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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易之冷笑:“我有什么烦心事?我还不是在为咱们俩的前途操心。你以为每天缩在圣上的怀里就万事大吉了?不看看周围那一双双眼睛里的凶光,简直恨不得将你我千刀万剐!”

张昌宗哀叹一声:“唉,人活百年终有一死,我算看透了,还是过一天算一天,及时行乐吧。五哥你是有志向有谋略的人,我不像你,我认命。”

张易之气得笑起来:“你好,你认命!可惜全天下的人都把你我看成一体,咱们两个要死要活肯定是在一处的!新年以来,圣上的精神越来越差,不早做打算恐怕真是来不及了。”他又看了看张昌宗那张泡得酡红的俊脸,打趣道,“我看你也不要装腔作势了。平日里掉根头发都要紧张半天,天天泡汤就为了这一身凝脂肌肤,你会不惜命?你会不怕死?说出来谁信!”

张昌宗被说得有些尴尬,讪讪地岔开话题:“五哥,我劝你也不用太过忧虑。此次百官守岁,咱们不是已经试了试群臣的态度?效果还不坏嘛。咱们安置进朝廷的人自不必说,一些个老滑头、骑墙派,这回不也跟着咱们婉拒了守岁宴?情愿不给太子面子,也不敢得罪我们,这不就说明咱们势力正盛,威望日高嘛。”

张易之脸色一沉,阴阴地道:“这样才更糟糕!那些骑墙派最可恶,今天倒向我们,明天就可以倒向别人,根本靠不住。咱们在朝廷中的人数还是不够多,势力也不够大。你看看那些衷心李唐的老臣,还有投靠梁王的武派,不都在权衡利弊,蓄势待发吗?现在这两派人是互相牵制着,所以才暂时都不敢动到咱们。”

张昌宗撇了撇嘴,道:“五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嘛。他们闹腾得欢,都想拉拢咱们,咱们不是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吗?”

张易之紧锁双眉道:“当然要利用。你我年前劝说圣上迎归太子,就是一着好棋。你看现在太子对咱们恭敬有加,梁王也对咱们百般奉承,至少表面上看,咱们占着一定的先机。”

张昌宗好奇地问:“为什么说表面上?”

张易之冷笑一声:“当然是表面上的。在心里,这两方面一定都对我们恨得咬牙切齿,一旦他们之间的角逐分出了胜负,对我们必然是除之而后快。”

张昌宗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再度哀叹道:“照你这么说,不论李、武,任何一方继承大宝,都没咱好果子吃,那咱们岂不是死路一条了?”

张易之没好气地道:“死路一条,死路一条,新年节期,除了死你就说不出什么好话了吗?活路当然有,只不过要靠我们自己走出来!”

张昌宗来了劲,双眼发亮地问道:“什么活路?”

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惊诧地倒吸口凉气:“哥!难道你真的在打那个主意?”

张易之冷笑着点头:“就是这个主意!我不仅要打主意,而且还要把它付诸实施。六郎,我告诉你,我左思右想了很久,除了这个办法,你我再无生路!”

张昌宗大张着嘴,瞪着张易之看了半天,才期期艾艾地道:“可是……我们真的能成功吗?”

张易之斩钉截铁地答道:“不成功则成仁,你我别无选择。”

张昌宗耷拉下脑袋不吱声了,张易之又好气又好笑地看了他半天,叹道:“你啊,还是尽心把圣上伺候好便是,其他的事情就交给我去办。到时候,别给我添乱帮倒忙就行了。”

张昌宗闷闷地回嘴道:“你别瞎说,我什么时候给你添乱帮倒忙了?”

张易之冷哼一声:“你不添乱?怎么就有把柄让狄仁杰捏在手里了?要不是圣眷正隆,我看你的小命早就休矣。”

张昌宗听他这么一说,顿时目露凶光,咬牙切齿道:“狄仁杰!这个老不死的东西!我总有一天要让他死在我的手里。”

张易之冷笑道:“光在这里发狠有什么用?要实现我们的计划,狄仁杰这个老家伙是最大的障碍之一。必须要想办法扳倒他,否则咱们的主意绝对打不成功。”

张昌宗又恨又怨地道:“我何尝不想扳倒他?可惜圣上对他始终还是信任的,不好办啊。再说狄仁杰实在太老奸巨猾了,这么多年来在朝廷上下安插了不少亲信,动得不妥反伤自身,我是已经吃过苦头了。哥,你要办他,必须要做好计划,我全力配合你!”

张易之笑了笑:“意气用事是要不得的。要干就得谋划周详,最好能一箭多雕。这些天我一直在做准备,前几日事情进展得不太顺利,所以心烦意乱。不过这两天又有了转圜……我也稍稍多了点信心。否则,我今天哪会有心情来此和你闲聊?”

张昌宗这才松了口气,冲张易之献媚地笑道:“哥,张弛有道才是正理,你也别太过操劳。要不要弟弟给你按按背?”

张易之斥道:“你少恶心我了,还是留点儿力气伺候圣上去吧。”

张昌宗讪笑道:“哥,你以后也把计划多和弟弟叙谈叙谈,我多少也可以帮上点忙不是?”

张易之点头:“嗯,需要的时候自会让你出面。”

两人一时无话,都仰面靠在池边,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张昌宗问:“哥,你说的前几天事情不太顺利,指的是什么?怎么最近又有好转呢?”

张易之睁开眼睛,压低声音:“这是绝密,你可不能对任何人说。我在和突厥的默啜可汗谈判合作。”

“啊?”张昌宗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咽了口唾沫道,“那……那怎么不太顺利呢?”

张易之一撇嘴:“本来有个中间人,居间传递消息。可是过年前几天突然失踪了,弄得我十分被动。这中间人肩负绝密,一旦落入他人之手,麻烦就大了。而且此人一直是谈判唯一的桥梁,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便再也无法联系上默啜,也不敢联系。故而过年那几天我简直是度日如年,这才真叫噩梦连连。好在昨天默啜终于又派人送来了信件,确定说消息并未走漏,我才算是放了心。”

张昌宗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问:“哥,接下去你打算怎么办?”

