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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景晖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袁从英回答:“我在西域从军时见识过这种马,外形与一般的马并无不同,但是奔跑速度奇快而且耐力惊人,是不可多得的神驹。这种马要价达千金,可又不容易识别,所以很少有机会看到。而它最大的特征就是在遇到急难时,会发出惨烈无比的叫声!”说着,袁从英朝黄河岸转过身去,喃喃道,“这叫声似乎是来自河上……”

狄景晖也努力辨别着,点头道:“对,是顺风刮过来的。应该在咱们上岸那个地方的北侧。”

袁从英抿了抿双唇,沉声道:“这种神驹绝不会独自出行,一定有主人。而它这样嘶喊,必定是遇到了极大的危险!不行,我得去看看!”

狄景晖大惊:“你?这……”他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瞪着袁从英发呆。

看到狄景晖的神情,袁从英淡淡一笑:“要不你带着斌儿先留在此地等我?”

韩斌大声喊起来:“我不!哥哥,我要和你在一起!”

狄景晖“咳”了一声,道:“袁从英,我发现我自从遇见你就开始倒霉!算了,要去一起去,我今天就豁出去了!”

袁从英点点头,转身迎着狂风就走,韩斌在他的背上,被风吹得直晃,只得用尽全身力气抱紧他的脖子,把脑袋深深地埋在他的颈窝里。

在狂风中挣扎着、搏斗着,他们极艰难地再次靠近河岸,并朝北而去,马的嘶叫声听得越来越清晰了。再往前走,此地河岸的形状和他们刚刚上岸的地方也有了很大的不同。陡峭的岸壁慢慢变得平缓,逐步形成一大片光滑如镜的斜坡,从堆满积雪的泥地开始一直延伸至广阔的河面。袁从英和狄景晖尽力靠着泥地的边沿小心前行,否则一旦踏上斜坡,必然会直接滑上黄河的冰面,而要再沿着这个大滑坡爬上岸,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突然,袁从英猛地一扯身边的狄景晖,狄景晖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就在斜坡最下端的冰面上,果然有一匹通体黑色的高头大马,横躺在冰面之上,它一边轮番踏着四蹄,显然在竭尽全力想要站起身来,一边不时地仰天长啸,发出几近绝望的嘶吼。

狄景晖低语道:“果然有马!”

话音未落,他倒吸一口冷气,因为他随后便看到,在离开那马百来步远的冰面上,破开一个大大的冰窟窿,冰窟窿里面分明有人在不停地挣扎沉浮。

袁从英和狄景晖互相看了一眼,面色都很阴沉,此刻他们都能判断出这个局面的危险,但是既然来了,救人便再容不得半点迟疑。

狄景晖轻声问道:“怎么办?”

袁从英紧锁双眉,默默地思考了片刻,低声道:“你管好斌儿。我过去看看。”他又看了看手中的长绳,目测了下到冰窟窿的距离,将绳子的一头交到狄景晖手中,嘱咐道,“你找个结实的地方把它系好。”

“放心吧!”狄景晖转身找了块大石头系绳子,这边袁从英轻点足尖,跳下斜坡,斜坡的面积很大,他几个腾跃,才落到了斜坡的最底端,虽然算是控制住了身体,没有一溜而下,但落地的一刹那,还是在平坦的冰面上滑出去不少距离。岸边的狄景晖和韩斌看得心都快从嘴里蹦出来了,刚要惊呼,袁从英已经稳住了身形,并且立刻从冰面上站立起来,但站得非常小心,因为他马上就发现,此处的冰面又薄又脆,以前方不远处的冰窟窿为中心,破碎出了若干条曲折的裂纹。很明显,只要稍有大意,这每条裂纹都可能立即破成大块的碎冰!

袁从英提着气,一步一步慢慢地向冰窟窿靠近,走了没几步,那冰窟窿里翻腾的人已经发现了他,张开嘴喊着什么,但舌头根本不听使唤,说不出成句的话,只听到断断续续的声音:“快,先,救……”一边叫着,一边艰难地转动着身体,似乎在拖动着冰水里的什么东西。袁从英离冰窟窿越来越近了,一眼扫到那人拖动的东西,猛地吃了一惊,原来那又是一个人,只是其躯体僵硬,完全没有丝毫动作。

终于挪到了冰窟窿旁边,袁从英朝水中之人伸出手,大声喊道:“抓住我!”

谁知那人猛烈地摇着头,一边笨拙地划动手臂,努力向袁从英靠近,一只手里依然拖着那个一动不动的人。袁从英骤然明白了,原来这人是想先救出手里拖着的这个已然昏迷的人。想必该人先落水,或者是不识水性,所以已经昏迷,故而更加危险,必须先行搭救。想到这里,袁从英跪在冰窟窿旁,此人也已艰难地划水过来,口里依然断断续续地在叫:“救、救、他。”

“你再靠近些,我来拉!”袁从英伸双手出去,一把抓住了冻僵者的两只肩膀,用足力气将这人的身体提出冰水,水中的人也卖力地帮忙托着,眼看着就要将人带出了水面,可就在袁从英把那人放上冰面的一刹那,一大块冰承受不了新增的重量,在那人的身下猛地破裂开来,袁从英刚刚来得及往旁边一滚,才救上来的人再度没入到增大了不少的冰窟窿里。

袁从英骨碌碌滚出去丈把远,才又稳住了身体。他再次从冰面上站起身来,急促地喘息着,牙关咬得咯咯响。他竭力冷静下头脑,飞快地思索着对策:确实太难了,面前的冰面又滑又脆,根本没有可着力之处,即使是他,也无法在这样的地方腾空而起,更别说再带上一个全身泡满冰水、几近僵硬的人。

冰水里的两个人还在载沉载浮,仍能动弹的那人呜呜啊啊地叫着,只是口齿越来越不清楚,已经完全听不出来在说什么了。手臂虽然还在水面上摆动,但力量和速度也在减缓,他的头发上、眉毛上早就结满了冰霜,根本看不出本来的面貌。很明显,如果再不能把这两人迅速地救上岸来,恐怕无一能够幸免,他们即使不被淹死,也很快就会被冻死的。

袁从英决定再试一试。他试探着再次移动到靠近冰窟窿的地方,对水中之人抛出绕在手臂上的绳索,大声喊道:“你先想办法用绳索绕住他,我再拉他!”

