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唐悬疑录:最后的狄仁杰上一章:第 23 章
  • 大唐悬疑录:最后的狄仁杰下一章:第 25 章

袁从英又问:“你真的不打算报官?”

阿珺依旧沉默着摇了摇头。

袁从英道:“可你已知道,我和景晖兄不能在此久留,一两天内必须启程。梅兄在洛阳有事要办,也要离开。我们……大约来不及把你父亲的死因调查清楚。到时候这里只留下你一个人,我担心你会有危险。”

阿珺终于抬起头来,定定地注视着袁从英的眼睛,袁从英移开目光,轻声问:“阿珺,以后你准备怎么办?”

阿珺木然地回答:“我……还没来得及想。”

“嗯,我知道。”袁从英点头,声调变得严厉起来,“但是时间紧迫,你现在必须要想。”看到阿珺迷茫的神情,袁从英微微一笑,“阿珺,你说过把我和景晖兄当作兄长。此刻,我这兄长想给你提个建议。”顿了顿,他才斩钉截铁地道,“阿珺,去洛阳吧,去找你的堂兄,我的沈槐贤弟。”

“洛阳?”阿珺喃喃重复。

袁从英观察着她的神情:“你……愿意去吗?”

阿珺垂下头不吱声。

袁从英笑了:“那就好。我都想过了,梅兄也要去洛阳。干脆你就和他一起走,一路上也有个照应。”

阿珺急切地问:“可是爹爹……”

袁从英道:“我的建议是,先在家停灵七天。我去和梅兄商量,请他再等七日。七日之后,由你来决定,是立即下葬还是扶灵东去。总之,到那时候你们就可以动身了。”

“梅先生会答应吗?”

“黄河封冻,他还需要想出办法过河,原也无法立即动身。”袁从英说着,看了看阿珺,温和地说,“而且我知道,他一定会答应和你一起走。”

阿珺苍白的脸上透出细微的红晕,她扬起脸,诚挚地说道:“袁先生,谢谢你,为我想得如此周到。”

袁从英有点儿不自在地“嗯”了一声,四下看看,又皱起眉头:“只是这些收藏不太好处理。带着太麻烦,留在此地的话,难免窃贼上门,那沈老伯的心血就无法保全了。”

阿珺咬了咬嘴唇,突然道:“袁先生,我再给你看个地方……请你去把正堂的门关上。”

袁从英依言去关上房门,回到杂物间时,见阿珺站在靠墙的一个大柜子前面,柜门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看他走过来,阿珺蹲下身,在柜底的最里面,轻轻按了个非常难以辨认的按钮,柜底朝上掀开,露出个洞口。阿珺低声道:“袁先生,这下面有个地窖,是我爹爹专用来收藏秘密物品的,请随我来。”她擎着支小蜡烛率先进入,袁从英随后跟进,沿台阶走到底,下面果然是个和上头杂物间差不多大小的地窖,很低矮,阿珺尚能站直身子,袁从英便只好弯着腰了。

阿珺将蜡烛举起,让袁从英看清四周,除了角落里模模糊糊堆着样东西之外,整个地窖里什么都没有。阿珺轻舒口气,慢慢解释道:“袁先生,我们一家五年前搬到此地时,爹爹特意找了这所与世隔绝的宅院居住。为了藏书的安全,他找人修了这个地窖。”

袁从英眉头轻蹙:“那为什么现在这里并没有放置藏书?”

阿珺愣了愣,一时无言以对。袁从英沉声道:“阿珺,我猜想这里原先存放的并不是你父亲的藏书,而是他通过某些不可告人的手段所取得的财物,我说得对吗?”

见阿珺不回答,袁从英也不再追问,只是到角落去翻了翻那唯一的物品,原来是幅编织地毯,地窖里太暗,看不出具体的样子。

袁从英示意阿珺过来看,阿珺直摇头:“此前从来没有见过。”

袁从英问:“阿珺,你是想把藏书都转移到这里来吗?”

阿珺反问:“袁先生觉得这样可以吗?”

袁从英点头:“如此甚好,我现在就把上头的箱子搬下来。”

阿珺轻轻拉拉他的胳膊:“不要搬箱子,把书搬下来就行。”

袁从英疑惑地看着她,阿珺的脸涨红了:“整箱书太沉,不好搬的。况且……梅先生知道这个杂物间,如果箱子突然都不见了,他会起疑心的。”

袁从英恍然大悟。

因为只能一次搬运数十本书籍,袁从英花了一个多时辰才将杂物间箱笼和橱柜里的书籍全部搬到了地窖里。阿珺则去对面的卧房取来些衣物,随意放置在搬空了的箱柜里。待二人将地窖门重新关好,杂物间恢复原样,回到正堂时,午后的太阳业已西垂。

袁从英还想再嘱咐阿珺几句话,前院传来墨风的叫声,声声都是喜悦,袁从英知道一定是梅迎春回来了,便匆匆赶往前院。梅迎春果然正与墨风欢天喜地地亲热个不停。见到袁从英过来,梅迎春兴奋地招呼道:“袁兄!我在黄河岸边找了大半天,本来以为没希望了。没想到你倒把墨风给找着了。”

袁从英也笑道:“其实是巧遇,今早我追踪凶手的足迹到了官道旁,正好碰上了墨风,便把它带回来了。”

梅迎春听着,脸色突然一变,追问道:“袁兄,你是骑着墨风回来的吗?”