张易之朝他一笑:“当然是按计行事,你附耳过来……”

水雾迷漫的殿宇中恍惚一片,光影晃动,轻言细语,都渐渐消逝在薄幕轻纱之后。

第七章

投 亲

除夕过去了,元旦过去了,立春过去了,正月十五元宵灯节也过去了。转眼就到了圣历二年的正月末,整整一个月喧闹的新年节日终于走向尾声。互相宴请、迎来送往,再强壮的胃口也已经被无度的吃喝搞到疲惫不堪,需要休养生息了。可老天不给人们机会。因为东风送暖,蜇虫始振,冰河解冻,鱼浮雁归,春天,几乎在一夜之间便降临大地,万物复苏,气象万千的美好时光就在眼前了。

这天是元月末的晦日,家家户户忙着扔破烂,清垃圾,洛阳的大街小巷都是一派畅快而繁忙的景象。虽说是“送穷日”,因为从人们清理出来的破旧物品中常常可以找到不少“好东西”,这一天反倒成了城中赤贫者和叫花子们的狂欢节。

普通人要送穷,商家铺户更要送穷,送穷的方式也是千奇百怪,招数迭出。比如这家坐落于洛阳南市中,胡人开设的珠宝店“撒马尔罕”的所谓送穷,就是整理出店中的数件滞销货品,以便宜于平日不少的价格打折销售。当然撒马尔罕的甩卖是针对特殊人群的定向销售:皇亲国戚、高官显贵,只有他们的女人,才有资格挑选和购买撒马尔罕的珠宝。

这是家非常隐蔽的珠宝店,其中所卖的珠宝都是整个大周朝最顶尖的极品,但店面不大,位置也处在南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不明就里的普通人完全无法想象,这个外表看上去貌不惊人的店铺是洛阳城中的名媛贵妇经常偷偷光顾的地方。不仅因为它所售卖的珠宝件件都是世所罕见的珍品,令这些贪慕虚荣的女人趋之若鹜;还因为它经营着另一项秘密的买卖:回收珠宝成品。女人们也会有急需用钱的时候,而她们身上最值钱的,可以由她们自己支配的东西往往就只有珠宝首饰。普通女人光顾当铺典当珠宝,来撒马尔罕处理珠宝的却是真正上层的妇女,或者最高等的名妓,因为她们手中的珠宝,是普通当铺不敢收也没有能力收的,而她们自己,也决不愿意在那种地方抛头露面,大失身份。撒马尔罕却有实力和眼光收购这些珠宝,虽然在开价上不免苛刻,但处于窘迫中的女人们依然对它心存感激,因为撒马尔罕会替她们严格保守秘密,而且只要在约定时间内来赎回,撒马尔罕能够确保她们的珠宝万无一失。

穿过底层暗淡无光的简陋店面,拾级而上,经过一道隐蔽的暗门,眼前出现了一间昏暗的前堂,两边的窗户上覆盖着厚厚的紫红绒毯,纯金烛台上从早到晚燃着波斯香烛,这种香烛一支便可以点上整整一天,滴下的烛油很少,最后都在黄金烛台上凝成形状怪异的暗红色烛块。倚墙而立的铜兽头嘴里冒出袅袅的香气,熏的是玫瑰和茉莉的香精。女人们喜欢在这样的环境里面商谈买卖,撒马尔罕的规矩是每次只在这里接待一名客人,更令她们感到安全。看来这个珠宝店的老板确实是个极其精明而考虑细致的人,不过从来没有任何人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出面办事的是店里的掌柜——一个名叫达特库的波斯人。

达特库今天接待的最后一名客人,是位面笼轻纱的曼妙女子。其实达特库早已认出了对方,但他知道客人不希望自己的身份被点破,作为见多识广的商人,达特库明白该如何掌握分寸。

这位女客人刚刚在桌前坐定,便轻轻捋起袖管,露出一对纤纤玉臂,她从柔若无骨的腕上褪下一对纯金镶嵌玛瑙的手链,一言不发地放在桌上。达特库捡起来,小心翼翼地凑在烛光下看了半天,其实只是做做样子,因为这对金链本来就是一年多前从他手里卖出去的,他再熟悉不过了。

达特库翕动双唇,吐出三个字:“两万钱。”

女人的手微微颤抖了下,面纱后传出冷冰冰的声音:“你也太精明了吧,去年从你手里卖出的时候可是五万钱。”

达特库微微一笑,答之以在这种场合永恒不变的一句话:“此一时彼一时也。”

那女人的手痉挛般地捏成拳头,又缓缓张开,随后举起,从脖颈上取下条珍珠项链,再从发际上拔下碧玉发簪……她就这样默默无声地行动着,很快便将随身携带的首饰一件件地取下来,最后褪下手指上的三枚五光十色的宝石戒指,面前的桌上已经铺排了十多件珠宝,在烛光的映照下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辉。

“这些加在一起,算多少钱?我要银子。”那女人的语调中不带丝毫感情。

达特库心中暗暗佩服。到这里来的女子,各个都是为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因而往往语带悲戚,或者神情慌乱,像她这样镇定冷静的,达特库还几乎没有见到过。在脑子里飞快地盘算了一番,达特库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十万两。”

“行,给我五千两现银,其余的开成凭信。”

达特库的眼睛亮了亮,谄媚地笑道:“五千两现银倒是没问题,但其余的要开成凭信,必须要等明天。”

那女人的声音立时变得尖利:“为什么?”

达特库无奈地叹口气:“十万两可不是小数目,我没有这个权限。开九万五千两银子的凭信必须得找我家店主人签字盖章才行,所以要等到明天。”

那女人咄咄逼问:“你现在去找他不行吗?”

