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唐悬疑录:最后的狄仁杰上一章:第 15 章
  • 大唐悬疑录:最后的狄仁杰下一章:第 17 章

在一片肃然的静默中,武则天与狄仁杰深深对视,心中都明白,他们各自最关心的人的命运,就要被决定了。

洛阳,大理寺。

狄景晖一身囚衣端坐在监房中,目视前方,看着自己的老父亲缓缓走来,当狄仁杰迈进监房的时候,他站起身来,叫了声“爹”,便双膝跪倒在狄仁杰的面前。

狄仁杰犹豫了一下,伸出双手,轻轻扶住儿子的肩膀,慈爱地端详着狄景晖仰起的脸,含笑道:“瘦了些,气色倒还不差。”说着,他拉起狄景晖,两人在监房的长凳上面对面坐下。

捏了捏狄景晖身上的囚服,狄仁杰轻声问:“这衣裳够不够?晚上睡觉冷不冷?”

狄景晖忙道:“够、够。爹,我不冷……”

看到狄仁杰朝自己关切地点着头,狄景晖突然间面红耳赤、满脸羞愧地低下头,嗫嚅了很久,才极低声地说出一句:“爹,儿子让您操心了。对不起。”

狄仁杰摇头微笑:“你们兄弟三人,从小就是你最让我操心,没想直到今天还是如此。明早你这一出发,我便更要牵肠挂肚了。”

狄景晖又叫了声“爹”,便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道:“爹,儿子要去服流刑的那个地方,您了解吗?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

狄仁杰点头道:“嗯,那里叫伊柏泰,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面朝大漠,背靠金山,正处于突厥与大周交界的地方,可是个极偏远荒僻之地。你要做好吃苦的准备了。”顿了顿,看着狄景晖含笑道,“你啊,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养尊处优的,如今去吃点苦头,也好。”

狄景晖苦笑:“儿子这是罪有应得,吃多少苦头都是活该。”

狄仁杰看着狄景晖的苦相,意味深长地道:“话虽这么说,有从英同你一起去,我倒也不甚担忧。”

狄景晖大吃一惊:“什么?袁从英同我一起去?为什么?他不当您的卫队长了?”

狄仁杰轻轻叹了口气:“从英得罪了张昌宗,皇帝已将他贬为折冲校尉,派赴沙陀州都督府戍边。伊柏泰就在沙陀州都督府治下,因此正好将你一路押解赴流。”

狄景晖还是很困惑:“可是爹,您不是已经结束致仕了吗?那谁来当您的卫士长?”

狄仁杰道:“皇上已经给我任命了一位新的卫队长,你也认识,就是沈槐沈将军。”

狄景晖皱眉:“怎么会这样?爹,您为什么不帮袁从英说说话?这样对待他,也太不公平了。”

狄仁杰点头微笑:“景晖,怎么?你也开始替从英鸣不平了?”

狄景晖嘟囔道:“爹,我只是觉得您这样做会让人寒心。”

狄仁杰叹道:“别人的看法我不会在意。至于从英的看法嘛,景晖,从明天开始,你就要同从英朝夕相处了,对这件事的看法,你有足够的时间可以亲自和他谈。”

狄景晖低下头不吱声了。狄仁杰默默地看了他很久,方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站起身来,道:“景晖,我这便回去了。明天就不去送你们了,前路多艰,你要多多珍重……常常来信,让我知晓你好不好。”说完,他转身便朝外走。

狄景晖从长凳上跳起来,呆呆地看着父亲的背影,紧走几步,哽咽道:“爹,您多保重。”

狄仁杰脚步骤停,却没有回头,终于还是稳步离开。

回狄府的路上,狄仁杰掀开车帘,探头问狄忠:“吏部的馆驿是在永太坊里吧?”

狄忠应了声“是”,接着嘟囔了一句:“老爷,今天从出府门到现在,这句话您都问了有十多遍了。您要是想去看袁将军,咱们这就过去吧。”

狄仁杰嗔道:“你这小厮,多嘴得很。”

“小的说错了,咱们这就回府。”

“嗳,谁说要回府了,当然要去永太坊啊。”

“是!”狄忠又气又笑地应着,刚调转车头,狄仁杰突然叫道:“狄忠,我让你给从英准备的衣物呢?可曾带在车上?”