水中的人冲袁从英大喊了一声,接过袁从英抛来的绳索,几下就绕在昏迷的人腰间,然后缓缓地将他的身体推向冰窟窿的一侧,接着小心翼翼地将他的上半身托上冰面。袁从英看得真切,就在那昏迷之人的身体触上冰面的瞬间,他已经收紧了绳索,随着那个身体浮上冰面的速度,不急不慢地牵引着绳子,尽量让那个身体以最和缓的力度接触到冰面。

眼看着那个硬邦邦的身体慢慢平放在了冰面上,袁从英屏住呼吸,轻轻扯动绳索,那身体被缓缓地拉离了冰窟窿,可谁知刚刚离开了半个身体的距离,一阵狂风卷来,晃动绳索,冰面上突然又是一声闷响,哗啦,冰面再度破裂,那个身体又一次没入冰水中。原来这冰面不仅支撑不住两个人的重量,即使是一个人也能将其压碎。

河岸边,狄景晖和韩斌看得都浑身冒出汗来,他们已经完全忘记了剧烈的风雪,只眼睁睁地看着冰面上发生的一切,都快要绝望了。袁从英站在原地,死死地盯着冰水,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终于,他下定了决心。转过身,他对着狄景晖高声喊道:“狄景晖,你抓紧绳子,准备把我们全都拉上去!”

狄景晖大声答应着,用尽全力拉住绳索,但一时还不明白袁从英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正在疑惑之际,就见袁从英突然猛踏冰面,朝岸边的斜坡疾步奔跑而来,冰面随着他的脚步大块大块地裂开,就在他跑到斜坡边的一刹那,身后的冰已然全部碎开,袁从英也扑通一声没入冰河。

狄景晖和韩斌一齐大叫起来,狄景晖刚想拉绳索将袁从英拖上来,猛然看到袁从英已从水中冒出头来,奋力朝那两个落水之人游去。狄景晖一下愣在原地,韩斌在一边急得直跳,哭着扯住狄景晖的衣服嚷:“快救我哥哥,快救我哥哥!”

狄景晖将他的手甩开,喝道:“别瞎叫,我知道了!”现在他才完全明白了袁从英的意图:既然从冰面上无法救人,那么就直接从水里救!冰窟窿其实离岸边的斜坡并不太远,所以他便干脆将那些脆弱的冰面踩碎,如此就可以直接从水里游到岸边了!

果然,袁从英刚开始往那两人的身边游,那个尚能活动的人也立即明白了他的想法,拖着昏迷之人的身体朝袁从英游过来,两人会合在一处,一齐推动昏迷之人往岸边拼命游过来,很快便靠近了斜坡。袁从英从水中朝狄景晖使劲挥手,狄景晖心领神会,马上用力扯动绳索,绳索的一头本已系在昏迷之人的腰间,狄景晖这边猛力扯动,袁从英和另一人一起往上托举,昏迷之人就被拉上了斜坡。在光滑的斜坡上拉起个人倒是不用费太大力气,狄景晖三下五下便将那昏迷之人扯上了斜坡的顶端,韩斌帮着他一块儿将其拖上了泥地。

狄景晖手忙脚乱地解开绳索,突然一愣,原来这个昏迷的人竟是个老妇人。冰水之中,袁从英刚刚松了口气,就见狄景晖朝自己挥手,将绳索甩了下来,袁从英才探身准备去拉,却见斜坡顶上,韩斌脚下一滑,从上面直摔了下来。原来这小子一直抻着脖子拼命朝下看,稍不留神,一脚踩上光滑如镜的斜坡,直直地就朝水面上滑过来。

从一早折腾到现在,袁从英几乎已经筋疲力尽了。可此刻看到韩斌就要摔入冰水中,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力量,从水中一跃而出,一手抓住狄景晖甩过来的绳索,另一只手刚好挡住滑下来的韩斌,朝上大吼:“快拉!”

狄景晖使出全身的力气往后拉,竟将袁从英和韩斌一起拉上了斜坡。快到坡顶时,袁从英翻身跃上泥地,怀里仍然死死地抱着韩斌。

狄景晖忙过来查看,袁从英已经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凶神恶煞地朝狄景晖大吼道:“你滚开!”

狄景晖被他吼得愣了愣神,袁从英猛地将他往后一推,狄景晖险些摔倒在地,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了他。袁从英也不管他,再次向冰水甩出绳索,水中那人紧紧攀住绳子底端,袁从英狠命地往上拉扯,几下便将那人拉上坡顶。

水中那人一滚上泥地,立即腾身而起。竟是个身材魁伟的壮汉,站直了比袁从英和狄景晖还要高半个头。此人端的是体力惊人,刚才还在冰水中挣扎求生,这会儿虽满脸冻霜,浑身上下冰水直淌,却毫不在意。他冲袁从英和狄景晖一抱拳,高声道:“多谢二位救命之恩!”舌头仍打着结,话说得含混不清。

袁从英蹲在那昏迷的老妇人身边查看,探了探鼻息,气若游丝,捏住手腕探脉,手腕冻得像冰柱,根本摸不出脉搏。他急了,朝站在旁边发呆的狄景晖又是一声吼:“呆站着干什么?你快过来看看!”

狄景晖真不干了,俯过身来的同时,以牙还牙地猛推袁从英,嚷道:“你干什么?不会好好说话啊?吼什么吼!”他探手到那老妇人的脖颈之后试了试,冲袁从英瞪着眼睛叫,“帮我把她翻过来!”

两人一起将那老妇人的身体翻转,狄景晖猛击她的背部,老妇人吐出几口水来,依然昏迷不醒,气息奄奄。

狄景晖咒骂道:“见鬼!看来要死人!”

那壮汉过来拽袁从英,高声叫道:“快!再帮个忙,我去取烧酒来!”说着,将绳索再次交到袁从英手中,并指了指那匹仍然在冰面上翻滚嘶喊的骏马。

袁从英探头一看,那马周围散落着不少行李物品,知道了壮汉的意思,点头道:“好!你小心,我拉着!”

那壮汉呼噜一下便荡下斜坡。袁从英用尽全力拖住绳索,双臂却在不停地颤抖,胸口憋闷得喘不上气来,他知道自己体力几乎耗尽,只得又冲狄景晖大叫:“混蛋,快来帮忙啊!”