达特库毫不含糊地回答:“不行。”心中暗自好笑:纵使你机关算尽胆识过人,也敌不过一个钱字。现在是你求我,自然得听我的安排。

那女人沉默不语,波斯香烛的烛芯“噼啪”作响,仿佛是她心中煎熬的声音。隔了很久,女人才轻轻吁出口气,低声道:“就这么办吧,明天正午之前,我过来取凭信。”

达特库忙道:“那我现在就写张单据给您?”

那女人伸手一拦:“不必,东西我先拿回去,明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达特库低头微笑:“这样也好,您请便。”

女人就像刚才取下首饰一样,又不慌不忙地将首饰一件件重新戴好,这才起身下楼。达特库点头哈腰地将她送到后门边,门外是条僻静无人的小巷。那女人正要往外走,达特库突然往她的手心里塞了个纸团,极低声地道:“遇仙楼正月初三就送来的,因为一直等不到您,所以……”

那女人一扭头,达特库感到面纱后面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被看得后脖领子直冒凉气,连忙低下头。等他再抬起头,女人的身影已经消逝在小巷的尽头。

达特库看看天色已晚,锁上后门回到店中,正打算也把前门上闩插锁,门上却突然响起敲击声,响两下停一停,显得十分犹豫。达特库知道又有生意上门了,而且必是个生客,才会不约而至,还这么心虚。

达特库“哗啦”一声打开店门,顿时吃了一惊。门外站着个人,不是他见惯了的那种乔装改扮、但仍显得十分富贵的男女,而是一个叫花子!只见此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全身上下肮脏不堪,脸上也布满灰尘,根本看不清楚本来面目。

达特库愣了愣,明白过来,没好气地喝道:“呸,呸!我这里没有‘送穷’的东西,快滚吧!”

那人听到呵斥,犹豫着就要转身,达特库无心再理他,转身就要关门,谁知那叫花子怯生生地开了口:“这、这位店家,您……您这里可收珠宝器物?”

达特库不由上下打量此人,乔装改扮也不会扮成叫花子吧?他不耐烦地答道:“要当东西去当铺,往前走路口西侧就有一家。”

叫花子却不肯罢休,继续期期艾艾道:“在下、在下便是刚从那里过来,是他们说不敢收,让我到您这里来试试的。”

达特库来了兴趣,他想了想,伸出右手:“什么东西,拿来我看。”

叫花子探手入怀,哆嗦着掏出个布包,双手递给达特库。达特库皱着眉掀开脏兮兮的包布,里面赫然是把紫金色的剪刀!达特库仔细端详着这把剪刀,眼睛不由自主地越瞪越大。他见过那么多珍宝,鉴赏力绝非常人能比,所以一眼就能看出,这把剪刀的材料是产自冰寒之国——勃律的极其珍贵的紫金,刀柄上镶嵌的更是稀世宝石——枚红尖晶石,达特库立即就能断定,这的确是件罕见的宝物,价值颇难衡量。可是这样一个叫花子身上,怎么会有如此珍贵的东西呢?

达特库飞快地在心里打了好几轮主意,这才不露声色地抬起头,冷冷地逼视着面前之人,直逼得对方局促不安地垂下脑袋,脸红到脖子根,达特库觉得心中有数了,于是慢悠悠地开了口:“东西倒的确是件好东西,至少值五千两银子吧。”

“五千两?这么多。”叫花子又惊又喜地喊出了声。

达特库一声冷笑:“那是自然,我从来不会欺瞒价钱。不过……你能告诉我,这东西从哪儿来的吗?”

那叫花子浑身一颤,眼珠转了转,才低声答:“是……祖传的。”

“祖传的?”达特库目光犀利地盯牢叫花子,隔着满脸黑灰都能看出对方的脸色变得煞白,他冷冷地道,“可惜这东西的年代不算久远,照我识来,不会出百年。你的这个祖上最多是爷爷辈吧?怎么才历三代,就窘迫至此了?”

叫花子埋着头,一声不吭。

达特库存心再激他一激,便再次发出冷笑:“我看这东西来路不明,十分奇怪,莫非是你抢来偷来的吧?”

叫花子大骇,全身都哆嗦起来,劈手过来抢剪刀,嘴里道:“不、不是抢来偷来的。你……你不要便还给我。”

达特库哪里肯还给他,一边与他推搡,一边道:“你这叫花子行迹忒可疑,说不定是杀人劫财的都未可知。我要留着这东西去报官府……”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却见那叫花子容颜大变,发了疯般地猛扑上来,一头把达特库撞倒在地。达特库原意是想吓他一吓,最好把人吓跑了就可以白得个宝贝,哪想到此人拼了命,眼看就要行凶,于是赶紧松了手,叫花子抢回剪刀,朝街口狂奔而去。

达特库好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惊魂未定地抚弄着被撞得生疼的胳膊,嘴里连连念叨:“好险,好险,碰上个疯子!”

杨霖慌不择路地继续夺路而逃,到了十字路口来不及看清路况,便直往对街冲去,险些就撞到一匹威风凛凛的漆黑大马上。只听这马“唏哩哩”一声嘶鸣,端的是反应敏锐,往后一仰,才算没有踩到杨霖的身上。马上之人却差点儿被掀翻在地,猛扯缰绳方才稳住身形。

梅迎春拍了拍墨风的肚子,感觉它受惊不小,忍不住心疼地道:“真是找死,走路都不看一看,要不是碰上墨风,一条命就没了。”

身后的马车中有人在唤:“梅先生,怎么了?”

梅迎春一听这柔婉的声音便觉心旷神怡,忙回头笑道:“阿珺姑娘,没什么事,一个叫花子乱走路,差点儿撞上。”

沈珺松了口气,转回头,却看见身旁的何大娘掀起车帘,神情紧张地朝车外猛看,忙笑道:“何大娘,梅先生说没事。”她见何大娘依然目不转睛地朝外看,纳罕道,“大娘,你在看什么呢?”

