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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从英睁开眼睛,笑着问:“你想起来了?”

“嗯,我们走吧。我带你去。”

“好,但是要尽量走小路,不容易被人发现的路,你认识吗?”袁从英站起身来。

“当然认识,这里我熟着呢。”

“很好。”

袁从英牵过马,把韩斌抱上去,自己在前头牵着缰绳,顺着韩斌指示的方向往前走去。

韩斌的确对太原城非常熟悉,一路上他们七弯八绕,走的尽是些僻静无人的小巷或者荒废的空地,慢慢地就从城东绕到了城北,沿着一条小河又走了一段,眼前出现了一座小型院落,旗幡上面分明是“临河客栈”四个字。

袁从英没有急于进去,而是先绕着客栈慢慢转了一圈。院落不大,屋舍显出年久失修的样子,客栈一面临河,一面是片树林,另一面是稀稀落落的住家,正门对着条坑洼不平的泥泞道路。

他冷眼观察,发现路上来往的行人非常少,而且一律行色匆匆,完全没有在此停留的意思,看来这里确实是个不容易被人注意到的地方。袁从英这才牵着马进到院中,把韩斌抱下来,带他到柜台上要了个房间。

那店伙对于有生意上门似乎还颇不乐意,听袁从英说要个僻静的房间,不耐烦地答道:“这位客官,您自己瞧瞧,咱们这店整个儿的就够僻静了,十天半个月也来不了几个人。如今这店里一共才住了三位客人,加上您和这小孩,总共五位。至于房间嘛,您就自己挑吧,爱住哪间就住哪间,反正我们这里就一个规格。”

袁从英最后挑定了最东头靠河的一个房间,待店伙把他们俩送入房间,袁从英掏出些铜钱给他,让他把地址送到狄仁杰的府上,并嘱咐要亲手交给狄忠大管家。店伙拿着钱眉开眼笑地跑了。

这真是间简陋的屋子,靠河的那面墙上有扇窗户,窗户下面搁着桌椅,另一侧的墙下是座土炕,再加一个歪歪斜斜的柜子,就是全部的家具了。

韩斌爬上椅子,好奇地往窗户外探头看着,倒是觉得很新鲜。袁从英在他的对面,一言不发地靠在椅子上,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韩斌望了一阵子河面,觉得没意思了,回过头来,袁从英朝他笑了笑,问:“怎么样?愿意住在这里吗?”

韩斌点点头,开心地说:“比土地庙好多了,也比蓝玉观好。”说完,知道说漏了嘴,吐了吐舌头。

袁从英也不追问,道:“我现在要出去一会儿,天黑之前一定会回来。你乖乖地待在这里等我,好不好?”

韩斌“嗯”了一声,连珠炮地问:“你又要出去啊?去哪里?去干什么?”

袁从英道:“我正要问你呢,你知道哪里有药铺吗?”

“药铺?你要买药吗?你生病了吗?”韩斌又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袁从英摇摇头,又点点头,自己也笑了,说:“我的背痛得厉害,本来也不想理会的,可是刚才抱你的时候,发现胳膊都痛得有些麻木了,差点儿抱不动你。所以看来还是得理会,真是麻烦……不过,我出去正好可以带点儿吃的回来,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韩斌道:“我想吃豆沙馅饼。”

“好。”

韩斌想了想,又道:“药铺嘛,东市的百草堂是最大的。要不你就去那儿吧,离这里也不算太远。东市上有好几个卖豆沙馅饼的铺子,那里的豆沙馅饼最好吃了。”

袁从英哑然失笑:“你这个孩子,还挺会差遣我的。好吧,那你等着,我去去就回。”

袁从英走出屋子,关上了房门。韩斌朝房门看了好一会儿,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纸包,打开看看,想了想,又仔仔细细地包好,在屋子里上下左右地瞧了个遍,最后将纸包藏到了柜子底下。

东市,百草堂。

袁从英来到东市百草堂门前,略略观察了下周围,正要往里进,突然听到身旁有人叫“袁郎”,他扭头一看,只见陆嫣然亭亭玉立地站在路边,正朝他看着,神情稍显羞怯,却又有些期盼。

见袁从英停下了脚步,陆嫣然快步来到他的身边,低声问:“袁郎,你是来找景晖的吗?狄大人送信过来,他刚刚已经回去了。”

“哦。”袁从英答应了一句,就打算离开了,陆嫣然看他要走,忙道:“袁郎请留步,嫣然有些话要同袁郎说。”

袁从英想了想,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陆嫣然的脸上旋即露出欣慰的笑容,连忙引着袁从英登上楼梯,来到了百草堂二楼的一间内室。

请袁从英在桌边坐下,陆嫣然倒了杯茶给他,自己坐在他的对面,神情复杂地沉默着。

袁从英等了一会儿,看她一直不说话,正要开口发问,陆嫣然突然低声道:“袁郎,昨天你已经看见我和狄景晖在一起。你不想问问,我们是什么关系吗?”