“是啊。”袁从英答道,却见梅迎春的神色霎时变得阴晴不定,嘴里还喃喃着:“这怎么会?墨风从不让其他人骑……”

袁从英跨前一步问:“梅兄,有什么问题吗?”

“哦,没有、没有……”梅迎春慌忙掉转目光,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尴尬。

阿珺恰恰在此时出现,打过招呼后,她便邀请梅迎春到后堂谈话去了。袁从英立刻就明白,她是与梅迎春商量同去洛阳的事情。

夜幕降临的时候,几个人再次围坐在了堂屋的圆桌旁。昨夜至今,他们的这个除夕和元旦过得太不平常,以至于常常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似乎下一刻就会从梦中惊醒,又似乎陷入永远无法摆脱的梦魇,心情时时都在阴郁和希冀中摇摆,真是倍感煎熬。

梅迎春已经和阿珺商议好,七日之后便将沈庭放暂时落葬在沈宅后面,待阿珺进京见到沈槐以后,再决定正式下葬的时间和地点。梅迎春白天去金城关时,不仅给沈庭放订好了棺材,还找到了渡河的向导,据说都是些常年生活在此,对黄河状况非常了解的人,能够引导渡河的人找到最轻松和最安全的途径。

那位姓何的大娘也已和大家熟识了起来,原来她是金城关内的一个寡妇,靠一手精巧绝伦的绣活谋生,含辛茹苦地将唯一的儿子抚养长大。现在儿子去洛阳赶考,她不放心,打算追随而去,慌忙赶路时在黄河上坠入冰洞。阿珺听了她的叙述,心念一动,便建议何大娘干脆七日后与她和梅迎春一起进京。梅袁二人也觉得阿珺身边有个老妇人陪伴会更妥当,于是从旁劝说,何大娘略为踌躇后,就答应了。何大娘的女红了得,也很有经验,这几日正好陪着阿珺给沈庭放裁制寿衣,料理家务,收拾行装。

新年的这第一顿晚餐大家都吃得没什么胃口,匆匆将要事商议停当,阿珺仍然返回正堂去守灵,何大娘作陪。梅迎春白天从镇上给韩斌带了些爆竹,这小孩儿便一个劲地缠着袁从英,要去放爆竹玩儿,袁从英无奈,又不能在刚死了人的沈宅里面燃放,只好带着他去沈宅外的原野上。梅迎春和狄景晖继续留在堂屋里喝酒聊天。

这夜风雪骤歇,白雪覆盖的原野上空,穹宇苍茫,清朗高远。仰头望去,只见满天的星斗,数不清看不尽。韩斌一连放了十多个爆竹,开心地在雪地上打起滚来,孩子毕竟是孩子,他小小人生中所有的悲苦离觞,只要几声爆竹的脆响便可冲得烟消云散。疯了一阵子后,韩斌安静下来,依偎到袁从英身边,两人默默无言地眺望着星空下的雪地,都不想马上回那个既温暖又阴森的宅院。

韩斌突然想起件事,拉了拉袁从英的衣襟,轻声道:“哥哥,我好喜欢墨风啊,今天下午我和它玩了好久,它也喜欢我的。”

袁从英微笑着回答:“马儿都喜欢小孩的。”

“真的吗?”韩斌想了想,又问,“哥哥,我什么时候可以学骑马呢?等我学会骑马了,你给我一匹墨风这样的马好吗?”

“好。”

第二天一早,袁从英一行便辞别了阿珺、梅迎春和何大娘,继续西去。临行前,袁从英将已经侦得的案情和线索,详详细细地写成信件,交给沈珺,让她转交沈槐。

三人已经上路,梅迎春又骑着墨风赶上来,塞给袁从英一个狼型铜面具,笑道:“袁兄,你们要去的沙陀州,离梅某的家乡不远,也许会碰上梅某的族人。这个狼型面具是我部族最高贵的象征,族内之人一见便知,不论何种情况,都会给予你们协助。拿着它,以防万一吧。”

袁从英抱拳致谢,将面具收入行囊。

每逢新年佳期,从除夕到正月十五的这段时间,遇仙楼的生意通常处于好与不好之间。原因其实很简单,有家有口的男人,即使平时再荒淫无度,过年的这十几天正日子里面,都会有所收敛,装出个正人君子的模样,在家中履行一番为人父子夫兄的责任,因此他们是决不会在这段时间里面光顾遇仙楼的。但是,这世上总有些找不到家的人,在此时会比平日更需要一个温柔乡,来收束他们的情怀抚平他们的创伤。而神都洛阳,这类人又比其他地方更多,其中有赶考滞留的举子、有游历放达的侠士、有遭贬谪的落魄官员,甚至还有隐姓埋名的逃犯。

因此遇仙楼的姑娘们是没有新年假期的。当然,她们会比往日轻闲些,空下来也可以去逛逛集市观观花灯凑凑热闹,没准儿还有什么奇遇在等着她们呢。即使要如常接客,她们的心情也比往日轻松,因为这段时间来逛妓院的,尤其是她们这个神都第一等妓院的人,都颇不寻常,耐人寻味。

