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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迎春只好自己迎出门外,口中谦道:“沈将军真是太客气了,梅某在沈老伯家中盘桓数日,多承阿珺姑娘照料。沈老伯出了事,只剩阿珺姑娘一个人,梅某为她尽一点犬马之劳,本也是应该的。沈将军如此再三致谢,反倒让梅某不安了。”

沈槐被梅迎春说得直摇头,无奈道:“梅兄这几句话令我都无言以对了。”他朝四下看了看,又问,“梅兄此次进京会住多久?是来探亲访友还是有其他事情要办?我不是别的意思,因沈某在洛阳还任了个一官半职,不知道是否有可效劳之处?”

梅迎春淡然一笑:“沈将军好意梅某心领了,梅某在洛阳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只不过随便看看,领略下大周神都的风土人情。”

“梅兄果然是有心人。既然如此,沈槐就先告辞了,明天一早,我便来接堂妹去家中居住,待安顿下来,一定请梅兄过去做客。”

“沈将军太客气了,到时候梅某一定上门叨扰。”

梅迎春拱手致谢,目送沈槐离开。回到房里,他的心中隐隐浮现一丝不快,沈槐显然对自己怀有很大的戒心,刚才的几句话既是试探也清晰地表示了某种抵触,看似礼数周全,实际上却欲拒人以千里之外,梅迎春心想,莫非这就是大周朝廷官员的派头?他又一次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个除夕夜,难道一身将军服色就会让人发生根本的变化吗?不,他不相信。梅迎春现在可以确定,袁从英和他的这位继任者沈槐之间,有着非常大的不同。

梅迎春又转念一想,也怪不得沈槐。谁让自己无意中探得了沈庭放暗中所干的见不得人的勾当呢。当他刚开始住进沈庭放的家中时,倒也没想到会有后来的发现。只是有一次他在翻看沈庭放的藏书时,自沈庭放的书桌上看到刻有突骑施标志的金锭时,突然产生了极大的好奇。这种金锭平常在中原是根本见不到的,只有这次铁赫尔一行人随身带了些。联想到铁赫尔赌博输得精光的情况,以及沈庭放常常夤夜外出的古怪行径,梅迎春决定要探个究竟。经过几次夜间的跟踪,梅迎春震惊地发现,沈庭放居然是金城关外那个地下赌场的隐秘组织者,他花高价雇用了一批打手和赌徒,训练他们,让他们在自己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诱骗无知的人们,引他们陷入赌博的泥潭,再借给他们高利贷,一点点地把他们身上的钱全部榨干,最终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由于沈庭放从不直接露面,因此那些被逼到走投无路的人并不知道真正的幕后黑手是什么人。官府也从不出面干涉,大概是被沈庭放用某种手段摆平了吧。总之,金城关外乱坟岗上的那处破烂庙宇,就好像是个独立王国,几乎每夜都在上演着杀人不见血的残酷戏码。梅迎春无法想象,沈庭放从中到底得到了多少财富,至少从他和沈珺的生活中看不到丝毫富有的迹象,尤其是沈珺,过着连下等仆役都不如的日子,让梅迎春情不自禁地对她产生了深深的同情。也正是由于这种同情,才使得梅迎春投鼠忌器,最后还是放过了沈庭放,没有将他的恶行公之于众。否则,光是那些家破人亡的赌徒找上门来,就足以让沈庭放死无葬身之地了。

现在沈庭放虽然死了,沈槐却仍然要担心他身上所系的秘密会影响到自己,毕竟沈槐是身居高位的朝廷武官,而且还是当朝宰相的卫队长,身份十分重要又敏感。假如狄仁杰了解到了沈庭放的劣迹,会怎么想呢?是不是因此就会失去对沈槐的信任?梅迎春想到这里,便觉得又能够理解沈槐了。

梅迎春朝桌上看去,父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突骑施最伟大勇士的神弓,在烛光下闪着黝黑的光泽,深沉而凝练,却又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和勇气。这是他最强大的武器,也是他最珍贵的宝藏,它意味着权威的继续,更代表着血脉的传承……梅迎春突然探手入怀,拿出了那张纸。究竟是什么人,竟敢擅动他最宝贵的东西?

