗。”

武元衡大感震惊。

倒不是裴玄静说出了什么太高深的见解,而是他听见了一句话——在人世间是不存在完美的。就在今天早上,在大明宫的延英殿上,皇帝恰恰也对他说了意思相近的话。

如果太完美,就不真实了。

武元衡保持着一贯的恬淡笑容,在心中默默沉淀下预感带来的强烈冲击,对裴度道:“中立的这位侄女果然巾帼不让须眉,相当有见地。”

裴度呵呵一乐。今天他一直有些心不在焉,未曾留意到武元衡和裴玄静对谈的弦外之音。

武元衡又向案上扫了一眼,随手拿起上面的一幅尺牍。

“玄静对王羲之的书法有研究吗?”

“书圣吗?”裴玄静没料到话题突然转了向,忙答道,“幼时在父亲的指导下临过智永和尚的《真草千字文》,写得不好,研究就更谈不上了。”

“我前些日子临了一幅王右军,自觉得意,今天特拿来赠予你叔父。玄静也来看看,临得如何?”

裴玄静接过尺牍,凝神细看起来。

裴度刚想说话,武元衡以眼神将他制止了。直到这时裴度才发觉,今天自己安排的侄女与宰相的会面,正在朝着完全出乎他本人预设的方向发展。

裴玄静看完了,抬起头问:“敢问相公,此帖名叫?”

“称为《丧乱帖》,乃太宗皇帝所收王羲之的三千六百纸之一。仅宫中有拓本,民间是见不到的。”

“怪不得。”裴玄静轻声道,“玄静对古人之书懂得不多,况且没见过真本,此帖临写得是否传神,玄静不敢妄加评论。不过……玄静认为,这幅尺牍非为武相公所书。”

武元衡惊讶地问:“你见过我的字?”

“从未见过。”

“那你如何能断定这幅字不是我写的?”

裴玄静慢条斯理地回答:“武相公是严谨端庄之人,与叔父又有同僚之谊,若以字书相赠,必会装裱妥当,题款印章缺一不可。而这幅尺牍上什么都没有,看似仅仅是临摹时的习作,如此随意地便拿来赠人,绝非武相公的行事作风。”

武元衡和裴度情不自禁地对视,两人的表情中都有种一言难尽的味道。

武元衡追问:“那便请玄静再接着断一断,这幅字是何人书就的呢?”

裴玄静垂下眼睑,稍待片刻,方道:“玄静不敢说。”

“但说无妨。”

“这幅尺牍虽然一无题款,二无印章,用纸却是皇宫中专有的益州黄麻,纸上还饰有金屑,其腻滑柔韧的质地玄静从未见识过。相公方才说,《丧乱帖》只在皇宫中有拓本,因而这幅尺牍书于宫中,应该不会错。至于……具体为宫中何人所写,只要想到此人随手一书,兴之所至便交予宰相,又由宰相亲自送到御史中丞府中,两位大人并肩案前,虔心赏鉴。对于这个人的身份……玄静确实不敢想,更不敢说。”

书斋中一片静默。少顷,武元衡轻轻叹道:“当真不是浪得虚名。”

裴玄静仍然低着头,面庞却微微泛红了。这非是羞怯,而是紧张造成的。现在她知道自己猜对了,悄悄松了口气,又看了看那幅尺牍。突然,裴玄静有些恍惚了。

为什么这幅字的笔法和气韵似曾相识?好像不久前刚刚看见过类似的。

王羲之……

裴玄静记起来了!就是春明门外的那一夜,她在贾昌老人死去的隔壁屋子里,曾见过写在墙上的一幅字。当时她已经快要神志不清了,所以完全记不得文字的意思。可是那满墙上行云流水一般的酣畅笔墨,还是深深地留在了她的记忆中。

对照面前的尺牍,裴玄静终于可以断定,墙壁上的字体出自于王羲之。至少,也是形神兼备几可乱真的摹本。

这又是怎么回事?

贾昌老人悬挂师父遗像的屋子里,怎么会有王羲之的墨宝?

贾昌老人的死,迄今为止所有围绕他的院子的谜团中,又增添了一个新的谜。它们之间的关联又会是什么呢……

裴玄静思索起来,一时忘记了书斋中的现实。等她回过神时,正听到武元衡向裴度告辞。

裴玄静急了。今天太不容易才博得了宰相的好感,就这么放他走了吗?自己的目的还没达到呢。

可是,还有什么理由能留住武元衡呢?