狄景晖脸色铁青地冲过来,一把攥住绳索,一边叫道:“你才混蛋!此刻我不和你计较,咱们没完!”

此二人还在没完没了,冰面上壮汉已经连滚带爬地冲到了马的近旁,他从散落一地的行李中拎过两个羊皮囊,又勾住个大包袱,转身便往回跑,袁从英和狄景晖看得真切,他一来到斜坡底端,两人便同时用力拖动绳索,终于将那壮汉再度拉上坡顶。

壮汉未待站稳,便提着个羊皮囊冲到老妇人身旁,拔出塞子,他先自己猛灌了一口,紧接着抬起老妇人的头便往她嘴里灌,一股浓烈的酒气散发出来。老妇人被灌得猛烈地咳嗽几声,虽然还是没有清醒,但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恢复了。壮汉长舒口气,又给自己灌了好几口,朝袁从英和狄景晖扔过去另一个羊皮囊,嘴里含混地喊:“烧酒,热!热!”他一指袁从英,“你快喝!”

袁从英到此时方才意识到自己全身都浸透了冰水,刚才的一番忙乱后,身上已经结起了一层薄冰,彻骨的寒冷深入五脏六腑,心脏似乎都被冻得跳不动了。他接住羊皮囊,猛喝了好几口,烧酒剧烈的刺激总算帮他恢复了点知觉。他拽过韩斌,不由分说地也往小孩的嘴里灌了一口,韩斌脸涨得通红,差点咳出眼泪。壮汉将手中的羊皮囊又递给狄景晖,让他也喝几口,自己便开始三下五除二地脱衣服,很快就在狂风暴雪中扒光了上衣,他从刚拉上来的大包袱中取出件整块羊皮的大袍子,裹在身上。

壮汉从包袱里又取出件羊皮大袍子,往袁从英的手里塞,示意他也像自己那样把冰水浸泡的衣服换下。袁从英抓过羊皮袍,却转身去裹那个冻僵的老妇人。

狄景晖急忙道:“光这样没用,得赶紧给她把衣服换下,再想法子暖身体,否则她坚持不了多久。就是活过来,手脚也要冻成残疾。”

壮汉抢过来道:“二位,我知道个住家,离这里不远,咱们现在就把这妇人送过去!天已经黑了,大家先安顿下再说!”话音刚落,他从地上掀起那老妇人就扛到了肩上。袁从英和狄景晖也不迟疑,一个背起韩斌,另一个捡起行李,跟上壮汉就走。

没走几步,风中传来凄厉的嘶吼,壮汉不由得脚步骤停,回首瞭望。袁从英也回头道:“刚才就是这马的叫声把我们引来的。”

壮汉紧咬牙关,沉声道:“救人要紧,暂且顾不上它了。但愿它能熬过今晚,明天我必来救它!”他一扭头,迈开大步飞快地往前走去。

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狂风暴雪扑面而来,袁从英划了几次火折子,根本就没可能点着,便干脆放弃了。那壮汉背着老妇人,一声不吭地在前面领路。几个人就凭着听觉,亦步亦趋地相互紧随。此处简直是赤地千里,茫茫原野之上连棵枯树枝都没有,只有层层叠叠盖得足足尺把深的积雪。根本就看不出道路的痕迹,也不知道这个壮汉凭着什么识别方向,只管大步流星地一直向前。

韩斌伏在袁从英的背上,又累又饿,又困又冻,眼皮一阖就睡了过去。不知道睡了多久,感觉袁从英突然停下了脚步,韩斌睁眼一瞧,惊喜地看到眼前居然冒出了个大大的宅院。周围仍然像一路过来那样的荒无人烟,高高的院墙孤独地耸立在风雪中,乌黑的大门紧闭,没有半点光亮自院内漏出,实在是够阴森可怖的,活脱脱就像个鬼宅。

但是此刻,对于这几个狼狈不堪已近绝境的人来说,哪怕面前真的是个鬼宅,也显得分外亲切,他们确实已无力再继续走下去了,只求一个地方能够歇脚,躲避风雪。壮汉跑上台阶猛力砸门,嘴里连声大喊着:“阿珺姑娘,阿珺姑娘,是我啊,梅迎春,快开门啊!”

等不多久,门缝里露出一丝微光,大门随即敞开。一个柔润的女声钻入门外几人的耳窝:“梅先生,怎么是你?你又回来了?”

这个梅先生嚷道:“哎呀,说来话长!阿珺姑娘,快让我们进去,要赶紧救人!”说着,他率先跨进门内,袁从英和狄景晖随后跟入。门内这叫“阿珺”的姑娘赶紧让到旁边,她的手中擎着盏风灯,摇摇曳曳的微光在狂风中若隐若现,根本就看不清各自的面貌,那壮汉倒是谙熟得很,一进门就朝亮着灯的堂屋直冲,嘴里继续叫着:“阿珺,这个老妇人是我们从冰河里救出来的,快不行了,得赶紧让她暖和过来!”

几个人奔进堂屋,眼前突然变得光亮,大家都是一阵眼花缭乱。屋子中央点着个大火盆,已经冻到麻木的身体一下子适应不了这突然升高的温度,又都是一阵头晕目眩。袁从英再也支撑不住了,身体晃了晃,“咚”的一声就把韩斌放了下来。那梅姓壮汉抢步上前,将老妇人的身体平放到火盆近旁。阿珺关上大门也紧跟了进来,她瞧瞧地上奄奄一息的老妇人,满头满脸都是白霜的梅先生,两个同样满头满脸白霜的陌生男人,外加一个摇摇欲坠的小男孩,一下子呆住了。

第三章

乱 局

在告别母亲的两个多时辰之后,杨霖再一次陷入了巨大的绝望之中。这绝望就像越抽越紧的绳圈,将他的脖颈死死缠绕,令他感到难以形容的窒息,和无法摆脱的幻灭。

金城关与兰州城隔黄河相望,但与兰州城的繁荣喧闹相比,金城关要荒僻冷清许多。而这里,又是金城关外最荒芜的地区,就在高耸的城墙之下,到处都是荒草和碎石,多年没有人迹。就在这个荒僻地区的中央,有一大片孤坟林立的乱葬岗。据说南北乱世之时,这里曾经发生过血腥的大屠杀。数不清的老幼妇孺被残暴的匪徒所杀,残缺不全的尸体扔得遍地都是,血腥之气历经数月不散。因为都是合家大小被灭门,所以过去很多时间都没有人来收尸,给这些惨遭横祸的可怜人一个入土为安的机会。几载风吹雨打以后,所有的尸体均化成森森白骨,或隐或现在乱草丛中。