狄忠道:“老爷,您压根没说过今天要去看袁将军啊,小的怎么会带。”

“你这小厮啊,一点儿长进没有,始终不会办事。还不快回府,先取了东西再去。”

“是!”狄忠无奈地答应一声,赶紧催马车快行。马车跑进尚贤坊,刚停在狄府门口,狄仁杰便急急忙忙地下车,狄忠突然在他耳边轻声道:“老爷,您快看,那是谁来了。”

狄仁杰展眼一望,袁从英站在狄府门口,正在向这里张望,看见狄仁杰,他快步上前,微笑着抱拳道:“大人。”刹那间,狄仁杰只觉得旧日再现,仿佛此刻只是他们无数次分离后的又一次寻常重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

“狄爷爷好!”是孩子清脆的叫声,狄仁杰低头一瞧,韩斌从头到脚簇新的衣服鞋袜,打扮得干净整齐,站在袁从英身边,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机灵地眨动着。

狄仁杰不由得笑起来:“原来是斌儿,今天怎的这么好看啊?谁给你买的新衣裳?”

韩斌不说话,只是笑着抬头瞧瞧袁从英。狄仁杰被他的聪明模样引得忍不住伸出手,慈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一边含笑对袁从英道:“从英,我正想去馆驿看你,不想你倒先来了。”

袁从英点点头:“此前一直都不让出来,昨天圣旨下达以后,这才允许我们外出。”

“好啊。来,快进去说话。”狄仁杰轻轻拍了拍袁从英的胳膊,一边领着他和韩斌往里走,一边仔细打量着他,真的看不出什么变化,除了略显憔悴之外,他一如往昔地温文有礼、英挺自然。

来到书房,狄仁杰道了声:“从英,坐。”他们分别落座,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一时间,谁都不愿开口说话,只是默默地坐着。

韩斌依偎在袁从英的身旁,好奇地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瞧瞧那个。狄仁杰看着他的样子,忍俊不禁,便逗他道:“斌儿啊,你老是叫我狄爷爷,一点儿都不亲热。这都要过年了,是不是也该改个口?”

“啊?”韩斌想了想,试探地看看袁从英,又转过头,对着狄仁杰轻声道,“嗯,那、那,我叫您爷爷?”

狄仁杰朗声大笑起来,连连摇头:“不行,不行。”

韩斌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傻乎乎地问:“为什么不行?”

狄仁杰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本来呢,你的年纪和我那几个孙儿也差不太多,叫爷爷不错。可是你已经叫了从英哥哥,便不能再叫我爷爷,否则这辈分可就乱套啦。”

韩斌一脸困惑,求助地看看袁从英,袁从英却只朝他微笑,一句话也不说。

狄仁杰招呼道:“来,斌儿,到我这儿来。”

韩斌犹犹豫豫地来到狄仁杰的身边,狄仁杰慈祥地搂住他的肩膀,轻声道:“你这小孩儿啊,占了大便宜咯。这样吧,以后你便跟着从英,叫我大人吧。”

“大、大人?”韩斌叫了一声,苦起小脸,觉得这个称呼十分别扭,噘起嘴道,“这有什么亲热的?一点儿都不好听。”

“哦?哈哈。”狄仁杰轻拍了下他的脑袋,“你呀,你以后就会懂的。”

“哦。”韩斌不太自在地答应了一声。

狄仁杰瞧瞧他,突然想起件事,对袁从英道:“从英,去把我书柜最上面的木匣子取过来。”

“是。”袁从英拿来木匣子,放在几上。

狄仁杰打开木匣,取出一条金链。袁从英和韩斌见着这金链,都有些发愣。狄仁杰轻轻揽过韩斌,将金链递到他的手中,道:“斌儿,这条金链子,是我从你死去的哥哥身上取下来的。”

