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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合诗?”裴玄静喃喃地道,“以拆字再组的诗谜,没想到在这里看见。”

崔淼好奇地问:“什么以拆字再组的诗谜?我倒没听说,怎么玩的?”

“崔郎请读此诗。”

“磴危人难行,石嶮兽无升。烛暗迷前后,蜀人不得过。”崔淼念了一遍,问,“谜在哪里啊?”

裴玄静侃侃而谈:“离合诗以拆字重组为戏,早在汉魏六朝时期就已有了。最常见的方式是:每四句离合出一个字,即每次句的第一个字和前一句的第一字相犯,分离出一个字,或一个偏旁、一个部首,或某种笔画。再与后两句分离出来的字、偏旁、部首、笔画合并成另一个字;也有六句离合为一个字的。”

“听起来好复杂。”

“其实不难。最早的离合诗当推后汉孔融作的《离合郡姓名字诗》:‘渔父屈节,水潜匿方。与时进止,出奇施张。吕公饥钓,合口渭旁。九域有圣,无土不王。好是正直,女回于匡。海外有截,准逝鹰扬。六翮不奋,羽仪未彰。蛇龙之蛰,俾也可忘。玫璇隐耀,美玉韬光。无名无誉,放言深藏。按辔安行,谁谓路长?’全诗离合成‘鲁国孔融文举’六字。”

崔淼凝眉思索,口中还念念有词:“渔父屈节,水潜匿方。嗯,离合出个‘鱼’首,与时进止,出奇施张……离合出‘日’,再并起来便是一个‘鲁’字!有意思。”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裴玄静,真诚地夸赞,“娘子真是无所不知啊。佩服!”

裴玄静抿嘴一笑,“那么崔郎猜一猜空海此诗离合的是什么?”

“娘子有意考我?”崔淼的兴致愈发高涨,怎么能在她面前露怯呢?况且这种诗谜只要掌握了规则,是绝对难不倒他的,“磴危人难行,石嶮兽无升……离出的是个‘登’字;烛暗迷前后,蜀人不得过……离出的是……‘火’,所以合起来便是‘燈’!‘燈’……”崔淼再三咀嚼,不由击掌而赞,“这首离合作得好,谜底和诗意相映成趣,又藏而不露。哈,却不知这个空海是什么来头?看名字也像个和尚?”

有人在门外应道:“还是个日本国的和尚呢。”

8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僧人站在门前微笑合掌:“二位施主,贫僧惟上有礼了。”

原来他就是空海赠诗的土僧惟上,也是此寺的住持。

惟上法师一口南音,却十分健谈。古刹孤灯,三人团团围坐相谈甚欢。敞开的门外夜雨凄凄,夏蚊在微光中环绕飞舞。

回忆起贞元二十年在福州遇上的日本国遣唐僧空海,惟上法师依旧感慨不已。身为异国人,空海却拥有极高的汉学造诣,光看他作的这首离合诗就小巧精致,令人爱不释手。以至于当惟上离开家乡福州,云游至“灵觉寺”担任方丈时,还不忘将这首小诗题写在墙上,留作纪念。

“不过在贫僧这里借宿的过路人中,能像二位这么快就看出诗中端倪的并不多。”惟上笑道,“离合毕竟生僻了一些,要写得好就更不容易了。”

裴玄静赞同:“历来诗谜中藏头、回文用得多些,熟悉离合的确实较少。”

惟上说:“只有一位权德舆权相公离京赴任东都留守时,曾在鄙寺暂歇,他也很懂得离合诗。”

惟上法师提到的这位权德舆相公,倒也是本朝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他不仅在政治资历上可以与武元衡相提并论,而且执掌文坛多年,就连刘禹锡、柳宗元这种级别的大才子都得投文于其门下,求其品题。自元和元年起权德舆就一直担任宰相,三年前才被皇帝罢了相,转任东都洛阳留守。

听到权德舆的名字,崔淼随口问:“我们也要赶着去东都,竟和这位权德舆相公走的是一条路吗?”

惟上道:“是啊,二位不知道吗?从鄙寺去东都是一条捷径。”

捷径?

