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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咱们赶紧走吧。”她环顾四周,驿站里的人几乎都逃光了,周围的空气也烫得让人濒于窒息。

“是,快跑!”

崔淼牵起裴玄静的手,朝着渭河岸边跑过去。

出了驿站才看见,连绵的河阴大仓已经烧成一条长长的火龙,见头不见尾。狭长的河岸上来回穿梭着救火的人群,看打扮已经不是驿丁,而是守卫大仓的正规士兵了。

烈火将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一般,码头旁聚集了不少人,两人便也奔向那里。可是还没到码头,他们就被一队人马团团包围住了。

领队者骑在高头大马上叫道:“抓捕纵火犯!”

“我们是住驿站的客人,不是纵火犯!”

根本没人理会他们的辩白,火声、风声、人声把一切都淹没了。

2

对于漕运的噩梦,宪宗皇帝李纯还是有心理准备的。

他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贞元二年时,江淮转运使韩滉一度和朝廷叫板,拖延运输漕米入京。关中很快山穷水尽,禁军公然在大街上叫骂,威胁再不发军饷就要造反了。

李纯记得,那段时间爷爷德宗皇帝天天在大明宫中遥望东方,一边祷告上苍,一边近乎绝望地等待着渭桥码头的消息。总算天佑大唐,终于在一个秋风萧瑟的早晨,德宗皇帝等到了驻守陕州的陕虢都防御使李泌的加急快报——漕运船队到了!皇帝闻讯欣喜若狂,竟一路狂奔至东宫,对着太子大喊:“漕米已到陕州了!漕米已到陕州了!……我父子得生矣……”

那一年李纯刚满九岁。

祖父和父亲为了漕米抱头痛哭的一幕从此深深地刻在他的心底。在李纯的印象中,祖父和父亲还有一次相对而泣,是在贞元二十年的严冬。那年深秋,父亲李诵在太子的位置上苦熬整整二十五年后,终于中风病倒了。这一病便无法下地也说不出话。德宗皇帝心急如焚,每以老迈之躯亲至东宫探望,父子二人亦只能紧握双手,默默地相顾垂泪。

第二年的正月祖父就驾崩了。惊心动魄的八个月之后,李纯登上皇位,又过了四个月,父亲在太上皇的位置上升遐。

前后整整十二个月,便是李纯永远不愿再去回顾,却总也逃避不了的永贞元年。

回想贞元年间,朝野传闻祖父德宗皇帝对父亲不满,一直想废掉他的太子,将嗣位交给更得宠的叔叔舒王。当初李纯也曾惴惴不安,深恐父亲不能即皇帝位,自己这个未来的继承人也将落空,他还甚至为此极度怨恨过父亲。李纯觉得,都是父亲的软弱和多病,逼得自己不得不提前走上风口浪尖,为争夺那个本该属于自己的皇位而殊死搏杀。时隔多年之后,李纯才明白自己当初的指责是多么荒谬无稽。

父亲顺宗皇帝也许不是祖父最疼爱的儿子,但从那两次极喜和极悲状态下的相对涕泣就能看出,他肯定是祖父心目中份量最重的儿子。德宗皇帝绝对不可能将皇位传给其他任何人。事实也正是如此。病得又瘫又哑的父亲硬是从祖父手中接过皇位,然后又交给了自己的长子——李纯。

现在李纯已经当了十年的皇帝,十年间麻烦不断,就连漕运的问题也没能彻底解决。好的一方面是,皇帝本人依旧年富力强,还有足够的时间;坏的一方面是,皇帝至今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太子——一个能陪着他喜极而泣或者悲伤落泪的儿子。

皇帝曾经对长子李宁寄予厚望,并且力排众议,顶住来自郭贵妃家族的巨大压力,将李宁立为太子。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几年前,才刚十七岁的太子李宁竟暴病而亡了。皇帝痛心不已,为此还废朝三日。