韩斌低着头,小声说:“这是嫣然姐姐送给我哥哥的,他到死都戴在身上。”

狄仁杰微微颔首:“现在我就把这条金链交给你,你带着它,便是你那死去的哥哥和嫣然姐姐都陪在你身边了。”说着,他举起金链子,替韩斌戴到脖子上。

沉默了一会儿,狄仁杰扭头看看袁从英,微笑道:“从英,明天就要启程,我已经叫狄忠替你收拾好了衣物,回馆驿的时候,让狄忠送你们过去,把东西都带上。”

袁从英欠身道:“大人,又让您费心了。”

狄仁杰摇摇头:“这寒冬腊月的,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一路上会很辛苦。我本想说服皇帝,让你们等开春再走,可是……唉,从英,你的身体怎样了?那些伤……”

袁从英道:“大人,您不用担心,我已经全好了。”

狄仁杰刚想开口,怀里的韩斌突然嘟囔了一句:“又骗人。”

“哦?”狄仁杰皱起眉头,问,“斌儿,你哥哥说谎了?”

韩斌张了张嘴,瞥见袁从英正瞪着自己,便也恶狠狠地回瞪他了一眼,但还是抿起嘴唇,不敢再说话了。袁从英却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正色对狄仁杰道:“大人,从英今天来,一来是向您辞行,二来也是想求您件事。”

“哦?你说,什么事?”

“大人,从英此行要去什么样的地方,您很清楚。如果一路上带这个孩子在身边,想必照顾不过来。再说,我也不愿意让他这么小小年纪,就去那样荒僻艰苦的地方。大人,从英想求您收留斌儿,将他带在身边管教,让他今后有个好的前途。”

“这……”狄仁杰尚在沉吟,韩斌却一下从他怀里挣开,跑回到袁从英的身边,一把抱住袁从英,跺着脚叫:“哥哥,你干什么呀?你不要我了吗?”

袁从英按住他的小手,轻声道:“斌儿,你要听话。跟着大人你可以学……”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韩斌已经急得迸出了眼泪,脸涨得通红,拼命嚷起来:“我不要!我谁也不跟,我就要和你在一起!哥哥,我不瞎说话了,我什么都听你的,不要赶我走啊!”他把脑袋埋到袁从英的怀里,死死揪着他的衣服,再也不肯松手。

袁从英束手无策地瞧瞧狄仁杰,嘴里嘟囔着:“大人,您看,我真是管不了他,我……”

狄仁杰默默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闹成一团,叹了口气,轻声道:“我倒有个主意。斌儿,你也别着急,听大人说。”

韩斌抹了把眼泪,站直了身子。狄仁杰道:“从英,今天你就把斌儿留在我的府中,让他在我这里住一个晚上,熟悉一下环境。假如他喜欢上了这儿,那就留下来,假如他还是愿意跟你走,明天你出发的时候,我会让狄忠把他送过去。你看如何?”

袁从英愣了愣,低声道:“如此甚好。大人,那就这么办吧。”他看韩斌倒也安静了下来,便抬头对狄仁杰道,“大人,那我就走了。”

狄仁杰点头:“好。”

袁从英站起身,来到狄仁杰的面前,微笑着抱拳道:“大人,我走了。您多保重。”

狄仁杰也微笑着点点头,并不说话。袁从英又看了看韩斌,便转身迈步走出书房,狄仁杰默默注视着他的背影,伸手将韩斌拉入怀中,轻声道:“斌儿,来。我带你去你哥哥的屋子,咱们在那里说话。”

皇宫,御书房。

沈槐垂首跪在武则天的面前,许久,才听到武则天的声音:“沈槐,你的差使办得很不错。”

沈槐深深地磕了个头:“微臣为陛下效力,万死不辞。”

“嗯,朕已将你酌升为千牛卫中郎将,接替袁从英担任狄国老的护卫队长。”

“微臣领旨谢恩,陛下万岁万万岁!”

武则天冷冷地看着沈槐,突然沉声道:“沈槐,你可知道袁从英为何会落到今天的地步吗?”

