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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司马脸色一变,忙低头饮酒。狄景晖看了看袁从英:“袁将军,你觉得他们的诗怎么样?”

袁从英一笑,道:“很不错,正好配你的美酒。”

狄景晖点头:“这就好。狄某要献丑了,请李将军慢慢饮酒,狄某的诗比较长。”

“景晖兄请。”

狄景晖站起身来,注视着袁从英的眼睛,不慌不忙地颂起来:

载酒江湖行,无聊反自矜。

匆匆来与去,毕竟为何名?

我欲乘风去,胸怀酒意生。

凤兮歌又舞,萧瑟晚风惊。

昨挂春秋笔,今悬济世瓮。

经集曾读遍,自省欠仁心。

配药同书理,君臣使五行。

明朝还买酒,醉里看芸芸。

座上号哭状,堂前恨骂音。

悲歌见长短,血泪有浊清。

病者医能药,何方治不平?

欲求天下乐,还向酒中寻。

酒尽葫芦破,乾坤放浪人。

谁人同此醉,梦里是非明。

他一首诗念完,袁从英也饮下足足十四杯酒。另外三人听在耳里,看在眼中,只觉得惊心动魄,滋味万千,一时间竟无人开口。突然“咕咚”一声,众人一看,吴司马已经醉倒在椅子下面。

狄景晖道:“绿蝶,你把他弄出去。”

沈槐忙道:“我帮绿蝶。狄公子,袁将军,沈槐明天还有公干,我先告退了。”狄景晖点头。

绿蝶和沈槐一左一右架着吴司马,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门在他们身后关上,屋里顿时变得安静。

狄景晖坐在袁从英对面,正对着他的脸,一本正经道:“袁将军,他们都走了,就剩下咱们两个。现在景晖要与你聊几句肺腑之言。”

袁从英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还是看见几滴汗水落到了面前的酒杯里。他的后背越来越痛,每一杯喝下去的酒就像毒药,随着血液的流动飞快地在全身燃烧起来,最后都汇集成后背的剧痛,痛得他一阵阵大汗淋漓。但与此同时,头脑却异常清醒,既不困倦也不昏沉。他也正视着对面,道:“景晖兄,有话尽管说。”

狄景晖举起酒杯,和袁从英一碰杯,两人又各自一饮而尽。狄景晖开口道:“袁将军,景晖也曾见过不少我父亲身边的人,什么随从、护卫、门生之类的,可我感觉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狄景晖冷笑一声:“哼,那些人我从来觉得只有两种类型。一种是被我爹灌了迷魂汤的,以他马首是瞻,毫无主见;还有一种则是心怀叵测,嘴里面成天溜须奉承,一心想讨我爹的欢心从而得偿所愿的。然而,其实不管是哪一种,在我父亲那里,他们都只不过是工具而已。”他斜了袁从英一眼,道,“袁将军,你看上去似乎不属于这两种类型,但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仍然是我父亲的工具?”

袁从英紧盯着手里的酒杯,一言不发。

狄景晖也不追问,自顾自说下去:“其实,我父亲又何尝只把他们当成工具呢?哼,在我看来,他把天下人都视为他的工具,包括我,我的兄长们,还有我的母亲,无一例外。从小到大,他的话就是我们必须奉行的命令,我和我的兄长,我们什么时候科考,考取之后做什么官,去哪里任职,娶什么样的老婆,都由他来安排。呵呵,也许在旁人看来,这样的父亲实在是太周到太慈爱了,可我却每每觉得,他的心很冷很硬,让我害怕。因为不论我们做什么,到头来都会发现,我们成了他布局中的一枚棋子,只有他最清楚需要我们完成什么样的任务,帮助他达到什么样的目的。喝!”他又和袁从英碰了碰杯,袁从英也毫不含糊地再次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狄景晖安静了一会儿,接着说道:“袁将军,我不知道你怎么看待我父亲。你在他身边十年,不容易,太不容易。你不想说也没关系,但我能看出来你是个聪明人,一定有你自己的看法。”又冷笑了一声,道,“我父亲不喜欢我,因为我不愿意做他的棋子。我从小就下定决心,要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他要我入仕,我偏经商,他讨厌陈松涛,我偏要娶陈松涛的女儿,他要我远离范其信,我偏和恨英山庄一起把生意做到整个大周。他拿我没办法,我却觉得很愉快,不用在他面前装腔作势,他也没办法在我面前讲他那些颠扑不灭的大道理。他不是最喜欢讲什么‘虽千万人吾往矣’吗?可他自己又是怎么做的呢?一会儿维护李唐,一会儿归附武周,一会儿天下苍生,一会儿国家社稷,到头来还不都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政治野心?”