作为遇仙楼的头牌姑娘,柳烟儿的心情却好不起来。她自腊月二十七以后就再无人光顾,虽说是难得轻闲,可也令她感到不安,甚至焦躁。毕竟朝廷正四品的大官儿不明不白地死在她的席上,对柳烟儿来说,绝对不是个好兆头。说不定从此以后那些怕死的男人们就要视她如瘟疫,避之唯恐不及了吧?想到此,柳烟儿俏丽的脸蛋上挤出个苦笑,男人,是多么自私而怯懦啊。

今天是正月初三,窗外的大街上,爆竹声依然此起彼伏。柳烟儿百无聊赖地斜倚在榻上,握着面菱形铜镜,一遍遍地描画着自己的那对笼烟细眉。大周流行漆黑的浓眉,可她偏不画成那样,她柳烟儿就爱与众不同。

外间的门扇响,老鸨低声招呼:“柳烟儿在里头呢,要不要……”

“不用,我自己进去就是。你在外面看好,这整层楼都不许再让人上来。”

“是,是!”

柳烟儿缓缓坐直身子,来的一定是个大人物,连见多识广的老鸨都紧张成这个样子。

她听见门关上了,等了片刻,却没人进里屋。柳烟儿笑了,理理葱绿的披纱,轻盈地掀起珠帘,对坐在桌边的那个男人款款一拜:“梁王殿下,您大过年的还来看烟儿,烟儿真是受宠若惊啊。”

武三思端起茶杯,慢慢喝下口茶,方才“嗯”了一声,他刚放下茶杯,柳烟儿顺势一倒,便坐在他的怀中。

武三思捏了捏柳烟儿的下巴:“怎么,想我了?”

柳烟儿把头一扭:“想又如何?殿下身份太高贵,不是我们这种人可以随便想的。”

武三思冷笑一声:“说得好像我是那无情无义的负心汉,这不太公平吧?”

柳烟儿的眼波一闪,赶紧换上甜蜜的笑容,柔情似水地抚弄着武三思胸前的衣襟,轻声道:“是烟儿不会说话,梁王殿下可千万不要生气。烟儿怎么会不知道殿下是什么样的人?只是自从仙姬姐姐进了梁府,殿下就再不来遇仙楼了,烟儿是又想殿下来又怕殿下来,把这副小心肝儿都快揉碎了啊。”

武三思捏起她的纤手看看,阴不阴阳不阳地应道:“你的小心肝儿还没揉碎,我那妹夫的一条命倒是给你这只纤纤玉手捻碎了!”

柳烟儿神色大变,“噌”地从武三思怀里跳起来,勉强定了定神,才媚笑道:“梁王殿下,您这么说话烟儿可吃罪不起。”

武三思再次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咽下口茶,方才嘲弄地回答:“如果你柳烟儿吃罪不起,那就让她顾仙姬担待下来嘛,我知道她有这个魄力。”

柳烟儿此时已然花容失色,可还是强作镇定道:“梁王殿下说的话烟儿可越来越听不懂了。怎么又扯上仙姬姐姐?仙姬姐姐不是在您的府上舒舒服服地做着五姨太吗?我都一年多没见着她了,又说什么让她来担待?”

武三思一把揪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拖,柳烟儿被他拉得跌跌撞撞,只好又坐回到武三思的腿上。武三思一边用力把柳烟儿揽在怀里,一边把她的脸掰过来正对着自己,恶狠狠地道:“你一年多没见过顾仙姬了?你再说一遍!小贱人,不要以为我对你们客气就可以为所欲为。说!顾仙姬在不在你这里?”

柳烟儿的眼里涌上屈辱的泪光,咬了咬牙,倔强地答道:“殿下再逼我也没用,烟儿就是一年多没见过仙姬姐姐了。”顿了顿,她突然讥讽地笑起来,直笑得花枝乱颤,武三思抱不住她,气狠狠地把她一把推搡出去。

柳烟儿踉跄几步才站稳,抬起头,一字一句地道:“仙姬姐姐是什么样的人物,殿下您也管不住她,哈哈哈,她给你戴绿帽子,哈哈哈,戴绿帽子……”

“不要脸的婊子,都是一路货色!”武三思脸色铁青,上前劈手就是一巴掌。

柳烟儿被打得跌坐到地上,兀自还在发出断断续续的笑声,一边还咬牙切齿地说着:“打吧,打吧。除了打我们这些孤苦无靠的女人,你们还有什么能耐?”

武三思在屋子里踱了两圈,才算勉强平息了怒火,走回到柳烟儿跟前,尽量缓和语调道:“我知道傅敏有些怪癖,你的日子不好过。可他这不是死了吗?你也算解脱了。”

柳烟儿茫然地注视着前方,喃喃道:“解脱……”

武三思喝道:“行了!傅敏的死我已经不打算追究了,否则你哪里还能安安生生地待在这里?”

柳烟儿从地上挣扎起来,坐到梳妆镜前整理云鬓,冷冷地道:“傅大人纵情酒色,不知检点,这么死了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与我有什么相干?凭什么我就不能安生?”

