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唐悬疑录:兰亭序密码上一章:第 18 章
  • 大唐悬疑录:兰亭序密码下一章:第 20 章

很显然她认准了吐突承璀在诈供。

吐突承璀冷笑道:“你想对质就对质?哪有那么容易。还是等本将把所有的嫌犯都审问清楚了,再安排娘子来慢慢对质吧。来人啊,请裴大娘子下去休息吧。”

风云突变,连权德舆都闹不懂吐突承璀究竟想干什么。裴玄静却觉得天旋地转。

她什么都不怕,就怕没有期限的拖延。可是吐突承璀怎会知道她的这个致命弱点?当然,要调查出来其实不难,只要吐突承璀真的对裴玄静感兴趣。一瞬间,裴玄静恨透了自己。此前为什么要逞一时之快得罪吐突承璀,现在怎么办?

冲动之下,她甚至想央求吐突承璀放过自己,仅剩的理智阻止了她——那样做除了招致屈辱和鄙视,不会有任何用处的。

差役过来了,裴玄静低着头,就是不动身。

“我说二位官老爷,你们也太势利了吧。带上堂的是两个人,你们怎么只审她一个呢?哦,敢情我一个郎中,都不配让你们审的?”

是崔淼在说话!裴玄静忙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他——崔郎,帮帮我。

崔淼却根本没朝她看,只盯着堂上两位,似笑非笑地说:“快来吧,来审审我吧。”

吐突承璀并不认识崔淼,也猜不透他是什么路数,干脆对权德舆一撇嘴,“你去审吧。”颐指气使得简直像在支使奴才。

权德舆实在忍无可忍了,怒道:“吐突将军要审就审到底,本官不敢擅自插手!”

“你最好别插手。”崔淼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成功地吊住了所有人的胃口。

因为两位大员都阴沉着脸不吭声,河阴县令跳出来救场,“休得无礼!你有什么要说的就赶紧招!”

“我?”崔淼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知道的可都是重大机密,怎能在公堂上随便说出?”

“这……”河阴县令回头张望,堂上两位好像老僧比赛坐禅,县令只得又去呵斥崔淼,“区区竖子,能有何机密,没说的就滚回牢里去!”

崔淼无奈地长叹一声,招呼县令,“你来,凑近些我告诉你……”

河阴县令还真把耳朵凑过去了。

满堂的人眼睁睁看着崔淼对县令窃窃私语。

突然,那河阴县令像给蝎子蛰到似的,猛地向后弹开去,手指崔淼怒骂:“你血口喷人!”一边挥手,“来人,快将这无耻之徒拖下堂去!”

“慢着!”吐突承璀厉声质问,“他刚才说的是什么?”

河阴县令惊慌失措。

权德舆也追问:“他说什么?”

冷汗淌了一脸,河阴县令抖抖索索地答道:“他、他说这把火是、是裴度相公勾结、勾结……放的……”

吐突承璀跳起身来问:“谁勾结谁?”

“裴相公勾、勾结权、权、权……留守……”河阴县令彻底变成了结巴。

权德舆也跳起来了,“什么?这、这简直是一派胡言啊!”虽然一直在怀疑这把火烧得不简单,但权德舆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居然会遭到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郎中的诬陷,还把自己和裴度扯在一起,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嘛,于是将手一指崔淼,“我说你这个郎中,怎么信口雌黄啊?”

崔淼大叫:“我没有信口雌黄!二位大人密谋时我在场,亲眼所见!”兵卒们见势不对,冲上来就把崔淼反剪了双手押住。

“怎么可能!”权德舆急得青筋暴起,吼道,“还不快将此人押下去,休让他再咆哮公堂!”

“谁敢乱动!”吐突承璀的嗓门比权德舆还要响,喝住众人后,他紧盯住崔淼问,“你说你亲眼所见?”

崔淼被兵卒按得半跪在地上,一边挣扎一边喊:“当然啦,大人不认得我了吗?我是崔淼啊!”

吐突承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我为什么认识你?”

“你不是权大人吗?留守大人你可不能翻脸不认人啊!”