“你说得不对。”袁从英突然插了一句。

狄景晖一愣:“哦,袁将军有话说?”

袁从英摇摇头,又不开口了。

狄景晖冷笑道:“看来袁将军还真是我父亲的知己啊,很好,我父亲活了这大半辈子,似乎也没有赚到什么真心朋友,也许你算是一个。”他发出一阵大笑,两人又各自干了一杯酒。

狄景晖已经有点醉了,顺手拿起桌上散落的那几张诗稿,口中念念有词,读起诗来。袁从英也不管他,又给自己连着倒了好几杯酒。

正在此时,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屋来的陆嫣然悄悄走到桌前,轻声劝道:“袁郎,你停一下。这样喝酒太伤身了。”

狄景晖听到声音,抬头一看,皱眉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也不打个招呼。我和袁将军讲的知心话都让你听去了?我们男人的事情不用你管,少在这里婆婆妈妈的。”

陆嫣然道:“景晖,你别这样,你这是在干什么?”

袁从英突然道:“他在干什么?他不就是千方百计处心积虑地想要我喝醉,想让我出丑,想让我痛心吗?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恨我。”

狄景晖摆手道:“唉,袁将军,从英老弟,你误会我了。我只不过是,只不过是想和你交交心而已……嗳,你既然觉得我要害你,又何必在此恋战?”

袁从英冷笑道:“我?我原以为我是在舍命陪君子,可惜直到现在才发现你根本就不是个君子!我很后悔今天来赴你这个宴,但既然来了,不分出个胜负我是绝不会走的。今天我们两个不喝到有人先倒下,我不会停,你也不许停!”说着,他又把两人面前的酒杯倒满,对狄景晖道,“喝!”两人各自再干一杯。

狄景晖放下酒杯,频频点头:“袁从英,骂得痛快。我真不明白,这么刚烈的性子,怎么居然能在我爹身边待那么久?”

袁从英道:“你当然不会明白,你什么都不明白,还自以为很高明!”

狄景晖道:“我不高明,你高明!坦白说,我还是挺感激你的。你别看我和我老爹每每闹得势不两立,好像恨得他要死,可他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是会很难过的。所以袁将军,我敬你一杯,谢谢你这么多年来出生入死,保我父亲平安!”

袁从英正往酒杯里倒酒,狄景晖突然伸手过来抢,嘴里叫着:“不行,不行,没倒满。”一句话还没说完,袁从英一把捏住他的手腕,只轻轻一拧,狄景晖顿时痛得大叫起来。袁从英松开手,把狄景晖往椅子上重重一推,狄景晖差点栽到地上,捧着手腕疼得咬牙切齿道:“好啊,你打架啊,欺负我不会功夫!”

袁从英道:“打又怎样?你刚才不是还欺负我不会写诗!”

陆嫣然在旁边跺脚:“你们两个不要闹了。”

狄景晖坐直身子,突然笑道:“哼,会功夫果然是好啊。想打就打想杀就杀。”他凑近袁从英的脸,压低声音道,“从英老弟,我是个没用的人。虽然有时候嚷嚷恨我爹恨不得他死,可我其实连句重话都不敢对他说。可你呢,我听说你曾经差点就把我爹给结果了,是不是?告诉我,你当时怎么就没下去手呢?”

