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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从英想了想道:“小时候倒曾有过,可是后来习武,长大后便好了,再没犯过。”

狄景晖一拍桌子:“这就对了嘛。你前段时间受伤太重,未及好好调养,又急着赶路,今天再在那冰水里面泡上一回,哼!能舒服才怪!”

梅迎春忙问:“有什么办法可以治吗?”

狄景晖道:“我倒是知道些方子,但是此刻也没地方买药去啊。”

袁从英振作起精神,笑道:“二位兄台,区区一点儿小事而已,没关系的。咱们还是继续饮酒吧,不要因为我扫了大家的兴。”

狄景晖和梅迎春交换了个眼神,便也端起酒杯道:“也好,咱们接着喝接着聊,今夜太难得,一定要过得痛痛快快!”

三人又喝了几杯酒,韩斌睡了一觉,现在又活蹦乱跳了,蹲在地上,一边看着小火炉玩儿,一边给几个大男人热酒。

袁从英看了他一会儿,回过神来,对梅迎春道:“梅兄,方才你说过,会给我们解释是如何结识这户人家的。现在是不是可以给我们详细说说了?那位沈老伯到底是干什么的?”

狄景晖也愤愤地接道:“是啊。这个沈老头恶劣得很,倒是这个阿珺姑娘,看上去真可怜。梅兄,你怎么会在这里住了月余?”

梅迎春沉吟半晌,道:“二位若真想知道,梅某便说一说。二位已经知道梅某不是中原人士,但梅某一向仰慕中原的各种学问,每年都会花不少时间四处游历,寻访各种奇人异事。我方才说过,圣历三年元正我在洛阳有事要办,所以提前了两个多月就从家乡出发,一路上游山玩水而来,到了这金城关后便听说此地有个异人,名叫沈庭放,也就是你们今天看到的这个沈老伯。”

狄景晖冷笑道:“真没想到,这沈老头也是个异人?异在何处,是因为脸太丑还是嗓子太破?”

梅迎春摆了摆手:“此人的异处不是别的,主要是他在家中藏有些记录奇闻异志的怪书,涉及占卜、解梦、诡幻、侠盗、天咫等各个方面。不怕二位笑话,我这人有个癖好,特别喜欢收集和研究这些东西,所以一听说沈庭放手中有此类藏书,便千方百计打听到了这里。但是沈庭放长年身患恶疾,据说他的面貌和嗓音都是为恶疾所伤,才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所以轻易不愿见人,只和一个女儿,也就是阿珺,离群索居在这么个偏僻的宅院里面。一般人根本找不到这里,我也是先后花了不少银钱,转了很多个弯,才最终见到了沈庭放。”

袁从英点头道:“难怪刚才阿珺说她爹爹常年患病,所以脾气古怪。”

梅迎春冷笑一声:“常年患病嘛,也许是事实。毕竟他那个样子也不像假装的,可他为人刻薄和恶毒,在我看来绝对不是什么疾患引起的。沈庭放这个人,一定本来就心如蛇蝎,否则他绝不会对一个全心侍奉他、照顾他的女儿如此不近情理,简直就没有人之常情!”

狄景晖阴沉着脸猛点头,想了想又问:“那你怎么又会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把你去洛阳的行程都给耽误了?”

梅迎春叹了口气,干巴巴地答道:“我既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这个沈庭放,自然要缠着他给我看那些稀有的典籍。结果他倒也干脆,明码标价,开口闭口就是要钱。哼,我也不明白,他这么个半死不活、面目可憎的老头子,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也没和他计较,他要多少钱我便给他多少钱,我只提了一个条件,要他允我随便翻看他的藏书。他答应了。如此,我便在这里住了下来,每天都去查阅他的那些珍藏典籍,很过了番瘾头。可惜贪心过了,总想着尽量多留些日子,多看些书,一留就留到黄河封冻,才有了今日之事的发生。”

袁从英问:“梅兄,你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以你所见,难道这沈庭放对自己的女儿就始终如此苛刻,不近情理?”

梅迎春咬牙切齿地道:“何止是苛刻,简直就是虐待。你们也看到了,这个宅院的规模并不算小,他沈庭放居然不请一个丫鬟仆役,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靠阿珺一个人料理,稍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要被他训斥。你们说说,阿珺哪怕就是个奴隶,也不该被如此对待啊,更何况还是自己的女儿!所以,有时候我都怀疑,阿珺到底是不是沈庭放的亲闺女。可当我婉转地询问阿珺时,她一口咬定父亲本来对她很好,全是因病变了性情,还请我不要因此对沈庭放有不好的看法。这姑娘,唉!我在这里住的这段时间,实在看不下去阿珺的辛苦,就自己花钱去请了个仆役来帮忙做杂活。即便如此,那沈庭放居然还责怪我可能会引狼入室,给他们孤老寡女带来危险,简直不可理喻!我方才看了,今晨我一离开,那仆役就被遣走了,所以如今这个家院,依然只有阿珺一个人照料。”

这番话说得袁从英和狄景晖无言以对,心情颇为沉重,正要继续闷头喝酒,堂屋门被轻轻推开了,阿珺站在门前,微笑着向梅迎春招呼道:“梅先生,阿珺给大家准备了些菜肴和点心,东西多不好拿,你随我一起去取过来好吗?”