吐突承璀瞠目结舌。

堂上死一般的静默,猛然间权德舆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连眼泪都涌出来了,气喘吁吁地道:“吐突将军竟然会听信此等奸猾小人,哈哈哈哈,连你我二人都分不清就想搞诬陷,哈哈哈……吐突将军可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啊。”

这下吐突承璀也反应过来,自己是让崔淼公然给耍了,顿时气得狂吼起来:“好啊你个崔……崔什么来着!竟敢肆意造谣生事!来人啊,刑杖伺候!”

崔淼立即被拖翻在地,刑卒将手掌宽的刑杖朝地上一磕,“咚”的一声,把裴玄静从震惊中唤醒了。由于崔淼在堂上掀起的这场风波实在太突然、太怪异,太莫名其妙了,裴玄静在旁边完全看蒙了,根本猜不透他究竟想干什么。

刑卒将崔淼按在地上,按例在他身上一顿搜,居然从靴子里把裴玄静刚给崔淼的那把匕首掏出来了,往上一呈:“嫌犯私藏凶器!”

吐突承璀冷笑,“原来是蓄谋行刺,真真丧心病狂也!”

崔淼叫起来:“是防身不是行刺!”

“不承认?没关系。”吐突咬牙切齿地说,“会让你说实话的,给我狠狠地打!”

刑卒高高举起刑杖,又结结实实地落在崔淼身上时,裴玄静不由自主地跟着颤抖起来。刑杖一下接一下,雨点般密集地打下去。崔淼虽然没有发出一声呻吟,但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挨打的部位很快皮开肉绽,血水四溢。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就在裴玄静濒临崩溃之际,她看见了崔淼的眼神。在他那因为剧痛而发抖的目光中,仍然有着充沛的自信和说服力。他是在拼着性命对她说:都交给我吧,别慌。

裴玄静恢复了些许理智,不再试图去做什么,只是紧咬牙关,看着崔淼受苦。

因为上官没有说明打几下,刑卒只能不停地打下去。崔淼硬挨了三十来棍之后,终于昏厥过去。

刑卒报称:“犯人熬刑不过,昏晕了。”

吐突脸色铁青地道:“用水泼醒,再接着打!”

“……是。”刑卒明白,这是打算直接打死了。

“等等。”权德舆拦道,“嫌犯的供词尚未问到,如此一味用刑似有不妥吧?”

“供词?他肆意污蔑朝廷命官,还蓄谋行刺,已然是死罪,还要问什么供词?”

“吐突中尉此言差矣。”堂上形势跌宕起伏,权德舆此时反倒沉稳起来,不卑不亢地道,“甫上堂时,吐突中尉便称失火与裴相公有关系,此犯与裴相公的侄女同行,又指裴相公与本官合谋纵火,这其中的来龙去脉,怎么能不问个清楚呢?再说……他诬陷的也不止是本官,吐突中尉好似也被他拉扯上了,难道不想追根究底吗?”

“刚开始本将就让你审,你推三阻四,现在想起来要问案了?好好好,这里便随你处置,本将还懒得管了!”吐突承璀拂袖而去。

权德舆吩咐将崔淼拖下去单独关押,又命人把裴玄静送回原先的牢房。

“今天先到这里吧。”他摆摆手,踱步来到堂外。廊前已经洒落了一小片曙光,清晨的凉爽空气中仍然能嗅到一股烧焦的味道。东都留守深深地叹了口气。

崔淼被扔进一间砖石堆成的小黑屋里,锁上门后就是个全封闭的闷罐子,只能从门缝透进细微的光线和仅够活命的空气。

他在泥地上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才积攒起一点力气,想挪动身子改成俯卧的姿势。血肉模糊的皮肉有些已黏在泥地上,刚动便牵扯伤处,他痛得几乎再次晕厥过去。

痛楚一波接着一波袭来,令崔淼生平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肉体的负累。身为郎中,他早就见惯了饱守疾病折磨已了无生趣的人们,却仍然不肯放弃那具只能带来无尽痛苦的形骸。为什么呢?或许只要一颗心不死,万丈红尘中就总有些难以割舍的吧。

不过此时此刻,崔淼觉得自己的心清透极了,也安稳极了。如果不是屁股和大腿上的痛太煞风景,他真的有兴致赋诗一首,为了——自己挨打时她那双哀戚痛怜的目光。

他觉得那目光青涩而惊艳,多么像在凛冽秋风中盛放的苦菊。如果世上真有什么可以令他万死不辞的,这便是了。

崔淼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甚至甜蜜。因为他的这顿打是为她挨的,从此可以不必对她怀有内疚。他以最卑微的姿态将自己的血肉献给了她,就再也不是满嘴谎言的骗子了。