袁从英冷冷地道:“陆姑娘,我对这个没有兴趣。”

陆嫣然苦笑:“袁郎,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如果这些事情与狄大人正在办理的案子有关系,你也不想知道吗?”

她等了等,见袁从英没有答话的意思,继续道:“嫣然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应该把我和景晖的事情告诉你和狄大人。可是,我实在没有勇气在狄大人面前讲这些话。故而,今天就请袁郎听我说一说。嫣然把这些话说完,便可以安心了。”

袁从英诧异地看了看她,便移开了眼神。陆嫣然悠悠地长叹一声,目光迷离地开始述说:“袁郎,你肯定不会想到,陆嫣然这个名字还是景晖给我起的。当年,师父从人口贩子那里收留我的时候,我还是个三岁大的女童,既没有身份背景,也没有名字。后来师父讲给我听,那天景晖第一次见到了我,便要给我取个名字。是时恰逢六月孟夏,他便用‘陆’字给我为姓,又见我一直在笑,他才取了‘巧笑嫣然’中的‘嫣然’为我的名,从此,我便有了名字,叫作陆嫣然。”

陆嫣然的眼中渐渐泛起了泪花,声音也开始颤抖起来:“我从小便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在这世上更没有任何依靠,除了师父将我抚养长大,教我医术和药理之外就只有景晖时时在我身边。他给我取名的时候,尚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却已明经中第,是令多少人羡慕的青年才俊。长大以后,我常常会恨自己生得太晚,不能够忆起他那时的倜傥风流,可我又每每倍感幸运,因为我在他的眼前长大成人,我的一切便都印在他的脑海里面,无人可以夺去,亦无人可以替代。在嫣然这一生之中,只有两个人是最重要的:一个是师父,另一个便是景晖。师父对嫣然有养育之恩,而景晖……他就是我的全部生命。”

陆嫣然讲到这里,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顺着她线条优美的面颊一滴一滴地落下。

她哽咽着停下来,屋子里面顿时陷入寂静之中。夕阳将白色的窗纸映成暖暖的金黄,在地上画出横竖相交的格子,尘埃在光束中轻轻地舞蹈。

陆嫣然看着袁从英沉默的侧影,含泪微笑着道:“袁郎,你真有点儿像一个人。”

袁从英疑惑地看了看她,陆嫣然又低下头去:“不过那只是我认识的一个可怜人,远不像你这般英武刚劲。”她轻轻拭去面上的泪水,侧身道,“嫣然失态了,请见谅。”袁从英轻轻摇了摇头。

陆嫣然叹了口气,继续道:“在我八岁的时候,景晖娶了陈长史大人的千金小姐,在我十多岁的时候,他的孩子们都出世了。我知道我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是当朝宰相的公子,我只是个来历不明的孤儿,但是这并不能阻止我一门心思地把他当成了我全部的寄托。让我欢喜的是,景晖对我也有一番真情实意。袁郎,或许这几天你所见到的景晖让人颇难接受,但我敢说,这并不是真正的他。这么多年来,在我的眼里,景晖一直都是个善良豁达、慷慨率真的好人。他那么想成就一番事业,那么想做出与众不同的成就,那么想让他的父亲对他刮目相看。他真的做到了呀,我觉得他非常非常的了不起。可是,也许就因为他太了不起太成功了,近些年来,在他的身边,我总能感觉到隐约的危险和不安。我说不清楚是什么,景晖也不愿意告诉我,他是怕我为他担心啊。他的心地,其实非常非常温柔。”说到这里,陆嫣然突然提高了声音,正视着袁从英道,“袁郎,冯丹青是一个心怀叵测的女人,自从她嫁到恨英山庄之后,我们原来平静的生活就被打破了。你一定要提醒狄大人注意她的一言一行,不要相信她说的话,更不要理会她的那些暗示。我可以向你发誓,景晖与我师父的死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最后狄大人和袁郎,发现景晖牵涉了什么罪行,那也绝不是他的本意。就算有罪,罪也在我陆嫣然!”说完这最后一句话,陆嫣然的胸脯剧烈起伏,嘴唇一个劲地颤抖着。