梅迎春慌忙起身,袁从英也站起身来道:“我也去吧。”

阿珺眨了眨眼睛,笑道:“不用了。”

她朝韩斌招招手:“你来帮忙,好不好?”

“好!”韩斌跳起来就跑到阿珺的身边,仰起脸亲亲热热地叫,“姐姐,我叫斌儿。”

阿珺带着梅先生和韩斌去厨房,狄景晖看着堂屋门口,微微笑道:“我看梅兄在此地盘桓这么久,大约不像他说得那么简单。”

袁从英瞥了他一眼,轻声问:“怎么不简单?”

狄景晖一挑眉毛:“你没看出来吗?他对这位阿珺姑娘在意得很呢。”

袁从英尚未答言,梅迎春已推门而入,手里面提着个大大的食盒,食盒四周袅袅地冒着热气,一股子香味扑鼻而来。

阿珺牵着韩斌的手随后跟进来,韩斌兴奋地满脸通红,嘴里不知道在嚼着什么东西,跑到袁从英的面前,把手在他面前摊开,叫道:“哥哥,阿珺姐姐给我的麦芽糖,真好吃,你也吃啊!”

袁从英轻轻拉开他的手:“你先坐下,我过一会儿再吃。”

梅先生这时已经和阿珺打开食盒,取出好些个杯盘碗碟来,摆放在桌上。狄景晖开心得直搓手,对阿珺道:“阿珺姑娘,你会变戏法啊?这么点儿时间就准备了一桌子的美味佳肴。我狄景晖过去还开过饭铺酒肆呢,没一个大师傅能做得这么快!”

阿珺的脸微微泛红,低头道:“狄先生说笑了。今天是除夕,本来备了些应节的东西,只是没有预备有客人来,所以都是自家过节的饭食。你们是客人,用这些个东西待客已经怠慢了,狄先生、袁先生不要嫌弃粗陋就好。”

狄景晖连连摇头:“怎么会,我们都觉得受宠若惊了。”

梅迎春看着桌上的菜肴,好奇地问:“这些个菜肴我平常没见到过,是你们汉人过年时才吃的吗?”

狄景晖笑道:“这样吧,阿珺姑娘先请坐,今天你无论如何得与我们一起喝杯酒。不过呢,在喝酒吃菜之前,我狄景晖先给梅兄这位异邦客人讲讲中原迎新的规矩,如何?”

阿珺倒也不扭捏,微笑着在桌边款款坐下。梅迎春忙落座在她身边,郑重其事地道:“狄兄请赐教!梅某洗耳恭听!”

“好!”狄景晖一本正经地指着桌子上的菜肴说起来,“我们汉人过年嘛,必须要饮一样酒,吃三样菜,最后呢,还有一样点心,都是必不可少的。阿珺姑娘是个有心人,恰恰准备了这几样。所以,梅兄,你今天真的很幸运啊!”

梅迎春问:“狄兄你能不能简短些说?我们可都饿了。”

狄景晖自己也有点儿忍俊不禁,但仍绷着脸连连摆手:“梅兄你怎么在美味佳肴面前就失却了耐性,请自重身份!”他指了指桌子正中的白瓷大碗道,“好吧,我就从这‘交子’,也就是新旧年更替的子时要吃的点心说起。这种点心,薄面为皮,鲜肉为馅,状似月牙,我们叫作饺子。这饺子嘛……”他故意停了停,扫了眼围坐的众人,把韩斌探过来的脑袋往下一按,接着道,“面皮和肉馅的材料对口味影响很大,但是最最出彩的,却是汤汁。长安城里最著名的萧家馄饨,就号称‘洒去汤肥,可以和茗’,那汤汁既鲜美又轻薄,清香馥郁,余味隽永,令人食之难忘。”

一席话说完,狄景晖从桌上拿起个小碗,自盛了一碗饺子,吹了吹热气,就要下嘴,却被袁从英一把揪住了胳膊。

狄景晖朝他一瞪眼:“干什么?我尝一尝阿珺姑娘的饺子汤。”

袁从英道:“你先把话说完。”

狄景晖恶狠狠地放下碗,看阿珺和梅迎春都在笑,便摇头叹息:“哎,我这一路上,被此人整得是生不如死,今天过节,居然也不放过我。”

梅迎春笑道:“狄兄就别抱怨了,你快些说完,我们也可以早点儿享口福。”

狄景晖一捋袖子:“好!你给我仔细听着。说完了点心,便说说这三道菜。它们分别名为元阳脔、五辛盘和饺牙饧。元阳脔嘛,就是这盘子里的肉丸子,用的是羊肉和鸡肉。五辛盘就是旁边那盘腊肉,作料以花椒、酱油为主,所以看上去颜色颇深。饺牙饧就是麦芽糖,已经让斌儿这小子吃掉不少了!”