她脱口而出:“武相公,玄静尚有一个请求。”

裴度直皱眉,他越来越猜不透这个侄女在打什么主意了。武元衡却很有耐心,微笑着等待裴玄静的下文。

“玄静想……”裴玄静急中生智,“玄静想求武相公一幅字。”

“求字?”又是一个意外。武元衡想,今天确实多谈了些书法,都是皇帝闹的。“什么字?”

裴玄静强自镇定道:“玄静挚爱一首诗,一直想请人把它题写出来。今天见到武相公,方知相公乃是天下最适合题写该诗的人。所以才斗胆向武相公求字。”

武元衡富有诗名,料想裴玄静是要求自己一首诗吧,便随口问道:“哪首诗?”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她竭尽全力想用平缓的语调念出来,到最后还是难抑翻滚的心潮,声音颤抖得几乎听不清了。

“玄静!”裴度的这一声叫得失态了,“你这是在……”他现在真的很后悔把裴玄静找来陪客了。但是裴度悔之晚矣,因为武元衡已冲口而出:“李长吉!”

武元衡当然知道,这首激动人心的诗出自诗人李贺。李贺,字长吉,少年时即以诗闻名。他的诗风幽深冷艳,常作鬼神之语。所以世人送他一个“诗鬼”的称号。但李贺虽是一个文弱书生,却胸怀报国之志。从这首壮志凌云的诗中就可见一斑。

韩愈非常推崇李贺的诗才,曾大力在同僚中推荐他。可惜李贺因故未能参加科考,只做了三年的奉礼郎,难以一展抱负,最终郁郁辞官而去。对于李贺,武元衡爱其诗才,也怜其遭遇,却没想到,今日裴玄静突然提起了这位诗人。

“是的,李长吉便是玄静尚未成礼的夫君。”裴玄静此时已经完全豁出去了。她扬声道:“玄静知道,武相公辅佐当今圣上削藩平乱,正是长吉诗中盛赞的当世豪杰,建功立业配上凌烟阁!玄静此来长安,是要与长吉完婚。如能得到武相公亲手所书此诗,实为我与长吉的三生之幸。还望武相公赐字成全。”言罢,郑重其事地向武元衡拜倒致谢。

武元衡惊讶万分,“你与李长吉?”他转向裴度,“这样的好事,怎么从未听中立提起?”

裴度已经听得目瞪口呆了,只好“咳”了一声,不承认也没法否认。现在这个场合下,他若再强调退亲之事,所有人都会十分尴尬的。

武元衡是何等人物,见叔侄二人的此情此景,已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他看着紧张得面色发白的裴玄静,心中暗叹,原来如此。

于是,宰相对裴玄静温言道:“可是李长吉早就辞官,离开长安了。”

“我知道,他回了家乡昌谷。”裴玄静颤声回答,“我将去昌谷寻他。他在哪里,我就去哪里。”

“那你知不知道,他已病重不起多时了?”

裴玄静脸色煞白地摇了摇头。

武元衡道:“前些日子我收到韩退之的书信,信中提到李长吉在家乡贫病交加,景况堪忧。唉,真是天妒英才。这么有才情的一个人,不想却落到这步田地。”他更加温和地问裴玄静,“玄静,你真的要去找他吗?”

“当然。”裴玄静含着热泪回答,“玄静与他有婚约。我不去,谁去?”

武元衡点了点头,“好,那我便答应你,赠一幅字给你与长吉作为新婚贺礼。”

裴玄静一拜到地:“多谢武相公美意。”

“长吉诗中有真意。”武元衡又沉吟着道,“他的诗还得他自己来写,旁人替代不得。今天之事由书圣的摹帖而起,我想……我便赠你一幅自临的王羲之吧。”

怎么又是王羲之?裴玄静也顾不上纳闷了,连忙谢道:“只要是武相公所赠,哪怕片纸只字,对玄静都弥足珍贵,堪为至宝。”

裴度脚伤,只能在书斋里送别武元衡。

武元衡的身影消失在菡萏深处很久了,书斋里仍然一片静默。叔侄二人相对而坐,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裴度才开口道:“你不愿意退亲,可以对我讲,也可以对你婶娘讲,又何必……”

裴玄静伏地认错:“是玄静考虑得不周全,但请叔父责罚。”

裴度让她给气乐了,明明先斩后奏,她还装无辜。武元衡临别的话明白地表示了对裴玄静的支持,现在他这个当叔父的还能说什么呢?