武三思来到她的身后,替她将枝金钗插入鬓边,端详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方才答道:“虽然傅敏的死没有惊动官家来验尸,可我手边也有些个能人。人家瞧过了,说傅敏根本不是死于暗疾突发,而是被毒死的!”

从镜中看到柳烟儿的脸色变得煞白,武三思微笑着点头:“不要以为自己做得有多么天衣无缝,今天落到我的手里,劝你还是乖乖地听话。否则,我随时都可以让你粉身碎骨!”

柳烟儿依然咬着嘴唇不说话,武三思继续道:“我知道顾仙姬来找过你,她现在的藏身之处你也肯定清楚。你此刻不说没关系,不过我且让你给顾仙姬带个话儿,你告诉她,我武三思是有情义的人,只要她肯回来,过去的一切我都可以既往不咎,如果她一味执迷不悟,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又欣赏了一番镜中柳烟儿那张惨白的俏脸,接着说:“就你这么个温柔姣俏的小美人,胆子也就你耳朵上那粒珍珠大小。我看没有顾仙姬怂恿帮忙,你是下不了杀手的。可我还偏偏就喜欢她那个狠劲儿。傅敏死了就死了,他早就该死。但我必须要找回顾仙姬,如若不然,所有的事情我一块儿追究,谋杀朝廷重臣,只这一条罪就可以判你凌迟!”

武三思扬长而去,柳烟儿一整天神思恍惚,度日如年,好不容易挨到夜幕降临,她匆匆地乔装打扮了一番,换上身男装,躲躲闪闪地出了遇仙楼,往城中而去。新年节期的时候,从初一直至元宵灯节,洛阳城都是不宵禁的。冬夜暗得早,百姓们在家中吃过晚饭,便都扶老携幼地出门,趁着这一年到头难得的机会,尽情享受夜游的乐趣。整个洛阳城处处张灯结彩,游人如织,摩肩接踵,柳烟儿在密集的人群中穿梭,很快就失去了踪迹。

次日,圣历三年的正月初四,一大早,狄仁杰带着沈槐和宋乾来到了天觉寺。

大雪在除夕的子时停了,此后就再没下过。元旦之后天天都是晴空万里,正午时候的艳阳甚至令人感到了久违的温暖,说明春天已经不远了。天觉寺这座洛阳城内最大的寺院,每逢新年天天都是人头攒动,钟鼓声声和着銮铃叮咚,香烟缭绕伴随木鱼梵唱,真正是香火旺盛虔心涌涌,观之令人动容。

出家人是勤快的,天觉寺前后六进的院落里,积雪已经被整整齐齐地清扫到了甬道旁边。树枝上、房檐顶和围墙上的雪也被拍散下来,清扫干净,这样即便是突然刮来一阵狂风,寺中进香礼佛的人们也不用担心被从天而降的积雪击中,没来由地破坏心中那份难得的虔敬和安宁。

狄仁杰一行三人,身穿便衣,混迹于新年进香的人群之中,优哉游哉地漫步入寺。除夕之夜,狄仁杰在皇宫内主持了百官守岁,次日又马不停蹄地在则天门前,辅助太子谒见各国使节,总领新年朝贺的全部过程。虽然没有了鸿胪寺正、少卿的组织,在狄仁杰的运筹帷幄之下,一切总算也是无惊无险,万事顺遂。元旦之后,朝廷按例罢朝七日,一切官署衙门也都放假七天。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经过几天不眠不休的忙碌和紧张,狄仁杰自元旦庆典上回来后,便感疲惫不堪,在府中静养了整整三天,才算大致恢复了精神。年初三时,他见自己的体力逐渐好转,便派狄忠送了封信给宋乾,约他次日一起去天觉寺暗访。

沈槐和宋乾过去多少都在洛阳待过,因此对这座著名的寺院也不陌生,三人一路上说说笑笑,都显出难得的惬意和轻松。进得寺来,满眼的红男绿女,人人的脸上都是喜悦和憧憬。狄仁杰也像大家一样,带着沈槐和宋乾在如来佛祖面前进了香,才与二人缓缓往后院而来。走到最里头,方形的院子干干净净,只有座六层砖塔伫立正中,这正是天觉寺的镇寺之塔——天音塔。

奇怪的是,平日里最吸引人们游玩观赏、登高抒怀的这座天音塔,今天却冷冷清清,无人光顾,塔下的这个小院里面,居然就只站着他们三个人,再加一个看管天音塔的小僧弥。

狄仁杰往院子中央一站,仰天望望天音塔的拱窗,掉转头来对宋乾和沈槐笑道:“我历来便觉得这座塔的形态十分特殊,尤其是这拱形的窗楣,少见于中原的建筑,所以天音塔才显得尤其与众不同,往来观光的客人也多半是来看这拱窗的。没想到‘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如今就为了这拱窗,恐怕也没什么人敢来喽。”

宋乾和沈槐相视一笑,随着狄仁杰慢慢踱到天音塔前,那个小僧弥满脸愁容地望着这几位来客,神情颇为沮丧。

狄仁杰走到他的跟前,笑容可掬地合掌:“小师父,新年好啊。”

小僧弥双手合十还礼道:“施主好。”

狄仁杰点点头,仍然笑容满面地问道:“小师父啊,今天这天音塔怎的如此冷清?我这两位朋友初到神都,听说天觉寺和天音塔的盛名,特来观赏,不知道是否可以登塔一游?”