袁从英猛地跳起身来,像看见鬼似的盯着狄景晖。就在一年多前,袁从英随狄仁杰办理一桩大案时不慎落入贼人圈套,身负重伤后又中了迷药,以致一时心智迷乱差点失手杀了狄仁杰。所幸狄仁杰大智大勇,及时唤回了袁从英的理智,才未曾酿下大祸。事后虽然狄仁杰绝口不提,此事却成了袁从英一块莫大的心病。每每午夜梦回,他都会后怕不已,在悔恨和自责中备受煎熬,几乎无法自拔。这件事本来十分机密,仅有狄仁杰和袁从英等极少数的几个人知道,没想到今天却被狄景晖如此贸贸然地说了出来。

袁从英一伸手拉住狄景晖的衣领,哑着嗓子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狄景晖被他拉得摇晃着脑袋,迷迷糊糊道:“我?我怎么知道?当然是他告诉我的……我,我毕竟是他的儿子……”

袁从英一松手,狄景晖往椅子上一倒,脑袋搁在桌上,立即鼾声如雷。袁从英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便往门外冲去。陆嫣然赶过去叫着:“袁郎。”袁从英头也不回地奔下楼去了。陆嫣然回过身,搀起狄景晖,把他拖进隔壁的卧房。

袁从英奔到楼下,大堂里面已经空无一人,熄灯关门了。他一脚把门踢开,跑到街上。早已过了三更天,来时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现在只有鬼火似的几点灯光,袁从英也不辨方向,只是沿着街道猛跑,跑过两条巷子,突然脚下一软,便跪在路边的一棵树下吐了起来。也不知道吐了多久,在头脑就要完全混沌之前,他提起最后一口真气,才算驱除掉眼前的黑雾,没有就此昏厥过去。他扶着树干站起来,听到身后有人低低地叫了一声:“袁郎。”

袁从英回过身来,见陆嫣然一手提着个茶壶,另一只手里捏着个茶杯,看着他,轻声道:“袁郎,你喝口水吧。不过等了这么久,水都凉了。”看见袁从英摇头,她又道,“刚才我都怕你会昏过去。这里离酒肆其实不远,你随我过去,到屋里稍坐一下,喝口热茶。”

袁从英示意她先走,自己跟在她身边,却依然一言不发。两人默默无语地走回到九重楼门前,一个店伙不知何时已等在门边,手里牵着袁从英的马。陆嫣然走进店内,见袁从英没有跟进来,转头疑惑地看着他。袁从英方才开口道:“陆姑娘,你今晚就住在这里吗?”陆嫣然微微有些脸红,点了点头。

袁从英道:“那好,多谢陆姑娘,我告辞了。”

陆嫣然诧异:“你不进来坐?”

袁从英低声道:“我没醉,不需要醒酒。而且,我今生今世也不会再踏进这座酒肆了。”

陆嫣然愣了愣,怅然道:“袁郎,景晖他方才真的很过分。我,我替他向你赔罪了。”说着,深深地向袁从英拜了一拜。

袁从英忽然冷笑了一下,道:“狄景晖,这两天总有人替他向我道歉。可惜,他并没有得罪我,但他若是真的得罪了我,谁赔罪都没有用。”说着,他接过店伙递来的马缰绳,想要上马,却连腿都抬不起来,便干脆把缰绳往胳膊上一挽,牵着马慢慢沿着街道走下去。

陆嫣然愣愣地站在酒肆门前,一直望到看不见他的身影,才转身上楼去了。

袁从英依然不辨方向地在街上转着,转来转去,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狄府门前,他走到边门前敲门,值夜的家人打开门一看见他的样子,吓得大惊失色。袁从英也懒得理会,把马往家人手里一递,就直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往榻上一躺,便闭上了眼睛。

第七章

爱 人

城北,狄府。

狄府的二堂上,陈松涛坐在主客的座位上,悠然自得地品着香茗。沈槐在下手陪着,却有些坐立不安。

主座上,狄仁杰神态端详,时不时与陈松涛寒暄几句,但一双眼睛却分明透出少有的焦虑和不安。

他们在共同等待着一个人——袁从英。按照约定,半个时辰前,陈松涛便带着沈槐到达了狄府。本应立即出发去勘察蓝玉观现场,可就因为袁从英缺席,才坐在二堂上等着,没想到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狄忠匆匆忙忙跑进来,禀报道:“老爷,袁将军的房门紧闭,我在门外喊了好久,也没人答应。可房门是从内锁的,袁将军应该在里头。”

狄仁杰自言自语:“这是怎么回事?从英从来没有这样过……”

沈槐显得愈加不安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陈松涛瞥了他一眼,道:“沈将军,你有话要说吗?”