年轻健康的太子怎会突然病故?吐突承璀给皇帝带来不少风言风语。其实就算不听这些,皇帝自己的心中也有诸多怀疑,但他没有追究到底。

一向睚眦必报、刚烈果敢的李纯在这件事上手软了。大概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皇权争夺中的阴森恐怖吧。毕竟,他自己就是这么走过来的。虽然从没人敢于明说,事实上皇族中的每一个成员都在内心默默地相信着,李氏是一个受到诅咒的家族。天赋皇权的同时,也带给他们代代传承的冷血。

在他们这个家族里,亲情、友爱、忠孝、人伦,只要一遇权势相争,顷刻灰飞烟灭。父母子女、兄弟爱人,统统可以为了争夺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而互相残杀。

这,就是宿命。

为什么,龙涎香在大明宫的重重宫阙中经久萦绕,常年不散?难道不正是为了掩盖那自李唐建国之初,就从太极宫玄武门开始弥散至今的血腥味吗?

皇帝默默吞咽下丧子之痛,放弃了穷追猛打。而是以充分的耐心和智慧继续与郭氏角力,试图圆满处理册立太子的问题。如果不立嫡子,就按序立长,以次子澧王李恽为太子。其实郭贵妃所育的三子李宥并没什么特别令他不喜之处,但皇帝就是无法想象,有朝一日能够和这个儿子分享作为君主的喜怒哀乐。

同样,他也不能和郭贵妃分享这些。郭念云是他的结发妻子,但许多年来两人之间未曾积累起相濡以沫的恩情,却只有无限增长的猜忌和冷漠。他一再婉拒册封她为皇后,已经彻底失去了她的心。

皇帝有时也为自己感到可悲。虽贵为天子,却不能相信儿子,也不能相信妻子,身边唯一值得信赖的人,竟然只剩下一个太监了。

是的,仅仅只有一个太监。

至于其他阉人,虽然名义上都是他的奴才,但他们真正的主人是谁,仍然有待考察。

皇帝冷笑着翻看来自河阴的加急奏报:烧毁钱帛三十万缗匹,谷三万余斛。

虽然已经读过许多遍,每看到“谷三万余斛”这几个字,他的心还是会被深深地刺痛。当年令祖父和父亲抱头痛哭的,也不过是“谷三万余斛”终于运抵陕州。而现在,同样数量的漕米就在他的眼皮底下毁于一炬。

与其说皇帝在痛恨敌人,不如说他更痛恨的是自己。所谓的雄心万丈,所谓的运筹帷幄,到头来根本不堪一击。

淮西还要打下去吗?拿什么打?

“大家……”有人在身后唤他,皇帝转过脸去。

盛妆的郭念云站在他面前,高髻上簪着一束粉白相间的海棠,仿佛还在滴着露水。金银线交织的朱色纱罗披帛下,鹅黄色的长裙缀满忍冬和云鹤的花纹,衬托出一段凝脂白玉般的丰腴胸脯。皇帝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上面,又沿着雪白的肌肤慢慢向上,滑过同样毫无瑕疵的脖颈,来到她的脸上——

光洁饱满的额心贴着金箔花钿,黛扫翠眉、颊黄自眉尾斜飞入鬓,鼻梁挺秀、樱唇妍丽……最后进入皇帝眼帘的,是那双明亮的秀目,以及其中那咄咄逼人的光芒。

微微耸动在他体内的欲望突然消失了。每次都是这样,当皇帝鉴赏完自己这位贵妃的绝世姿容后,他对她的兴趣便荡然无存了。

她的雍容美丽是为帝国准备的,而皇帝更需要的,是仅仅属于他的女人。即使皇帝愿意承认,这些年来郭念云不仅没有变老,反而比初嫁自己为广陵王妃时更加仪态万方、倾国倾城,但他也彻底失去了将她压在身体下面的意愿。难道在那种时候还要他去揣测,她的呻吟有多少是出于男欢女爱的本能,又有多少是源自对权力的饥渴?