最后,狄景晖轻轻端起桌上的酒斛,慢慢地斟满了四杯屠苏酒,朗声道:“今日,我们几个便在此共饮这杯屠苏酒,共迎新年佳期的到来。”

几个人连同阿珺都将手中的屠苏酒一饮而尽。袁从英轻声问:“阿珺姑娘,你在此与我们共饮,沈老伯那里会不会……”

阿珺的脸色变了变,低头道:“爹爹不叫我,我就不能过去。这是他的规矩,任何时候都不可以破坏。”

狄景晖皱起眉头,冲袁从英埋怨:“你这个人,怎么专会扫兴。好好的,提那个老头作甚!”

梅迎春道:“袁兄也是好意。沈老伯不叫阿珺更好,阿珺姑娘,你干脆就和我们一起在这里守岁吧,人多热闹。”

阿珺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可是那位大娘还没醒。”

梅迎春想了想,道:“如果她只是昏睡,你一直守着也没必要。这样吧,咱们过半个时辰就轮流去看一看她。”

狄景晖也附和道:“这样可以。如果她明日早上还不醒,我给她开个方子,咱们去兰州城给她买点药过来。”

阿珺扑哧笑了:“狄先生,您真是糊涂了。兰州城在黄河对岸呢,咱们只能去金城关内的镇上买药。”

狄景晖也笑着捶捶脑袋:“我有些喝多了。不过还好,我总算没有以为自己还在洛阳!”

阿珺听到洛阳二字,眼睛一亮,好奇地问:“狄先生,你是从洛阳来的吗?”

狄景晖点头:“嗯,我们两个都是从洛阳来的。”

韩斌嘟着嘴冒出一句:“还有我呢!”

“哦,对,还有这个臭小子,我们三个都是从洛阳来的,今天刚刚渡过黄河。”狄景晖答道,他看着阿珺的神情,觉得有些异样,便随口问道,“阿珺姑娘,怎么?你有亲友在洛阳吗?”

阿珺的脸又是微微一红,轻声应道:“是的,阿珺有位堂哥在洛阳当官。”

狄景晖兴兴头头地接口:“哦?是谁?洛阳当官的人我还知道一些。说不定我也认识?”

阿珺的表情越发局促起来,只红着脸:“其实他刚刚去了不久,此前一直在并州。”

“并州?”狄景晖和袁从英同时轻叫了一声,梅迎春诧异地朝他俩直瞧。

狄景晖和袁从英互相看了一眼,狄景晖扭头便问阿珺:“阿珺姑娘,恕我冒昧,不知道你这位堂哥姓甚名谁?在下的老家便是并州,很有可能与你那位堂哥相识。”

阿珺又惊又喜,连忙回答:“狄先生,阿珺的这位堂兄名叫沈槐,狄先生你认识吗?”

“沈槐?”狄景晖又是一声惊呼,冲口便道,“阿珺姑娘,这、这简直是太巧了。我们都认识他,而且,唉……”他突然看了一眼身边的袁从英,不说话了。

阿珺有些糊涂了:“狄先生,你……你和我堂哥是?”

袁从英微笑着接过话头来:“阿珺姑娘,我们和你的堂哥沈槐是最好的朋友。”他看了眼狄景晖,笑着问,“对不对,景晖兄?”

狄景晖一愣,马上拼命点头:“对,是啊。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真的啊。这、这太好了。”阿珺满脸的喜出望外,突然间变得容光焕发,娇艳动人。

狄景晖回过神来,自言自语道:“难怪那老家伙姓沈,阿珺姑娘,那你也该姓沈吧?”

阿珺腼腆地笑答:“是的,我本名叫作沈珺,只不过大家平日都叫我阿珺而已。”

狄景晖慨叹道:“这还真是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阿珺姑娘,你绝对想不到,我和你那堂哥在并州称兄道弟好几年了,他到洛阳当官,还是因为、因为……”

阿珺急切地追问:“因为什么?”

狄景晖又朝袁从英看了一眼,叹了口气:“说来话长,阿珺姑娘,待以后有暇,你再慢慢问沈槐吧。”

阿珺笑靥如花,瞧瞧狄景晖,又看看袁从英,低下头想想,突然轻声嘟囔:“我去告诉爹爹,他一定高兴极了。”说着,就要起身往外走。

梅迎春忙轻轻按住她的衣袖:“阿珺,你不是说过,没有你爹的召唤,你就不可以去找他。”

阿珺依然微笑:“不会的,他不会生气的。他最疼爱我堂兄,只要是我堂兄的事情,他都急着要知道的。”她又瞧了瞧狄袁二人,柔声道,“方才我爹爹对二位先生不太……不太客气,可他要是知道二位先生是我堂兄的朋友,一定会热情相待的。真的,他会非常愿意招待我堂兄的好友,何况今天还是新年。”

梅迎春沉默着挪开了手,阿珺站起身,先提起酒斛,给三个男人逐一斟满面前的酒杯:“梅先生、袁先生、狄先生,你们先自饮酒吃菜,我去去就来。”这才走出了堂屋。

看着阿珺的背影,三个男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梅迎春闷声道:“二位兄台,这还真是巧合得很啊。”他仰脖喝完杯中之酒,淡淡一笑,“既然二位兄台和洛阳的官员熟识,梅某斗胆猜测,二位兄台莫不是也在官场走动?”