沈槐终于下定决心,禀道:“狄大人,陈大人,昨夜袁将军和末将在九重楼酒肆一起饮酒。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

狄仁杰一惊,忙问:“喝酒?还有谁和你们在一起?喝到几时才散?”

沈槐道:“是狄三郎设宴请袁将军,我和吴司马席间作陪。后来吴司马醉了,我送他回的家。当时袁将军和狄三郎还在喝,他们什么时候散的我不知道。”

狄仁杰的脸色变了。陈松涛却笑道:“呵呵,到底是年轻人啊。看来景晖与袁将军倒很投缘,大约是喝过了。狄大人,您说我们还要不要等啊?万一袁将军沉醉不醒,我们今天的正事可就……”

狄仁杰招呼狄忠:“狄忠,你再去袁将军那里敲门,如果他不应,你回来告诉我,我亲自去叫。”

“是。”狄忠答应着跑了出去,突然又转了回来,“老爷,袁将军来了。”

“哦。”狄仁杰站起身快步往堂前走,正拦在匆匆走进来的袁从英面前。二人四目交错,狄仁杰觉得自己的心猛地一揪,他正要开口,右手却被袁从英一把握住了。

袁从英朝他摇了摇头,低声说:“大人,对不起,我来晚了。咱们现在就出发吧。”

狄仁杰长吁口气,点点头,转身对陈松涛和沈槐道:“现在可以走了。”

一干人马在官道上飞驰了足足一个半时辰,才赶到了蓝玉观外的绝壁前面。

在正午的阳光照耀下,绝壁看上去还不算太狰狞,反倒显得十分巍峨。绝壁外守卫的士兵排列整齐,孙副将已经站在夹缝前肃立等候了。因夹缝狭窄,几个人便在外面下了马,沿夹缝鱼贯而入。

蓝玉观前的空地已经被打扫干净了,血迹都被冲洗掉了,只有热泉潭中的泉水依然一片黑红,散发出阵阵腥气。在一片死寂的幽谷中,热泉瀑布的哗哗水声不绝于耳。如果在平时,这声响应能带给人灵动的生机之感,而此时此刻,在狄仁杰听来,却只能令他心绪烦乱,无法集中精神。

陈松涛似乎心情不错,东张西望了一番,感叹道:“哎呀,在并州待了大半辈子,却从来不知道郊外还有这么一个幽静的所在,果然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啊。”

袁从英冷冷地开口道:“陈大人,这里刚刚发生了血案,您倒有心情赏景。”

陈松涛被他说得一愣,尴尬地咽了口唾沫,干笑道:“袁将军,本官着实佩服您的恪尽职守、心怀仁义啊。”

袁从英朝他跨了一步,狄仁杰马上向袁从英使了个眼色,极低声地叫道:“从英。”袁从英掉过头去,走到一边。

狄仁杰叫过孙副将来,问:“前天夜里发现的那些尸体,现在何处?”

“都堆放在两间正殿和几间较大的丹房之中。”

“带我们去看看。”

“是。”

尚未走到老君殿的门口,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孙副将打开大门,只见老君殿里横七竖八地摆放了二十多具尸体,裸露出来的肢体个个残缺不全,泛溢出阵阵臭气。陈松涛站在门口喘息起来,狄仁杰看了他一眼,道:“松涛,你看不惯这种场面,就留在外头吧。”

陈松涛道:“多谢狄大人体谅。”赶紧捂着鼻子走了出去。

狄仁杰带着袁从英和沈槐走进殿内,一具一具尸身慢慢看过去,来回走了两遍之后,他的心里有了些底,便示意二人离开老君殿。接着,狄仁杰三人又细细查看了另外几间放置尸体的房间。最后,狄仁杰蹲在一个龇牙咧嘴的尸体旁边,问袁从英:“从英,你能看出这具尸身有什么问题吗?”