有些事情他不追究,不等于能接受,更不等于会忘记。

皇帝说:“是贵妃来了,有事吗?”

“听说昨天大家彻夜未眠,臣妾……有些担心。”郭念云不慌不忙地回答。

“大家”、“贵妃”,他们习惯于这样称呼彼此。就像她刚嫁给他时,他们就以“大王”和“王妃”互称。他和她从没有做过一天的寻常夫妻。

“请贵妃看一看这份加急奏表吧。”

尽管郭氏一定已经从各条渠道得知河阴仓被烧,该走的程序还是得走,她不就是为了这事来的吗?

郭念云不动声色地看完奏表,说:“看奏表上说救火还算及时,损失并不大,还望大家切勿过于忧虑,保重龙体要紧。”

“损失不大?”李纯皱起眉头,他突然冲动地想对她说一说贞元二年时,祖父和父亲的那场抱头痛哭,旋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不会懂的,他也不指望她懂。

皇帝说:“损失暂且不论,但此事必须严惩。劫烧粮仓的凶徒十恶不赦,疏于防范的渎职官吏同样该杀!”

“大家所言极是。”顿了顿,郭贵妃问,“大家打算派哪位臣子彻查此事呢?”

“吐突承璀。”

“吐突中尉?”

“怎么?”虽然郭家势隆,郭念云一直谨奉内戚不得干政的原则,极少过问朝廷是非,原因还在于李纯的刚硬个性,所以当他主动发问时,她仍必须小心作答。

她说:“事关重大,一时一刻都耽搁不得。吐突将军从长安赶去河阴还需几日,这段时间里怎么办呢?”

皇帝在心里冷笑,瞧瞧,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东都留守权德舆和郭家关系极为密切,此前众大臣联名上表请封郭念云为皇后,领头的就是权德舆。如今他下辖的河阴仓出了大事,郭家果然不肯袖手旁观。对郭念云来说,让谁去调查都行,就是不能让吐突承璀去,因为吐突承璀是她的死对头,更是郭家的眼中钉。

“贵妃有什么建议?”

郭念云迟疑了一下,问:“可否就近委任钦差大臣呢?”

“朕已经委任吐突承璀为钦差了,并且……他也已经到达洛阳了。”

“他已经到了?”郭念云的惊讶毫无虚饰——莫非吐突承璀会飞不成?而且就算昨夜收到快报后立即动身,此刻也到不了东都。在郭念云的印象中,吐突承璀哪次外出不是大张旗鼓,排场摆得堪比王公,从来不顾事情的轻重缓急。几年前他任成德监军时,就是因为这种颐指气使的做派惹恼了前线的将士,才把仗打得一团糟,只有皇帝对他一味纵容。难道这次吐突承璀吸取教训,痛改前非了?

李纯估计她琢磨得差不多了,才说:“朕几天前就派遣吐突承璀去洛阳了。哦,为了别的事……倒是碰巧了。”

郭念云愣住了,她看着皇帝——这个陌生人就是自己的丈夫吗?

第一次见到这张完美的脸时,她曾大为倾倒。十几年过去了,皇帝的脸变老了许多,仍然俊美非凡,却又遍布凌厉的风霜。以至于她每次认真看他时,都会在内心害怕地发抖。

这么说,他早就计划好了要收拾权德舆?就因为权德舆替自己出头?所以河阴仓事件的内幕究竟是什么,还真不好说……

尤其让郭念云沮丧的是,她花了那么的心思收买皇帝身边的人,自以为对皇帝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现在才发觉,那根本就是自己的臆想。

她待不下去了。

内侍报,司天台监应召来见,郭贵妃乘机告退。

出殿时,郭念云和波斯人李素擦肩而过,司天台监止步行礼,郭念云当作没看见。除非在皇帝面前,对任何人郭贵妃都是极其傲慢的。

李素在心里苦笑。那时候权德舆带头上表,逼着皇帝册封郭念云为皇后,皇帝不愿意,又不想撕破脸皮,就找司天台监编出一个天候不吉的借口来,硬是拖了大半年,结果不了了之。自那之后郭贵妃就再没给过李素好脸子。