将纸展开,梅迎春的眼睛立时瞪大了,捏着纸的手颤抖起来,震惊、怀疑,还有慌乱,把他的整个身心牢牢地占据住了。

沈槐回到狄府外时,已经快要三更天了。他手中持有千牛卫将军的特别凭证,因而可以在宵禁的街坊间通行无阻。来到边门旁,他正要举手敲门,突然敏锐地感觉到身后有动静。沈槐缓缓放下右手,至腰间紧紧握住剑柄,猛地转过身来,身后之人吓了一大跳,倒退了好几步,抬腿像是想逃,沈槐已经拦在了他的面前,宝剑并不出鞘,只是将他的去路横挡。

今夜的月光很清亮,照在这个蓬头垢面、一身污秽的叫花子身上,让人感到说不出的阴冷和诡谲。沈槐满腹狐疑地端详这个叫花子,拿不准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此人的样子已经颓唐到了极点,唯有一双眼睛闪着狂热的光芒,似乎十分兴奋,又流露着深深的恐惧。在沈槐的剑鞘前,他哆嗦成一团,站立不住,只能半蹲在地上,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沈槐。

沈槐皱起眉头问:“你想干什么?”

叫花子嘶哑着嗓子开了口:“您……您是沈槐沈将军吗?”

沈槐大惊,他居然还知道自己的名字!于是声色俱厉地低声喝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谁,你找我干什么?”

那叫花子从怀里掏出张纸条,伸着黑灰的手朝沈槐递过去。沈槐接过纸条,厌恶地避开上面的黑指印,展开来一看,立即变了脸色。他一声不吭地再次从上到下地打量着那个叫花子,许久才低声问道:“你叫杨霖?”

杨霖垂下头,低低地答应了一声。再抬起头来时,沈槐又换回了平日那副波澜不惊的面貌,平静地问:“你在这里等多久了?”

杨霖低声道:“今天才进的洛阳城,下午找到狄府旁边。我不敢去府上问,只向旁边的住户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沈将军出去了,我便一直等候在这里。”

沈槐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算你聪明,这么说你来到洛阳后,除了问路还没有和任何人打过交道,说过话?”

“没、没有。”

沈槐绕着杨霖转了个圈,突然冷笑一声,问:“你知道他让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吗?”

杨霖喃喃地重复着:“他……为什么?让我来?”

沈槐的声音冷若冰霜,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杨霖眼神空洞,恍恍惚惚地答道:“我把钱全输给他了,后来,后来他把那件东西也拿走了。我问他要,他不给。他说让我来找你……他说,只要我按你的吩咐去做,你就会把那件东西还给我。”

沈槐紧锁双眉:“那件东西?”想了想,他决定道,“你跟我来,我会告诉你需要做什么。”

杨霖抖抖索索地从地上爬起来,正要跟上沈槐,沈槐突然举起剑鞘,往杨霖的背上狠狠一击,杨霖被打得往前猛扑在地,天旋地转之际,听见沈槐凑到他耳边,一字一句地道:“你给我听清楚了,从现在开始,你的生死就全在我手中了。我想你知道应该怎么做,不用我再多提醒了吧?”

杨霖下意识地点头,沈槐移开剑鞘,拎起杨霖的后脖领子,往前一推,杨霖便如一个梦游者般,无知无觉地向前走去。

第二天一早,沈槐雇了辆马车,去南市的客栈中接了沈珺和何大娘。在狄府近旁他新租下的僻静小院里面,算是把沈珺安顿了下来。这天中午,他特意从城中有名的酒肆“春满园”叫了一桌酒菜过来,与她们二人共用了午餐。吃过饭后,沈槐嘱咐了沈珺几句,看她和何大娘开始拆放行李,布置卧房,这才回了狄府。

在狄府门口,沈槐碰上了刚巧告辞出来的宋乾,二人便在门边寒暄了起来。宋乾已从狄仁杰处听说了沈槐家中的事情,随口慰问了几句,听沈槐说堂妹已经安全到达,并且安顿妥当,宋乾也很是高兴。

沈槐问起宋乾今日的来意,宋乾道:“倒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关于前几桩生死簿的案子,再来和恩师探讨探讨。”