小僧弥闻言大惊失色,连连摆手:“这位施主,您难道没听说?”

狄仁杰追问:“听说什么?”

小僧弥一跺脚:“哎呀,腊月二十六日晚上,这塔上发生人命案了。官府已经把塔给封了,我就是奉命在此看守,谁都不许上。”

“哦?”宋乾听小僧弥这么说,就要欺身向前,却被狄仁杰使了个眼色阻止了。

狄仁杰故作震惊地问小僧弥:“倒是听说天觉寺里年前出了点事情,却没想到如此严重?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命案啊?”

小僧弥没好气地道:“圆觉师父从这塔上头失足跌下,摔死了。”

“哦?如何会失足呢?”

“喝醉了呗,圆觉师父是咱这里出了名的酒鬼,常常喝得酩酊大醉。”

“酗酒违反寺规戒律,难道方丈从不责罚他?”

小僧弥一撇嘴:“没听说过,圆觉师父想干啥就干啥,从来没人管!”

狄仁杰和宋乾相互对视,心中暗暗纳罕。

狄仁杰又和蔼地问道:“这天音塔给封,肯定让不少游人香客失望了吧?”

小僧弥嘟着嘴道:“才不是呢。腊月二十七官府在咱们这里查案,忙了一天,消息一下子就传出去了。从那以后,所有进寺的人就都站在这院子外面对着天音塔指指点点,再没有人敢上前来,也没人想登塔了。师父派我在这里站着,也就是做做样子。像你们这样来了就要登塔的,我还没见过呢。”

狄仁杰点头,正要再说什么,突然自头顶上传来一个悦耳的声音:“狄大人,您怎么来了?”

狄仁杰等三人抬头望去,只见从天音塔最高层的拱窗内探出个脑袋来,还朝他们挥着手呢。狄仁杰定睛一看,心下暗惊,原来此人正是周梁昆的千金小姐周靖媛。狄仁杰连忙招呼:“是靖媛小姐啊,你怎么到那里去了?小心啊。”

周靖媛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娇声道:“我上来玩玩呗。狄大人,您等着,我这就下来。”她把脑袋缩了回去,估计是赶下楼来了。

狄仁杰转过身,还未及开口,宋乾已厉声喝问那小僧弥:“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无人可以登塔吗?”

小僧弥的脸涨得通红,连连摆手道:“这、这位女施主央求了小僧好久,说想上去瞧瞧,小僧想也无妨,就、就……”

宋乾还要发作,狄仁杰对他摇摇头,和颜悦色地对小僧弥道:“小师父,出家人可是不打诳语。你既然放了这位女施主上去,是不是也可以放我们上去?”

“啊?”小僧弥顿时吓得面红耳赤,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狄仁杰忍俊不禁,看那小僧实在吓得不轻,方道:“小师父,我们就不上去看了,不过你可从实告诉我,除了这位女施主,还有其他人上去过吗?”

“没有,绝对没有了!”小僧弥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了,正在此时,周靖媛从天音塔里款款而出。

周靖媛今天穿了身大红胡服,翻领窄袖上均绣着大朵亮金色的牡丹,碧玉腰带束出纤细的腰身,脚蹬小巧的黑色尖勾锦靴,头顶绾着双鬟望仙髻,浑身上下都显得利落飒爽,灵动轻盈。

狄仁杰慈祥地打量着她,满面笑容:“靖媛,你可真不简单。我们想上这天音塔没上成,你倒先上去了。”

周靖媛俏脸微红,娇憨地答道:“狄大人想干什么会干不成,您就别笑话我了。”

狄仁杰连连点头:“没有笑话,没有笑话,哈哈哈……靖媛啊,周大人可康复了?”

周靖媛道:“多谢狄大人费心,我爹爹已经完全好了。只等新年假期一过,便可去鸿胪寺复职了。今日爹爹还对我说起,要登门给您拜年,并感谢您临危受命,帮我爹爹渡过难关呢。”

狄仁杰摆手:“身为朝廷命官,为国办事都是分内之责,周大人何必客气。不过关于刘奕飞大人的案子,老夫倒想和周大人再聊聊,等假期过了会个面也好。”

狄仁杰又指了指天音塔,笑道:“其实方才我看到靖媛在这天音塔之上,便料得周大人一定安好如常了,否则靖媛你这个孝顺女儿也不会有心思跑到那上头去玩吧。”

周靖媛飞红了脸,轻声道:“本也没打算一定要上塔,可那小师父不让,我就偏要去瞧瞧。靖媛就是这个脾气,让狄大人见笑了。”

“哦?”狄仁杰眼神闪烁,意味深长地端详着周靖媛,“靖媛的这个脾气倒是不错,怎么?靖媛对人命案也有兴趣?”

周靖媛神态自若地答道:“靖媛每年新春都要到天觉寺来进香,今天刚来就听说有人从塔上失足跌死了。因靖媛年年都要来登这座天音塔,便觉得这件事情挺古怪,好奇心大起,才上去瞧了一番。”

狄仁杰追问:“可看出什么端倪来?”