袁从英道:“大人,这个人死的时候十分痛苦。”

“哦,难道一个人死的时候不应该痛苦吗?”狄仁杰反问。

袁从英避开他的目光,指着近旁的另一具尸身,道:“他的表情就很安详。”

沈槐在一旁轻呼道:“果然,这两个人的表情很不一样啊。”

袁从英对沈槐道:“沈贤弟,你仔细看看,这里的尸体基本上都是这两种表情,一种很痛苦,似乎死的时候受到很大的折磨;而另一种则很自然,仿佛是在不知不觉中死去的。”

沈槐连连点头:“是的,是的,确实如此。另外那些房间里面的尸体也都是这样。怎么会有这种区别呢?”

袁从英道:“肯定是他们的死因有差别。”

沈槐疑道:“死因会有什么差别?他们不都是被杀的吗?”

袁从英对狄仁杰道:“大人,您看呢?”

狄仁杰注视了他一眼,道:“从英,你说得很对。这里的道众虽然看上去都是被砍杀致死,但细察下来,却有两种明显的差别。”他指着那具表情痛苦的尸体,道,“这具尸体,面容狰狞,口眼歪斜,表示死的时候十分痛苦。其面目、脖颈、前胸都有多处抓伤,像是挣扎时候产生的伤痕。还有,这具尸体虽然被斩断了左手和双腿,但是他衣服上沾的血迹并不多。”

沈槐听得频频点头。狄仁杰对他道:“沈将军,你再看看旁边这具面容安详的尸体,能看出什么不同吗?”

沈槐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瞧瞧袁从英,再瞧瞧狄仁杰,鼓足勇气道:“这具尸体脖子上的伤直入咽喉,应该是致命的。此外,他的后脑、前胸和腹部都有砍伤,血流得很多,衣服几乎全部被染成了鲜红色。”

狄仁杰赞赏地看着沈槐道:“沈将军,孺子可教啊,你的观察很敏锐。那么你能不能试试看,推测一下这两种尸体状况所代表的,不同的死因是什么吗?”

沈槐凝神思索了半天,摇了摇头道:“狄大人,沈槐想不明白。”

狄仁杰看着袁从英道:“从英,你说呢?”

袁从英低声道:“大人,还是您说吧。”

狄仁杰不由轻叹了口气,道:“面容安详的尸体,显然是被一击致命的,而且杀人者为死者所熟悉,死者在毫不防备的情况下被杀,所以表情松弛。死后马上又被连砍数刀,血液尚未凝固,所以鲜血横流,溅满全身。至于那些面容痛苦的尸身,死因则不好说,仿佛是死于某种疾病,或者中毒,总之是在经历了巨大的肉体折磨后才死去的。不过,这些死者身上的砍伤,却是在死后一段时间以后才有的,当时死者的血液已经凝结,所以砍杀导致的流血很少。”

沈槐叹道:“狄大人说得太有道理了!想来肯定是这样的。”

狄仁杰道:“沈将军,现在就请你带领属下,把所有的尸体再清理一遍,按照我们刚才所说的这两种情况区分一下。如果发现还有另外第三种情况,再留待我查看。我与从英再去看看别的丹房。”

“是!”沈槐答应一声,连忙招呼了几个属下布置起来。

狄仁杰道:“从英,你随我来。”

两人依序走入其余的那些丹房,简单地看了一下,狄仁杰几次想开口说话,但又都咽了回去。最后,他们来到最狭小的那间丹房中。狄仁杰道:“从英,你看看榻下的洞口,有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袁从英探头下去看了看,道:“没有。这个洞口上的泥盖板和周边的泥地十分契合,而且紧贴在墙边,很难被发现。看来,暂时还没有人动过这里。”

“嗯。”狄仁杰点点头,又环顾了一下四周,道,“从英,你还记不记得沈槐说过,大约半年前,曾经有些工匠被带到这里来修建房屋?”