没有人敢靠近这个地方,每到夜幕降临,即使是离开几里外,都能听到犹如呜咽般的声音在此地上空回荡,经久徘徊,阴惨不绝。也曾有过一群大胆的僧人,在荒地中央修起一座简陋的寺庙,把那些白骨捡起来埋葬,还为蒙冤而死的亡魂做道场超度,说是要以绝大的善念来平复郁积的怨恨。但他们也没能成功,随着寺内住持和方丈相继离奇死亡,小和尚们在恐惧之下纷纷逃离,各奔东西而去。刚刚有了些香火的寺庙被遗弃,而这个地方除了多出些没有名姓的乱坟之外,便是空余一座清冷破败的寺庙,徒增更多的恐怖气息而已。

对金城关外的普通百姓来说,这片城墙根下的乱坟坡,就是个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方,哪怕官府也从不在此涉足。但也就是这个地方,就是这座被遗弃的寺庙,在过去的一年多里,却是杨霖到得最多的地方。只要有可能,他都会乘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来到这里,流连一个通宵,再赶在黎明之前离去。而实际上,他并不是唯一一个这样做的人。

但是今晚,在这座残破寺庙的大雄宝殿中,坐着的倒确实只有他一个人,哦,不,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人。在杨霖的对面,坐着另外一个人。那人的脸埋藏在烛光的黑影之中,根本无法看清面容,只有一双灼灼有神的眼睛,将内心的残忍和恶毒毫不掩饰地暴露出来,欣赏猎物似的死死盯着对面的杨霖。

这夜,真冷啊,怎么形容都不会过分的冷。但是杨霖的额头早已汗水淋漓,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的那五枚骰子,其中的三枚已经躺倒,全都是黑色,另两枚还在卖力地旋转着,杨霖的双手痉挛地抓住桌沿,似乎想要伸过去帮个忙,让那两枚骰子能够听话地躺在自己想要的那面,但又被恐惧所震慑,不敢有半分动作。他的手指是白的,嘴唇是白的,脸颊也是白的。

对面之人的眼神愈发冷酷:这样的情景他看得太多太熟悉了。每当此时,他便清楚地知道,又一个人将要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幸运?哼,他们太愚蠢了。这个世上即使有幸运,也永远不会属于他们。当然,有时候他也会扪心自问,是否做得太过狠辣,但是,他发现每次自己找到的答案都是一样的。不,不是他将这些人带入地狱,是他们自己,自作孽不可活,他,只不过是一个具体的操办者而已。或者,仅仅是一名领路人。

多少次,面对和杨霖此刻极其相似的情形,他甚至会有种冲动,想要大喝一声,提醒对方悬崖勒马,幡然悔悟。但事实上,每一次他都做出恰恰相反的举动,就像现在他马上要做的那样。

又一枚骰子躺倒了,仍然是黑的。杨霖已经汗如雨下了,嘴角不自觉地剧烈抽动,唇边甚至泛出了几点白沫,对面之人不由自主地在心中叹息了一声,“吧嗒”,最后一枚骰子倒下了,没有丝毫悬念地露出白色的那一面。杨霖猛地往后一仰,嘴里发出呻吟不像呻吟,叹息不像叹息的声音,但是对面之人听得很清楚,很享受,他听到杨霖说的是:“我输了!”

大雄宝殿里死一般的寂静,杨霖仰面靠在椅背上,两眼直勾勾地瞪着房梁,许久没有丝毫动作。对面之人很有耐心地等待着,同样纹丝不动,他知道,要给自己的牺牲品一点儿时间,让他们能够适应并最终接受命运的安排。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杨霖仿佛大梦初醒,从椅上站起身来,眼神空洞地四下看了看,便摇摇晃晃地朝门外走去。就当他要跨出殿门的那一刹那,一个喑哑破损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怎么?这就打算离开?”

杨霖被临头一击似的猛然晃动着身体,颓然倚靠在殿门边,终于支持不住,滑倒于地,他垂着脑袋坐在地上,好像失去了知觉。

那人从桌边站起来,缓缓来到杨霖的身后,继续用他那嘶哑破碎的嗓音说着:“想走也可以,把你欠的那些钱还了,但走无妨。”

杨霖依然委顿在地上,但全身都开始剧烈颤抖起来,他慢慢转过身,还是低垂着头,有气无力地道:“我没有钱,真的没有钱……所有的钱,所有的钱,都输给你了。”

那人慢慢蹲下身子,将脸凑到杨霖的面前,道:“原来你没有钱。那么,你就不能这么轻易地走了。”

杨霖终于抬起头,脸上已然泪水纵横,他瞪着对面的人,哆哆嗦嗦道:“我、我不是已经把那样东西给了你。那、那是我母亲从皇宫里带出来的宝贝,值很多很多钱,你知道的……”

“哦?值很多钱吗,值多少钱?我可不知道。就凭你一张嘴这么说,我怎么知道会不会上当?再说,我似乎记得,那样东西也早让你抵了五万钱给我。而这五万钱,你十天前便又输给了我。那件东西,就算它真的值钱,此刻也已经属于我了,你,还得另筹钱款,还你的赌债!”这人的嗓音犹如利器在铸铁上划过,每一声都是既刺耳又嘶哑,听着简直令人难以忍受。

杨霖不由得抬手去挡自己的耳朵,此时此刻,这声音更是带给他如刀剜心般的锐痛。不!刻骨的绝望令他疯狂地摇起头来,难道一切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难道他杨霖真的要完了吗?最可怕的是,也许还要拖累他可怜的母亲。

“娘……”杨霖泪如雨下。

对面之人啧啧叹息着摇头道:“看你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就知道喊娘,有个屁用!行了,今天可是除夕,我已经花了太多时间陪你,不想再继续和你耗个没完。你说吧,到底打算怎么办?”