周靖媛眼波流转,煞有其事地道:“狄大人,那个圆觉师父喝得烂醉居然还能爬上半丈高的拱窗,真是厉害。”

“半丈高?”狄仁杰反问。

“是啊,我刚才从那拱窗里朝下看,只能探出个头来,要爬上去估计挺费劲呢。”

狄仁杰点头沉吟,继而笑着对宋乾道:“宋乾啊,记着去查问一下圆觉的身量,看看他要爬上那拱窗是否容易?”

“是,学生记下了。”

周靖媛左右瞧瞧,对狄仁杰道:“狄大人,如果没什么事,靖媛就先告辞了。今天一早就出府来进香,答应了爹爹要赶回家去吃午饭的。”

狄仁杰忙道:“行。靖媛怎么一个人出来,身边也不带个丫鬟?”

周靖媛一噘嘴:“我嫌她们麻烦。”

“好。”狄仁杰正要道别,就见周靖媛站着不动,便问,“靖媛,还有什么事吗?”

周靖媛的脸突然微微一红,低声道:“现近午时,街上越发拥挤,靖媛只一个人,总有些不妥……狄大人,可否让沈将军送我回府?”

狄仁杰一愣,马上笑答:“行,当然行啊。沈槐啊,你就跑一趟,送周小姐回府。”

沈槐刚才听到周靖媛的要求时便大为讶异,见狄仁杰吩咐下来,也不好拒绝,只得口称遵命。二人与狄仁杰和宋乾道了别,去马厩取了各自的马匹,回周府去。

走到半程,周靖媛扑哧一笑,娇声说道:“喂,沈将军,你是哑巴啊?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沈槐闷闷地道:“周小姐想说什么?”

周靖媛眨了眨眼睛:“随便聊聊啊,难道沈将军不会聊天?”

沈槐说道:“大人只让末将护送小姐回府,没让末将陪小姐聊天。”

“你!”想了想,周靖媛又道,“也罢,那就我问你答,总行了吧。你可别对我说,狄大人没让你回答我的问题。”

“周小姐请便。”

周靖媛暗自好笑,却装出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开始发问:“请问沈将军是何方人士啊?”

“在下祖籍汴州。”

“汴州,中原人士。那沈将军又是怎么到洛阳来当武官的?”

“沈槐此前一直在并州任果毅都尉,狄大人年前在并州致仕时与沈槐结识,后来便被朝廷任命成大人的卫队长了。”

“原来如此,那……沈将军的家眷可曾都接来洛阳?”

“家眷?”沈槐朝周靖媛瞥了一眼,正好她也在朝他看,两人目光一碰,赶紧都掉过头,心中不觉泛起细小的涟漪,顿了顿,沈槐才答道,“沈槐自小父母双亡,是叔父将我抚养长大,如今家中只有叔父和堂妹两个人。”

周靖媛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举目一看,周府就在前面。她扭头朝沈槐嫣然一笑:“我家到了,沈将军就送到这里,请回吧。”

“好,沈槐告辞。”

沈槐冲她抱了抱拳,掉转马头正要离开,却听到周靖媛在身后轻声道:“沈将军,谢谢你陪我回家……和聊天!”

沈槐回头再看时,周靖媛的倩影已消失在周府的黑漆大门中。

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驾马徐行回狄府,沈槐的心情有些沉重。那对远在金城关外的父女,他迄今为止生命中最亲的两个人,他既深深思念着,又常常刻意回避。周靖媛的话,让他不得不直面自己的牵挂:这个新年,不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

沈槐和周靖媛离开后,狄仁杰便带着宋乾出了天觉寺后院的角门,来到与天觉寺相连的院子中。这座院落规模不大,极为清静,院中草木凋敝,屋舍陈旧,十分萧瑟。

宋乾四下张望着,好奇地问:“恩师,这些屋舍看似是禅房,可又不在天觉寺内,到底是个什么所在?”

狄仁杰道:“宋乾啊,你可知道天觉寺是大周朝廷特定的藏经译经的寺院?”

“学生有所耳闻。”

狄仁杰又道:“大周藏经译经的寺院共有十余所,天觉寺只是其中之一。这个地方便是天觉寺藏经和译经的地方,叫作译经院,译经的人中有僧人,也有些俗家子弟,所以并不设在天觉寺的院内。译经院虽附属天觉寺,但其实是归鸿胪寺统一管理的。”

“原来如此,学生受教了。”

正说着,二人来到了院子中央最大的一所禅房前,禅房门前已然站立了位须发皆白的僧人,双目微瞑,两手合十朝二人行礼道:“二位施主,老僧这厢有礼了。”

狄仁杰猛地一愣,盯着这个老僧看了半天,赶上去紧握住他的双手,热泪盈眶道:“了尘,是我啊。几年不见,你怎么老成这个样子了?”

那了尘也紧握狄仁杰的手,哽咽半晌,才叹口气道:“是怀英兄啊,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啊。了尘知道你操劳国事,殚精竭虑,真是太不容易了。今天怎么得闲过来?”

狄仁杰连连摇头,端详着了尘失神的眼睛,突然叫道:“了尘,你的眼睛?”