袁从英沉默了很久,待陆嫣然稍稍平静下来,才开口说道:“陆姑娘,我会将你的话转达给狄大人。只是我觉得,你还是对我隐瞒了一些事情。我想告诉你,如果你真的希望帮助狄景晖,最好的办法还是对狄大人将一切和盘托出。你刚才所说的话,确实改变了我对狄景晖的一些看法,但我的看法其实一点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事实。”

陆嫣然微笑地注视着袁从英:“不,袁郎,你的看法非常重要,至少对我是这样。”说罢,她站起身来,又一次深深地对袁从英拜了一拜,含泪微笑道,“嫣然只是个低如微尘的女子,即便是死也毫不足惜,但嫣然的歉疚和祝福却是真心实意的。嫣然在心中盼望着,有一天你会和景晖成为肝胆相照的朋友。袁郎,请你一定要多多珍重。”

袁从英欠身还礼后,便默默地离开了。

并州大都督府,后堂。

陈松涛踌躇满志地搓着手,在堂前来来回回地踱着步。范泰站在他的面前,脸上也显出喜色。良久,陈松涛才停在范泰的面前,注视着他道:“一切尽在我的掌握之中。事情进展得简直太顺利了。没想到狄景晖这个笨蛋,这么容易就上了钩。呵呵,你没看到今天上午袁从英的样子,狄仁杰这个老狐狸一见之下,居然魂不守舍,神采尽失。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范泰谄媚地说道:“谁说狄仁杰是当世神人,我看他和陈大人您比,可差远了。”

陈松涛洋洋得意地摇头道:“也不能这么说。关键是,这次我们招招攻的都是他的软肋。现在,他的儿子牵涉进了杀人案中,他最信任的护卫长又与他貌合神离,失去了左膀右臂,这个老狐狸自然是方寸全乱。一个花甲老人,身边全无可以信赖之人,还要面对这么多麻烦,想来还是蛮可怜的啊,哈哈哈哈。”

他在原地转了个圈,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冯丹青这两天有什么动静吗?”

范泰答道:“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一门心思地希望嫁祸于狄景晖,摆脱她自己的干系。”

“嗯,在这点上,她和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你尽可全力支持她。当然,她的把柄我们还是要牢牢地捏在手中,这样便可随时掌握主动。”

“是,请陈大人放心!小的明白。”

陈松涛沉吟着道:“恨英山庄的事情就扔给狄仁杰,让他去伤脑筋,我只要时不时地去催促一下,就足够让他难受的了。至于蓝玉观那里嘛,狄仁杰今天上午似乎也看出了些端倪,但我担心……蓝玉观上面我们下的功夫还不够。”

“那我们还可以做什么呢?”

“目前看来,狄仁杰还没有把蓝玉观和狄景晖、陆嫣然联系起来。对了,那个逃掉的小孩子韩斌找到了没有?”

范泰为难道:“找不着啊,我的人在太行山里搜索了个遍,在太原城里也多处设点,可就是没有发现他的踪迹,这个小孩子鬼得很,不好办啊。”

陈松涛沉着脸道:“不行,这个小孩子是目前蓝玉观案子留下的唯一活口,假如让狄仁杰率先找到的话,恐怕对我们就相当不利了。”

范泰道:“属下明白,属下一定千方百计去找,只要这小孩子还活着,我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陈松涛点头,少顷又道:“韩斌这件事情你赶紧去办,我再给你两天时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旦解决了韩斌,我们就再给狄仁杰下点儿猛药,让他好好看一看他的宝贝儿子在蓝玉观所做的好事。到那时候,狄景晖就算讲了实话,也没有人会相信他了。一切麻烦都会落在他的身上,恨英山庄、蓝玉观,只要随便落实一条罪状,他就是死路一条。而狄仁杰无非是两个选择:一、为了保住儿子和我们合作;二、为了自己的一世清名牺牲儿子。呵呵,任何一个选择都会要了他的老命,而我们却总可以得到我们所想要的。”

范泰由衷地称赞道:“陈大人,这真是条绝妙的计策啊。”

陈松涛理理胡须,得意扬扬地说:“狄景晖这条线,我下了这么多年的功夫,总算到了收获的时候了。”

城北,狄府。

狄景晖来到狄仁杰的书房时,狄仁杰正在欣赏那几盆总也不开花的素心寒兰。听到响动,他转过身来,狄景晖惊讶地发现,父亲比两天前刚回到家时似乎苍老了许多。在晦暗的脸色衬托下,鬓边的白发显得越发刺眼。狄景晖的心中一动,低下头来,慢慢走近父亲,叫了声:“爹,您找我?”