狄景晖冷哼一声:“我不是,他嘛,似乎曾经算吧。”

梅迎春闻言,探究地盯住袁从英。袁从英低头不语,只是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狄景晖看得心烦,皱眉道:“你少喝点吧。”说着,瞪了眼呆站在旁边的韩斌,没好气地说:“喂,我爹不是让你管着他吗?你怎么不管了?”

韩斌噘起嘴嘟囔:“他一点儿都不听话,我都懒得理他了。”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扯住袁从英的衣襟,把脑袋靠在他的臂弯里。

堂屋的门又一次打开了,阿珺搀扶着沈庭放站在门前。梅迎春等三人放下酒杯,静静地注视着这对父女,谁都不说话。

还是阿珺红着脸先开口了:“爹爹,就是这位狄先生和袁先生,他们和堂哥是好朋友。”

沈庭放满脸狐疑,一双犀利的目光刺向狄景晖和袁从英,像在审查两个罪犯。阿珺的脸越涨越红,低下头,慌乱得不敢再往前看。狄景晖还在犹豫,袁从英已站起身来,对沈庭放抱拳施礼,道:“沈老伯,在下袁从英,不知沈老伯是沈槐贤弟的伯父,方才多有得罪,还望老伯见谅。”

沈庭放听到袁从英的名字,猛地一怔,神色顿时变得十分紧张,那张破损的老脸愈发显得狰狞。他甩开阿珺的手,往前走了几步,直勾勾地盯着袁从英,看了半天,又看了看脸色发青的狄景晖,才从嘶哑的喉咙里挤出句话来:“原来你就是袁从英。那么说,这个人就是当朝宰辅狄大人的三公子了!”

狄景晖干巴巴地应道:“在下正是狄景晖。”

沈庭放点了点头,嘲讽地道:“我还真没看错,盗不盗匪不匪,这不,就是个流放犯和公差嘛。”

“爹爹!”阿珺急得声音都有些发颤。

狄景晖脑袋上青筋暴起,跨前一步就要开口,被袁从英狠狠地使了个眼色,咬着牙忍住,兀自气得胸脯起伏不已。

袁从英的脸色越发苍白了,但神情依然镇定,他直视着沈庭放,沉稳地道:“沈老伯,看来沈槐贤弟一定给过您家书,其中讲到了我和景晖兄的事情。沈老伯是自己人,我们也不愿再隐瞒。您说得不错,景晖兄因被奸人设计,陷入圈套,误伤了些无辜之人,所以被判流刑,现就在去西北边境服刑的途中。而在下则是去沙陀戍边,与景晖兄正好同行。没想到今天机缘巧合,在这里遇上了沈老伯和阿珺姑娘。承蒙关照,从英感佩不已。”

他这番话说出,梅迎春和阿珺两个不知情的人都大吃了一惊。沈庭放看来的确已从沈槐那里了解到事情的原委,倒不显得诧异,微微点头:“不错,很不错。袁从英,袁将军!朝廷的正三品大将军,狄国老的侍卫队长,驾前红人,确实与别人不同。只可叹怎么如今也沦落到了这种地步?啧,啧。”

袁从英淡淡地笑了笑:“沈老伯很清楚,从英如今已经不是什么朝廷的大将军了,只是赶赴沙陀戍边的折冲校尉。狄阁老现在的卫队长正是沈槐贤弟,朝廷新近擢升的千牛卫中郎将。”

“嗯。”沈庭放又点了点头,整个晚上第一回 把神色略微放得和缓了些。他再次上下左右地把袁从英看了个遍,又斜着眼睛瞥了瞥狄景晖,这才倨傲地道:“我那侄儿在家书里面倒是对袁将军的为人大加赞赏,今日看来也不过如此。”

袁从英平静地应道:“沈老伯,请莫再称我为袁将军,我如今是折冲校尉,沈老伯是长辈,称我从英便是。”

阿珺到此时方才松弛下来,不像先前那么紧张了。她轻轻地问父亲:“爹爹,要不您先坐下,和堂兄的这二位朋友聊一聊?”

沈庭放点头,阿珺扶他坐下。梅迎春阴沉着脸,朝狄袁二人使了个眼色,三人便也一齐坐了下来。

沈庭放扫了眼满桌的饭菜,尖刻地道:“二位从神都来的贵客,都是见过大场面的,我家的这些粗鄙饭食还吃得惯吧?阿珺是个乡下姑娘,没什么见识,让二位贵客见笑了。”

狄景晖没好气地答道:“对流放犯来说已经够好的了。”

沈庭放冷笑着接口:“狄公子,我侄儿信里所说,你过去还曾经是富甲一方的商贾,如今倒也是能屈能伸啊。”

狄景晖又要发作,好不容易才按捺了下来。

梅迎春看了看众人,各个神色悒悒,便端起酒杯:“沈老伯,梅迎春倒没想到,今天自黄河岸边居然带回来两位沈家的朋友。新年佳节,亲友相逢,无论如何也是件乐事。我看子时也已过了,梅迎春这就敬大家一杯,方才的误会便烟消云散。沈老伯是我们大家的长辈,这杯酒也祝沈老伯福寿安康!”说完,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袁从英、狄景晖和阿珺也各自干杯。

沈庭放道:“老夫有病,酒就不喝了。”说着,仍然满脸阴郁,反反复复地打量着袁从英和狄景晖。

阿珺盛了碗饺子放在沈庭放的面前,轻声道:“爹爹,您不饮酒,就吃碗饺子吧。”

沈庭放鄙夷地斜了阿珺一眼,突然问:“袁校尉,听说你在狄大人身边跟随了整整十年?”