李素明白,自己是把郭家彻底得罪了,但他又能怎样呢?汉人官员们可以拉帮结派,而波斯人只能也只愿意依靠皇帝本人。如果连皇帝也靠不上了,那他们情愿利用手中的财富去投靠有能力颠覆这个王朝的人。所以李素其实并不畏惧郭家的势力,郭家唯一的希望就在三皇子李宥身上,但就目前的形式来看,李宥要想当上太子,悬!

想到这里,波斯人混浊的灰绿色眼睛中便流淌出鄙夷的笑意。

进殿拜见陛下,皇帝的脸色十分难看。李素早做好思想准备了,反正自己的天象没看错,如果皇帝责难太切,大不了请求以身祭天。当今圣上虽然脾气大,终究还是一位明智之君,会讲道理的。

皇帝沉吟半晌,开口却让李素大吃一惊,“朕让你找的那把匕首,还没有下落吗?”

李素吓得都结巴了,“确、确实未曾找到什么线索……”

皇帝盯着他问:“就那么难吗?波斯人不是号称天下宝物尽收囊中吗?你到底有没有花了心思去寻?!”

李素“扑通”跪倒在地,一边叩头,一边哀号:“臣有罪!臣该死!”

难道他就不为自己辩解几句?皇帝提到的匕首名“纯勾”,号称是全天下最锋利的刺杀短剑,原来一直深藏于大明宫中,却不知何故,于元和元年流失出宫。从那时起皇帝就在秘密寻找,至今未果。前些日子皇帝想起波斯人搜罗宝物的特长,便命李素暗中在波斯人中悬赏求剑。

可是天晓得这件事有多么难办!首先,没有该匕首的任何图样,只能凭皇帝口头描述,而他又说得语焉不详。其次,由于“纯勾”的“纯”字犯了皇帝的名讳,还不能直称,非得转称为“练勾”,这下更没人听得懂了。最后,皇帝就是不肯明说当年此物是如何流失的。李素本能地感觉皇帝深知内情,只是不愿透露。

好嘛,这就等于让李素大海捞针。

不过波斯人懂得规矩,再难办的差事也绝对不能抱怨,所以只好一味认罪。

片刻之后,他听到皇帝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你去吧,再接着找。如能寻获,朕……许你大功一件。”

“臣遵旨!”李素躬身后退,庆幸又逃过一劫。

郭念云独自走下玉阶。又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夏日,火辣辣的太阳直射在大明宫的琉璃碧瓦上,到处皆是刺目的光辉。她在白玉栏杆前停下来,任由太液池上吹起的清风拂过面颊。

她这才能缓缓吐出拥塞在胸中的那口浊气,仿佛突然间想起,自己已经三十五岁了。女人最美好的时光即将一去不复返,她的人生又获得了什么呢?

从表面上看,郭念云离女人的至尊之位仅差一步,如果不太计较虚名的话,其实她早已经在统领后宫了。但是实质上,她却连人间最庸常最世俗的欢乐都没有过。

今天离开后,又不知道多久才能见到皇帝。这个人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却整夜整夜地睡在其他女人的床上。皇帝在后宫雨露颇广,所以当他一再拒绝册封郭念云为皇后时,朝野都传说他是担心郭氏一旦当上皇后,将会借助娘家的势力打压其他嫔妃。毕竟,郭念云是大将军郭子仪的亲孙女,又是升平公主的女儿,算辈分的话她根本就是当今皇帝的姑姑。郭贵妃的身份如此尊贵,很容易把其他嫔妃压得喘不过气来。

皇帝试图让天下人相信,郭念云是一个好妒争宠的悍妇,并以此为由拒绝封后。

哼,郭念云想,他考虑得可真周到。她倒是想争想妒,然而十多年独守空房,她早已经忘记了该怎样承欢,如何浓情爱洽。全天下有谁能想象得到,她郭念云就是这样一个守活寡的贵妃啊!