他闭起眼睛,还想再回味一番。

“嘭”的一声闷响,阳光涌入黑屋。崔淼厌烦地偏过头去,早不来晚不来。

其实对于权德舆来说,大白天来看嫌犯已经冒了风险,但他确实不想再干等下去。手下报告吐突承璀用过午饭后,就躺下歇午觉了。权德舆这才敢溜过来,还布置了好几道望风的。

刚一踏进黑屋,混杂着血腥、屎尿和霉骚的恶臭扑面而来,熏得权德舆直反胃。他擦了把冷汗,看清楚那堆蜷缩在地上的东西正是崔淼,便直截了当地问:“你是谁?到底想干什么?”

崔淼虚弱地回答:“我是……权相公的阶下囚。”但他话语中的嘲讽意味也太明显了,听得权德舆气不打一处来。自己堂堂三品大员,遭到吐突承璀的排挤也就罢了,难道还要让一个无名小卒戏弄吗?

“我再问一遍。”权德舆咬牙切齿地说,“你要么老实交代,要么就准备烂死在这里吧!”

“崔某烂死事小,权相公让一个阉人活活挤兑死,可就太不值了。”

“哼,他也配!”

“权相公还是小心为上。河阴失火本与权相无关,最多算失察,那阉官都迫不及待地想把罪名安到你的头上。如果再让他碰上别的机会……”

“别的机会?”权德舆悚然动容,“那又是什么?快说!”

崔淼勉强撑起身子,靠在墙上,“权相公,我可以说,全都说出来,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和我谈条件?”

“是的。”

权德舆不可思议地望着这个年轻人,他的脸上真有一种亡命徒般的信心。

权德舆缓缓地问:“什么条件?”

“让她走。”

“谁?”

“裴娘子。”

“她?”

“她和这些事都没有任何关系,请权相公放了她。就当做个人情吧,”崔淼微笑着说,“权相公在朝中总要留些后路的。”

权德舆本来就没打算为难裴玄静,也生怕与裴度结怨。他沉吟着道:“问题是吐突承璀在此,我不便直接释放她。”

“不必。权相只要找个借口,把她转移到官署里软禁就行了。”

“这倒不难。”

“权相公答应了?”

权德舆注视着崔淼,道:“那还要看你提供的情报,值不值我这样做。”

“当然。”崔淼平静地回答,“在河阴仓纵火的是平卢藩镇雇佣的杀手,这些人扮作驿卒的模样,早就乘乱逃出河阴了。你们只抓到些无辜百姓而已。刺杀武元衡相公的也是这批人,并且……他们已经赶往洛阳。”他笑吟吟地看着权德舆,“权相公,你还是尽快返回洛阳吧,否则一旦东都发生暴乱,就算没人陷害你,你也逃不了干系。”

“你说什么?东都要暴动?”权德舆大骇。

崔淼微微点头道:“抓住这班人不仅能挫败暴动的阴谋,且能让残害武相公的元凶落网,权相公还不立即行动吗?”

权德舆也顾不上打官腔了,急问:“你知道杀手的姓名吗?落脚点?行动计划?”

崔淼示意他近前来。

权德舆果真凑过去,听崔淼说:“平卢雇佣的两名‘黑刺’是来自嵩山中岳寺的和尚,一个叫净空,一个叫净虚。曾经在长安城外的镇国寺躲藏过。还有一个来自成德的牙将尹少卿,负责穿针引线。此三人为首,下属共十来人,都是武功高强的职业杀手,他们的计划是……”

少顷,权德舆移开身子,脸色煞白地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崔淼答非所问:“圣上的诏书里说得明白,只要有人举告属实,可尽免连坐之罪。待权相公将凶犯抓捕归案时,还望能信守朝廷的承诺。”

权德舆拂袖道:“本官自是有信用的。”

来到门口,他还是忍不住回头问:“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难道……都是为了她?”

崔淼悠悠地念:“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荒唐!”权德舆斥道,“另外提醒你,本官是东都留守,非是宰相。不要再成天权相公权相公的!”