袁从英道:“沈老伯说得没错,从英自载初元年起就担任狄大人的卫队长,直到一个多月前。”

沈庭放紧接着又问:“那在此之前呢?你是干什么的?”

“在凉州从军。”

“凉州?”

“正是。”

“袁校尉是凉州人?”

“从英在凉州长大。”

沈庭放微微点头,脸上阴晴不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阿珺站起身道:“子时过了,大家吃饺子吧。”她盛了四碗饺子,逐一递给众人。袁从英伸手来接时,阿珺突然看到他两手的虎口处一片青紫,煞是吓人,不觉惊诧地问:“袁先生,你的手怎么了?”

袁从英笑答:“没事,不小心碰伤而已。”

韩斌此前一直都闷声不响乖乖地坐在袁从英身边,谁想此时却轻声嘟囔起来:“阿珺姐姐,我哥哥他骗人。他刚才自己悄悄按的。我都瞧见了。”

袁从英狠狠地瞪了韩斌一眼:“谁让你胡说八道的?”

韩斌一拧眉毛,委屈地嚷:“我没有胡说八道,我明明看见了。”

“斌儿!”

袁从英的厉声呵斥吓得韩斌哆嗦了一下,低头不敢再说话。

阿珺有些生气了,轻声责备袁从英:“袁先生,你对小孩子怎么这么凶。”说着,把一碗饺子端到韩斌面前,柔声招呼:“斌儿,好孩子,吃饺子。”

韩斌委委屈屈地拿起勺子,几乎要掉下眼泪来。袁从英伸过手去摸了摸他的脑袋,韩斌气呼呼地把头掉开,不肯理他。

几个人看着韩斌的样子,一时间各怀心事,于是都低下头去吃饺子,竟没有人注意到坐在对过的沈庭放忽然间神色大异,本已变形的面容瞬时被巨大的恐惧覆盖,扭曲出令人心悸的狰狞之态。此时那几个年轻人中,如果有任何一个人抬起头来,大约都会被他的样子吓一大跳的。这沈庭放就像被钉在椅子上似的,呆呆地坐了半晌,终于勉强掩盖住了内心的动荡,低低地咳了一声。

沈珺闻声赶紧抬头,沈庭放清了清嗓子,强作镇定道:“今日巧遇侄儿的好友,老夫颇为欣喜,颇为欣喜。方才的事情都是一时误会,还望二位世侄不要放在心上。老夫有疾,不能久坐。各位请自便吧,老夫要去睡了。”他晃悠悠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沈珺连忙过来搀扶,三个男人也站起身来。

沈庭放被沈珺搀扶着走到堂屋门口,停下脚步道:“阿珺啊,我不用你搀。你就留在这里陪梅先生和二位世侄多喝几杯酒,替老夫招待好他们。”

“是的,爹爹。”

沈庭放抛下阿珺的手,匆匆而去。

望着沈庭放的背影,狄景晖大大地松了口气,低声道:“这老不死的家伙,总算是走了。”

梅迎春也低哼一声,看了眼阿珺,到嘴边的话还是咽了下去。

阿珺站在堂屋门口,目送父亲转入后堂,方才回到桌边,勉强笑了笑:“袁先生、狄先生,你们二位是我堂兄的好朋友,便也是阿珺的兄长。阿珺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二位兄长多多见谅。”

狄景晖忙道:“阿珺姑娘,你千万不要这么说。你招待得很好,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呢。”他捅了捅袁从英,催促道,“你倒说句话啊,对不对?”

袁从英点了点头,低声道:“阿珺姑娘,子时已过,你要不要先回去休息?你若是累了,不必勉强陪我们在此喝酒。”

阿珺微笑道:“让那位大娘独自躺着终归不妥当,我再陪梅先生和二位兄长喝几杯就走,斌儿也随我一起去睡。”

韩斌眨了眨眼睛问:“姐姐,你有爆竹吗?我要放爆竹。”

阿珺甜美地笑了,将韩斌拉到身边,柔声道:“姐姐现在没有,明天让你哥哥去集市上买给你。”

阿珺果然又陪着三个男人喝了几杯,便牵着韩斌回东厢房去了。堂屋里又只剩下三个男人,他们互相看了看,突然都有些惆怅地笑了。狄景晖慨叹道:“梅兄,如今你已知道了我们的身份来历,怎么样,作何想法?还觉得我们是英雄豪杰吗?抑或终于发现我二人不过是一对丧家之犬?”