“记得。我刚才查验尸体的时候也留意了一下,这些房舍建的时间确实都不长。”

“嗯,其实你我二人第一次夜宿此地时,我就已经发现了这一点。但是,从英,你再看看这间丹房,却十分陈旧,绝不是半年前新建的。”

“对,这间丹房确实和别的都不同,屋舍狭小,建筑陈旧,肯定比其他的丹房和观殿都建得早。”

狄仁杰点头:“这一点十分重要。”他看看袁从英,突然问,“从英,你还好吗?”

袁从英掉头往门外走去,说:“大人,我很好。”

狄仁杰又叹了口气,跟在他身后也走了出去。一出门,就碰上兴冲冲跑过来的沈槐,见到他们就说:“狄大人,从英兄,你们说得太对了。弟兄们已经把所有的尸体都清理过了,确实就只是这两种状况,并没有第三种。”

狄仁杰满意地点头道:“很好。如此,我们今天的勘查就算是卓有成效,可以打道回府。”

陈松涛也来到他们面前,对狄仁杰道:“刚听沈将军说了狄大人的发现,真令松涛佩服之至啊。”

狄仁杰含笑摆了摆手,忽然眼睛一亮,盯着热泉瀑布看了一会儿,才叹道:“这里还真是别有洞天呐,可惜被歹人利用,变成了一个杀戮的现场。”

陈松涛附和道:“是啊,是啊。咱们并州附近本就颇多奇观。狄大人,看见这个热泉瀑布,倒令松涛想起了并州的另一处胜景。”

狄仁杰瞥了他一眼:“松涛想说的是恨英山庄吧?”

陈松涛道:“是啊,那恨英山庄里也是热泉遍布,颇为奇特的一个地方。松涛听说,狄大人前日已经去过了?不知山庄女主人冯丹青是否给狄大人看了范老先生的尸体?”

狄仁杰冷冷地回答:“看是看到了,只是死因还有诸多疑问,老夫正在踌躇之中。”

袁从英突然插嘴道:“大人前日才第一次去恨英山庄,查案尚需时间,陈大人何必如此催促?”

陈松涛道:“袁将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何曾催促了?这案子是我并州都督府委托狄大人帮忙办理的,我连问都不能问了吗?”

狄仁杰道:“从英!陈大人,请莫多心。老夫只是需要多几天时间而已,但凡有所突破,我一定会及时与并州官府沟通。正好,老夫还想请陈大人帮个忙。”

陈松涛拉长着脸,问:“什么忙?”

“老夫想要沈槐将军协助办理恨英山庄的案件,沈将军是并州官府的人,也可起个代表和监督的作用。”

陈松涛道:“这倒没什么问题。松涛这就将沈槐派给狄大人,请狄大人随意差遣。”

再次奔驰了一个半时辰,一干人马才在晌午过后回到城内。陈松涛和沈槐将狄仁杰和袁从英送到狄府门口,便自行离去。

狄仁杰目送他们走远,才松了口气,正要招呼袁从英进府,袁从英突然一催马拦到他面前,轻声道:“大人,从英就不进去了。”

狄仁杰诧异:“怎么?你要去哪里?”

袁从英垂下眼睛,道:“大人,我、我认识了几个朋友,住在您这里不方便经常与朋友相聚。因此,从今天起,从英就不到您府上住了。”

狄仁杰大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袁从英看着他的神情,勉强笑了一下,道:“大人,等我找好住的地方,会让人把地址送给狄忠,您以后有事找我,就让狄忠送信给我。当然,现在有案子在办,我还是会天天到您这里来的。我……走了!”说罢,他冲着狄仁杰一抱拳,也不等狄仁杰回答,就催马飞快地离开了。

狄仁杰在原地呆了半晌,直到狄忠从府门里面跑出来,叫了他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无知无觉地回到书房,狄仁杰颓然坐在案边,长久地发起呆来。

东市,九重楼酒肆。

狄景晖用缎被蒙住脸面,在床上不停地翻来覆去。陆嫣然端着一碗醒酒汤走进来,斜坐在他的身边,轻声道:“景晖,我熬了碗酸枣葛花根的醒酒汤,你喝了吧。喝下去会舒服些。”