“你要我怎么办?”

“不是已经和你说得很清楚了?两条路你选择。一、你把这一年多来欠的赌资全部还清,咱们立即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路;二、若是不打算还钱,那么就按我吩咐你的,去做那件事情。只要你做成功了,到时候自然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这里的赌债也给你一并勾销!”

杨霖哀叹道:“你知道我选不了第一条,我、我已经身无分文了。连我娘刚给我的那些银两,也、也都输给你了。”

那人轻松地道:“那么就选第二条咯。早和你说了,这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杨霖面露恐惧道:“可是、可是我就是弄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我那样去做?这样做你究竟可以得到什么好处?”

那人一声冷笑:“你想得还真多!到底是读书人。可惜,最该想的你不想,光想些没用的!我能得到什么好处你不用管,你也管不着。如今你若是没有其他选择,便老老实实按我说的去做。其他的不用你操心!”

杨霖不吭声了,他低着头,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许久,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抬头道:“好,我可以去做那件事情。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杨霖瞪着双迷茫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可以按你说的去做。但是你必须将那件东西还给我。我母亲到现在还没发现我偷走了它,我只要将它拿回家中,就立刻动身去神都。你放心,我会照你吩咐去做的!”说完,他凝神闭气,等待判决似的眼巴巴地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对面之人沉默了一会儿,饶有兴味地端详着杨霖走投无路的神情,突然扑哧一乐,道:“自己已经山穷水尽了,居然还想到要和我谈条件,真是好笑至极啊。你娘含辛茹苦把你养大,我都替她不值!”

“你!”杨霖脸色大变,拳头越捏越紧,眼睛里的迷茫已经被刻骨的仇恨所取代,声嘶力竭地叫道,“你这个恶魔!是你引诱我走上这条路的,也是你一步步设局让我深陷博戏无法自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赌窝害了多少人,你若是逼人太甚,我、我就去官府告发你!”

那人连连摇头道:“那样你就不怕你的老母亲伤心欲绝吗?她可还一心盼望着她的儿子蟾宫折桂、金榜题名,有朝一日帮她光宗耀祖呢。”

杨霖咬牙切齿道:“我会向我娘坦白的。我也会向她老人家发誓,从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她会相信我的,她会原谅我的!”

那人又是一乐,语气轻松地道:“可惜啊,到时候我只要把那件东西往外一交,官府知道这是你娘从皇宫里搞出来的,你娘当时便会被杀头的。她就是想原谅你,也没有机会咯。”

这话终于令杨霖彻底崩溃了。他双膝跪倒在对方的面前,颤抖着手去抓对方的袍袖,一边语无伦次地哀求道:“不不不不,你、你绝对不可以把那东西交出去,那会害死我娘的,会害死她的啊!好、好,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一切都照你吩咐的去做,一切!”他嘶喊着,埋头痛哭起来。

对面那人厌恶地将杨霖的手从自己的身上扯落,骂道:“哭吧,你就是哭死了,这个地方也不会有人来救你!要让你明白点道理,怎么这么费劲!我且告诉你,那样东西半个月前我已派人送往京城,你如果真的想要回来,只有立刻动身去洛阳,然后按我说的去做。要想救你和你的老娘,这就是你唯一的机会!”

杨霖继续趴在地上哭泣着,那人从袖中取出张字条,扔到杨霖的面前,冷冷地道:“就是这个地址,你到了洛阳去找他便是。他会告诉你接下去该怎么做。总之,不要心存侥幸,这是你唯一的生路!”说完,他起身拂袖而去。

杨霖在地上又趴了一会儿,等到那人的脚步声消失,他突然跳起身来,将面前的纸条捡起来揣入怀中,急急忙忙地四下望了望,伸手抹去眼泪,便飞快地跑出了大雄宝殿。户外风雪交加,荒草早已被层层叠叠的积雪覆盖,杨霖弯下腰,竭力辨别着雪上的足迹。很快,他找准了方向,沿着一条新鲜的足迹跟踪而下。

集贤殿中的百官守岁大宴就要开始了。整个大殿早已张灯结彩,花团锦簇,布置得华彩夺目富丽绚烂。为了创造节庆温馨的气氛,太子特意颁旨,让百官不必像平时上朝那样,在明福门前列队站班,冻得簌簌发抖地等待宣召,而是直接到集贤门外会合,再依序进殿入席。像狄仁杰这样倍受尊重的老臣,或者王公侯爵,则更是被让到离集贤殿不远的集贤书院,熏香品茗,议书闲谈,既能享风雅之趣又可叙同僚之情,也算是他们一年到头难得的轻松一刻。

狄仁杰没有去集贤书院和大家共同候宴,而是独自一人带着沈槐,坐在冷冷清清的中书省里。他作为宰相,历来将在守岁宴中与人周旋应酬当作公务处理,从来没有喜欢过,但也从来没有逃避过。可是今年,他却突然有了一个理由,可以避开所有或谄媚或狡诈或阴险或倨傲的面孔,以筵席组织者的身份,躲在这个突然显得特别僻静的地方,说是在处理宴会的各项事务,其实也是在独享一份意外的宁静吧。

当然,因兼着整个新年庆典的主持,即使躲在这里,狄仁杰也并不能感到轻松。和明天元正日的新年朝贺不同,宫中守岁的过程没有正式的礼仪程序,说穿了就是君臣聚在一处吃吃喝喝,赏乐观舞,但毕竟是皇宫里的节庆,一招一式仍来不得半点马虎。光参加宴会的官员和王侯的名单都是皇帝钦定的,整个宴会的座次摆放也因此而来,容不得一点儿差错。

集贤殿内空间有限,各位大人之间又必须保持一定的距离,不可以让他们摩肩接踵有失体面,满打满算也就摆放了九九八十一张席位。剩下那些轮不到进殿的官员、学士、高僧等就只能在集贤殿外的广场上列席。如此寒冷的冬夜,要在室外待一整个晚上,可不是件轻松的事情。当然,和能够与皇帝共迎新年的无上荣耀相比,挨点儿冻实在算不得什么,决不会有人因为这个放弃进宫守岁的机会,所以每年都有年老体弱不自量力的家伙,经过这个守岁之夜便受寒病倒。