裴玄静和崔淼的眼睛不约而同地发亮了。

惟上法师娓娓道来,原来从这座“灵觉寺”后门出去,穿过旷野便是崤山,崤山之下有一条雍谷溪,顺着溪水再前行半天左右,就能到达河阴县了。

河阴县,是大唐至关重要的一个地方。开元二十二年时,朝廷为便利漕运,特选址在河阴筑大仓,专门纳储从江淮地区经过汴渠运来的粮食,然后再经由黄河、渭水运往长安。从而彻底解决了长期困扰西京的粮食短缺问题。自元和以来,为了保障削藩部队的粮草供应,宪宗皇帝更命将绝大部分转运的粮食都囤积在河阴仓,以便根据战况灵活调用。

从河阴县再到东都洛阳,就只有一天不到的车程了。由于河阴仓对大唐意义重大,又和洛阳离得近,便划归东都一起管理。

据惟上说,三年前权德舆被罢相,改任东都留守时,特意选择先经河阴再赴洛阳上任,也是为了顺路考察河阴大仓。

从早晨的绝望到现在突如其来的惊喜,裴玄静简直有些不敢置信了。

没想到误打误撞竟然走了一条捷径。如果惟上所说属实,那么总共再有一天半的时间就能到达洛阳了,甚至比裴玄静原先所期待的还能提前半天。她一时无言,似乎生怕自己一多嘴,便打碎了这从天而降的好运。

崔淼却和惟上聊得热火朝天。

“听说权德舆被罢相还和前些天遇刺的武元衡相公有关,”崔淼道,“不知法师有否听权相提起过?”

“倒是未曾听说。”

崔淼说:“我也是道听途说来的,不知真假,姑且供法师一娱吧。据说朝中的两位宰相李吉甫和李绛常年不和,不论大事小事都吵个没完,圣上不胜其烦。权德舆相公在二人中间不偏不倚,结果圣上迁怒于他,责备权相没有是非决断,并以此为由将他罢了相。不久后武元衡回朝,每见李吉甫和李绛二人争吵,同样不予置评,圣上却赞武相公为忠厚长者,反而大加爱幸,岂不气煞人也。”

惟上听得大笑起来,“那是圣上太爱武相公了,权相实所不及啊。”

“怎奈皇恩再浩荡,武相公也还是横遭不测了。”崔淼习惯性地挖苦了一句。

惟上说:“提起武元衡相公,贫僧倒记起来了,那次权相留宿鄙寺时,确实也提到过一件与武相公有关的趣事,并且和离合诗有关。”

原来权德舆曾经作过一首离合诗,是赠给秘书监张荐的。因为写得十分精彩,当时引得朝中一堆人凑趣,纷纷创作离合诗互相比试。只有武元衡不为所动,旁人怎么怂恿都不肯出手,显得极其高傲,也让权德舆相当没面子。

崔淼说:“这种事也值得在意吗?大僚们的心胸未免太狭窄。要我说,就是武元衡相公根本不会写离合诗嘛,权相何必耿耿于怀。”

“阿弥陀佛。”惟上笑道,“很晚了,二位明早还要赶路,贫僧就不多打搅了。”

崔淼将法师送到门外,回身却见灯影之中,裴玄静的目光灼灼,亮如星辰。

他来到她的身边,问:“怎么了?”

她字斟句酌地说:“武相公……会写离合诗。”

“你想到了什么?”

“那首诗我用回文和藏头乃至反切都尝试过,未曾破解。”裴玄静摇头苦笑,“我竟一直有想到离合,真是愚不可及。”

崔淼跃跃欲试:“现在也不晚啊!”

这间小屋虽然简陋,却在桌上置了笔墨,想必是惟上法师特意提供给过路客人留诗的。崔淼拿起笔,并不蘸墨,而是伸到一旁的水碗沾了沾,在桌上写起来——“克段弟愆休,颍谏孝归兄。惧恐流言日,谁解周公心。”

他还要往下写,裴玄静拦道:“四句一组,你先看看这四句能离合出什么来?”