沈槐笑道:“沈槐知道,宋大人探讨案情不假,想念大人,过来看看他老人家也是真。”

宋乾大笑:“咱们相识不久,我的心思倒让你给看透了。”

沈槐连连摆手:“我哪里能看透宋大人的心思,可宋大人对大人的一份拳拳之心,本来就是尽人皆知的嘛。”

宋乾闻言欣慰地点头,随后却又蹙起眉尖:“唉,可我看最近恩师的精神一直不太好。说实话,我真的很担心他老人家。听狄忠说自从去年底从并州回来以后,恩师就始终郁郁寡欢,一下子衰老了许多。我想,狄三公子还有从英的事……”说到这里,宋乾突然住了口,略显尴尬地笑了笑。

沈槐不动声色,平静地附和道:“宋大人所言极是,沈槐也正为此担忧。不过我倒觉得,可能大人他是忙惯了的人,此次回朝之后,圣上体贴大人年迈体弱,不让他再为国务多操劳,大人一下子清闲下来,恐怕反而不太习惯。”看宋乾若有所思地点头,沈槐语气轻松地道,“宋大人你看,每次你到大人这里来讨论案情,大人的精神就很好,分析起案情来更是鞭辟入里,风采丝毫不减当年。所以啊,我看最好的办法还是宋大人你多来跑跑,每次都带几个疑难怪案过来给大人断,就一定能让大人神清体健!”

宋乾连连点头,干笑了几声,道:“沈将军这个主意不错,我还真是每次都带着案子来。有恩师帮忙,我的心里踏实不少啊。”

沈槐猛然想起生死簿的案子,便问:“宋大人,我记得上回在天觉寺时,大人曾让你查问圆觉的身量,不知可有进展?”

宋乾道:“这一查便知的,那圆觉生得膀阔腰圆的,是个肥和尚,中等身量,和我差不多吧。”

沈槐沉吟:“那么说,他要爬上半丈高的拱窗也确实不容易。”

宋乾点头:“是的,后来我又去了天觉寺一次,上天音塔看过了。那个拱窗旁边毫无支撑,窗楣俱是光滑的石料所制,要想徒手攀上窗台并不容易。”

沈槐接口道:“假如圆觉当时还喝得酩酊大醉,是不是就更难攀上了?”

“嗯,按理应该是这样的。”

沈槐问:“那大人怎么说?”

宋乾笑了:“恩师什么都没说,沈将军你一定知道恩师的脾气,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前,恩师最爱卖卖关子。”

“这倒也是。”

两人一齐朗声大笑。

笑罢,宋乾压低声音道:“沈将军,周梁昆那里,最近可有什么动静?”

沈槐摇头,也低声道:“没有发现什么异动,宋大人请放心,沈槐一直都派人日夜监视着,一旦有风吹草动,必会告知宋大人。”

宋乾抬头看了看天,笑道:“哟,才和沈将军随便聊了几句,怎么就过正午了。刚才京兆府那里送过信来,说南市一个珠宝店里发了人命案,要大理寺协查,我还要赶回去安排,这就告辞了。”

沈槐忙抱拳道:“宋大人公务繁忙,辛苦了!”

两人这才在狄府门前告辞,各自去忙。

整个下午,沈槐按例巡查了卫队的防务情况,又过问了一番周梁昆处的监视安排,均没有什么异常。他惦记着沈珺,不免有点心不在焉。好不容易挨到了太阳落山,沈槐来到狄仁杰的书房,想看看狄仁杰还有没有什么吩咐,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情,他今晚便要告假去和沈珺一起吃晚饭了。

刚和狄仁杰聊了没几句话,狄忠突然来报说宋乾来了。狄沈二人不由诧异地互看了一眼,中午刚刚送走的,怎么晚上又来了?

“恩师,沈将军!”宋乾一迭连声地叫着,匆匆忙忙走进书房。

狄仁杰问:“别着急,先坐下,什么事情如此紧要?”