何大娘又看了一会儿,才放下车帘,略带悲戚道:“刚才眼花,好像看见了我的儿子。”

沈珺忙问:“真的?那要不要让梅先生赶上去看看?”

何大娘苦笑着摇头:“不会,不会是他。”

沈珺体贴地扶住何大娘的胳膊,轻声道:“大娘,你不用太担心。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我堂兄是当朝宰相狄大人的卫队长,我会求他帮你寻找儿子,我想他一定会有办法的。说不定过不了几日,你们就能母子团聚。”

何大娘神情恍惚地答道:“借阿珺姑娘吉言吧。”

马车又前行不远,便徐徐停下了。沈珺撩起车帘探看,梅迎春来到车边解释道:“阿珺,天色不早,我们就先歇在这个客栈吧。只待安顿停当,我便去寻访狄府。”

沈珺飞红着脸问:“不是立即去找我堂兄吗?”

梅迎春笑道:“阿珺,咱们在洛阳人生地不熟的,万一一时找不到狄府怎么办?再说就是找到了你堂兄,他也未必马上有地方安置咱们,还是先住下妥当。”

沈珺低头不语了。

梅迎春找的这家客栈倒是很清静,门脸不大,里面却别有丘壑,居然还是个亭台水榭一应俱全的院落。看不见什么住客,伙计打扮得像大户人家的家人,举止也十分得体。梅迎春将沈珺和何大娘安置在一个单独的小跨院内,便向伙计问明尚贤坊的位置,出门直奔狄府而去。

时值傍晚,离暮鼓鸣响还有半个时辰不到,路上行人脚步匆匆,都在往家里赶。梅迎春惊喜地发现,尚贤坊位处洛阳城南部,与南市距离不远,走了没几个街口,他便来到了狄仁杰的府门之外。这还是他生平头一次来到大周朝最高官员的府邸前,三间五架的朱漆大门上悬挂着锃亮的铜兽门环,高达丈余的院墙一色粉白,果然是气派非凡,但又没有丝毫奢华铺张的感觉。尚贤坊的整个街坊,光狄府就占据了四分之一的面积,其余的地方住户寥落,街道肃静,与梅迎春一路上所看到的洛阳城繁华喧闹的景象迥然不同。他不由从心中暗暗感叹,这才是一国宰相的气势和威严。

骑着墨风缓缓行走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落日收拾起最后的几束余晖,梅迎春能够很清晰地感觉到投射在身上的警惕目光。他不由从唇边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自己的形象有些特殊,引起关注很正常。只是梅迎春很清楚地知道,即使不是因为胡人的外貌,进入狄府周边的所有陌生人也都逃不脱严密的监控,大周朝仅次于皇城的护卫级别,朝廷中最精干的侍卫团队之一,就在这里了吧。想到此,梅迎春的眼前掠过袁从英清瘦冷峻的面容,就在几个月之前,这里的一切便是由他来组织和实施的,而且有十年之久。他是如何取得这个位置的?他要做得如何出色才能得到当朝宰相长达十年的信任?他又是如何几乎在一夜之间就失去了这一切?短短两天的相处,这个袁从英就已经给梅迎春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此刻,站在狄府高耸的院墙之外,梅迎春发现自己对袁从英愈加好奇了,他暗下决心,必须要花更多工夫去彻底了解这个人。

当然,梅迎春有足够的时间去落实自己的想法,现在有更紧急更有意思的事情要做。他跳下墨风,下意识地理了理衣服,昂首挺胸地朝狄府门前走去。刚要抬起手敲击门环,边上的旁门“吱呀”地打开了,一个青衣家人探出头来,狐疑地打量着他。

梅迎春捋了捋垂在肩上的发带,抱拳道:“这位家院,请问沈槐沈将军在府中吗?”话音刚落,那个家人的脑袋就缩了回去。梅迎春正在疑惑,一人从门里大步踏出,挺立在梅迎春面前。梅迎春立刻就知道了,这人就是沈槐,看来他已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实际上,沈槐已经在狄府门边等了整整三天了。沈珺的书信在大约十天前到达狄府,自那以后,沈槐便始终处于难以言说的焦躁之中。不安、悲痛和期盼,几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他的胸中翻涌,直把他弄得寝食难安。沈珺的信件写得很匆忙,只是简略地通报了沈庭放的死讯,以及要来洛阳投亲的计划,对沈庭放的死因没有多加解释。对于沈槐来说,沈庭放就这么死了,倒并不十分意外。患病多年是一个理由,另一个理由则不足为外人道,只有沈槐和沈珺彼此心照不宣而已。这另一个理由叫作“多行不义必自毙”。当然,俗话说,死者为大,纵然他沈庭放有千万种罪责,死亡也可以给他的罪行画上个永恒的句点,但愿能就此一了百了吧。

沈珺的书信中真正让沈槐备感震惊的,是关于狄景晖和袁从英的内容。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两个远行西北边境的人,居然会阴差阳错地去了他的家中,还亲眼见到了沈庭放的死。沈槐不敢想象,他们是否会看出什么?又会因此产生什么样的想法?沈槐并不担心狄景晖,却从内心深处对袁从英感到敬畏,自从他来到狄仁杰身边以后,这种敬畏之感更加一天天地增强,已经渐渐成为由嫉妒和羡慕相互交织的复杂情感。袁从英已从狄府的日常生活中消失了,新年以来也几乎不再被狄仁杰提起,但沈槐就是能够时时刻刻地感觉到他的存在,并被他的影子压迫得喘不过气来。

尽管如此,沈槐还是第一时间向狄仁杰报告了沈珺的来信,信中牵涉狄景晖和袁从英的地方,他都一字不漏地对狄仁杰详细复述。狄仁杰听着也很惊诧,得知袁从英一行三人安然无恙地渡过黄河时,他亦难掩发自内心的欣慰之色。