为了安排这些殿内殿外的座席,礼部可谓是动足了脑筋,既要考虑到尊卑高低,也要照顾到亲疏远近。所以一旦有人因为任何原因缺席,座次的编排就要相应做出调整。显然,除了皇帝本人之外,也就是经她授予全权的人可以决定座次的变化,其他人即便是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绝对不敢造次的。此刻狄仁杰坐在中书省里,倒是没有其他的事情要忙,所需操心的也就是最终赴宴的人是否有变化,如果有,那么座次应该如何相应地变化。

酉时刚过,尉迟剑从集贤门匆匆赶来,手里拿着最终到席的名单。沈槐迎上前,从尉迟剑手中接过名单,转身呈给狄仁杰。

狄仁杰慢慢品完嘴里的一口茶,方才将名单展开,细细地看了一遍,脸上露出微笑。沈槐和尉迟剑不由相互看了看,再看狄仁杰,他又将名单看了一遍,方才放下,叹了口气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啊。”

沈槐跨前一步道:“大人,您……”

狄仁杰摇摇头,提起笔来,在名单上圈圈画画,片刻便将那份名单重新折好,递还给尉迟剑,微笑道:“尉迟大人,辛苦你了。”

尉迟剑双手接过名单,作了个揖便快步离开了。

狄仁杰又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方才对满脸狐疑的沈槐道:“沈槐啊,你想不想知道,今年有多少官员缺席今日的筵席?”

沈槐没有回答,只是沉静地看着狄仁杰。

狄仁杰冷笑一声,道:“你说说,不过一份二百人的名单,缺席的竟有三十七人之多,难道不是怪事吗?看来不少人对这新年守岁宴,并非趋之若鹜,反倒是避之不及啊。”

沈槐惊问:“怎么会这样?这、这可是荣耀非凡的事情啊,怎么会避之不及?”

狄仁杰朝他瞥了一眼,淡然问道:“你说呢?”

沈槐迟疑着问:“难道、难道是因为太子……”

狄仁杰冷哼一声道:“张氏兄弟借口要陪伴圣上,不出席今晚的守岁宴,实际上就是表明他们不把太子放在眼里的态度。他们认为迎归庐陵王是他们的功劳,太子理应对其感恩颂德,而他们自己则全然不必对太子表示尊重。”

沈槐又问:“那么其他那些人……”

“其他的人我看了,绝大多数本来就是张氏的党羽,全靠着奉迎张氏兄弟一路升官,自然唯他们马首是瞻。哦,另外还有一件怪事,吏部侍郎傅敏昨日夜间猝亡,他是梁王的妹夫,故而梁王也以此为由推辞了今夜的宴会。”

这下沈槐更是大吃一惊,大声道:“傅大人死了?太突然了,死因是什么?”

狄仁杰摇头道:“不清楚。我也是刚从这份缺席名单上得知这个消息的。这个傅敏不过是个不学无术的富商之子,仗着大笔的家财居然和梁王攀上了亲,两年不到就升迁到了吏部侍郎这样的高位,实在是令人齿冷!”

沈槐犹豫着道:“不过,傅敏既然是朝廷命官,他突然死亡,还是应该查问下原因吧。”

狄仁杰微微一笑:“这事梁王自会追究,他总得给自己的妹妹一个交代,不必你我操心。不过傅敏的死给了梁王一个不参加守岁宴的借口,倒颇为古怪。”

沈槐皱起眉来思考着:“梁王不来,是不是带动了一批武派官员也不来?”

狄仁杰赞许地点头道:“沈槐,你很是老练啊。你说得很对,要不然也不会少了那么多人嘛。”稍停了停,他又接着道,“此外,还有两名缺席的,便是咱们都知道的鸿胪寺周大人和刘大人了。”

沈槐默默颔首。

狄仁杰沉吟片刻,突然笑道:“如此也好,少了许多麻烦,不用和那些人应酬,今年的这个守岁宴我倒有心情参加了。”

集贤殿内外,酒过三轮,宴入佳境,歌舞升平,君臣同欢,好一副其乐融融的盛世佳节之景。狄仁杰一边频频把酒言欢,一边仔细观察着席内官员们的神情。表面的喜气洋洋之下,的确能感觉到明显的不安和惶恐。狄仁杰心里很清楚,他们在担心什么,害怕什么,又在期待着什么。人声喧哗之中,他突然感到强烈的紧迫感,这感觉压得他透不过气来,抬头望向正前方,那个身穿明黄团龙袍的人,正脸涨得通红,局促而慌乱地履行着他的职责,举动间都是不自然、不自信。狄仁杰在心中深深叹息着,太子真的能够担起江山社稷的重任吗?他真的能够成为厘清眼前乱局,并最终拨云见日的真龙天子吗?狄仁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胸口隐隐作痛,他告诫自己必须要再多做一些,更多一些,越多越好。

沈槐无声无息来到他的身后,轻声道:“大人,您的脸色不太好。没事吧?”

狄仁杰点点头:“沈槐啊,老夫不胜酒力,你替我挡挡,我出去走走。”

“是。”

狄仁杰又敷衍了几句,便转身悄悄退出了集贤殿。

站在殿外廊檐下的阴影里,冷风拂面,狄仁杰感到头脑清醒了不少。殿外的宴席因不在太子跟前,各人更加放松,也闹得更欢,一时竟没有人发现狄仁杰。狄仁杰沿着廊下的阴影慢慢走开,再次感到强烈的孤独,这个除夕之夜,他即便是再努力,也终于无法抗拒自心底最深处涌起的思念。是的,他想念他们,那两个已经远在几千里之外的孩子。他以为把他们两个放在一起想会感觉好受些,但此刻他才意识到这只不过是自欺欺人。最可怕的是,他们离开的时间越长,他就越是会一遍遍地质疑自己,当初的决定究竟是对,还是错。

狄仁杰回头望向殿内,沈槐正在和几位大人推杯换盏,十分融洽。袁从英就从来不肯帮他做这类事情。狄仁杰记起曾经试过让他替自己应酬,结果这个家伙硬是阴沉着一张脸自始至终谁都不理,活活把狄仁杰气了个半死,从此便断了这种念头。旁人都以为袁从英对狄仁杰言听计从,只有狄仁杰自己心中清楚,袁从英只做他愿意做的事情,“一切都听大人的吩咐”。