狄仁杰答应了一声,缓缓地开口问:“景晖,你知道我找你是为了什么吗?”

狄景晖的身子一震,颇不情愿地回答:“必定是为了昨天晚上喝酒的事情吧。”

狄仁杰摇摇头,道:“景晖啊,你还是这么沉不住气。所谓以静制动,后发制人的道理,你似乎永远也学不会。”

狄景晖“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嘟囔道:“那又能为了什么?”

“景晖,今天我想和你谈谈恨英山庄的案子。”

“恨英山庄?上回我们不是已经谈过了?”

“不,上次我只是了解了你和恨英山庄的关系,却没有真正地谈到范其信的死。今天,我想把你当作范其信的义子和多年生意的合作伙伴,来和你探讨一下对他死亡的看法。”

“不是把我当作嫌犯来审问?”狄景晖反问。

狄仁杰慈爱地笑了:“景晖,你可以去问问狄忠,我是如何审问嫌犯的。不,你还不是嫌犯,或者说,你在这个案子里面的嫌疑并不比冯丹青更大。既然我都没有把她当作嫌犯拘押,自然也不会简单地把你当作嫌犯。我现在希望能够听到所有相关者的见解,就是这样。”

狄景晖的敌意有些收敛了,正襟危坐地道:“父亲,您问吧。”

狄仁杰沉吟着道:“景晖,我想问你,如果让你判断,你认为谁在范其信的死亡上最有嫌疑?”

狄景晖毫不犹豫地答道:“当然是冯丹青。”

“哦?说说你的理由。”

狄景晖想了想,在脑子里面整理了思路,尽量条理清晰地回答:“首先,她最有动机。她自三年前嫁到恨英山庄,嫁给范其信这么个古怪至极的老年人,肯定是有目的的。我想,最大的可能就是窥伺恨英山庄的产业,或者是范其信的那些医药绝学。然而三年下来,据我所知,范其信连一点儿医药绝学都未曾传授给她,那么她的希望也就只能寄托在夺取产业上了。范其信多年修炼,身体好得很,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所以她就着急了,我想,这就是她杀死范其信最可能的理由。”

狄仁杰点头道:“这个杀人理由倒还能说得通。你还有别的观点吗?”

狄景晖道:“然后,就是她最有机会杀死范其信。她嫁到恨英山庄的这三年来,一手掌握了范其信的全部饮食起居。原来都是嫣然在照顾范老爷子,自从冯丹青来了以后,嫣然就给赶出了恨英山庄,我见到范其信的机会也越来越少,还都要通过冯丹青安排。所以,我觉得其他人要找机会杀死范其信并不容易,而且肯定逃不过冯丹青的眼睛。”

狄仁杰问:“外人如此,那么恨英山庄里的其他人呢?比如范泰之类的下人。”

狄景晖道:“下人们也不能直接接触到范老爷子,况且他们没有理由去杀他们的主人啊。”

狄仁杰又问:“那么,如果冯丹青要杀死范其信,你觉得她会使用短刀这种武器吗?”

“这个……”狄景晖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说,“这个我说不好。据我对她的印象,她不像是会舞刀弄枪的。所以我觉得,如果她要杀人,恐怕会用个别的法子,比如下毒之类的。”

狄仁杰重复着:“下毒,下毒……”突然,他眼睛一亮,点点头,继续说道,“景晖,你看,如果我们在一起心平气和地分析问题,是可以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的。但问题是,我总有一种感觉,似乎有什么力量在阻止我们好好地坐在一起。景晖,你再仔细想想,事情是不是这样?而且,这种力量既有你自己的原因,也有其他的因素。”

狄景晖皱起眉头,思考着。

狄仁杰又道:“恨英山庄这件案子,其实不应该首先怀疑到你的身上。就如你所说,冯丹青始终应该是第一嫌疑。但奇怪的是,从一开始,似乎就有人蓄意要把嫌疑转移到你的身上。冯丹青是这样做的,陈松涛也是这样做的。”

“陈松涛!”狄景晖惊呼了一声。

狄仁杰点头:“是啊,冯丹青这样做,我尚可以理解。陈松涛这样做,我就感觉十分蹊跷了。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呢?如果他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你就是杀人凶手,他为什么不拿出来,而只是想方设法地给我暗示?如果他没有证据说你是杀人凶手,那么作为你的岳丈,他难道不应该主动帮助你洗脱嫌疑吗?”