每念及此,郭贵妃对皇帝的仇恨便化作一种鲜明的痛楚。痛得绝望,痛得她可以立刻去杀人。

她还记得皇帝曾多次提到过,先皇对王皇太后也就是皇帝的生母恩宠不够,似乎颇为母亲当年遭受的冷遇而不平。可是在郭念云看来,先皇和王皇太后总共育有五名子女,除了长子李纯是王皇太后所生,先皇最幼的女儿襄阳公主仍然是王皇太后所生,此中恩爱根本无须旁人置喙。对照郭念云自己,就算当上了皇后,也仍然是这座雄伟宫殿中孑孓而行的孤魂。

郭念云必须要争到皇后的位置,因为她的人生没有别的可以争了。同理,她唯一的儿子也必须当上太子,因为只有这样若干年后她才能成为皇太后。

郭念云深信不疑,自己一定能活得比李纯长,并以此作为人生的目标。

她会胜过他的,总有一天。

3

从发生火灾开始,裴玄静和崔淼已经被关了十来个时辰。

在渭河岸边被捕后,那些人根本不听他们的申辩,甚至搬出裴度来也无济于事。这帮守仓的官兵显然被一把大火彻底烧昏了头,只要见到非本地的人就抓就关。牢房里男女老少什么人都有。还算看在裴相公的名头上,裴玄静和崔淼被单独关在一起,与其他人隔开一堵木栅栏相望。

牢房里诸人又哭又闹乱哄哄,屋外救火的喧哗声不绝于耳。不管裴玄静和崔淼怎么叫唤,都再没有人来理睬他们。最后,两个人都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

经历了一次又一次从谷底到巅峰到坠入深渊,从失望到希望再到绝望,裴玄静觉得自己的心已经麻木了,也没有力气再去挣扎。她靠在墙上,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脑海里仅剩下的念头就是——长吉,你等等我。不论生或者死,我都会去找你的……

“静娘……”她费力地睁开眼睛,崔淼蹲在她的面前。

“你还行吗?”

裴玄静虚弱得不能回答。

崔淼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抚摸她的面颊,将一缕散落的发丝捋到她的鬓边。

裴玄静微微偏了偏脸。

崔淼把手缩回去,尴尬地笑了笑,“原来没发烧啊,你还真挺得住。”

裴玄静问:“什么时候了?”

“估计到深夜了。”崔淼让裴玄静看其他人,“又没吃又没喝的,现在全趴下了。”

窄小的牢房被横七竖八的犯人占得满满的,唯有他们俩的“单间”还宽敞些,至少感觉能透过气来。

崔淼说:“外面已经安静一会儿了,我想火应该是扑灭了。”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走?他们会放了我们吗?”

“要不了多久的。”崔淼安慰她,“救完火就会查凶。我们本是无辜的,过堂时向上官澄清一下,肯定就没事了。”

裴玄静说:“我觉得不会那么顺利。”

“为什么?”

她轻轻地叹息,“我怕我永远也到不了昌谷了……”

“别这样想。”

裴玄静示意崔淼再靠近些,压低声音说:“给你看样东西。”

她确定自己的动作不会被他人发现,才小心地从靴筒中抽出那柄匕首,递给崔淼。

他很惊讶,“你还随身带着它?”

“这东西放在我身上没用。崔郎你拿着,见机行事,或许能靠它脱身。”

崔淼点头,“成。”将匕首塞入自己的靴筒。

裴玄静又从腰带中摸出一个荷包,也将它交到崔淼的手中。“还有这个。”

崔淼打开荷包一看,再次满脸讶异,“这又是什么?”