“前两句首字为‘克’,末字为‘兄’,这个容易,离合出一个‘十’来!”崔淼一边比划一边说,“后两句首字为‘惧’,末字为‘心’……离合成一个‘具’?‘十’配上‘具’,是什么字呢?”

裴玄静轻声道:“是‘真’字。”

“没错!”崔淼迫不及待地写下后面四句——“斓斒洛水梦,徒留七步文。蓬蒿密无间,鲲鹏不相逢。”

“斓和文,离合出的应该是个‘阑’字,蓬和逢,离合出的是个……‘艹’,拼起来就是一个‘蘭’字?”他看了一眼裴玄静,接着往下写——“亮瑾分二主,不效仲谋儿。仃伶金楼子,江陵只一人。”

这回解析得更顺畅了,崔淼几乎不假思索地便说出:“这四句诗离合出的是一个‘亭’字。亭?”他又困惑了,再看一眼裴玄静,她却低垂着双眸,保持沉默。

于是崔淼以水为墨,写下最后四句诗——“觐呈盛德颂,豫章金堇堇。琳琅太尉府,昆玉满竹林。”

端详着渐渐淡去的水渍,崔淼轻声道:“前两句离出的是‘见’,后两句离出的是‘王’,合起来便是一个‘现’字。所以……这首离合诗的谜底是——‘真蘭亭现’。”想了想,又不敢确定地问,“对吗?”

裴玄静终于抬起眼睑,望定崔淼点了点头。

“可是……‘真兰亭现’是什么意思呢?”

她缓缓地道:“我想此处的兰亭,当指的是书圣王羲之的千古一帖——《兰亭序》。”

“娘子因何如此肯定?”

“因为在我的行李里,就有武相公赠予的半部《兰亭序》。”裴玄静说,“是他特意临摹了,送给我的新婚贺礼。”

崔淼恍然大悟,马上又疑道:“但此处说的是真兰亭,又指的什么呢?”

“我想……应该是《兰亭序》的真迹吧。”

“真迹?!”崔淼把眼睛瞪得溜圆,“可是据我所知太宗皇帝在得到《兰亭序》后爱不释手,临终前还特意嘱咐高宗皇帝,将《兰亭序》的真迹陪葬入昭陵了?”

“我也是这样听说的,所以我们今日能见到的只有《兰亭序》的摹本,而真迹荡然无存。”

“难道武相公的这首离合诗是说……他发现《兰亭序》的真迹了?”崔淼惊奇万分地问,“静娘,他给你的贺礼不会就是真兰亭吧?”

“当然不是。”裴玄静倒是十分平静,“纸和墨都是簇新的,临摹得也比较仓促,一看便知是临时写就。而且……还只有半部,所以绝不可能是《兰亭序》的真迹。”

“那就让人不解了。武相公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做出一个‘真兰亭现’的谜来,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裴玄静再度沉默了。武元衡留给自己的这个谜,到此刻仿佛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他处心积虑布置的一切,处处围绕着王羲之和《兰亭序》,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合乎逻辑的解释。然而,她又面对了更大的困惑——真兰亭现。

贞观年间的《兰亭序》摹本距今一百五十年,都已经是价值连城的古董,更别提作于五百年前的《兰亭序》真迹,那根本就是无价之宝。

假设,《兰亭序》的真迹确实重现于世,那么它现在何处呢?武元衡是不是希望裴玄静找到它?他凭什么认为她有这样的能力?他还给她留下了什么进一步的线索吗?

再说全天下都知道《兰亭序》真迹陪葬入昭陵,怎么可能又重现于世?难道当初高宗皇帝根本没有遵从太宗皇帝的遗旨?又或者是有人把它从昭陵里偷出来了?