狄景晖咬紧了牙关,面色变得十分难看。

狄仁杰看着他的样子,轻叹口气,道:“景晖啊,你是个十分自负的人。你总是认为,靠你自己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但实际上,每个人都会需要别人的帮助。尤其在碰到困难的时候,认清楚谁是你的朋友,谁是你的敌人,几乎就是性命攸关的啊。景晖,虽然你我在很多事情上有不同的看法,但我是你的父亲,是真心愿意帮助你的人。我希望,你一定要认识到这一点。”

狄景晖轻轻地唤了一声:“父亲。”低下了头。

狄仁杰走到他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又道:“景晖,我不想说得更多。但是我从心底里面相信,你昨天晚上所做的事情,并非出自你的本意。其实像你这样自信的人,反而更容易给人利用。所以,我只要求你冷静下来,认认真真地把这些天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好好地思考一下。我想,你自己会找到答案的。现在,你可以走了。”

狄景晖充满意外地看着父亲那张疲惫伤感的脸,一时竟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留。狄仁杰朝他摆摆手,狄景晖这才犹犹豫豫地站起身来,朝外走去。狄仁杰注视着他的背影,突然道:“景晖,谦恭不是懦弱,忠诚更不是愚昧,你应该学会尊重谦恭的力量和忠诚的价值。要知道,这世上还有比你的聪明和财富强大得多的东西,好好想想吧。”

狄景晖走了,狄仁杰长久地凝望着他离开的方向,陷入了沉思。

狄忠悄悄走进来,低声道:“老爷,有一个临河客栈的店伙送来了这个地址,您看。”

狄仁杰接过字条,仔细地看了好几遍,小心地收在袖中,微笑着点点头,道:“狄忠,准备车驾,我要去一趟这个临河客栈。”

太行山麓。

一个马车队在山道上疾驰着。从中间那辆织锦环绕、镶金嵌银的豪华马车里,探出一张焦急不安的脸,正是张昌宗。他大声问随从:“这么走还要几天才能到并州?”

“大概还要三天。”

“不行!圣上一共才给了我二十天的时间。两天之内必须赶到并州!”

“是!”

马车队加快速度,风驰电掣般往并州方向而去。

第八章

背 弃

城北,临河客栈。

韩斌眼巴巴地看着袁从英一个个地打开桌上的纸包,拼命咽着口水。

冒着热气的豆沙馅饼、香味扑鼻的酱牛肉和烤羊肉,直待看到柿子干和大红枣时,他决定不再假装斯文,伸出手去,抓起一块柿子干就往嘴里塞。

店伙在门外招呼道:“客官,您要的碗筷。”

袁从英过去打开房门,店伙托着两副碗筷走进来,搁在桌上,朝那一桌丰富的食品看了好几眼,笑道:“客官,这么吃着太干,我再给您送点儿热粥过来吧。”

“多谢。”

韩斌咽下柿子干,抄起筷子转战酱牛肉和烤羊肉,接连吃了好几口,突然停下来,看着袁从英:“嗳,你的药呢?你没买药吗?”

袁从英道:“你总算想起我来了。”

韩斌的小脸一红,嘟哝道:“等你到现在,我饿了嘛。”

“知道你饿了,这些够你吃了吗?还满意吗?”

“还行。你的药呢?为什么没买药?”韩斌满嘴豆沙馅饼,仍然坚持地问。

袁从英答道:“我在百草堂碰上了陆嫣然,和她说了半天话,就没有买药。”

“嫣然姐姐!我好想她。”

袁从英眉头一蹙,道:“嫣然姐姐,叫得还真亲热。上次你就说认识她,这回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你到底和她是什么关系?”

韩斌斜了他一眼,道:“嫣然姐姐是对我和我哥哥最好的人。她是我的好姐姐。”咽下口馅饼后,又不怀好意地笑着说,“你和嫣然姐姐说话了?那她有没有告诉你,你像一个人?”

袁从英真有些吃惊了,瞪着韩斌道:“什么像一个人?你说我像谁?”

韩斌十分得意,回瞪袁从英,等了一会儿,才说:“你现在好凶,凶的时候就不像了。不凶的时候嘛……你其实很像我哥哥的!”

“你哥哥?”袁从英努力回忆山道上那个死者的狰狞面容,自言自语道,“我见过他的样子啊,怎么可能?”