了尘惨然一笑:“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唉,看不见也好,眼不见心就更净了。”

狄仁杰默然,站在原地发呆。还是了尘招呼道:“怀英兄,今日你不急着走吧,不急着走就请屋里坐,咱们好好聊聊,难得啊。还有那位施主……”

狄仁杰这才想起来,忙给了尘和宋乾互相做了介绍。宋乾才知道,这位了尘大师是译经院的掌院大师,亦是狄仁杰多年的好友,近年来狄仁杰忙于国事,很久没有过来走动,却不料了尘多年的眼疾恶化,已几近失明了。

在了尘素朴的禅房内,三人枯坐良久。狄仁杰的心情异常沉重,半晌才长叹一声,道:“了尘大师,我近来常常会忆起往事,尤其是我们几人初次相遇时的情景。”

了尘颔首:“我也一样,自双目失明以来,我的眼前常常出现的,除了无止境的黑暗外,便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那一切竟都历历在目,宛如昨日。怀英兄,还记得曹丕那首感念建安诸子的《又与吴质书》吗?”

狄仁杰苦笑,低沉着声音念起来:“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

他的声音颤抖着,念不下去了,了尘接着吟诵:“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念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凄怆,几近恸哭。

宋乾惊惧地发现,泪水在狄仁杰的眼中凝集闪动,只听他喃喃道:“这么多年我都不愿去想的事情,最近却老是在脑中徘徊。多少次梦里,我又见到他们,汝成、敬芝,还有……她。”

了尘低着头,缓缓吐出两个字:“郁蓉。”

听到这个名字,狄仁杰浑身一震,脸上的神情倏忽间爱恨交织,终于呈现出无限的凄怆,他重复着一遍遍地念道:“郁蓉,郁蓉……”

往事,就这样轻轻掀起落满尘埃的面纱,朝他们走来,并将最终把他们拖入自己的怀抱,一起堕入到命运的无边轮回之中。

第六章

昙 花

那是整整三十四年前,唐高宗乾封元年,仲夏。

狄仁杰时年三十六岁,在河南道汴州判佐的任上恰满十年。显庆元年明经中第以后,他便被派放到这个位置,成了大唐一名从七品下的地方官。初涉宦海,这个起步不高不低,但是狄仁杰很满意,作为一个意志坚定、刻苦实干而又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来说,能够从地方的实际工作做起,积累经验,培育耐心,都是个不错的选择。在汴州判司这个职位上,狄仁杰历迁了司功、司户、司法等各曹参军的具体职务,最后在法曹参军的位置上找到了最适合自己、最能发挥才能的一片天地。

仲夏之夜,暮色中总飘浮着夏堇和萱草清幽的香气,坐在汴州刺史府的衙署中,狄仁杰习惯地翻看手中的案卷,回顾着白天所处理的全部公务。衙署中除了他已经空无一人,狄仁杰从来就是走得最晚的,倒不是为了刻意彰显自己的勤劳公事,只是慢慢培养起来的习惯,利用这段独处的时光,来反省自身的行为,保持头脑的冷静。这也渐渐成了他每天忙碌之后最大的享受。

呼吸着夏夜清新的空气,今天狄仁杰头脑中反复盘旋着的,是昨天刚收到的恩师阎立本的来信。工部尚书阎立本是朝中重臣,太宗朝起就深得重用,本来是不可能和他这么个地方小官吏扯上关系的。然世事难料,就在两年多前,狄仁杰被本胥吏诬告,时任河南道黜陟使的阎立本考察地方吏治来到汴州,便亲自处理了这起举报事件。阎立本可谓慧眼识珠,一番详细深入的调查之后,不仅认定举报之事是毫无根据的诬陷,还进一步查明狄仁杰吏治清纯,才干卓著,对他大加赏识,甚至盛赞其为“海曲之明珠,东南之遗宝”,狄仁杰因祸得福,从此与阎立本结下师生之谊。对于这样的交往,狄仁杰处理得十分低调,他绝不希望因此而落下趋炎附势的名声,即使阎立本对他有特别的提拔和重用之举,那也只能缘于他自身的才干和品行。

阎立本回朝后不遗余力地向朝廷推荐了狄仁杰,到现在事情终于有了眉目。昨天的来信中,阎立本写道,朝廷可能很快就会任命狄仁杰为并州都督府法曹参军,虽然职位不变,但并州乃大都督府,其判司均领正七品上,对狄仁杰来说,也算是官升两级了。更重要的是,并州是李唐王朝的发祥之地,称为北都,地理位置关键,既是大唐面向北方的门户,也是保护关中地区的屏障,能去并州任职,对狄仁杰来说,确实是从政路上的一大进步。

回味着阎立本信中的字字句句,狄仁杰感到隐隐的快意,从政十年的谨慎和勤恳,终于有了回报。衡量着朝廷吏部的办事效率,狄仁杰心想,这份调令恐怕也要到年底才能送达。当然,他有足够的耐心去面对这段等待时期,同时也会尽更大的努力做好眼前的事情。他毕竟已经三十六岁了,最小的儿子景晖刚满周岁。大鹏的双翼已足够坚实,需要一片更广大的天空去翱翔,在这半年的时间里,他不会允许自己出一点儿差错。