将始末原委都了解清楚后,狄仁杰很快便恢复了平常的冷静,许了沈槐几天假期,让他尽快在尚贤坊内找个安静的小院落,用于安顿沈珺,还相当周到地派了狄忠给他帮忙。沈珺的信上只写了动身的日期,沈槐大致算出他们就该在这几日到达洛阳,便自前天起从早到晚候在狄府门边,哪里都不敢去,静待沈珺找上门来。

于是沈槐就在这个正月“晦日”的傍晚,等到了梅迎春。关于梅迎春,沈珺也在书信中作了简单的介绍,语气中全是感激之情。所以当这两个男人在狄府门前见礼时,彼此并不感到陌生。报出姓名,相互寒暄后,两人飞快地观察着对方,并迅速在心中写下了对对方初步的认识。沈槐为梅迎春的气度不凡而暗暗称奇,断定他的来历一定比沈珺所描述的要复杂得多。而梅迎春则像所有同时知道袁从英和沈槐的人一样,立即拿他们两人做了个比较:不论是外貌还是气质,相似之处都颇多,但又给人截然不同的感觉。

在领着沈槐去客栈的途中,梅迎春不露痕迹地打量着沈槐身上精干华丽的将军服色,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漫长的除夕之夜,与袁从英、狄景晖在沈珺家中堂屋内饮酒谈话的场面,内心深处突然涌起强烈的感同身受之情,久久不能平静。

就在他们并肩离开狄府后不久,狄忠匆匆忙忙地来到狄仁杰的书房,报告了府门前发生的事情。狄仁杰长长地舒了口气,嘱咐狄忠小心候着,不论沈将军有任何需要,都要尽心安排。狄忠答应着退了出去,狄仁杰这才将十几天来反复在看的两封书信再次放到面前。这两封信都是在元宵节前后送来的,一封是老孙带回来的韩斌的信,而另一封信,连狄忠都没见到过,那是袁从英写来的,并以加封急件的军报方式传递,直接送到了狄阁老的手中。

因此沈槐并不知道,在他向狄仁杰陈述沈珺的来信时,年迈的宰相大人其实已经完完整整地了解到了整个事情的经过,所以才能好整以暇地应对而不致表现得失态。

为了写这封信,袁从英考虑了很长时间。离开沈珺家以后的第一个晚上,在寄宿的客栈中,他彻夜未眠,反反复复地斟酌。最后落到笔端的,全部是最精确和详尽的事实,不遗漏一点有用的信息,也不带任何主观的感受,他的书信保持了一贯的风格,目的只有一个:让狄仁杰对即将到来的沈珺和梅迎春有预先的了解,从而能够做好充足的准备。无论如何,这是两个背景复杂的陌生人,对于狄仁杰来讲,就意味着某种危险。在信中,袁从英丝毫没有表现出自己对这两个人的好恶,极其冷静的描述甚至显得有些不通人情。只有狄仁杰熟悉袁从英的方式,并理解他的苦心:他不愿意以任何感情色彩来影响狄仁杰的判断。

但是一名戍边途中的折冲校尉,怎么会有权利向当朝宰相传递绝密的加急军报呢?这也是只有狄仁杰才知道的秘密。在狄忠给袁从英送行时带去的包裹中,有一份宰相手书的密令,据此,袁从英便可以利用沿途的驿站,向狄仁杰传递密信。狄仁杰这样做的确是承担了一定的风险,如果被人察知,便有私相勾连的嫌疑,因此只可备万一之需。出行至今,袁从英第一次使用了这个手段,也是考虑再三的决定:他必须让自己的信件早于沈珺的信件到达狄仁杰的手中。

坐在书案边,狄仁杰看着面前的这两封书信,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自从袁从英和狄景晖离开洛阳以后,他便一直在盼着他们的来信。盼了一个多月,一下子盼来了两封,可这是多么奇特的两封信啊。一封信的字迹歪歪扭扭不说,通篇别字破句,让狄仁杰读到眼晕,恨不得把那小孩儿揪到跟前来好好教导一番,而信的全部内容就是在向大人爷爷告状,控诉他那个不听话的哥哥。另一封信呢,则完全像是案情线索的通报,分明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却描述得好像与己无关,笔调从头至尾冷淡如冰。

“还是不要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了吧。”狄仁杰苦笑着想,“看来很有必要见一见沈珺,还有那个叫梅迎春的异族人。袁从英的直觉向来非常准确,以他对这两个人不同寻常的关注来看,他们的身上必然隐藏着某些极有价值,甚至危险的东西,需要大胆而谨慎地去把握。”

梅迎春带着沈槐来到沈珺落脚的小跨院时,沈珺已经迫不及待地等在院中了。一路上为了不太过引人注目,沈珺没有身披重孝,但还是在何大娘的帮助下,置办了全身的白衣素服。此刻,她便通体洁白的,站在小院中,发髻上除了一支银钗之外,再无其他任何装饰,在灰暗的暮色中,越发显得凄楚哀伤。但是就在沈槐踏入院门的一刹那,她的眼中突然闪现出明媚的光华,双颊顿展娇艳,唇边溢出春色,整个面容都被久别重逢的狂喜点燃,绽露出从未有过的娇美。

看着她的样子,梅迎春也不禁暗暗诧异,用眼角轻扫身边的沈槐。沈槐倒显得十分镇静,没有特别的喜怒形于色,只是当他的目光与沈珺的目光相触的那一刻,仿佛电光火石般的激情交融,在两人的心中顿时掀起阵阵惊涛骇浪,这一切,就是梅迎春所无法感知到的。

三人在小院中相对而站,梅迎春清了清嗓子,打破沉默道:“阿珺姑娘,我把沈将军找来了,在下就算是功德圆满,你们聊着……我先告退了。”

沈珺依然痴呆呆地看着沈槐,浑然不觉梅迎春的话语。梅迎春有些尴尬,点点头往外就走。沈槐忙冲他抱拳道:“梅先生,待我先与堂妹叙谈之后,定要与她共去答谢梅先生,梅先生也住在这里吗?”