狄景晖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就着陆嫣然手里的碗,一口气喝干了醒酒汤,又倒回到床上,抱着脑袋不停地呻吟。

陆嫣然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呢。昨晚上拼命地闹,今天难受成这个样子。”

狄景晖翻着身,嘴里嘟囔着:“不用你管,你走开。”

陆嫣然道:“景晖,你不能再躺了。已经过了未时,刚才狄大人就派人送信到酒肆来,要你马上回去一趟。来人说狄大人正在到处找你,很着急。”

狄景晖坐起身来,似乎一下子清醒了不少,默默地开始穿衣服。

陆嫣然一边伺候他,一边说:“景晖,会不会是袁郎把昨晚的事情和狄大人说了?”

狄景晖低声道:“不会,他一个字都不会说的。而且我敢肯定,袁从英现在已经离开我爹那里了。”

“为什么?”

狄景晖沉思着说:“我做了这么多年生意,也算阅人无数,看人还是有些把握的。我原本以为,袁从英和我父亲身边其他的侍从一个样,故而一开始就从心底里看不起他。可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昨晚上才算是真的见识了。坦白说,如果不是现在的局面,我真的很愿意和他交个朋友。”

陆嫣然轻声道:“昨晚上他走的时候,说了一句话,大意是说,他永远也不会原谅你的。”

狄景晖愣了愣,苦笑了一声,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事出无奈,也就顾不得那么许多了。其实,就连我自己也很难原谅自己的行为。”

说着,狄景晖把陆嫣然拉入自己的怀中,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亲吻着她的额头,温柔地道:“嫣然,我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你。如今只有在你这里,我才能感到真正的快乐。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我就算得罪了全天下,也不会在意。”

陆嫣然把头深深地埋入他的胸膛,轻轻叹息着道:“我又何尝不是呢?从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起,就一门心思地爱你。在我的心里,我生就是你的人,死也一定是你的鬼。今生今世,我就是为你活着,也随时可以为你去死。只要你说一句话,景晖,你让我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两人紧紧地拥在一起,竟仿佛是来到世界末日一般,既感到绝望的辛酸,又备尝伤感的甜蜜。

沉默了一会儿,陆嫣然问:“景晖,你能不能够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你要那样对待袁公子?”

狄景晖的脸色黯淡下来,沉声道:“嫣然,这些事情与你无关,你就不要再问了。总之,我要让袁从英离开我爹,不让他再协助我爹做事。我与他个人,并没有什么恩怨。”

陆嫣然问:“可我不明白,这样做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呢?”

狄景晖突然烦躁起来,一把将她推开,道:“这些你不懂。好了,我要走了。”

陆嫣然跳起来,拉住他的手,道:“景晖,你告诉我,是不是蓝玉观出什么变故了?是不是?”

狄景晖脸色大变,嘶哑着喉咙道:“嫣然,你不要胡思乱想了。蓝玉观没有任何问题,都在我的掌控中。你要相信我!”

陆嫣然含泪点头,道:“那我就清楚了,这么说就是恨英山庄的事情,是我师父的死……”

狄景晖问:“你师父的死,什么意思?”

陆嫣然道:“冯丹青请了狄大人去恨英山庄,还给狄大人看了我师父的尸身。昨天她来百草堂找我,说狄大人已经验明我师父是被人用短刀杀死的,并且知道,师父死的那天上午,只有你一个人去见过我师父。”

狄景晖一拍桌子,恨道:“冯丹青!总有一天我要杀了她!现在她是处心积虑要置我于死地啊。逢人就说这些鬼话,简直是疯了。”他注视着陆嫣然道,“嫣然,你不用担心。我爹是什么人?他不会上冯丹青的当的。更何况,我毕竟是他的儿子,他总不会随随便便地就把自己的儿子定成杀人犯吧?我没有杀范其信,这是事实。她冯丹青想要嫁祸于我,那是她痴心妄想!”