这一切太过扑朔迷离了。

裴玄静思忖着说:“好的离合诗,应该做到谜面与谜底的寓意交融,相互映衬。所以,还需要从表面的诗意出发想一想。”

“这倒不难。这首诗句句用典,无非把典故理一遍罢了。”崔淼说,“头两句‘克段弟愆休,颍谏孝归兄。’用的是春秋之典。《春秋》开篇第一则‘郑伯克段于鄢’,讲的是郑庄公老奸巨猾,故意纵容其弟共叔段与其母武姜,令共叔段娇纵,欲夺国君之位。庄公遂以此为由讨伐弟弟,将其弟杀害之后,庄公又怨恨母亲偏心,将她迁往颍地,还发誓不到黄泉,再不与母亲相见。后来经过孝子颍考叔规劝,才从地道中迎回母亲,母子重归于好。这个典故嘲讽帝王家骨肉相残,手段隐蔽而毒辣。后来郑庄公虽然有所悔悟,迎回母亲成全孝道。但是他杀了母亲最爱的小儿子,再怎么做也弥补不了母亲的丧子之痛。所谓‘孝归兄’无非是表面文章罢了。

“至于‘流言日’和‘周公心’这联嘛,我记得白乐天写过一句类似的诗,好像是什么‘周公恐惧流言日’,对吗娘子?”崔淼滔滔不绝地一口气讲下来,突然注意到裴玄静已经许久未发一言了。

她抱膝坐于灯下,油灯将尽时的微光,在漆黑的双眸中摇曳不定。

崔淼这才意识到,裴玄静的神魂早就离开这间小屋,飘荡到了旷野的深处,也许……已经随着清光掠过邙山之巅,去到那朝思暮想之人的身边。

其室则迩,其人甚远。

崔淼暗暗地叹息一声,低声道:“娘子累了,先休息吧。咱们明日再接着猜谜。”

待他走到门边,裴玄静才如梦方醒,问:“崔郎去哪儿?”

至少,他听出了她语调中的依恋,也许她自己并不知觉。

“我就在外边,快睡吧。”崔淼倚着廊檐坐下来,第五夜——他对自己说,这是他们在一起度过的第五个夜晚了。

第四章 新婚别

1

漕运一直是大唐帝国的命脉。

长安城作为大唐的都城存在一个致命缺陷:粮食供应。关中地区的粮食产量根本不足以支撑一个百万人口的超级大都市,必须依赖经大运河从江淮地区运来的粮食。这个转运的过程一旦出现阻滞,长安城立即岌岌可危。开元末年,玄宗皇帝改革漕运,采取了沿途修仓、分段转运的方法,建立了河阴、柏崖、集津、三门诸仓,才有效地解决了困扰长安城多年的粮食问题。大唐皇帝总算不必碰上荒年就拖家带口,领着文武百官迁徙东都洛阳就食了。天宝三年,玄宗皇帝高兴地说:“朕不出长安近十年,天下无事,朕欲高居无为,悉以政事委林甫。”

言犹在耳,渔阳鼙鼓动地而来。最美好的愿望总是要用最残酷的方式摧毁,这才是人类为自己的愚蠢和自满所付出的代价。

孤独地死在太极宫的玄宗皇帝看不见了,若干年后他的子孙们仍然在为漕运而苦恼。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拒绝纳税。帝国对江淮漕运的依赖日益为甚。

自从宪宗皇帝下令将河阴仓作为供给淮西军粮的暂存地后,河阴县的重要性愈加凸显。此地本来只是一个渭河边的小村落,从开元后期沿岸建起一系列大仓,驻扎了守卫的军队,又为负责转运的官员建立驿站,市面渐成气候。

如此具有战略意义的地方,按理说必须进行军事化管理。

不过和大唐的其他方面相类似,所有帝国权威应该发挥作用的地方,都存在着种种不尽如人意之处。中央集权只能虚浮于面上,底下统统各自为政、各显神通。

驿站原则上归兵部管理,只能接待朝廷官员和公差,不允许对外接客。可是这么做没有油水,还常常得倒贴。所以各地驿站都阳奉阴违,将部分客舍辟出给过路商旅落脚,大搞创收。驿丁还把朝廷仓库中的钱粮偷出来,作为驿站的日常使用。朝廷派来管理的官员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要是和他们较真,这帮当兵的立马就能暴动给你看。