韩斌恨恨地道:“你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快死了!”又低下头,轻声道,“他死的时候都大变样了,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样子。本来我哥哥长得很好看的,嫣然姐姐都这么说。”

袁从英“哦”了一声,道:“你和他倒不怎么像嘛。”

韩斌咧开嘴笑了,说:“我知道我长得不好看!可你和他真的有些像,最像的是眼睛。嫣然姐姐老是说我哥哥,虽然是个哑巴,嘴不会讲话,眼睛却会说话。”

袁从英颇有些尴尬:“你吃饱了没有?吃饱了就好好给我说说你和你哥哥的事情,还有陆嫣然。”

“还有狄三郎!”

“狄三郎?”

“嗯,狄三郎和嫣然姐姐老在一块儿,你要我说嫣然姐姐,就不能没有狄三郎啊。”

袁从英点点头,道:“很好,这些正是我想听的。”

正说着,店伙端着一大海碗热气腾腾的粥进来,摆在桌上。韩斌瞧了瞧,摇头道:“这个没味道,我不要吃。”

袁从英道:“你也吃得够多的了,这些就留给我吧。”

韩斌抹了抹嘴,心满意足往椅子上一趴:“好吧,那你就问吧。”

袁从英问:“你们是怎么认识陆嫣然,还有狄景晖的?”

韩斌转了转眼珠,道:“这个嘛,其实我也不记得了,那时候我还太小了。都是嫣然姐姐后来告诉我的。她说,那时候我哥哥带着我到处要饭,冬天来了,我们两个就快要冻死饿死了,可巧狄三郎碰到了我们,说我们可怜,给我们吃的穿的,还把我们带到了蓝玉观。”

“蓝玉观!”袁从英大惊,自言自语道,“狄景晖和蓝玉观还有关系?”

“嗯。不过那时候蓝玉观里只有一间屋子,就我和哥哥住。”

“但是现在有很多间屋子?”

“是呀,以前没有的。那些屋子都是后来建的。”

袁从英点点头:“对,这一点大人和我已经看出来了,蓝玉观中唯有那一间屋子建在多年之前。”

韩斌趴在椅子上,撑起脑袋努力回忆着:“蓝玉观呢,其实就是热泉瀑布后面的山洞。山洞里面有一个修道的真人,叫蓝真人,他经常待在那个洞里头修道,他是狄三郎的朋友。嫣然姐姐告诉我,狄三郎把我和哥哥带去蓝玉观,是因为蓝真人要人每天给他送饭,但是他又喜欢清静,不愿意让人知道他在那里。狄三郎看我和哥哥在这里谁都不认得,哥哥是个哑巴,我又小,所以才把我们两个找来伺候蓝真人。这样呢,我和哥哥就有地方住了,还有饭吃,不用再挨饿了,嗯,后来我们就在蓝玉观住下来了。”

袁从英沉吟道:“原来是这样。”

“嗯,就是这样的。狄三郎把我和哥哥带去了蓝玉观。我们住的屋子里有个地道直接通到山洞里面,哥哥每天就走地道把饭送给蓝真人。后来我们就一直待在那里,隔一段时间哥哥就去城里买些东西,钱都是狄三郎和嫣然姐姐给的。”

韩斌用手指蘸了点水,开始在桌上画起些不知所云的图案,接着道:“因为我哥哥是个哑巴,又不会写几个字,狄三郎和嫣然姐姐要跟他说事情特别费劲,后来狄三郎就给了哥哥纸和笔,让他画,可没想到我哥哥画得特别好,你相信吗?狄三郎和嫣然姐姐都看呆了!”

“哦?”

韩斌满脸骄傲地说:“真的!狄三郎一个劲夸我哥哥有本领,还给了哥哥好多纸、笔、颜料什么的,又带了好多画来给哥哥看,这下子哥哥就发疯了。那年我五岁了,能清楚记得发生的事情。我记得,从那以后,哥哥就开始没日没夜地画画,别的什么都不管了,饭也想不起来去送了,连他自己都不记得吃饭睡觉了,成天就是画啊画啊。所以嘛,从那时候起,就变成我替他给蓝真人送饭了。再后来,就连哥哥自己都得我来管了。本来他只是不会说话,别的倒还好,可自从开始画画,他就只知道画画这一件事了。所以呢,虽然他是我的哥哥,可一直是我在照顾他!”