沈槐浑身一震,紧张地思索着,终于低声答道:“袁从英的心中只有狄国老,没有圣上。”

武则天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很懂事。狄国老是国之栋梁,从今以后你便要竭尽全力辅助他、保护他,我希望你会做得比袁从英好。”

沈槐又一叩首:“微臣谨遵圣命。”

“好,你去吧。”

沈槐退出御书房,武则天紧皱眉头思索着。突然,身边响起怯怯的呼唤声:“陛下,您要见我?”

武则天没有抬头,软软地靠坐到龙椅之上,疲惫地说:“六郎,你来了。”

张昌宗应了一声,局促地站在她的面前,神情十分紧张。

武则天闭起眼睛,张昌宗迟疑着来到她的身边,轻声道:“陛下,您累了吗?六郎替您解解乏?”

武则天微微点头,张昌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替她揉起了太阳穴,揉了好一会儿,武则天睁开眼睛,仔细地端详着他,轻轻拿住他的手,道:“六郎,在朕的眼里,你就是个小孩子。小孩子犯了错,朕是舍不得责备的,你知道吗?”

“陛下!”张昌宗哽咽着,情不自禁地跪倒在武则天的面前。武则天定定地看着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将他颤抖的身体揽入怀中。

第十三章

远 行

洛阳城外,洛水亭。

一大早,天上就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这是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了。洛水已经冰封,河岸两侧都铺满了厚厚的白雪,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

洛水亭中,沈槐从早上起就一直等在这里,不停地朝官道上举目眺望。终于,远远地从行人稀落的官道上,来了一队小小的人马。沈槐一眼就认出了腰杆挺直地骑在马上、一身黑衣的袁从英,还有走在他前面,虽被缚着双手却同样昂首挺胸、迈着大步的狄景晖,他们身边还有两个差役,每个人的脸都冻得通红,身上头上落满了雪花。

沈槐大声叫着:“从英兄,景晖兄!”从洛水亭中跑出来,迎着他们跑上官道。袁从英看到沈槐,立即从马上跳了下来,踏着积雪朝沈槐快步走来。走到对面,两人互相一抱拳,都露出笑容。

沈槐有些激动地道:“从英兄,我从一早上就等在这里了,就想能送送你和景晖兄。总算没有白等。”

袁从英微微喘着气,也笑道:“这么冷的天,你还来送我们,真叫人过意不去。”

沈槐朝袁从英的身后瞧瞧,狄景晖一脸傲然地站着,那模样不像是被押赴流的囚犯,倒更像是个来巡查的官员,不由会心地一笑,上前一步道:“景晖兄,我来给你送行。”

狄景晖点点头,道:“多谢你的美意。我很好。”

沈槐听他说得不伦不类,有点儿忍俊不禁,又回头看看袁从英,道:“从英兄,下起雪来了,你们这一路往西北,路会越来越难走的,天气也会越来越差,真要多加珍重啊。”

袁从英淡淡一笑:“沈贤弟,我本就是从西北那边来的,倒也过得惯那种日子,没什么大不了。就是他嘛……”他瞥了眼狄景晖,又朝沈槐挤挤眼睛,“恐怕要吃点儿苦头。”

沈槐会意一笑,二人携手走进洛水亭,沈槐感叹道:“亏得你们俩同行,相互有个照应,这样狄大人还能略放宽心。”

袁从英听他提起狄仁杰,神情略变了变,沉思片刻,道:“沈贤弟,卫国戍边是我一向的心愿,今天终于成行,心中唯一放不下的只有狄大人。沈贤弟,而今你已是大人的侍卫队长,从今往后,大人的安危就寄托在你的身上了。沈贤弟能保得大人平安,便是对愚兄的大恩大德。愚兄,这就谢过沈贤弟!”说着,他唰地撩起衣摆,单膝着地,向沈槐行了个大礼。