狄仁杰对自己苦涩一笑,已经一个月余一天了,这两个孩子至今没有给过他一个字。年轻人终究是心肠硬啊,狄仁杰很想当面训斥他们一顿。狄忠说得很对,袁从英一向就是这个作风。出去办事的时候,不论是走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三个月,除了递送最紧急的案件线索,从来不给他写封报平安的信件。

很久以前,狄仁杰也曾颇为正式地向袁从英指出过这个问题,当时这家伙无奈地笑着,强词夺理地回答道:“大人,您就别为难卑职了。我实在不知道给您写什么,再说,我总觉得我自己比那些信走得快。等我都回来了,您再收到我写的信,我会觉得很尴尬。”

这算是什么道理?然而,狄仁杰接受了袁从英的理由,就像接受并且纵容袁从英的其他很多行为一样。在宦海沉浮一生,狄仁杰见识了太多虚伪的情谊,言不由衷的表白,所以才更明白那些质朴言行之后的赤子之心。很多时候,狄仁杰会情不自禁地想要好好保护这份难能可贵的真诚,但却总有太多的牵绊、太多的需要、太多的顾虑,使这种保护变得无力,最终化为虚无。

今天,在这盛大的皇家夜宴之前,狄仁杰又一次默念:是我太自私了。可是,再换个角度想,又觉得似乎自私得还不够。纷乱的朝政,难测的乱局,靠一己之力终究太辛苦太为难,狄仁杰从来没有像这一个月那样,体会到自己对袁从英的需要,可袁从英已经走了,走得那么坚决,为了离开,情愿付出最沉重的代价。

当阿珺姑娘站在明亮温暖的堂屋前愣神的时候,她可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这两个狼狈不堪犹如从天而降的陌生男人,竟会与大周朝最高级别的权力和地位有密切的关联,此时此刻还让大周宰相在皇宫的守岁宴上牵肠挂肚,思绪万千。

正在她发愣的当儿,躺在地上的那个老妇人发出微微的呻吟,一下子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因屋子里暖和,这老妇人又被那梅姓壮汉放到了火盆近旁,只一会儿的工夫,那老妇人身上冻结的冰霜,和着她全身上下的冰水,流得遍地都是。这老妇人眼看着就是躺在一个小水泊之中了。梅姓壮汉有些为难地看着阿珺:“阿珺,这个老妇人,你看……”

话音未落,阿珺已经快步来到老妇人跟前,蹲下身瞧了瞧,又伸出手去摸摸那老妇人的湿衣,便回头对梅姓壮汉道:“梅先生,你快把这大娘扛到我屋里去,我先替她把衣服换了。”

“好。”梅先生驾轻就熟地将那老妇人往肩上一扛,便随阿珺出了堂屋。

狄景晖这三人被扔在堂屋里头,一时无所适从,主人不在,他们也不好随意走动。袁从英在冰河里泡了一回,身上本已湿透了,又加一路上的冰雪,热气一熏,现在也是从头到脚往下淌水。狄景晖看着他的样子,恶声恶气地嘟囔:“快把这身衣服换了吧,你总不会想把人家姑娘的屋子搞成澡堂子吧?”

袁从英不吱声,从行李包袱里取出干净衣服,走到一边脱去上衣,还没来得及换上,门被“嘭”地推开,梅先生大步流星地踏入屋内,恰恰看到袁从英背上密布的伤痕,不由自主地倒吸了口凉气。狄景晖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些,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好在那梅先生颇有涵养,见袁从英换好衣服回过身来,便立即遮掩起讶异的表情,态度自然地向二人微笑着施礼:“真是惭愧,梅某蒙二位的救命之恩,这一路慌乱,竟还不曾问得二位恩公的姓名。小可梅迎春,不知道二位是……”

他的话音刚落,袁从英便抱拳答道:“在下袁从英。区区之劳,何足挂齿。梅兄不必客气。”

紧接着,他又问了句:“阁下不是中原人士?”

狄景晖一听这话,猛然发现方才光顾着救人,竟未注意到这位梅先生原来是位高鼻深眉、碧眼棕发的胡人,看年纪和他二人相仿,也是三十来岁,生得人高马大,威武雄壮,方才冰河遇险救人时很有些江湖豪侠的风采,但此刻的言谈举止又彬彬有礼,儒雅生动,十分有教养。

梅先生听袁从英指出自己并非汉人,洒脱地一笑。他瞥了眼狄景晖,又问:“那么这位兄台是……”

狄景晖随口应道:“在下狄景晖。”

“原来是狄兄。”

二人正儿八经地见了礼,狄景晖笑道:“怪不得我一直觉得你说话有些含混不清,本来还以为是舌头给冻僵了,原来你本就不是汉人。”

梅先生连连点头:“狄兄说得对,梅某本来就不是汉人,这口汉话是后来学的,虽然花了梅某许多的功夫,却始终不能学出原汁原味来。”

狄景晖也爽朗地笑了:“哎呀,你这口汉话已经足够好了,除了个别地方还有点儿胡腔,仿佛舌头打了个结,别的竟比普通的汉人百姓都要说得好,还颇有些文绉绉的儒生味道。”

梅先生一拱手:“狄兄过奖。”

狄景晖忍不住打趣道:“这口汉话也就罢了。只是不知道梅兄的这套繁文缛节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梅先生大笑:“狄兄见笑了。在下虽出生蛮夷,却向来最仰慕中原人士的礼仪规矩,你们的先贤孔子不是说‘道德仁义,非礼不成’吗?”

狄景晖大为感叹道:“梅兄,看来你还真是精通汉学啊,令人心生敬佩!”

袁从英微微皱眉,听着梅狄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对答,突然插话道:“梅先生,那位大娘怎么样了?”

梅先生眉峰轻蹙,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嘉许之色,答道:“阿珺已给这位大娘换下了湿衣,安顿在她自己的床上暖着,这位大娘冻得不轻,如今仍然神志昏迷,估计需要些时间才能缓过来。”

袁从英听了这话,转过头去,板着脸对狄景晖道:“狄景晖,你要不要去给她看看。”

狄景晖鼻中出气,低声嘟囔道:“我?我个阶下囚凭什么去给她看?我自己还要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

袁从英没好气地道:“你胡说什么,不就是让你去给人看看病。”

狄景晖冲他一瞪眼:“那你不会好好说?”