门关上了,黑暗重新占满小屋。崔淼无须闭上眼睛,也能与那双目光相逢了。

他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为了她吗?

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她,但首先是她。

4

下午议事时,权德舆直接向吐突承璀提出将裴玄静移出牢房,转去河阴县廨内软禁。他的理由是,裴玄静毕竟是当朝宰相的侄女,又是个美貌的柔弱女子,将她和一大帮子贱民拘押在一起,实在说不过去。

吐突承璀并不反对。

河阴县廨规模有限,远不如守仓的军营气派舒适,所以吐突承璀带着随扈住在军营里,也在军营里办公,和权德舆一起处理大仓失火的善后事宜。权德舆安顿好裴玄静之后,就开始抱着脑袋直哼哼,说是犯了头风病无法理事。吐突承璀明知他托病耍赖,也不好逼人太甚,便让他自行歇息去了。

裴玄静被关进县廨后院一间孤零零的耳房。房中有榻有几,干干净净,屏风后的盥洗架上搁着铜盆,盆里盛着清水,架上还挂着洁白的手巾。反正无事可做,裴玄静便开始洗漱。

她呆呆地洗了一会儿,便抛下手巾,捧着脸哀哀悲泣起来。

裴玄静从来不好哭,平时还挺看不起那些遇事无措,只会落泪的女子。可是现在她却觉得,自己除了眼泪已经一无所有,不如痛痛快快地哭个够吧。

不知哭了多久,她听见门上有响动。裴玄静睁大红肿的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见有人持烛而入。

原来又入夜了。

来人婢女打扮,手中提了个食盒。她从食盒中拿出两三个碗碟来,摆在几上,轻声道:“大娘子,吃晚饭吧。”

裴玄静大惊,“……是你?”

这略微低沉的少女嗓音太特别了,绝不会认错。

禾娘摇头示意她收声,三下两下脱去婢女的外衫,递给裴玄静,“穿上。”

裴玄静赶紧换装,禾娘在旁边悄声叮嘱她:“出门后就沿着走廊一直向前,到尽头处是个下坡,你朝左转到假山石下,有人在那里接应你。”

“是。”

禾娘把食盒交到裴玄静手上,“走吧。”

裴玄静来到门前,又回头问:“你不走吗?”

“我自有办法,不用你管!”她恶狠狠地回答。

裴玄静的心口紧了紧,便向禾娘一点头,推门而出。

夜色苍茫如昔,踏在满地银箔似的月光上,裴玄静竟然没有丝毫恐惧,只觉得夜凉如水,仿佛转瞬入秋。低下头,她提着食盒尽量走得又快又稳。院子里站着两名守卫,她的身上能感到他们沉默的目光,但一直没有人阻拦她。

走廊尽头的左侧果然是个下坡,挡着一座形状丑陋的假山石。裴玄静刚转到山石后面,突然伸过来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嘴。

她喊不出声,但皎洁月光帮她看清那张沧桑的脸。

是聂隐娘的磨镜丈夫。

他看到裴玄静眼中的慌乱平抑下来,才慢慢放开手,低声道:“别出声,跟我走!”

河阴县廨很小,假山背后其实就到院墙了。隐娘的丈夫领着裴玄静沿院墙一路潜行,走不多久,几株杨柳左右分开,面前横亘着一脉流水,岸边泊着一页扁舟。

裴玄静随那汉子上了船,钻入船篷,聂隐娘气定神闲地端坐其中。

“坐吧。”她对裴玄静说。

裴玄静刚坐稳,船身便轻轻一荡,滑离岸边。从篷内只能看见那汉子足下踏的草履,耳边响起竹蒿每次入水时的哗哗声。

太宁静的真实,反而更像梦境了,而且让人分辨不清,小船究竟是正在驶入,还是将要离开这一场南柯梦。

裴玄静突然惊叫起来,“禾娘怎么办?禾娘还留在县廨里!”

“我们会在前方不远处靠岸,从那里接上她。”

“她肯定能逃出来吗?”

聂隐娘冷冰冰地反问:“你都行,她为什么不行。”

裴玄静无言以对。聂隐娘总是这样言简意赅,丝毫不给人留余地。才短短几天,禾娘也学得和她差不多了。

“隐娘为何救我?”

“你是想问,我们为何一路尾随你吧?”

裴玄静反问:“不都一样吗?”