沈槐大惊,赶紧拉起袁从英,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袁从英又从腰间取下若耶剑,轻轻抚摸了下剑鞘,平端起宝剑,注视着沈槐,郑重地道:“沈贤弟,这柄若耶剑是十年前我刚到大人身边的时候,大人赠给我的。如今我既然离开大人,便还请沈贤弟帮我个忙,替我将此剑还给大人。”见沈槐犹豫着,袁从英微笑道,“沈贤弟,本来我应该亲手把剑还给大人的。可我知道,那样的话大人必不肯收,还不免伤感。所以,我早就想好了让你把剑带给大人。我料想,你今天一定会来送我们的。”他把若耶剑又往前递了递,轻声道,“沈贤弟,请你接好,这是把宝剑。”

沈槐这才双手接过若耶剑,轻轻把剑往外一抽,森森寒气顿时盖过凛冽的北风,剑身闪出耀眼的光芒。沈槐由衷地赞叹:“真是把难得的好剑。”

突然,寒风中传来一声孩子的呼唤:“哥哥!”

众人回头一看,狄忠驾着马车来到洛水亭旁,马车一停稳,韩斌便连蹦带跳地朝袁从英飞奔而来,一头扑进了袁从英的怀中,嘴里不停地嚷着:“这下你不能赶我走了吧?”

袁从英蹲下身搂住韩斌,含笑道:“你这个小坏蛋,怎么还是来了?狄府不好吗?”

“不好,哪里都不好!”韩斌一个劲地叫着,死命抱着袁从英的脖子。

袁从英好不容易才把他略略推开一些,问:“吃过早饭了吗?还饿不饿?”

韩斌眼珠一转:“有好吃的吗?”

袁从英笑着从怀里掏出个纸包:“豆沙馅饼,想不想吃?”

“想!”韩斌举起一块豆沙馅饼,正要往嘴里送,突然开心地喊起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想我来,你想我来的!”

见袁从英只是微笑着不答话,韩斌把豆沙馅饼往他的嘴边送了送:“哥哥,你先吃。”

“我不爱吃这个。你吃吧。”

“不要,你不吃我也不吃!”

袁从英无可奈何地咬了一小口,韩斌这才心满意足地大吃起来。袁从英直起身子,看见狄忠远远地站在马车旁,便朝他点了点头。狄忠也冲他点头,背过身去悄悄地抹了抹眼泪。

“好了,我们该出发了。”袁从英说着,将韩斌抱上马背,又朝沈槐抱了抱拳,自己也飞身上马,调转马头,一行人重新回到官道,沿着铺满积雪的道路缓缓向前行去。

洛水亭边,沈槐和狄忠久久地望着他们的背影,直到漫天飞雪遮蔽了天地间的一切。

官道旁,都亭驿。

傍晚时分,都亭驿里人声喧哗。大堂里,熊熊燃烧的炭火带来暖意,在寒风大雪中赶了一天路的旅人们,终于可以在这个温暖的所在歇歇脚,吃点儿热汤热饭,再睡上一觉,明早才有力量去继续那艰难的旅程。

柜台旁的角落里,袁从英正在和驿吏商量着什么。驿吏指着狄景晖,皱眉道:“您要三间房没问题,可他是个服流刑的犯人,不允许住客房,要住监房的。”

袁从英轻声道:“这里又不是官府,哪来这么多规矩,你多挣些钱还不好吗?”

驿吏为难道:“哎哟,我这都亭驿也是官办的驿站,自然要讲些规矩。否则……”

袁从英想了想,道:“算了,那也不为难你了。我就要两间房,让他和我住一起,你就不要管了。行吗?”

驿吏“咳”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袁从英回到一伙人身旁,安排两个差役回房歇息,让伙计把饭菜送到他们房中,才带着韩斌和狄景晖去楼上的客房。狄景晖一瘸一拐地登上楼梯,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三人进了房间,狄景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长长地出了口气。

袁从英看了看他,倒了杯茶递给他,道:“喝口热水吧。”

韩斌见了,凑过来道:“哥哥,我也要喝热水。”

袁从英也倒了杯茶给他,问道:“斌儿,你今天是怎么回事?一路上都在睡觉,我抱你抱得胳膊都快断了。怎么困成这个样子?昨天晚上没睡觉吗?”