梅迎春双目熠熠生辉,含笑道:“英雄豪杰和丧家之犬,有时候不过是一步之遥而已。梅某只知道和二位意气相投,相见恨晚,并没有其他想法!”他转头直视着袁从英的眼睛,热忱地道,“我方才还问起袁兄背上伤痕的来历,袁兄不愿回答。现在看来,梅某没有猜错,袁兄果然是建立过惊天动地的大功勋。袁兄这么年轻,就已经是大周朝的大将军,狄大人的卫队长,怎能不让人敬佩,令人倾慕。”

袁从英听他说完这热情洋溢的一席话,十分平静地微笑着,轻轻摇头道:“梅兄,虽然你说的也算实情,但都已经过去了。今天我只是个折冲校尉,与景晖兄一路去往沙陀赴边,只想着能早日平安到达,胸中并没有什么豪情壮志,也不值得梅兄钦佩。”

梅迎春直摇头:“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们今天明明已经渡河成功还会跑来救我?袁兄,我对自己识人的本事可是十分自信的!不论你怎么说,在我梅迎春看来,你绝对不是个甘于平庸的人。”

狄景晖在旁听着,突然冲袁从英笑道:“哎,你改口改得还真快,我一时倒挺意外的。”

袁从英轻舒口气,有些狡黠地回答:“下不为例,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

狄景晖叫起来:“你!好,好,我算服了你了。”无可奈何地直摇头。

梅迎春冲二人再次端起酒杯,郑重其事地道:“袁兄,狄兄,梅某这厢再敬二位一杯。今日得遇二位,梅迎春真是三生有幸,何其乐哉!”

三人干杯,梅迎春搁下酒杯,感叹道:“今天这个不眠之夜,看来真是有话题可聊了。”

狄景晖问:“你想聊什么?可得是咱们三个都感兴趣的内容。”

梅迎春热切地看着二人,兴奋地道:“聊聊狄大人如何?梅迎春在家乡就对这个名字如雷贯耳,十分景仰这位当世的神探,大周朝的栋梁人物,可恨无缘一见。二位兄台,既然一位是狄大人的公子,一位是他的前任卫队长,一定对他最为了解。能不能给梅迎春说说,这位大人到底神在何处,聊解梅迎春的一片好奇之心?”

狄景晖的神情顿时阴沉下来,干笑一声:“要聊我爹啊,那还是让他说吧。我爹神在何处,我还真不太了解,他了解。”

“哦?”梅迎春扬起眉毛,询问似的看看袁从英,又看看狄景晖。袁从英摇了摇头,只是沉默。梅迎春看出他二人脸色不对,自嘲地笑起来:“唉,看来我这个话题起得很糟糕。”

狄景晖摇头道:“不是话题糟糕,是我这个儿子做得太糟糕,如今落到这个地步,不仅不能给老爹脸上增光,反让他丢脸,实在是不好意思说啊。”

梅迎春听他这么讲,反倒长叹一声道:“二位,其实梅某提出这个话题,也是有感而发。”

狄景晖问:“因何有感而发?”

梅迎春沉下脸道:“二位不知道,梅某也有一个很有本领的父亲,但梅某早在二十岁时便与他闹翻了,一个人出外闯荡了十多年,本来下定决心这一辈子都不会再与他见面……却没想到,一年多前,梅某的父亲身患重病,遣人将梅某找回去,梅某方才醒悟,不管彼此曾经有过多么深的芥蒂,归根结底他还是我的父亲。原以为会持续一辈子的怨恨,早已经烟消云散了。”

狄景晖感同身受地大声叹道:“梅兄,你说的这些,我真是,真是……”

他说不下去了,便仰脖又饮了杯酒,方才稍稍平静了点,好奇地追问:“梅兄,能否说一说,你当初为什么和你的父亲闹翻?”

梅迎春皱起眉头,盯着手中的酒杯,慢慢述说起来:“二位兄台,梅某不便暴露自己的身份,就不讲那些具体的名称了。总之,梅某出生在西域的一个部落之中,梅某的父亲便是那部落的族长。起初,我们的部落人口稀少,实力衰弱,常常会受到周围其他强大部落的欺辱。梅某的父亲为人精明强悍,而且非常有野心,他自小便发誓要改变部落的这种状况,于是励精图治,一边设法与外族联姻,结成联盟,一边努力学习外族狩猎和放牧的技艺。

“他在十五岁的时候娶到了旁族酋长的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而我母亲所属的部落非常强大,我父亲通过我母亲所带来的武器、牲口、药材等物品和狩猎放牧的技艺,逐步壮大了自己部落的实力,然后又借助我外祖父部落的力量,慢慢吞并了其他一些弱小的部落,终于让我们的部落成了当地最强盛的部落之一。可是这时候,我父亲的部落和我外祖父以及舅舅的部落发生了冲突,他们都想谋求第一的位置。于是,最可怕惨烈的战斗发生在了曾经最亲密的亲属之间。”

说到这里,梅迎春的脸色变得十分肃然,目光中流露出令人发怵的决绝,他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停了半晌,才继续说下去:“最后,我的父亲把我的外祖父、三个舅舅和他们的家眷全都杀死了,还逼疯了我的母亲,把我母亲部族的人口灭了十之有三,终于统一了这两个最大的部族,并彻底攥取了部落的控制权,成了当地唯一的霸主。而我作为他的长子,也被他寄予了最大的期望,他希望我不仅能够继承他的事业,还能继续开拓,让我们的部落成为整个西域的统治者!”