洛阳留守权德舆对河阴县的管理,也本着如上原则。在他看来,“姑息”既是无奈的选择,又不失为一种策略。皇帝以“没有原则”降罪于他,权德舆并无太多委屈。他还挺能理解皇帝面对现实时的矛盾心情。东都留守位高权重,又相对自由清闲,历来都是养老官职中的最优选择。权德舆心里清楚,其实皇帝对自己算不错了。

倒是武元衡遇刺的消息令权德舆极为震惊,没想到藩镇猖狂到这种地步。老谋深算的他立即担忧起洛阳的治安来。权德舆马上行动,召集来下属各县的县令和负责东都守卫的金吾卫,部署了层层加强防卫的措施,这才觉得心里有底了。

正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东都留守偏偏遗漏了——河阴县。当然,更有可能是内心深处的“姑息”在作怪,使权德舆倾向了“侥幸”。

清晨离开灵觉寺以后,崔淼和裴玄静就走上了惟上法师口中的捷径。

其实捷径一点儿都不好走。山中仅有羊肠小道,雍水溪畔则怪石嶙峋,道路曲折盘旋,忽上忽下,马车走起来相当吃力。如果不是为了那一箱嫁妆,裴玄静真想抛下马车,轻身徒步前行。好在有崔淼一路上尽心尽力,终于在月上青天的时候进了河阴县。

他们早就商量好,今晚就宿在河阴。明早启程再行半天,便能到达洛阳了。

渭河在月光下静静地流淌,四外阒无声息。所谓河阴县城,其实就是沿着渭河的一个狭长地带。最靠近码头处是联排的大仓,尽头设有驿站。离码头稍远处才是不多的数户人家和军营。

这种格局是为了便利漕米从船上运到岸上。往来客商一般也走水路,所以驿站放在码头旁是最合适的。河阴县太小,没有城郭,只在面向官道的地方搭起一座象征性的木架城门,军营设在木城门后,管理出入人员,防卫大仓。

不过当崔淼和裴玄静进入河阴县城时,根本没人来查验他们。打着瞌睡的守卫连眼皮都懒得抬一抬。这么一对俊男靓女怎么可能劫朝廷的粮草,说他们私奔还可信度高一些。守卫没兴趣多管闲事,驿站最欢迎这类客人,出手阔绰且没有麻烦。守卫想,这对男女多半会在驿站借宿一晚,然后雇上一条小船,由渭水顺流漂向他们的温柔乡。

“痴男怨女何其多噢……”守卫念叨着又堕入黑沉沉的梦中。

是谁曾经说过,化整为零是搞突袭最好的战术。其实这一天从早到晚,经过守卫眼皮底下进入河阴县的还有:两个和尚、三名脚夫、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行商,他还带着几名打算卖入长安城的仆役……因为零零散散的,这些人都没有引起任何怀疑,毫无阻挡地进入河阴县,并且先后住进了河阴驿站。

由于淮西战事久拖未决,河阴驿站最近的生意并不好。偌大的驿站里没住多少客人,今天一下子来了这么些人,懒散惯了的驿卒有点手忙脚乱。等安排好房间,驿卒忙着去厨房吩咐多准备些饭菜,刚走出门就遭到迎头一击,一声没吭便倒在地上。

一切都在夜色的掩映之下,静悄悄地发生着。

当崔淼和裴玄静来到河阴驿站时,并未感到任何异样。已经很晚了,空荡荡的前堂只亮着一盏油灯。值班的驿卒趴在柜上睡得正香,被叫醒过来后,他很不耐烦地指了两间空房给他们,继续倒头便睡。

整座驿站仿佛都在酣眠。

将马车停入院中时,崔淼问:“箱子要卸下吗?”