梅迎春爽朗地笑道:“举手之劳,何谈一个谢字。二位久别重逢,又值沈老伯的突然亡故,还是先谈正事要紧。我就住在这客栈中,向伙计一问便知。”说着,便大踏步走出了院子。

沈槐目送着梅迎春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这才转回身来,看到沈珺还是那副痴痴的样子盯着自己,不由皱眉道:“阿珺,你这是干什么?”

沈珺听到他说话,浑身一震,这才如梦初醒,四下看看,问道:“堂兄,梅先生呢?”

沈槐没好气地道:“走啦,你又不理人家,一点礼数都没有。”

沈珺立时面红耳赤,低头无语。沈槐看着她的样子,心中大为不忍,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柔声道:“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沈珺的眼中涌上泪水,努力咬牙忍住,扬起脸对沈槐露出个温柔的笑颜:“也没什么,总算又能见到你,再多的苦也就不觉得了。”

沈槐轻叹口气,抚着她的肩头,低声道:“先回屋吧,慢慢说。”

回到屋中,何大娘给他们斟了茶,便识相地退到厢房中去了。堂兄妹二人在桌边对面而坐,互相细细端详着,心中自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半晌,还是沈槐将茶杯往沈珺面前推了推,轻声道:“赶了一天的路,累了吧,先喝口茶。”

沈珺乖乖地举起茶杯喝了一口,泪水随即顺着眼角缓缓落下。

沈槐叹了口气,自己也喝了口茶,问:“我看你的书信里写,老爷子是正月初一亡故的。”

沈珺点点头,抬手拭去眼泪,答道:“就是元正这天一大早,我去伺候爹爹起床,就……”

沈槐锁紧双眉,沉声道:“他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个地步。唉,我劝过他多少次,可他就是不肯金盆洗手,最后还是落了个不得善终。”说着,他情不自禁地捏紧拳头,重重地砸在桌面上,额头上青筋暴起,眼中不觉也湿润了。

沈珺愣了愣神,犹豫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轻抚了一下沈槐搁在桌上的拳头,温柔地劝道:“哥,都过去了。爹爹走了,你也别再生他的气了,他虽然……可他一直都是最疼爱你的。”

“疼爱?”沈槐沉闷地应了一句,下意识地握住沈珺的手,伤感地道,“你看看你的手,这么粗糙,哪里像个小姐?倒像个粗使丫头!我就算不怨他别的,可也看不得他这样对你。”

“哥!”沈珺顿时泪眼婆娑,忙抽回手去,翕动了半天嘴唇,才憋出一句,“为了你,我……我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沈槐长叹一声,转过头去,不再看她。沈珺也不敢再说话,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沈槐的侧脸,等了半天,沈槐才又回头,脸上的神情平静了许多,他正色问道:“阿珺,你把他死去的前后情形给我详细说一遍。”

沈珺坐直身子,把从除夕到元旦这一夜一天的时间里面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看起来她已经在心里默述过很多次了,说得非常有条理。说完以后,沈珺又从包袱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递到沈槐面前:“哥,这是那位袁从英先生写给你的,他说把所有探查到的案情线索全部写在里面了。”

沈槐一惊,接过书信,表情十分复杂。

沈珺有些纳闷,问道:“哥?怎么了?这个袁先生,不是你认识的吗?他说……你们是最好的朋友。”

沈槐“哼”了一声,拆开信,埋首细看。看完一遍又看一遍,才思索着道:“看起来事情还很复杂。袁从英怎么说死因不一定是刀伤,却像是惊吓致死?”

沈珺迷茫地搭话:“我也不知道袁先生为什么要这么说。不过以爹爹的为人,天下大概还没有什么人能吓到他吧……哥,你说,会是什么事情呢?”

沈槐冷笑一声:“他再大的胆量,也会有做贼心虚的时候。只是一般的小毛贼也确实吓不到他,太奇怪了……凶器,凶器也很可疑。袁从英说像是剪刀?”他突然猛盯住沈珺,厉声问道,“阿珺,那把紫金剪刀呢?还藏在地窖里吗?”

沈珺吓得倒抽一口冷气,支支吾吾地回答:“地窖里原来藏的东西不是都运到你这里来了吗?我……我没见过那把剪刀。”

沈槐把牙关咬得咯吱响,恶狠狠地道:“地窖里的东西是运过来了,可就是没有那把剪刀!难道凶器就是它?”他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踱起步来,一边继续喃喃道,“绝对不会有外人知道地窖的,除非老爷子自己把剪刀拿出来。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除夕之夜,剪刀,惊吓,杀人……”

沈珺也被惊得脸色煞白,呆呆地看着沈槐在屋子里面转圈。沈槐停下脚步,双眉紧蹙,瞪着沈珺问:“除夕之夜,他又跑出去干什么?你知道吗?”

沈珺咬着嘴唇道:“我也不知道,爹爹他什么都不告诉我的。不过自从梅先生探知了爹爹的行为之后,爹爹收敛了许多。腊月里面都不怎么出去了,可就是除夕,他说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须亲自去办。我劝都劝不住。”

沈槐紧接着问:“梅先生,梅迎春?我看这个胡人的来历蹊跷得很,否则怎么会察觉出老爷子的秘密?”

沈珺还是迷茫地摇头:“梅先生是腊月前到咱们家来的,就说要看爹爹的藏书。我本来以为爹爹肯定会一口拒绝,把他赶走的。可谁知道梅先生肯花钱,爹爹要多少他都给,爹爹他……他就把梅先生给留下来了。”

沈槐恨恨地跺了跺脚:“钱,钱,他永远都没个够!”想了想,他又道,“看来梅迎春当初去咱家就是别有用心的,否则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留下来?”

沈珺看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辩白道:“哥,梅先生是个好人。他,帮了我很多。”

沈槐重回桌边坐下,稍稍平缓了语气问道:“你说说看,梅迎春是怎么发现老爷子的秘密的?”