梅迎春停下来,一连痛饮了三杯酒,才算平息起伏的心潮。他抬起头,看了看静静坐着的狄袁二人,苦笑着道:“但是,梅某亲眼看到自己的母亲被部族的权力斗争所害,失去了娘家所有的亲人,痛不欲生之下完全丧失了理智,成了个疯子。也看到梅某那些从小一起游戏长大的表亲们被残忍地杀死,这一幕一幕都令人惨不忍睹。不知道二位兄台能不能理解梅某的心情?梅迎春自认不是个冷血无情的人,实在无法接受这样以残酷杀戮所得到的势力和地位,更不想以同样的手段将这可怕的一切发扬光大,便坚决地拒绝了父亲对我的期待和安排,离开了本族也离开了父亲,独自去云游天下,只想求得一个平静安心的人生。这十多年,梅迎春吃了不少苦,也找到了很多乐趣,学到了各式各样的本领,也得到了许多历练,日子过得不算太差。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梅某心中的郁结在慢慢松动,过去那种对父亲势不两立的敌意似乎也在减退。这十多年,梅某看过了太多的争斗和搏杀,开始深深地明白了势不如人时的无奈,也懂得了被人欺凌的苦楚。我时常为此而苦恼,越来越想不明白,我父亲的举动究竟是因为铁血无情,对权力的狂热,还是情势所逼、身不由己的选择?”

狄景晖听得入了神,不觉喃喃地问了句:“那么,现在你想明白了吗?”

梅迎春摇头苦笑,答道:“还没有等我把事情想明白,就突然接到了我父亲辗转送来的信件,说他已经病入膏肓,即将不久于人世。他希望我能够回去,继续他的事业,因为他其他的几个儿子,也就是我的那些弟弟们,早就为了争权夺利而互相残杀,这些年竟杀得各败其伤,甚至还有密谋刺杀我父亲,想直接取而代之,我父亲把他们一个个杀的杀、关的关、驱逐的驱逐,到了最后,身边竟一个孩子都没有留下。多么可悲啊,弥留之际,他能够想到的,居然只有我这一个早已与他反目、离家出走的儿子。”

梅迎春的声音有些颤抖了,他低下头,良久才道:“我赶回去的时候,父亲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直勾勾地盯了我很久就咽了气,终于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对我交代。”

狄景晖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大家都沉默不语。过了很久,狄景晖才轻声问道:“那你最终决定继承你父亲的事业了吗?”

梅迎春微微摇头:“我有个堂叔,很久以来就窥伺着我父亲的位置。我那些兄弟之间的互相残杀,其中也有不少他暗中谋划推波助澜的结果。我父亲到临死之前虽然看穿了他的阴谋,但已经来不及了,他手中握有的兵力和得到的支持都难以撼动,我就算要接替我父亲的位置,也无法绕过这位堂叔,反而会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于是我父亲便顺水推舟将继承权让给了这位堂叔。而我呢,因为早已表示对权力不感兴趣,而且多年不在部族之中,所以堂叔并不认为我是他的威胁,才算留下了我的一条性命。因部族中还有不少我父亲的亲信,堂叔为了稳定人心,还把我列为他的继承人,以示对我父亲的尊重和公平。哼,其实不过是司马昭之心罢了。我现在干脆就继续到处云游,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中原各地,并不回去,免得被我那堂叔当眼中钉给拔了!”

大家又沉默了一会儿,袁从英低声问:“那梅兄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是真的与世无争,还是在韬光养晦?”

梅迎春淡淡一笑:“袁兄你看呢?”

袁从英摇头道:“梅兄怎么想的,从英不敢擅自揣度。不过以我想来,梅兄一定不会辜负你父亲的期望。”

梅迎春眼睛一亮,情不自禁地对袁从英举起酒杯:“袁兄,梅迎春一向自视颇高,今天得遇袁兄和狄兄,却让梅迎春从心中感到敬佩。难怪你们汉人常说,知音难觅非无觅。来,咱们且干了这一杯,就算明天之后,大家天涯海角各奔东西,二位也将是我梅迎春终生的朋友!”

放下酒杯,狄景晖叹道:“我过去常常觉得自己这个儿子当得实在是累得慌,今天听梅兄一说,呵呵,看来还有人比我当儿子当得更辛苦!”

袁从英闷声道:“这大概就是命中注定的吧。”

梅迎春赞同道:“人生在世,可以选择的事情有很多,偏偏这爹娘是挑不得的,从一生下来就安排好了。”

狄景晖听了这话,鼻子里出气道:“是啊。咱们的事情就不说了,就说这个阿珺姑娘,也够倒霉的,居然摊上了这么个爹。要说沈槐贤弟和阿珺的为人都不错,怎么他们的长辈竟如此不堪?”