裴玄静迟疑了一下,道:“算了,反正明天一早就走。这个院中想必是安全的。”

崔淼说:“好。你饿不饿?我去找点吃的来,你等着。”

她都没来得及说话,他就一溜烟地跑了。

裴玄静只好坐下等他。万籁俱寂,她的心绪却跳荡不已。

明天中午将抵达洛阳,但他们不会进城,而是直接在洛阳城外折向北,再走大约两个时辰,便能到达此行的终点——昌谷。也就是说,明天此时裴玄静便能与长吉在一起了。她终于能成为他的新娘,还要和他一起解开“真兰亭现”之谜。天哪,只要一想到这些,她便心驰神漾无法自持。

为了给解谜多做些准备,今天这一路上,她和崔淼已经把武元衡离合诗中的典故整理了一遍。

除了郑庄公以诡计杀害兄弟共叔段、曹丕父子夺甄妃杀曹植又改《洛神赋》的故事之外,这首诗中还引用了西周时姬旦的典故。

传说周公姬旦有圣德,辅其兄武王姬发伐商,平定天下,定了周朝基业。武王病,周公为册文告天,愿以身相代。藏其册于金滕,内容无人得知。后来武王驾崩,太子成王年幼,周公尽心辅佐,将周成王抱于膝上,朝见诸侯。当时其庶兄管叔、蔡叔图谋不轨,但忌惮周公,于是在列国间散布流言,说周公欺侮幼主,图谋篡位。久而久之,周成王起疑。周公为避祸辞了相位,避居东国,心怀恐惧。后来有一日,天降大雨,雷电击开金滕,成王见了册文,方辨明忠奸,诛杀了管叔、蔡叔,迎周公重归相位。

白居易也曾以此典写成“周公恐惧流言日”的诗句,是为周公姬旦感到后怕。假设当管叔、蔡叔正四处散布流言,污蔑周公有反叛之心的时候,周公便一病而亡;或者金滕之文始终未被周成王所知,那就没有人能说清楚周公到底是忠是奸了。在后世的史书中,周公很可能就成了奸臣。

裴玄静觉得,这个典故与曹氏的《洛神赋》之典至少有两处异曲同工:

其一,揭示皇权争夺的血腥残酷,皇族为了争夺帝位,亲人之间常常自相残杀;其二,指出历史的真假莫辨。有时是天意,更多是人为,今人所看到的历史究竟有几分真实,的确很难说。

“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裴玄静的思绪被打断了,只见崔淼兴冲冲地回来,双手端着个盘子。

裴玄静忙接过盘子,“怎么去了那么久?”

“柜上的伙计不见了,厨房不好找,里面也没人,不过还有酒有菜。”

他从铜壶中倒出酒来,闻一闻,“不错,娘子尝尝?”

裴玄静依言喝了一口,“好烈的酒。”话音刚落,双颊已酡红如盛放的牡丹了。

崔淼笑道:“今早在灵觉寺道别时,惟上法师还特别叮嘱我,一定要喝一喝河阴驿站的烧酒,说是此地兵卒用秘法特酿的,有劲。”

裴玄静心想,这么喝很快就会醉的。

崔淼还在起劲地介绍他搜罗来的下酒菜:“来来,这醋芹很新鲜爽口,这酪酥是冰镇着的,还有樱桃……真想不到,小小一家河阴驿有这么多好吃的。”见裴玄静只呡了一小口酒,他将酒杯斟满,双手递到裴玄静的面前,“娘子,过了今夜你我就要分道扬镳,以后也不知能否再见。崔某在此恳求娘子,陪在下痛饮这一场吧。”

裴玄静不知道该如何拒绝,事实上她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拒绝。

“就当是喝娘子的喜酒了。”他又说,烛光似乎在眸子里剧烈地闪耀着。

裴玄静再不迟疑,端过酒杯一饮而尽,胸中顿时翻江倒海一般,也不知是酒还是别的什么。她抬起头来,望着崔淼一笑,视线有些模糊了,令眼前这张已十分熟悉的俊美面庞变得陌生起来,隐含魅惑。

崔淼自饮一杯,叹息:“说了这么多的《兰亭序》,可惜此地没有好溪,否则今夜定要与娘子秉烛夜饮,玩一回曲水流觞。”

“你我总共二人,如何流觞呢?”

崔淼慨然道:“‘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兰亭序》是这么说的,我没记错吧?”