聂隐娘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如同杨柳的枝条随风掠过池面,连目光也变得温柔了,但裴玄静并没有留意到。

“静娘是要去洛阳吗?”

“是,哦……也不是,其实我要去的是……昌谷。”就像一个在黑暗迷宫里团团乱转找不到出口的人,裴玄静早已不敢去计算自己耽搁了多久,甚至都不敢去想目的地了。

聂隐娘平静地说:“正巧,沿河顺流而下便是昌谷,不需转道洛阳。”

“真的吗?”

“我们接上禾娘,一路不停船的话,最多半天便能到达昌谷。”

裴玄静简直要蹦起来了,却又浑身一凛,“不行!”

“怎么?”

“崔郎中还留在牢里。”裴玄静急切地说,“隐娘,必须把崔郎中也救出来,否则他们一旦发现我跑了,定会加倍为难他的。”

聂隐娘摇了摇头,“不行。他的刑伤过重,又被押在军营里,内外均有重兵把守,我也无法施救。”

“怎么可能?”裴玄静不愿相信,聂隐娘是那么神通广大的人物,飞檐走壁如履平地啊。她哀求:“隐娘,求你再想想办法……”

“没办法。”

船身左右晃动后停下,原来是靠岸了。一条轻盈的影子从岸边飞下,稳稳地落在窄小的甲板上。

“师父。”

聂隐娘根本没动,只朝徒弟微微点头,“坐下,我们就开船了。”

“不!我不走了。”裴玄静钻出船篷,这才发现船身离开岸边尚有一步之遥,难怪禾娘是飞身跃下的。裴玄静对那汉子道:“请大哥将船再靠岸近些。”

聂隐娘问:“你想干什么?”

“不救出崔郎中,我也不走。”

“你不想去昌谷了?”

裴玄静的心好像被狠扎了一刀,嘴里又咸又涩,似有血从胸腔涌上来。但是她稳住自己,清清楚楚地说:“我想去,可我不能就这样抛下崔郎。情义不得两全,我……只能出此下策。”

没有人说话。夜深了,岸边草丛中的促织叫得越发欢畅。一轮明月倒映在平静的水面上,素光垂手可拾。

“唉。”聂隐娘出篷而来,“真是啰嗦。”

“还得我去跑一趟。”她凝望着水中月说。夜风乍起,聂隐娘一身黑色劲装纹丝不动,端立的身姿中却有一种神祇般的冷漠飘逸。

裴玄静向她深深一拜,“多谢隐娘。”

禾娘叫道:“师父,我也去!”

“不必。”聂隐娘依然不动声色地吩咐,“你们仍然去昌谷。你须一路小心,保护静娘。”

“我……”禾娘满脸不愿意,但聂隐娘淡淡一瞥,她便不敢再吭声了。

虽说要去救崔淼,聂隐娘却迟迟不动身,只低头看着河面上的月亮倒影。裴玄静便也跟着看去——但见水平如镜,映出碧水青天中的夜色,无声无息地向东流淌。看不见的阴影渐渐飘过来,突然,就像拉上一块黑色的帷帘,浓重的乌云遮在天地之间,星月清光顿时泯灭。

裴玄静感到船身又是极轻微的一荡,乌云已然飘过。甲板上再也寻不到聂隐娘的身影,她融入无边无际的黑夜中去了。而他们的小舟恰如离弦之箭,轻盈地射向逝水的深处。

汉子瓮声瓮气地说:“都进篷里去坐吧,我好撑船。”

裴玄静和禾娘面对面坐在船篷中,裴玄静想攀谈几句,无奈禾娘一直板着脸,目光也执着地避开她。裴玄静只得作罢。

就在刚才换装时,裴玄静发现了禾娘夜行衣上撕破的口子,由此证实了自己的怀疑,灞桥驿夜入房间的正是禾娘。所以,聂隐娘一伙也不可信。

裴玄静深知此时自己孤立无援,根本不是眼前这几位的对手。所以她迅速地下了一个赌注,逼聂隐娘去救崔淼。她记得聂隐娘对崔淼很有好感,如果隐娘肯去施救,就说明其用心尚不险恶。如果不肯,那么裴玄静也绝对不会把她引到昌谷去。退一万步说,只要能支走聂隐娘,禾娘总好对付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