同僚徐进的招呼将狄仁杰从沉思中唤醒,他才想起今天还有个夜游龙庭湖的约会。汴州是个风景宜人的地方,尤其是城西的龙庭湖,湖光山色,清丽婉约,带着种江南湖泊才有的妩媚雅趣,每到仲夏,龙庭湖便是城中的风雅人士泛舟湖面、品茗听曲、赏景会友的最佳去处。汴州的仕人官宦也常常在夏季相约组织此类聚会,作为拉拢各方关系联络感情的一种方式。

狄仁杰性情严肃,对这类事情本不热衷,又痛恨某些人拉帮结派、结党营私的作风,所以很少参加这种聚会。但是近段时间,由于受到了阎立本的高看,他便开始更加注意和同僚们保持友善,以免给人造成攀附高枝后目中无人的感觉。今晚赴约也是出于这个考虑。

狄仁杰与徐进登上画舫后不久,船只驶离湖岸,轻轻漂浮在一池碧水之上,月光如洗洒向湖面,微风轻拂,歌妓的琵琶声悠扬,还真是令人心旷神怡,为之忘情。船中大半都是狄仁杰的熟人,或坐于舱中品茗,或站在船舷叙谈,各个兴致勃勃,唯狄仁杰独自一人来到船尾,默默凝望着水中月亮的倒影,全身心享受着这安宁和孤独共存的片刻。

突然,宁静被一阵喧闹打断了。狄仁杰皱眉展目,原来喧闹声来自于近旁的另一只画舫。那只船张灯结彩,看上去比狄仁杰所乘的画舫还要华丽富贵,船头处聚集了一大帮人,指手画脚地在讨论着什么,十分激动。两船相错,似乎彼此有不少人相互熟识,紧接着本船上也有人开始纷纷议论起来,嘈杂声越来越大。

画舫摇晃起来,随后便干脆停了下来。狄仁杰听到船头人声中还夹着脚步咚咚,两船间似乎有人走动。他不想理这些闲事,便继续待在船尾赏景,耳边偏偏传来叫声:“怀英兄,怀英兄!”

狄仁杰无奈地回身,几个同僚兴冲冲地赶过来,徐进打头叫道:“怀英兄,隔壁船上有个案子啊,你这位法曹大人该出面了!”

“什么案子?”狄仁杰问。

“哎呀,你去看了就知道了,快,快!”徐进不由分说,和另外几人联手,连推带搡地把狄仁杰带到了船头。一块踏板搭在两船之间,还没等狄仁杰弄清楚状况,已经被众人接到了对过的船上。

看到狄仁杰来,围在一起的人们自动向两旁闪开,只见人群正中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人长身玉立,锦衣冠带,风度翩翩,一望便知是位出生高贵的公子爷,另一人则形容猥琐,獐头鼠目,似乎是个小商贩。

旁边有人在喊:“法曹大人来了!咱们且看看,法曹大人如何断这个案子!”

人群正中的二人闻言一齐向狄仁杰望过来,那小商贩率先抢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中连呼:“法曹大人要给小人做主啊!”

狄仁杰不露声色道:“什么事情,你慢慢说来。”

这小商贩口齿倒挺利落,很快便将事情的始末说了一遍。原来他叫孟九,是汴州城内最大的玉器铺子“珍珑坊”的掌柜。大约在半个月前,同船的这位贵公子来到了珍珑坊,说要送一件上好的玉器给表妹过生日,孟九陪着他挑了半天,竟未选中一件成品,不是玉的成色不够好,就是雕刻工艺欠缺。最后,孟九无奈之下便建议这位李姓公子干脆直接选一块玉石,然后再指定样式特别加工,便可做出件独一无二的玉器来。李公子欣然同意,最终挑选了店中最昂贵的一块极品和田羊脂白玉,并指定最好的雕匠雕刻成观音立像。李公子还要求,这尊玉观音必须要在今天之前完成,因为他表妹的生日就在今日。当时孟九很为难,雕刻观音立像是个精细活,最少也要十五天的时间,这样算来,雕像完成的日子就是今天了。双方最后商定,因李公子要陪着表妹夜游龙庭湖过生日,孟九只要赶在游船离岸之前,将刚刚雕刻完成的玉观音送上船来,便可以赶上趟。李公子当下留了五千钱作定金,剩余的二万钱由孟九送来玉观音后当面给付。

于是这半个月间孟九催促着雕匠日夜赶工,总算在今天上午将玉观音完成。白天做了最后的细致加工,并包装妥当。趁着夜色刚刚降临,孟九如约来到龙庭湖上的游船,找到了李公子。李公子很高兴,叫来表妹和她的女伴,三人在船头围坐,于月光下细细品赏这尊来之不易的玉观音。三人本来看得十分高兴,孟九心中也颇为欣慰,却不料那表妹的女伴突然指着玉观音笑个不停,李公子和表妹满腹狐疑,问了半天,她才说出这观音的面容很像家里的三姨奶奶。此话一出,李公子表妹的脸顿时挂了霜,撂下李公子,站起身便和女伴回了船舱。李公子的脸也黄了,气呼呼地对孟九说要退货,这孟九哪里肯干,一定要李公子收货付钱,两人捧着玉观音互相推搪,突然间李公子一松手,玉像在甲板上砸了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