他捧起陆嫣然那张布满泪痕、楚楚动人的脸,柔声道:“嫣然,这些天你都没有对我笑过。让我看看你的笑吧。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才是个三四岁大的女童,可我一下子就被你的笑迷住了,那么美丽……碧绿色的双目就像两潭深不见底的秋水,又像初夏时节的晴空……你笑一笑,嫣然,对我笑一笑。”

陆嫣然抬起头,对狄景晖露出悲伤而深情的笑容。狄景晖吻了吻她的眼睛,便走了出去。

袁从英骑着马来到了城东土地庙,和上次来时的小心谨慎不同,这次他一路飞奔,直接驾马冲进了土地庙的破院子。在院中勒住马缰绳,袁从英刚一翻身下马就喊起韩斌的名字来。喊了几声,院子里面依然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响动。袁从英的神情变得紧张起来,紧走几步跑上台阶,土地庙的门敞开着,破败的土地爷神像上披满了灰尘和蜘蛛网。满地的泥土中,靠墙有个草秆堆,应该是韩斌晚上睡过的。泥地上的小脚印乱七八糟,看不出有其他人的痕迹。

袁从英稍稍松了口气,在土地庙里面转了一圈以后,便走了出来,继续在院中慢慢搜索着。

院子东头的院墙已经完全倒塌了,院墙外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僻之地,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棵大树,乌鸦在上头盘旋。

袁从英仔细地四下搜寻着,突然,在倒塌的院墙上发现了一小摊血迹。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凑过去又仔细看,果然是殷红的血渍,十分新鲜,顿时觉得胸口阵阵发紧,头晕目眩,几乎就要一头栽倒在地,赶紧扶住一块墙砖,接连喘了好几口气,才算稳住心神。再往荒草丛中看去,里面似乎伏着什么东西。

袁从英咬着牙,从腰间拔出若耶剑,牢牢地握在手中,跨过那摊血迹,一步步走进荒草丛中。走了十来步,若耶剑在草丛中探到了什么东西,他收回剑,伸手拨开面前的荒草,只见韩斌蜷缩成一团,正在那里呼呼大睡!袁从英看得呆了呆,若耶入鞘,伸手一把搂过那熟睡的孩子。

韩斌被他弄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了一会儿才认出他来,噘起嘴来抱怨:“你干什么呀!我在睡觉。”

袁从英笑道:“大下午的,睡什么觉?”

韩斌道:“我捉了一个晚上的黄鼠狼,困死了嘛!”

“捉黄鼠狼?”袁从英啼笑皆非地看着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完全混乱了。

韩斌拉着他的手,把他拖到倒塌的院墙处,指着那小摊血迹:“我还用剪刀给了它一下子,这就是它的血。”

袁从英说:“啊,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他勉强往前走了几步,一下坐在土地庙前的台阶上,看着韩斌不吱声了。

韩斌在他身边坐下,道:“我看了两个晚上了,那黄鼠狼真坏,总钻隔壁人家的鸡窝。昨天我想去掏几只鸡蛋吃,可它把下蛋的母鸡咬死了。我气坏了,我要给母鸡报仇!”

袁从英叹了口气,问道:“那你抓住它没有?”

“没有,它跑了……不过我也让它流血了。”

袁从英点头道:“可你也差点儿让我急晕过去。”

韩斌撇嘴道:“哪会啊,没见过你这样的。”

袁从英看着他苦笑:“我今天很不舒服,真的,你能不能对我稍微好点?”

韩斌看着他的脸色,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这孩子垂着脑袋说:“其实,我是晚上害怕,不敢睡觉,所以才……”

袁从英轻轻地搂住他,低声道:“从今天开始你就再也不用害怕了。以后我一直和你在一起。”

韩斌疑惑地看着他,嘟囔道:“真的吗?你真的和我在一起?可我不要去狄府!”

袁从英道:“不去狄府,我们另外找地方住。”努力振作了下精神,问道,“你这个小地头蛇,知不知道哪里有客栈?要僻静些的,最好在城北,不要离狄府太远。”

韩斌皱起眉头开始苦思冥想,袁从英便干脆靠在庙墙上闭起了眼睛,渐渐地意识模糊起来,突然听到韩斌叫了声:“大下午的,睡什么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