宋乾朝狄仁杰深深一揖:“恩师,学生无能,又有案子要麻烦到恩师了。”

狄仁杰的眼波一闪,淡淡地问:“又有案子?既然惊动到了大理寺卿,想必颇不寻常。”

狄忠端上茶来,狄仁杰微微一笑:“先喝口茶,慢慢说。”

宋乾依言喝了口茶,这才稳了稳心神,道:“恩师,沈将军,我下午回到大理寺,便是去处理今天新报上的一桩案子。南市有一家叫作撒马尔罕的胡人珠宝店,今天中午发现了一具无头女尸!”

狄仁杰微扬起眉毛:“撒马尔罕?这个名字倒是很耳生,胡人开的珠宝店我也知道几家,似乎没有听说过这个。”

沈槐皱起眉来重复了两遍珠宝店的名字,突然叫道:“我见过那个珠宝店。就在我堂妹暂住的客栈不远……看上去很不起眼的。怎么?那里出了人命案?”

宋乾接口道:“对,就是家门面很普通的珠宝店,案子是先报到京兆府的,说是珠宝店的波斯掌柜在店中发现了一具女人的尸体,头颅被砍,血流成河,其状惨不忍睹!”

狄仁杰道:“无头女尸?这样的案子倒确实少见,按例是该请大理寺协查的。只是,宋乾啊,一桩人命案子也不该让你这个大理寺卿如此紧张迫切吧?”

宋乾“咳”了一声,道:“本来我也只是安排手下人去协助查案,他们回来以后报说案子很蹊跷,那波斯掌柜是唯一的证人,可也说不清楚事情发生的原委,看起来颇为棘手。我想起恩师曾经说过,杀了人以后还取走头颅的,多半是为了掩盖死者的身份,便建议他们还是先想办法弄清楚那女尸的来历。”

狄仁杰微微点头:“嗯,这一点确实很重要,既然那波斯掌柜是唯一的证人,他是不是能认出死者呢?”

宋乾赞叹道:“恩师真是一语中的!学生也问过,起初那掌柜矢口否认认识死者,说他一早出去办事,晌午前才回到店中,是店里看门的小伙计说有位女客来访,在楼上等着。于是掌柜便上楼去见客人,结果就看到女客死在血泊之中,所以他也没有见到死者的面貌。至于那小伙计嘛,稀里糊涂的,话也说不太清楚,只说这位女客来时全身罩着黑色大披风,他什么都没看见。”

狄仁杰又品了口茶,含笑道:“起初,那掌柜矢口否认……那么,后来呢?难道他翻供了?”

宋乾和沈槐互相看了眼,也都不由地笑了,宋乾道:“恩师啊,今天沈将军还说呢,您一听说有奇难怪案就来劲,还真是一点儿没说错。看来这个案子就等着您来大展神探的风采了。”

狄仁杰佯怒:“好你个宋乾,如今也学会调笑老夫了,沈槐,你也一样。”

沈槐连忙起身,抱拳道:“大人,沈槐不敢!”

狄仁杰笑着摆手,示意他坐下。

宋乾道:“恩师,刚才虽是说笑,但学生没有十分的必要,又怎么敢劳动到恩师!”

他收起笑容,正色道:“那掌柜真的翻了供!”

“哦?”狄仁杰眯起眼睛,等着他的下文。

宋乾继续道:“学生听了案情以后,便建议手下去京兆府一起提审波斯掌柜,看能不能多问出些名堂来。可学生也没有料到,大约半个时辰前,京兆尹竟亲自带着波斯掌柜到大理寺来,说那波斯掌柜突然承认他认识那个死者。而且……恩师,您恐怕万万都想不到,他说这死者是梁王家中的小妾,名叫顾仙姬!”

“梁王的小妾?”狄仁杰也不禁吃了一惊,追问道,“那波斯掌柜能肯定吗?”

宋乾重重点头:“他一口咬定。”

“可是他怎么能认识梁王的小妾?况且梁王的小妾到他这么个不起眼的小珠宝店来干什么?”

宋乾忙回答:“这些话京兆尹也都问过了,据那掌柜说,梁王的这位小妾名唤顾仙姬,原来是遇仙楼的头牌姑娘,一年多前才被梁王娶去做了第五房的姨太太。”

狄仁杰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嘴里喃喃道:“遇仙楼,怎么又是遇仙楼?”