韩斌眨眨眼睛:“是有点儿困。昨晚上大人爷爷和我说了一晚上的话。”

袁从英皱起眉头,没好气道:“大人爷爷,什么乱七八糟的称呼。大人和你有什么话可说的?还说了一个晚上?”

韩斌一扭头:“不告诉你,你凶。”

袁从英瞪了他一眼,走到狄景晖面前,蹲下身说:“把靴子脱了,我看看你的脚。”

狄景晖一愣,脸腾地涨红了,袁从英笑了笑:“你从来没走过这种长路,现在脚上一定起了泡,不赶紧处理明天就走不了了。”

狄景晖这才犹犹豫豫地弯腰脱下靴袜,脚底果然起了一大溜水泡,有的已经破了。袁从英看了看,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小小的匕首,凑到烛火上去烧了烧刀尖,端起狄景晖的脚,挨个把水泡挑破,又取来干净的袜子给狄景晖,让他自己换上。

袁从英走到水盆旁,一边洗手,一边道:“明早这些水泡处就能结疤,走一段路后还会再破,如此两三次,脚底就会结上厚厚的老茧,像我一样,你便再也不怕走长路了。”

狄景晖轻轻道了声谢,想了想,又有些不忿地道:“咱们再买匹脚力多好?我也舒服,你也不用这么麻烦。”

袁从英道:“你这是在赴流刑,又不是游山玩水。你是不可以骑马的。”他回到桌边坐下,喝了口水,又道,“这样吧,明天离开驿站以后,你先走一段,到了人迹稀少的地方,就让你和斌儿一起骑马。等快到镇甸的时候,再换回我来骑马。咱们在关内就这么办,等到了关外,就没人理这个茬了,到时候我再去多买匹脚力来。”

韩斌听着,噘起嘴嘟囔道:“我才不要和他一起骑马。”

袁从英问:“那你想怎样?”

韩斌道:“我和你一起走路。”

袁从英笑着摇头:“你啊,走不了一个时辰就该累趴下了,到时候怎么办?”

韩斌往他的身上一靠:“那你就背我啊!”

袁从英轻轻敲了敲韩斌的脑袋:“小混蛋,你想累死我啊。”

韩斌朝他吐了吐舌头,道:“你也知道累啊,那就自己骑马嘛。”又指了指狄景晖,“他又没病又没伤,壮得像头牛,凭什么他骑马你走路!”

袁从英被他说得愣了愣,笑起来:“才跟大人待了一个晚上,就学会捉弄我了。”

正说着,有人敲门,韩斌跑过去打开房门,伙计端着饭菜走进来,放到桌上,袁从英道了声谢,伙计正要往外走,狄景晖突然问道:“你们这里可有好酒?”

伙计道:“有啊,客官您要喝什么酒?”

“这个……有没有五云浆?或者新丰酒?梨花春也行啊。”

伙计为难道:“这位客官,您说的这些都是一等一的名酒,咱这里可没有。”

狄景晖不耐烦地说:“你就说你们有什么吧?”

伙计道:“我们这里最好的也就是石洞春酒了。”

“行,就要这个,先给我们来两斛。”

袁从英一直听着没吭声,此时才开口道:“狄景晖,你想喝什么酒你自己买,我可没钱。”

狄景晖将眉毛一竖:“怎么可能?川资路费不都在你那里吗?”

“咱们一路上就靠这些钱了,往前走说不定还要遇上大雪封路,我估计最少要走一个月,这些钱还未必够花。”

“你!”狄景晖气得一拍桌子,“果然学得和我爹一样小气。”

伙计道:“客官您还要不要酒了?如果不要我就先下去了。”

狄景晖忙道:“等等,你别走。”说着全身上下一通乱摸,可惜一无所获,袁从英也不理他,自顾自和韩斌吃起饭来。

忽然,就听狄景晖一声大笑:“哈哈,有了!”说着从桌上抓起根竹筷,往脑袋上一插,顺手就把原来的发簪褪了下来,往桌上一放,道,“就这个了。我用这个换你两斛酒,总行了吧?”

伙计瞥了眼发簪:“这东西能值多少钱?”