“我哪里不好好说话了?”

“就凭你这一脸的阴沉,也能算好好说话?”

梅先生在一边笑起来,朗声道:“二位兄台,二位兄台,你们先别急。听梅某说一句,梅某方才看了,那位大娘已无大碍,又有阿珺姑娘在旁边照料,暂且不去看也可。”说着,他轻轻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我看咱们也别都站着了,今天累得够呛,不如先坐下叙谈。”

大家看了看,屋内有一张圆桌、几张椅子,也确实都累得不行,便各自落了座。韩斌早困得东倒西歪,一直耷拉着脑袋靠在袁从英的身上。袁从英便搬了把椅子在自己旁边,韩斌趴到椅子上,脑袋枕着袁从英的双腿,立即呼呼大睡。这梅先生倒有趣,仿佛自己是此地的主人,端起桌上的茶壶倒了几杯茶,递给袁从英和狄景晖,自己仰脖连喝两杯,方道:“今天在黄河里喝了一肚子冰水,都不觉得渴了。”

他朝二人端了端茶杯,接着又笑道:“二位兄台如不介意,可否告诉梅某你们是做何许营生的?怎么会在这种日子里头跑到那黄河岸边上去?”

袁从英喝了口茶,低着头不说话。

狄景晖轻哼一声,大剌剌地道:“梅兄,我看你像是个见过世面的人,恐怕心里对我二人的身份已有些揣度?不妨说来听听,我看看你猜得准不准。”

梅先生也不尴尬,泰然自若地回答:“梅某的确不敢随便猜测二位的身份来历,不过从二位的言行气度来看,绝不是普通的人。”

狄景晖朝袁从英横了一眼,语带讥讽:“嗬,普通人怎么会在除夕的时候徘徊在冰河岸边?我倒是想做普通人,哪怕过一天的安生日子也好。可惜啊,身边总有人时时刻刻地盯着,绝不会让我忘记自己的身份!”

梅先生笑问:“哦,身份?什么身份?”

狄景晖正要张嘴,想想又把话咽了回去,闷头喝茶。梅先生也不追问,只是含笑看着狄袁二人。屋子里突然安静了下来,三人面面相觑,竟自无言。

“梅先生,梅先生。”

门外有人在喊,梅先生跳起来:“是阿珺!”

连忙去开门,寒风卷着飞雪扑入屋内,阿珺端着个大大的食盘走进来,梅先生忙伸手接过放在桌上,嘴里连声道:“阿珺姑娘,这么重的盘子,你该叫我帮忙的。”

阿珺道:“没事,我端得动。你们几个都饿了吧,我方才去厨房找了找,暂且只有这些凉粥和小菜,就都拿来了。还没来得及热,那位大娘没醒,我也不敢离开太久。梅先生,劳你再去厨房提个小炉子来,你们就自己在这里把粥热了吃吧。”

这姑娘的容貌温婉清秀,一副嗓音却宛转柔媚,直入人心,平平常常的几句话让她说来,充满了温柔亲切的情意,竟仿佛有种磁力,把几个男人听得都有些发呆。看到大家没有反应,她的脸上微微泛起红晕,指着食盘里的酒斛,微笑着说:“梅先生,还有你上回买来喝剩的酒,都在这里,你们也先热了再喝,别喝凉的。”

“好,好。”梅先生如梦方醒,连声答应着,出门去厨房取炉子。

阿珺一眼瞧见睡得烂熟的韩斌,轻声道:“这孩子这么睡要着凉的。”她眨眨眼睛,抬头看了看袁从英,“让他到我屋里来睡吧,我那里暖些。”

袁从英犹豫了下,便点头道:“好,多谢姑娘。”他拍了拍韩斌,“斌儿,醒醒。”

韩斌毫无动静。

阿珺轻轻地笑起来:“睡得真熟。不要叫醒他,你抱他来吧。我的屋子就在对面,没几步路。”

袁从英抱起韩斌,跟着阿珺穿过堂屋前的小院子,来到东厢房。阿珺打开房门,侧身将袁从英让进去,直接领他进了里屋。里屋的床上,那位大娘还昏沉沉地躺着,袁从英抱着韩斌来到床前,询问地看着阿珺。阿珺指了指床的外侧:“就让他睡这儿吧。”

袁从英把韩斌放到床上,阿珺展开被子将他盖了个严严实实,这才回首对袁从英微笑:“这下不会着凉了。”

袁从英欠身道谢:“多谢姑娘,可是……你今晚不能睡了。”

阿珺低声道:“没关系,今晚是除夕,本来就要守岁的。再说,我爹爹还没回家,我要等他。”

袁从英忙问:“令尊这个时候还在外办事?怎么还没回家?需不需要我们去找找?”

阿珺的脸上掠过一抹忧虑的神情,微微摇了摇头:“不用,爹爹就快回来了,我等着便是了。”

袁从英看看她,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又道了声谢,就离开了阿珺的闺房。

袁从英回到堂屋,梅先生已经取来了小炉子,正热着酒。狄景晖看到有酒喝,情绪顿时又振作了不少。堂屋里添了个炉子,又新增几分暖意,淡淡的酒香渐渐飘出,几个时辰前的生死危机,突然变得那么不真实,犹如一个远去的梦境。

梅先生提起温热的酒斛,满满地斟了三杯酒,正对狄、袁二人,高高端起自己面前的那杯:“二位兄台,今日是除夕,你我三人能相逢在这里即是有缘,梅某先敬二位一杯。”说完,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袁从英和狄景晖也各自干杯。滚烫的酒液流入腹中,缓缓逼出满身的寒气,胸中的郁结似有松动,额头渐渐冒出汗珠来,眼睛深处不期之间蕴出点点湿意。

狄景晖长叹一声:“马上就要新年了。这个除夕会如此度过,我过去即便是想破脑袋,也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啊。”

梅先生微笑点头,袁从英也端起酒杯:“梅兄,我二人不透露身份来历,实在是有难言之隐,希望梅兄不要介意。在下自饮一杯,向梅兄赔罪。”

梅先生忙道:“袁兄过虑了。出门在外,有些不方便的地方也很自然。所谓相逢不必相识,只要是意气相投,便做得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