沈槐轻声问:“大人,遇仙楼有什么问题吗?”

狄仁杰朝他瞥了一眼,反问道:“你不记得傅敏的死了吗?”

沈槐倒吸口冷气:“是啊,梁王的妹夫就是暴毙在遇仙楼!”

狄仁杰冷冷地道:“看来梁王和这个遇仙楼还真是结下了不解之缘。”他看了看宋乾,“宋乾,你继续往下说。”

宋乾点头,郑重其事地道:“据波斯掌柜说,过去顾仙姬在遇仙楼时,曾去他的店中买过珠宝,因此他对顾仙姬有些印象。但是他这次之所以能认出那女尸是顾仙姬,却是因为这女尸的头颅虽被砍去,脖子上的项链却未取走。这项链正是一年多前,他亲手卖给顾仙姬的。”

狄仁杰的目光如炬,自言自语道:“有意思,这案子果然有意思。女尸被砍去了头颅,却不取走项链……遇仙楼,头牌姑娘,梁王的小妾,妹夫……凡此种种,难道都是孤立的事件,因为某种巧合才联系在了一起?”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陷入沉思。

宋乾和沈槐坐在两旁,直直地看着狄仁杰,连大气都不敢出。

第八章

边 城

残阳似血,朔风如刀。

这里是晚冬的西北大漠,凌厉、凄怆、深邃、神秘,没有词语能够真正形容出它带给人们的感觉,就像人们永远也形容不出面对死亡的绝望和恐惧一样。

已是初春的时节,大漠里却没有春天。在大周西北边塞的荒漠中,时光似乎被凝固了。无穷无尽的沙海之上,依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黄沙和白雪交相映衬,使大漠之景愈加显得苍凉而严酷。冬天的大漠之上,总是遮着浓重的乌云,突然席卷而来的狂风,偶尔将乌云吹散,凄冷的阳光投射在翻滚盘旋的风沙之上,带来更多的肃杀气象。连绵不绝的沙丘和荒漠之间,是倒伏的衰草,还有胡杨树和红柳枯败的枝干,仿佛都已经死亡了几千年,只留下被风沙雕铸得残缺不全的躯体,徒然地耸立在无际的蛮荒之中,等待着下一阵更猛烈的朔风和暴雪,将它们彻底掩埋。

这是一个酷寒的世界,这是一个荒芜的世界,这是一个杳无生机的世界。

再过两三个月,大漠中的温度就会迅速升高,积雪在一夜之间便将化尽,炎夏便会到来。阳光灼烤之下的沙石和黄沙,变得滚烫炙热,连空气的流动都会迅速地带走水分,那时候的荒漠又将带给人们另外一种绝望。

但这个世上,总有些勇气非凡、无所畏惧的人,会为了追求理想而置生死于度外。于是,即便是在这严酷到几乎无法存活的大漠之上,也慢慢地被来往的人们艰难而执着地走出了一条又一条道路,这些商路贯穿东西,将大周与中亚的波斯、撒马尔罕、叙利亚,阿拉伯半岛上的大食,甚至远在欧洲的拜占庭帝国连接起来。就在这些商路之上,来自东西方的财富流动起来,各种千奇百怪的货品和物资,或车装,或驼运,或马载,或驴驶,不论有多少艰难险阻,也不管有多么巨大的风险和牺牲,以人畜白骨作为标志的道路绵延向前,通往希望和梦想。

此刻,就在这片大漠之上,一支由数百头骆驼组成的商队正在艰难前行。他们只是每年行进在丝绸之路上的无数商队之一,但选择在这样的冬末穿越荒漠的,倒也不多见。夕阳西下,大漠上的温度正在飞速地下滑,冰寒入骨的大漠冬夜很快就要来临了。

商队最前面,是一峰白色的巴克特里亚骆驼,驼身上披盖的五彩毛毡,经过多日的跋涉,已经被沙尘沾染成黑黢黢的。因为霜冻,骆驼长长的睫毛变得雪白,映着残阳的余晖,白色睫毛下深棕色的双眼,闪着疲惫而温柔的光芒。驼背上骑着一个满面风霜的胡人,魁伟健壮的身躯历经长达数月的跋涉而显得微驼,他就是这个波斯商队的头领——阿拉提姆尔。