“这个金缕瓶是武元衡相公的遗物。”到了眼下这个地步,裴玄静也毫无保留了,“据我推断,武相公是希望我把金缕瓶和半部《兰亭序》都带到昌谷,交给长吉。如此才能解开‘真兰亭现’之谜。”

“哦,那现在娘子的意思是?”

“武相公的半部《兰亭序》已经烧了。我不知道该拿这个金缕瓶怎么办了。”她流露出最真实的迷惘和软弱。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崔淼坚决地将荷包塞还给裴玄静,“藏好了,准备去昌谷。”

木栅栏门上“咣当”几声,有人来开锁。

“你们两个,出来受审!”

灯火通明的河阴县大堂上,并排端坐两位官老爷。

在这两位紫袍大员面前,河阴县令和守卫粮仓的牙将只能靠边站。堂上人人面如死灰。实际上,当他们看到神策军左军中尉吐突承璀和东都留守权德舆一起赶到时,就明白这回大事不妙,乌纱帽连同脑袋都岌岌可危了。

裴玄静和崔淼是两位大老爷提审的第一批嫌犯。

吐突承璀一见裴玄静走进大堂,顿时满面生辉地招呼:“竟然真的是裴大娘子,幸会幸会。他们说抓的是你,我还不敢信呢。来人啊,赶紧给大娘子看座。”

有人往地上铺了块席子,裴玄静踞坐于上,方才躬身行礼道:“见过中贵人。”

吐突承璀又给东都留守介绍裴度的侄女。权德舆满腹心事地打量了她一番,紧接着问:“这个人是……”他指的是崔淼。

裴玄静回答:“这位是去洛阳行医的崔淼郎中,我们顺路,故而结伴同行。”

权德舆没有再说什么。于是崔淼继续像根柱子似的杵在堂上,大家仿佛立刻将他遗忘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吐突承璀和裴玄静的对答上。

吐突承璀和颜悦色地问:“裴大娘子这是要去洛阳吗?”他竭力显出和裴玄静熟络的样子,然而表情实在太浮夸,权德舆不禁瞟了他一眼,脸上的厌恶之色根本掩盖不住。

裴玄静大大方方地把自己将去昌谷与李贺完婚,为了赶时间经灵觉寺走捷径至河阴县的过程讲述了一遍。

“原来如此。那么说娘子遇上河阴仓大火,纯属偶然咯。”

“是的。”

“唉呀,这可让娘子受惊了。”

裴玄静对吐突承璀微微颌首,表示心领了他的好意。刚才一见此人,她的心就凉了半截,深知今天必有大麻烦。现在铺垫得差不多了,裴玄静暗暗捏紧拳头,心说,出招吧。

“不过本将倒有一事不明。”吐突承璀故意停顿片刻,才阴阳怪气地问,“为什么娘子所到之处,总会有意外发生呢?”

“中贵人此话怎讲?”

“意思就是……大娘子换帽,裴相公就遇到刺杀。大娘子去观刑,法场上便有贼人作乱。这回大娘子人都离开长安了,竟然又在河阴碰上劫烧粮仓。本将不禁要问,世上真有这么多巧合吗?而且竟然都发生在娘子的身上?”

裴玄静沉默。

堂上一片肃穆,只有烛火爆燃的“噼啪”声。夏夜正浓,东都留守权德舆却感到阵阵寒意。年岁不饶人啊,他心想,老了就是老了。还能再活几天?如此明争暗斗又有什么意思?难道就为了像今天这样通宵不眠,还要为明天、后天、大后天担忧不已吗?

两天前吐突承璀忽然来到洛阳,权德舆就有种危机临头的不祥预感。吐突承璀又不肯明说来意,弄得权德舆更加不爽。可是当今朝堂之上,又有谁敢公然得罪吐突承璀?权德舆正琢磨着派人去长安,多方打探一下小道消息,不料河阴仓就出了这桩惊天大案。

皇帝的八百里加急诏书紧跟而至,委任吐突承璀为特使彻查河阴仓失火案,并允其便宜行事。

权德舆怎么能不觉得,这一切根本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的心寒透了。就因为自己带头奏请皇帝册封郭贵妇为皇后吗?皇帝为此已将自己赶出长安,莫非还要赶尽杀绝不成?