说到这里,韩斌的小脸上绽开温柔快乐的笑容,他轻声道:“嫣然姐姐说我哥哥是个画疯子,我也觉得是。可我好爱他。真的,你不知道他画的画有多漂亮。其实,他的那些画也没什么用,狄三郎和嫣然姐姐喜欢了就拿去玩,别的画完就扔了。哥哥也不在乎,他只要不停地画,其他什么都不管。”

袁从英轻轻抚摸了下韩斌的脑袋,问:“那后来呢?”

韩斌道:“后来嘛……有一天嫣然姐姐说恨英山庄来了个夫人,要画壁画,就让我哥哥去帮忙。哥哥去了好久,三个月呢!我都想死他了。等他回来的时候还累得要死,病了很长时间。”

“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

“我知道,因为那个壁画非常大,画起来很辛苦。可是冯夫人又特别奇怪,她让我哥哥画了两遍!”

“画了两遍?什么意思?”

韩斌皱着眉头道:“我也搞不懂,我哥哥又说不明白。好像就是先画了一遍,然后在那画的上面又画了一遍,把先前画的都盖掉了。反正,冯夫人谁都不让进那屋子,就让我哥哥成天待在里头,连吃饭睡觉也不许出来,只要醒着就不停地画。等画完回来,我哥哥瘦了好多。连嫣然姐姐都说冯夫人太坏,说真不该让哥哥去帮她。”

说到这里,韩斌突然看了看袁从英,笑道:“咦,奇怪,你们两个的毛病都差不多呀。我哥哥那次画完画回来,也老哼哼,意思是说他背疼。因为画壁画的时候,一会儿要弓着腰,一会儿要仰着脖子,我哥哥累了三个月,回来就腰酸背痛了好久。哎,你为什么会背疼啊?”

袁从英一愣:“我?也没什么,以后再告诉你。”

韩斌点点头道:“好呀,那你记得以后一定要告诉我。你没有买到药,现在背还疼吗?”

袁从英道:“过会儿再说我的事。你哥哥画完壁画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韩斌思索着道:“嗯,后来嘛,我哥哥又去过几次恨英山庄,也是去画壁画,但时间都不长,一个月不到就回来了。再后来,他自己又老跑到蓝玉观的山洞里去,在山洞里面画壁画,画的东西也不给我看,不知道在干什么。”

“那个蓝真人也还一直在修道吗?”

“大半年不见了。狄三郎说他成仙了。嗯,原本蓝真人也不是天天在的,一会儿来一会儿走。狄三郎说他是真人,要出去云……云游,所以隔一段时间就会不见,然后又来了。这几年来的时间越来越少,就这样子,一直到半年前……”

袁从英追问:“半年前,蓝玉观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韩斌突然闭了嘴,再不说一句话,也不看袁从英,倔头倔脑地抿着嘴唇。袁从英刚想逼问,却看见他的眼睛里面泪光闪闪,好像马上要哭出来了,袁从英的心一软,叹了口气,便道:“你不想说就算了,我问完了。”

韩斌松了口气,抬头看看袁从英,问:“那你现在可以说了吧,你的背还疼吗?”

袁从英点点头:“疼,不过不用管它,我都快习惯了。”

“那不行。”韩斌跳下椅子,跑到袁从英身边,说,“我帮你揉揉背吧,过去我哥哥背痛的时候,我就帮他揉。”

袁从英愣住了,看了韩斌一会儿,才道:“好,那你就试试。”说着,他微微闭起眼睛,任凭韩斌的小手在自己的背上摩挲了好一阵子,方才回头笑道,“行了,你就别白费力气了,这么不痛不痒的,有什么用处?”

韩斌失望地耷拉下脑袋,低声道:“怎么会呢?我哥哥说有用的啊。”

袁从英轻轻地把他揽到臂膀中:“有用的,谢谢你,可我不能让你太辛苦。”

下起雨来了,雨滴在屋子外面的河面上,耳边全是淅淅沥沥的声响。屋子里面越发阴冷,袁从英觉出韩斌冻得有些发抖,便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他自己的背又痛又冰,这时已经完全麻木了,反而不觉得很难受。

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袁从英突然放开韩斌,压低声音道:“有人来了!”他跳起来,把柜子的门打开,朝韩斌使了个眼色,韩斌心领神会,立即蹦了进去。袁从英马上把柜门合上,环顾了一下四周,从腰间抽出若耶剑,悄无声息地快步走到门口,贴在门上听了听。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又仔细听听,这才长舒了口气,将剑插回鞘中,打开房门,迎着来人,轻唤了一声:“大人。”