“没有记错。”裴玄静亦兴味盎然地吟咏,“‘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

吟到此处,只觉心胸旷达,情怀难抑。于是两人再一碰杯,仰头将杯中酒豪饮而下。

我要醉了。裴玄静想,哦不,我已经醉了。

酒酣蒙眬之中,她好像去到了五百年前的会稽兰亭——

裴玄静看见了,酒杯先后停在王羲之、王献之、谢安、孙绰等人的面前,她看见他们清雅脱俗的形象,赋诗时那飘逸灵动的神态,多么令人神往。那次聚会,总共十一个人各成诗两篇,十五人各成诗一篇。居然还有十六人作不出诗。不过裴玄静觉得,他们肯定是为了多喝三觥酒才故意认罚吧。

宴至兴尽未尽时,王羲之聚拢各人的诗文,乘着酒意方酣之际,握鼠须笔在蚕茧纸疾书为序,乃成千古瑰宝之《兰亭序》。

裴玄静醉倒了,倒在不朽的辞章和永恒的山水之间。即使闭上眼睛,她也仍然能感受到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激湍,映带左右……

“娘子!娘子!快醒醒啊!”

声嘶力竭的叫喊声冲破梦境,裴玄静被人用力拉扯起来。她勉强睁开惺忪的醉眼,才发现自己半倚半靠在一个人的身上——是崔淼!

“着火啦!”崔淼看见她醒来,一边大叫,“快跑!”一边拼命拽着她向屋外冲出去。

裴玄静跌跌撞撞地跟着跑,才跑到院子里,便看见半边夜空都染得通红了,身后燥热难当,一阵阵热气卷着火舌扑过来,与驿站相连的巨型粮仓起火了!

火势极猛,就在他们逃进院子的转眼间,驿站后排的客房就被点燃了。屋架房梁噼里啪啦地烧起来,所有的门窗瞬息便被烈火吞没。

刚才只要再晚一步,他们就逃不出来了。

裴玄静全身哆嗦,几乎站立不稳。

崔淼的声音也在发颤:“好险,我们都喝醉了,睡得死死的……”

“救,救火啊?”裴玄静结结巴巴地说。

“这么大的火怎么救啊?”崔淼跺脚道,“这得有许多人才行啊!”

陆续有人从起火的房屋里逃出来,几个驿卒模样的人提着水桶奔过来,边喊边朝熊熊烈火泼上去,根本无济于事。

裴玄静算是亲眼目睹了,什么叫做杯水车薪。

“完了。”崔淼在她身边喃喃,“驿站完了。大仓估计也得完……”

火势愈加猛烈了,有人去开了马厩的门,驿马一涌而出,有些马身上已经落了火星着了火,纷纷嘶鸣着朝河岸的方向跑去。动物就是有这种求生的本能吧。

裴玄静突然大叫:“我的箱子!”

她的那箱嫁妆还搁在马车上,停在后院里。

“你待着,我去!”崔淼扭头便跑,裴玄静哪里听他的,立即紧跟而上。

前后左右的房屋都在突突蹿着火,还不时有烧透的梁架倒下,两人简直是在火焰中杀出一条路来。

找到了——马车并未着火,但已被周围的烈焰熏得滚烫。箱子也还完好,崔淼伸手去搬,却立即被烫得龇牙咧嘴。那么重的箱子平常搬起来都困难,现在又被烤得炙热,徒手根本不能碰。

“怎么办?”崔淼喘着粗气问裴玄静,“要不你挑几件最要紧的东西吧?”

裴玄静只是咬紧牙关。崔淼见状,往掌心里啐了几口唾沫,运足气又要去搬箱子。

“住手!”她大叫着去拦他,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粒火星从天而降,箱子瞬间燃烧起来。

裴玄静拉着崔淼往后退去。“箱子我不要了!快走啊!”她已热泪纵横,却死也不肯松开拉他的手。

两人互相拉扯着逃出烈火的包围圈。

崔淼恨声连连,“刚才你应该让我搬的,多少能抢下一些东西……”

“太危险了,你会烧伤的!”

“可是你的嫁妆……”

“没关系。”裴玄静扬起脸,含泪回答,“最重要的东西都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