面向夕阳的金光,阿拉提姆尔眯缝起眼睛,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眼前绵延不绝的沙丘,在他的眼中慢慢幻化成故园那栽满郁金香的金灿灿的原野。离开家乡到底有多久了?差不多快半年了吧?真的没有想到,这东去大周的路如此漫长,不过好在就快到了。不是吗?往右前方眺望过去,高远的天山之巅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在云海间漂浮,犹如天庭中神祇的居所。就在它的山脚下,大周所辖的陇右道上,庭州、沙州、伊州,这些繁忙的西北重镇,向来自西方的行商敞开中原大地的门户,引领他们进入玉门关内那片令人浮想联翩的神州。

就是为了踏足这片梦想中的土地,阿拉提姆尔和他的同伴们已经走了足足五个多月,路途比他们想象得要曲折和艰难得多。一般来说,自波斯出发,沿着帕米尔高原的边缘,进入大周西北边境的安西都护府管辖区域,可以选择天山南麓和北麓两条路径继续前往玉门,过玉门关才算真正进入了大周的腹地。阿拉提姆尔的商队走的是北线,这条路可以避开神秘的昆仑山脉和沙海无边的图伦碛,以及可怕的死亡戈壁,相对风险要小些。

当然了,无论南线还是北线,都有足够多的艰辛和困苦。北线上最大的危险不是来自自然,而是来自人力。由于大周朝廷缺乏对西突厥各部落的有效控制,北线一直都是匪盗出没,抢劫频发的。对此,阿拉提姆尔自信有相对充分的准备,他的商队中都是最精壮的波斯汉子,个个身手不凡,善于耍刀弄枪,对付普通的土匪和强盗还是很有把握的。

一路行来还算顺利,大大小小的波折也遇到不少,但都没有给商队造成严重的损失。这几日,阿拉提姆尔频频查看地图,可以断定,只要走出现在的这片荒漠地区,前面不远就是庭州了。对远行的商旅来说,只要到了庭州,那就是绿洲遍布、草原如盖、湖泊湛蓝、城镇林立的人间天堂了。

阿拉提姆尔再次回头巡视他的商队,百来峰高大的巴克特里亚骆驼,经过长途跋涉,都已经瘦瘪了肚子,但是步伐依然有力,也都没有生病,看起来应该能顺利完成剩下的旅程。他的同伴们虽然也都已疲惫不堪,可是胜利在望的憧憬,这几天来又给他们黝黑沧桑的面孔增添了光彩,沙哑的喉咙里甚至还会时时飘出歌谣来。据说庭州有许多来自波斯的舞娘,会跳最地道的波斯舞蹈,到时候大伙儿可真要好好痛快痛快了!

想到这里,阿拉提姆尔的眼睛里也不由飘出热辣辣的欲火,他赶紧定定心神,大声喊道:“天晚了,咱们今天就在这里扎营。”

商队里传出如释重负的叹息和笑声,人们开始忙碌着支起帐篷,骆驼都被赶在一处,几条一路跟随而来的猎狗在外圈恪尽职守。前天晚上商队扎营在一小片绿洲旁边,所以随身携带的羊皮水囊和水桶都还有一大半。篝火升起来了,首先煮上的就是茶炊,寒冷的夜空中很快茶香飘逸,烙饼和烤肉的香气四散开来,大家围着篝火匆匆忙忙地灌下烧酒,必须要趁着太阳彻底落山之前把晚饭吃完,等天一黑,大漠里的气温就会立即降到冰点以下许多,这时候只有躲进厚厚的棉毡围起的帐篷中,才能保暖。假如待在外面,不需两三个时辰,就可以把人活活冻死。

夜幕降临了,风势越来越大。沙漠中的风暴具有毁灭一切的力量,没有任何抵御的方法,只有祈祷在最后这几天的旅途中,能够保佑他们这个商队避开最凶险的朔风。阿拉提姆尔在狂风中挣扎着巡视完所有的帐篷。背风处,骆驼和车辆被牢牢地拴在深砸入地下的木桩上,猎犬蜷缩在骆驼的身边,在风中不停地狂吠,只要风不停,它们就会这样一刻不住地叫上一整夜。阿拉提姆尔返回自己的帐篷,向地上连连吐着唾沫,还是觉得满口的沙土。其他几个人都已经做完祷告,钻进了毛毯。