梅迎春突然目露凶光,咬牙切齿道:“还有些内情你们不知道,阿珺求我不要往外说。可我告诉你们,在我看来,沈庭放这个人真正是恶贯满盈,死有余辜的!按我的性子,真想一刀结果了他的狗命,也能为阿珺求个解脱!”

狄景晖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连连摇头道:“梅兄,你这么做我倒不反对,阿珺肯定就要恨死你了,不可,不可。”

梅迎春自己也笑了:“唉,我也只是说说狠话,所谓投鼠忌器,我现在是深刻体会到了其中的道理啊。”顿了顿,他又自嘲道,“不瞒二位,梅迎春自小被父亲寄予厚望,他花了许多心血教导梅某心狠手辣的本领。梅某自五六岁时起便被父亲带去狩猎,每次都必须要亲手屠杀捕捉到的野兽。梅某那时候还小,杀完野兽以后都要做很久的噩梦,恐惧异常,但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到梅某十岁的时候,父亲命我活生生地砍掉了一个俘虏的头,那人的眼神我至今记忆犹新。后来我便上阵杀敌,杀人无数,再没有一点儿心悸的感觉,丝毫不把人命放在眼中。若不是后来家族中的屠杀令梅某心生悔意,恐怕梅某就会成为一个完全杀人不眨眼的暴徒。不像今天,心中到底还会有所顾忌。”

“这是好还是不好呢?”袁从英一言不发很久了,突然冒出来一句。

梅迎春愣了愣,微笑着反问:“袁兄你认为呢?”

袁从英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狄景晖插嘴道:“袁大将军,你这些年杀的人也不少吧,没有成千也有上百了?你是怎么开的头,难道也有个梅兄他爹那样的人来教导你?”

“没有!”袁从英斩钉截铁地答道,随后,他微微蹙起眉头,仿佛在竭力回忆似的轻声道,“我第一次杀人……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的语调太过悲怆,令梅迎春和狄景晖心下都是一颤,两人互相看了看,凝神等着袁从英的下文。

袁从英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过了很久,才如梦方醒般地回过神来,抬头道:“其实战场上杀人,根本就没有时间多想。我自从军以后,便学会了只认敌友,不辨善恶……后来,碰到了大人,事情就更简单了。由他来辨别善恶,我,只要执行命令就行了。”

狄景晖摇头道:“唉,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真是的。我父亲就能判断出全部的是非善恶来?我可不信,他又不是神仙。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其实这世上杀人最多的,倒不是你这种武夫,而是我父亲那样操控权力的人。哼,当然了,还有比他杀人更多的,那就是皇帝!”

梅迎春嘲讽地笑道:“说真的,如果都要根据善恶来杀人,杀起来可就太慢了。如果都要想清楚是非再打仗,那就没仗可打了。”

袁从英也苦涩地笑起来,点头道:“谁没有父母妻小,谁没有儿女情长,可是一上了战场,就是你死我活,根本不容人想那些东西,所以我一直努力做到的只有一点,就是杀人要干脆。让我的敌人痛痛快快地去死,如此而已。”

梅迎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袁从英,追问:“杀了这么多人,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会怎么死?”

袁从英迎着梅迎春的目光,平静地回答:“我每天都准备去死。我杀了那么多人,早晚会遭到报应的。我只希望到头来也能够有个痛快的死,就很满意了。”

梅迎春愣住了,半晌,才轻轻拍了拍袁从英的肩,笑道:“我们这是怎么了?新年头一天,天还没亮,我们净在这里杀啊死的,怪我,都怪我,居然找了这么个倒霉的话题!”

狄景晖也摆手道:“就是,说得我胆战心惊的。不说这些了,太不吉利。”

梅迎春道:“咱们还是接着喝酒吧。”伸手去提酒斛,晃了晃,不觉皱起眉来。拿来酒杯,试着倒了倒,果然一滴都倒不出来了。

狄景晖叹口气:“真是扫兴,这天还没亮呢,酒就喝光了。”

梅迎春笑着摇头:“还是咱们三个太能喝了。既然如此,不如咱们干脆去睡会儿吧,好歹休息一下,等天亮了,再去黄河岸边找我那墨风。袁兄还可去集市给小孩儿买些爆竹来。”

“也好,也好,我的脑袋还真晕乎乎了。”狄景晖从桌边撑起身来,脚步踉跄地朝屋外走去,梅迎春拉住他道:“哎,狄兄,你这是打算去哪儿?”

“不是去睡觉吗?”

梅迎春笑着扶住他的胳膊:“行、行,随我来吧。西厢房有副床榻,今天咱们就在那里凑合着睡会儿吧。”他看袁从英还坐着没动,便招呼道,“袁兄,也一起来休息吧。你刚开始便身体不适,倒没想到,还一直熬到现在。”

袁从英点点头,起身跟在梅迎春后面,一起到了西厢房。

狄景晖倒在榻上便睡熟了。梅迎春看了看床榻,踌躇道:“这床榻最多睡两个人。我的个子太大,袁兄,还是你先休息吧。”

袁从英笑着摆摆手,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你睡吧,我坐着也能休息。”

梅迎春看着他笑:“你这个人,还真是……坐着真的能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