狄景晖笑道:“你先拿下去给你们管事的瞧瞧,就知道了。”

伙计捧着发簪跑下楼去,袁从英好奇地问:“你那东西很值钱吗?”

狄景晖一撇嘴:“哼,买下他这座驿站都够用。”

“那你就用它来换酒喝?”

“嗳,钱财嘛,本来就是身外之物,不花白不花。我狄景晖千金都已散尽,不在乎再多花这点。”

袁从英笑着点头,就见驿吏点头哈腰地走进门来,身后跟着好几个伙计,每个手上都捧着酒菜。驿吏指挥着他们把酒菜在桌上布好,又亲自斟了两杯酒,这才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狄景晖心满意足地端起酒杯,对袁从英道:“袁从英,怎么样?今儿我狄景晖真心实意地敬你这杯酒,你喝不喝?”

“当然喝!”袁从英也端起酒杯,两人一碰杯,仰头就干。却不料韩斌劈手夺过袁从英的酒杯,嘴里叫着:“不许喝酒!”

袁从英眉头一皱:“斌儿,你胡闹什么。”

韩斌理直气壮地站在他的面前,大声道:“不许喝就是不许喝,大人爷爷叫我管着你的!”

袁从英愣住了:“大人让你管我?管我什么?”

韩斌得意非凡地说道:“昨天夜里大人爷爷和我说了一个晚上的话,就是让我管着你。他说,他把你托付给我了。”

他话音刚落,狄景晖已经笑得前仰后合,几乎从椅子上摔了出去,嘴里还道:“袁从英啊袁从英,你完了。好不容易离开我老爹,他居然阴魂不散,还弄了这么个小鬼头来管着你,我看你这辈子就死在我老爹手里了,哈哈哈。”

袁从英一把揪过韩斌,瞪着他:“你说,昨晚上大人都跟你说什么了?”

韩斌拼命地挣扎,气呼呼地道:“我才不会告诉你呢,大人爷爷不让我说。”

袁从英无可奈何地放开他,想想来硬的不行,又换了口气道:“韩斌大侠,韩斌壮士!你不是想学剑吗?告诉我你们昨晚上都说什么了,我就教你。”

韩斌一瞪眼:“别耍花招,怎么着都没用。”

狄景晖在旁边啧啧叹息:“唉,好歹你也当过正三品的大将军,居然连个小孩子都治不住,难怪把个大将军都给当没了。”

袁从英气得不行,冲口道:“我总比你这个穷光蛋流放犯强!”

狄景晖一拍桌子:“来,今儿我这穷光蛋流放犯便再敬你这校尉一杯,你倒是喝啊。”

袁从英低下头不吱声了。

韩斌拉了拉他的衣袖,轻声道:“好哥哥,你要听话啊。我去给你熬药。”

“药?什么药?哪来的药?”

“大人爷爷给你的,就放在今天狄忠哥哥送来的包袱里。”

“哦,”袁从英答应了一声,道,“我自己去吧。”

“不,我会的,我去。你歇着,等我一会儿啊。”韩斌拿起一包药,跳跳蹦蹦地出了门。

袁从英冲着他的背影说了声:“小心点儿,不要乱跑。”

“知道了。”

狄景晖继续有滋有味地喝着酒,一边感叹:“唉,这真是我一生中喝过的最难喝的酒啊。”他看了看袁从英,笑道,“别郁闷了。我喝酒,你喝药,各取所需嘛。”

袁从英摇头苦笑:“我怎么这么倒霉。”

狄景晖道:“行啦,咱们两个彼此彼此。一个多月前,我还是腰缠万贯的豪富巨贾,风流倜傥,娇妻美……”他的声音突然低落下去,一仰头又喝下杯酒,眼眶湿润了。沉默了一会儿,他又抬头笑道:“不过,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什么都没有了,反而轻松。你说呢?”

袁从英也笑了笑,没说话。

狄景晖端着酒杯沉思了一会儿,突然道:“嗳,我跟你说件事情。这两天我一直都在琢磨,可总也想不出个结果,你帮着一块儿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