沈珺轻声道:“梅先生是个有心人,他在咱家住了一个多月,有几次爹爹出去的时候,他就跟了上去,结果……就发现了实情。”

沈槐挑了挑眉毛:“你把这叫作‘有心’?”

沈珺面红耳赤地嘟囔道:“哥!梅先生他、他虽然发现了实情,可我求他不要声张,他答应了,就真的没有说出去。连袁先生、狄先生,他都没有说。”

沈槐注意地看着沈珺,冷冷地道:“你求他,他就答应了?看来他很听你的话嘛。”

沈珺浑身一颤,低下了头。

沈槐没有理会沈珺的窘态,继续自言自语:“如果梅迎春确实没有对袁从英和狄景晖透露实情,那这两个人应该没机会知道。这还好一些……如此看来,老爷子的死多半还是和他除夕夜出去办的事情有关系。说不定,还和梅迎春有关系!”

沈珺又是浑身一颤,抬起头想要开口,还是忍住了。

沈槐拿起袁从英的书信又读了一遍,觉得暂时看不出更多的名堂了,便将信仔细地收好,纳入怀中。此时,他方才发现对面沈珺那局促不安的样子,便微微一笑,伸手过去,轻轻将她的手握紧,柔声道:“无论如何,你到洛阳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我们有多久没有见面了?”

沈珺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快两年了。”

“是吗?这么快?我倒没觉得。”沈槐讪讪一笑,又问,“阿珺,想没想过以后该怎么办?”

沈珺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沈槐的眼睛,眼中再次闪现刚才初见他时的光华,殷切地答道:“哥,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全都听你的。”

她目光中的期许是如此强烈而深沉,竟逼得沈槐不得不移开视线。沉默了一会儿,沈槐打起精神,笑道:“你先安顿下来,咱们再从长计议,反正有得是时间。我已经在离狄府一条巷子的地方找了个僻静的小院子,都收拾好了,你明天便可以搬进去住。”

沈珺点头,轻声问:“哥,你……也住那里吗?”

沈槐咳了一声,道:“我是狄大人的卫队长,按规矩是住在他府中的。不过那院子离狄府很近,就是为了方便经常过去看你。”

沈珺想了想,微红着脸道:“既然这样,就让何大娘和我一起住吧?”

沈槐皱眉:“什么何大娘?”

“就是我信里写的……”

沈槐一扬手,打断沈珺的话:“按说不该留这种来路不明的人。不过既然是个老妇人,谅也无妨。就让她给你做个伴吧,你一个人住也确实不方便。我会再找个杂役给你们,便都妥当了。”说着,沈槐朝窗外张望了下,站起身来,道,“都二更天了,我必须回狄府去了,今晚你就在这里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便来接你。”

沈珺也站起身,沉默着陪沈槐走到房门口。

沈槐耸耸肩,道:“那,我就走了。”看沈珺低头不语,他抬手轻捋了捋她的鬓发,又低声说了一遍,“我走了,明天一早就来接你。”

沈槐走出小院,回首看时,见沈珺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房门口,月光照在她那一身白衣上,真是银装素裹的打扮。只是在这副沉静如水的外表之下,又蕴藏着怎样的激情和热望呢?沈槐摇摇头,告诫自己不要去多想,不祥的预感经过刚才的谈话,正在变得越来越强烈。随着沈庭放的死和沈珺的到来,他自己又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变迁?沈槐知道,这个时候他需要冷静再冷静。

穿过长廊,沈槐在耳房里找到店伙计,问明了梅迎春住宿的房间,便去找他。

就在沈槐、沈珺兄妹交谈之时,梅迎春回到了自己单独包下的院子。一进正屋,他便看见搁在桌子正中的油黑色长弓,他淡淡地笑了笑,抬手轻抚弓身,用突厥语朝着门外冷冷地道:“既然来了,就现身吧,何必躲躲藏藏。”

一个全身黑衣的突厥大汉探身来到门前,毕恭毕敬地朝梅迎春鞠躬行礼,口称:“铁赫尔见过王子殿下。”

“嗯。”梅迎春点点头,冷淡地问,“你们都来了?”

“是。”铁赫尔弓着腰,低头回答,“按殿下的吩咐,我们都在这里的偏院中住下了。”

梅迎春仍然看都不看特赫尔,随口道:“虽然住下了,但是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外出,不得与人交谈,谨言慎行,不许离开客栈半步,都清楚了吗?”

铁赫尔点头哈腰,连声称是,谄媚地道:“请殿下放心,弟兄们一来就窝在这客店中,半步都未曾挪动过。”

梅迎春此时方才朝他瞥了一眼,道:“不是我故意苛刻,你们这一大帮子人,奇形怪状的,太引人注目,我是不希望你们惹麻烦。”

“是、是,殿下所虑极是,弟兄们绝不敢有半点逾越。”

梅迎春冷眼斜藐着铁赫尔,心中对他那副奴颜婢膝的样子十分不以为然。当初叔父敕铎可汗将此人派到梅迎春身边的时候,摆明了就是要来监视他的一言一行。身为可汗的飞鹰大将军,铁赫尔起初也完全没把梅迎春这个所谓的王子殿下放在眼中。毕竟梅迎春已经去族多年,突骑施部落中的人们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个大王子的存在,还以为他早就死在了中原某地,永远地销声匿迹了。

所以当梅迎春被临终前的老可汗召回时,族中之人惊诧之余,更多是对他的怀疑和蔑视。怀疑的是他离族多年,在父亲即将去世时突然出现的目的;蔑视的则是他当初逃避部族领袖的责任,抛家弃国远走他乡的行为。而对于长久以来,一直窥伺着可汗位置的敕铎来说,这个大侄子的现身,几乎打乱了他苦心孤诣实施了好多年、一步一步夺取部族统治权的整个计划。