他问:“你怎么能肯定李长吉并未娶妻?”

“婶娘曾提起过退亲三年,长吉或已娶妻。不过,婶娘是忠厚老实之人,如果长吉确有婚讯,她一定会用确切的语气,甚而告知我详情。既然她说的时候吞吞吐吐的,我……我想那必然就不是真的了。”

裴玄静的这段话讲得心虚,裴度却更加自责了。早该料到的,就凭夫人那么淳朴的性情,靠几句模棱两可的话怎么哄骗得了裴玄静?

他不禁长叹一声:“唉,竟是我的不是了。”

“叔父这样讲,玄静可就太惶恐了!”

裴度一摆手,“玄静,你知道当初你父亲为什么执意要退了这门亲事?”

裴玄静摇了摇头。

裴度道:“玄静应该了解,不管是你父亲还是我本人,都绝非嫌贫爱富之人,也懂得惜才爱才。”

裴玄静听着叔父沉重的语气,刚刚由于事情出现转机而欣喜的心情又黯淡下来——难道,在自己这门亲事的波折里还埋藏着什么隐情?

可是话都到了嘴边,裴度却不再往下说。沉默良久,他说:“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既然侄女执意要去找李长吉,叔父也只能成全了。”

裴玄静忙叩头道:“多谢叔父。”心中亦喜亦悲,一时也分辨不出是什么滋味。

“但这次绝不能让你一人上路。”裴度恢复了冷静务实的样子,“侄女还当少安毋躁,在长安再多留几日,待我们安排妥当了即送你启程。”

“是,让叔父费心了。”

裴玄静告退,走到书斋门边时,又驻足道,“长吉病重……玄静但愿能早日上路,越早越好。”

裴度对这个侄女彻底无语了。

但当他独自一人留在书斋时,心中仍然禁不住赞叹裴玄静的执着。这是仅仅属于年轻人的单纯的执着,仿佛只要给她一个理由,她便将执此为剑,即使与全世界为敌也无所畏惧。

与她的勇气相比,他们这些成熟历练之人的瞻前顾后多少显得怯懦。然而现实是复杂的,远比所谓“女神探”能够想象的还要复杂得多。裴玄静只不过断了几桩民间小案而已,她根本没有见识过真正的罪恶。

有计划、有组织的杀戮才是真正的罪恶。并且越是这样的罪恶,越会粉饰以冠冕堂皇的理由。

裴度注视着案上的尺牍,裴玄静只看破了其中的一层真相,却看不透更深的那一层。那是只有武元衡和裴度才看得懂的东西。从裴度的私心出发,他当然希望侄女永远也别看透才好。

9

武元衡到访后的第二天,裴府像往日一样平静。

裴玄静早上去给叔父婶娘请安,见裴度的脚伤大有好转,也十分欣喜。回到自己房中,裴玄静取出前一日让阿灵准备的红丝线,开始细细地编一条穗子。

阿灵在旁边看了一会,咂舌道:“娘子的手真巧,怎么编得这样好看。”

“哪有你的嘴巴巧。”裴玄静笑道,“这两天叔父不上朝,家仆们都闲了吧?”

“也和平常没两样啊。”

“王义呢?他在干什么?”

“王义?”阿灵转了转眼珠,“娘子不提我还想不到他呢。王义这两天人都见不着,也不知跑哪儿去了。”

“是回家了吧?”

“家?他哪儿来的家?他是一个人从魏博跟阿郎来长安的呀。要说家,咱们裴府就是他的家。”

“也没有妻女?”

阿灵说:“当然没有啦。娘子,你不是又发烧了吧?”

裴玄静嗔道:“瞎说什么,我好着呢。”举起编了一半的穗子,“好看吗?”

“真好看。送给我吧,好娘子……”

“这个我有用,”裴玄静拧了拧阿灵的脸蛋,“下回再给你编一个。”

晚饭后,阿灵来向裴玄静汇报说,王义回府了。

裴玄静找了个借口支开阿灵,独自一人向前院来。

今夜比前两天更凉爽些,王义坐在耳房前的胡床上,远远地看见裴玄静过来,便起身行礼。他的情绪看来平静了许多,见到裴玄静也没显得意外,似乎本来就在等她。

裴玄静递上编好的红穗子,“这是我特意为你女儿编的,请笑纳。”

王义不解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