狄仁杰把滴着水的雨伞靠在门边,笑着说:“好大的雨啊。这个季节不下雪倒下雨,反而更加阴冷入骨啊。”说着,他迈步进屋,拍了拍身上的雨水。

袁从英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呆了呆,赶紧绕到狄仁杰的身后去关门,一边问:“大人,您怎么来了?您有事让狄忠来找我过去就好了,这外面还下着大雨……”

狄仁杰看着他笑,摆手道:“无妨,一下午都待在家里,也想出来走走。左右有车,狄忠在门口看着呢。只是,你这家临河客栈的穿廊好得很啊,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这么一小会儿,下头已经积起了寸把高的水,我看干脆改名叫河上客栈算了。”

袁从英低头一看,狄仁杰的靴子和裤腿都湿了,忙说:“大人,这可怎么办?”

“别急,没湿到里头。”狄仁杰微笑着说,目光却扫在那一桌的饭食和两副碗筷上面,又转回来看着袁从英,“从英,不请我坐下吗?”

“大人请坐。”

“好。”狄仁杰坐到桌边,看袁从英略显局促地站在自己面前,笑道,“一向都是你到我屋里来,今天我到你屋里来,还真有些不习惯,你也坐啊。”

袁从英没有坐下,却从桌上拎起茶壶,倒了些水在碗里,自己看了看,嘟囔道:“全都凉了。”他抬头对狄仁杰说,“大人,您要喝热茶的,我这就到前面柜上去取。”

他拔腿就要往外跑,狄仁杰一把拉住他的手,道:“行啦,去了也没用。我进来的时候都看过了,柜上一个人都没有,灯都灭了,旁边的厨房里也漆黑一片,你就是去了也找不到热水。”

袁从英狠狠地把茶壶往桌上一放:“什么破地方!大人,您要不急,我自己去烧水给您喝。”

狄仁杰大笑起来:“好了,好了,别发狠了。我不渴,你就别忙活了。”又朝桌子偏了偏头,“晚饭还挺丰盛?从英,你什么时候也爱吃豆沙馅饼了?我记得你似乎不喜欢吃这种甜腻的食物。”

袁从英低下头,轻声道:“来了个朋友……”

“哦?那朋友现在?”

“已经走了。”

“看来我来得不巧,早到一会儿,你还可以给我介绍介绍。”狄仁杰一边戏谑着,一边观察着袁从英的表情,可看到他满脸的尴尬,心里却又着实不忍起来,轻叹口气道,“从英,怎么找了这么个地方住?太简陋了。”

袁从英答道:“我没顾得上那么多,再说,也没想到您会来……大人,您找我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就来看看你。”

又是沉默,只有屋外哗啦啦的雨声、雨滴落到河面上和屋檐下的嘀嗒声。袁从英走到狄仁杰对面,在桌边坐了下来,眼睛望着前面,似乎拿定了主意不先开口。

狄仁杰从侧面看着他的样子,知道他心里有些怨着自己,不由觉得又是辛酸又有点可气,想要和他开诚布公地谈谈,心里却又没底,怕万一谈不好再出什么岔子,真是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有这样瞻前顾后难以决断的时候,思之再三,还是决定先从案子谈起,便道:“从英,今天上午探查蓝玉观现场以后,我们还没有详细分析过。”

“嗯,大人您请说。”袁从英的神色稍稍松弛了一些。

狄仁杰道:“从英,今天上午我们发现蓝玉观中的死者分为两类。一类是被杀的,这十分明显,而另一类却是在死后,再被砍得肢体残断的。我回来后仔细想了想,那些死后再被砍杀的尸体,其面容狰狞神情痛苦的样子,令我想起了另外一个死者。”

袁从英朝柜子瞥了一眼,低声道:“韩锐。”

狄仁杰点头:“非常正确。我也想到了食糕而亡的韩锐。一样扭曲变形的五官、一样瘦骨嶙峋的身体,都揭示了韩锐和蓝玉观中的死者,在死前均经历了非常大的身体上的折磨,很像某种疾病。”

袁从英凝神思索着,自言自语道:“……死的时候大变样了。”

“嗯?”狄仁杰听着他的话,应道,“因此,我就想到了那块蓬燕糕,这种疾病会不会和蓬燕糕有关系?”

“大人,我觉得有关系,但不是和一般的蓬燕糕,而是和蓝玉观厨房里我们发现的,掺杂了其他东西的蓬燕糕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