敕铎可汗在梅迎春,也就是突骑施乌质勒王子回到部落的第一时刻起,就将亲信铁赫尔派到了梅迎春身边,名义上是保护王子殿下的安全,实际上则是对他进行全面的监控。铁赫尔手中握有敕铎可汗的特别授权:只要发现梅迎春有任何违逆悖反的迹象,就可以对他格杀勿论。所以从一开始,铁赫尔就未曾将梅迎春真正地尊为王子,在铁赫尔的眼里,梅迎春要么成为敕铎可汗的傀儡,要么就被毫不留情地消灭,不存在第三种可能性。

然而这位心计深沉似海、行为果决冷酷的王子硬是发展出了第三种可能。他和敕铎保持着距离,既不言听计从也未曾表现出丝毫异心,他没有成为敕铎的傀儡,却也没有让敕铎感到急迫的威胁,因而暂时还找不出杀他的理由。他处理完父亲的丧事以后就立即动身离开了突骑施,再次与权力的争夺擦身而过。

为了试探出梅迎春的真实想法,敕铎可汗委派梅迎春代表突骑施部参加大周朝廷的新年朝贺。假如梅迎春只是假装对可汗的位置不感兴趣,那他就绝对不会放弃与大周朝廷发展密切关系的机会。大周,实力超卓的中原霸主,亦是西域各国臣服的对象,联合这样的同盟军,对于缺乏支持急需外援的梅迎春来说,难道不是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吗?可梅迎春又一次表现得出人意料,铁赫尔如影随形地一路跟随着梅迎春,也始终弄不清楚他行事的意图。

梅迎春提前两个月便踏上行程,却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欣赏中原大地的秀美河山之上,偶尔寻访些占卜算卦、装神弄鬼的古怪人士,怎么看都是在不务正业。他甚至把父亲遗赠给他的神弓都交给了铁赫尔,让他替自己保管,理由是随身带着这把弓太碍眼,也没啥用处。一路行来,铁赫尔几乎就要相信梅迎春确实是胸无大志,甘心于碌碌无为的生活了。但是突然间,情况在黄河岸边的金城关外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起初,梅迎春只是听说了沈庭放的名字,又一次起了好奇心,按惯例便在金城关多留了几天,想要寻访到这个隐居的奇人。铁赫尔带着手下成天无所事事,实在闲得无聊,稀里糊涂地就被人领去了一个金城关外的地下赌场,结果输了个昏天黑地,差不多把身上全部的盘缠都给输光了。当看到垂头丧气、犹如丧家之犬般从赌场大败而回的铁赫尔时,梅迎春意识到,他等待了很久的机会,终于出现了。敕铎可汗对赌博痛恨至极,严令禁止手下人参与赌博,一旦发现便处于最残酷的极刑。这次铁赫尔的行为,等于给了梅迎春一个最有力的把柄,从此以后他便要看梅迎春的脸色做人了。

天时地利总是一起到来,梅迎春恰好在此时查访到了沈庭放的确切住址,于是他借口要去沈庭放处借阅典籍,自己留在了金城关。同时,毫不含糊地就把铁赫尔和其手下打发到了黄河对岸,让他们在那里等待。铁赫尔本来是不肯离开梅迎春半步的,可现在他有滥赌的把柄落在梅迎春的手中,后面的行程还要靠梅迎春给钱,因此再也不敢造次,只得乖乖地带领手下先行渡过黄河,在皋河驿站里胡乱打发时间,一直等到过了新年,圣历三年的正月初八,才等到从对岸过来的梅迎春一行。为了不惊扰到沈珺,梅迎春不允许铁赫尔与他们一起赶路,只让他们远远跟随,铁赫尔始终也没有弄清楚突然出现的两个女人是什么来路,又不敢问,就这样郁闷至极地一直随行到了洛阳。

梅迎春心里也很清楚,铁赫尔只是迫于无奈才表现得如此恭顺,自己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否则一旦有个失误,铁赫尔肯定要奋起反击。此刻,这个家伙就在一刻不停地窥伺着,不怀好意地观察着自己的一言一行,包括今天自己去狄府请来沈槐,恐怕也逃不过铁赫尔的眼睛。梅迎春在心中冷笑着,想看就看个够吧,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什么都看不见的。

梅迎春抬头看了看依然等在门边、似乎还有所企图的铁赫尔,冷冷地道:“怎么,还有事吗?没事就走吧。”

铁赫尔极力掩饰住心中的愤恨,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往门外退去。走到门口又停下了,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献媚地用双手捧到梅迎春的面前。

“这是什么?”梅迎春没有去接,只是皱着眉头问了一句。

“这个……”铁赫尔迈前一步,故作神秘地道,“属下们在皋河驿站等待王子的时候,碰上了一帮汉人,其中一个……拿了王子殿下的神弓。”

“什么?”梅迎春脸色骤变,大声叱喝,“这把神弓谁都不能碰,难道你们不知道?”

铁赫尔点头如捣蒜:“是、是!属下明白,只是那个汉人身手太敏捷,我们这一大班人,都没看清楚那弓是怎么到他手里的,他还……还把弓拉开了。”

梅迎春的眼中精光暴射,盯得铁赫尔大气都不敢出。半晌,梅迎春才好不容易扼制住了胸中激越的愤怒,用平静下来的语气道:“拉开就拉开吧。我知道了,你走吧。”

铁赫尔又把手中的纸往前送了送:“殿下,这纸上写的,是那个汉人的名字。”

梅迎春接过纸,厌恶地摆摆手,铁赫尔慌忙退了出去。

梅迎春紧捏着纸,正犹豫着,就听到门外有人在轻唤:“梅先生,可安寝了吗?”

梅迎春听出是沈槐的声音,赶紧把纸往怀里一揣,应道:“是沈将军吧?在下尚未睡下。”忙去将门敞开。

月光下,沈槐神采奕奕地站在门前,夜已很深,却不露丝毫倦意。梅迎春笑着要把他往屋里让,沈槐站在原地未动,只是微笑道:“夜深了,沈槐不想打扰梅先生休息,就是想再来致谢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