然而扪心自问,权德舆敢于当出头鸟,还不是出于为臣子的责任心,出于对国家长治久安的一片赤诚吗?储君之位空悬,在历朝历代都是不安的因素。且不说有唐以来,李氏在宫廷斗争中流过多少血。难道皇帝忘记当初自己是如何上位的了吗?永贞元年的那场动荡,余波至今犹存,思之令人不寒而栗。所以权德舆才相信,早一天册立皇后,早一天册封皇太子,就能令朝局早一天稳定。可是他的一腔忠诚又换来了什么?

难怪说,自古忠臣良将鲜有善终者。权德舆就抱着这样自怨自艾的心情从洛阳来到河阴县。直到走上公堂,他还在想着不久前才遇刺身亡的武元衡。权德舆曾经为了武元衡的受宠而嫉妒过,甚至在得知他被刺后暗自幸灾乐祸,今天方有了兔死狐悲之痛。谁知道呢,也许自己的下场比人家还要惨……

公堂之上,裴玄静说话了。

“不知中贵人因何断定,河阴仓失火是贼人刻意所为?如果仅仅是疏于管理的意外,中贵人对玄静的怀疑和指责就太莫名了。”

权德舆听得一惊。甫上堂来,吐突承璀便将矛头对准裴度的侄女,令权德舆有点摸不到方向。孰料这个裴玄静也非等闲之辈,不仅没有被吐突承璀的下马威吓倒,反而针锋相对地提出反驳。权德舆暗暗琢磨,裴度的侄女无巧不巧地出现在河阴仓,确实有令人起疑之处。正如吐突承璀诡异地在河阴仓失火前两天到达洛阳,这些人都好像专门赶来等着出事似的。

权德舆对当前的局势更感到扑朔迷离,对自己的处境也更感到难以把握了。

吐突承璀算和裴玄静打过几次交道,知道她不容易对付,因而不急不恼地反问:“意外失火会有武艺高强的盗贼冲入转运院吗?意外失火会有人持械杀伤十余名守卫士兵吗?意外失火会有人冲破防卫杀出河阴吗?”

裴玄静惊奇地问:“失火时还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你不知道吗?裴大娘子……”吐突承璀阴森森地说。

“凶犯可曾抓捕归案了?”

吐突承璀把脸一沉,“大娘子,今日究竟是本将在审你,还是你在审本将啊?”

裴玄静的倔强劲儿也上来了,将头一昂答道:“所以中贵人一个贼人都没抓到!”

“你休要胡乱揣测,贼人当然悉数抓捕到案!”

“绝不可能!”

“你!如何敢说此大话?”

“我没有说大话。”裴玄静冷然道,“因为哪怕只有一名贼人被捕,也足以证明我们与此事毫无瓜葛,我们是清白的。”

“咄!”吐突承璀拍案呵斥,“凶犯已然指认你们是同伙,我劝你还是从实招来,切勿心存侥幸。”

裴玄静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权德舆看不下去了。裴玄静好歹也是当朝宰相的亲侄女,吐突承璀居然大玩诈供的手段,今后要是让裴度知道,这梁子可就算结下了。权德舆感到十分不安,大庭广众之下又不好驳吐突承璀的面子,便侧过身去,压低声音道:“吐突中尉,现在并无任何证据说明裴大娘子与纵火有关,你是否应该审得……客气点?”

吐突承璀说:“本将自有道理。”就差直接让权德舆滚一边去。东都留守气得脸都发绿了。

裴玄静又道:“既然有凶嫌指认我们,就请带他上堂来,我愿与其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