半夜,阿拉提姆尔突然从酣梦中惊醒。他抬起头,帐篷里面一片漆黑,周围静得可怕。不知道什么时候,狂风停止了呼啸,连那几只猎犬的狂吠之声也跟着湮灭了。阿拉提姆尔松了口气,又躺回到毡子上,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的恐慌骤然变得清晰而强烈。

身边的萨必勒听到动静,也翻了个身,轻轻问:“怎么了?”

阿拉提姆尔没有吱声,他紧张地竖起耳朵,仔细地倾听周围的动静。似乎没有听到什么特别的声响,只有远处的几声狼嚎,一如既往地哀戚而悲怆,在大漠中早已听惯了这种叫声。根据声音,阿拉提姆尔可以准确地判断出狼群所在的位置,应该还离得比较远,不足以构成重大的威胁……“不对!”阿拉提姆尔从毛毯中一跃而出,太阳穴突突直跳,牙齿因为寒冷和恐惧止不住地打战:没有猎犬的叫声!平时只要一听到狼嚎,它们就会发出慌乱的嘶吠,今天它们却反常地沉默着。

萨必勒也发现了问题,迅速地钻出被窝,一边大声叫唤着其他人。点亮油灯,大家手忙脚乱地穿衣服,取家伙,阿拉提姆尔的心中一闪而过的是深深的懊悔,今天的疏忽是不可原谅的!整个旅途中,每晚休息时都有人轮流放哨站岗,就是为了对抗商路上神出鬼没的匪徒,也许是因为一路上的平安无事,也许是因为就快要走出荒漠,也许是因为这滴水成冰的冬夜,让人无法想象还会有夜间的攻击……一切的一切都造成了今晚,阿拉提姆尔头一次没有派人值守,然而,祸福往往就在一念之间!

几乎就在波斯商队刚刚清醒过来,准备战斗的同时,唿哨声声划破夜空,燃烧着的火箭穿梭而至,牢牢钉上毡毛的帐篷,一顶顶帐篷顿时变成大大的火球,烈焰腾空而起,竟将寒夜点亮。刚从睡梦中惊醒的波斯人,顾不上衣冠不整,手里擎着波斯长刀和其他武器,呐喊着冲出大火。阿拉提姆尔领头跳出来,迎面就是劈头盖脸的火箭。阿拉提姆尔端的是十分凶猛,将手中的长刀挥舞得虎虎生风,火箭纷纷掉落在他的周围,借着火光,阿拉提姆尔努力向前望去,他要看清楚这攻击究竟来自于什么人。

但攻击一方并不准备给他任何机会,几轮火箭放完,眼看所有的帐篷都成了熊熊燃烧的火海,全部波斯人都被逼出了帐篷之外,有几个手脚不利落的已经被箭射翻在地,又一轮实打实的杀戮迅猛而来。全身黑衣的匪徒,手持利刃上下翻飞,刀刀见血步步杀机,以几倍于商队的人数和攻击力,实施最彻底的屠杀。

阿拉提姆尔抬手刚刚隔开劈头砍来的一刀,拦腰又是一刀横扫过来,他狂喊着飞脚猛踹,将刀踢飞。萨必勒也在旁边大叫着搏杀,这个精壮的波斯汉子很有股拼命的劲头,一转眼已经放倒了两名冲上前来的匪徒,抹一把溅得满脸的鲜血,他大叫着阿拉提姆尔的名字,向头领靠近过来。两人眼神相错之间,已经背靠背站稳,形成防御之态,惕然面对围拢过来的匪徒。

此时此刻,阿拉提姆尔已心知情况十分危急。虽然被攻击得措手不及,但商队毕竟还是有不弱的战斗力,就在刚才这一轮的短兵相接中,他和萨必勒就斩倒了不少匪徒,可抬眼望去,黑压压的土匪又围将上来,仍然把他们困了个水泄不通。而且这些匪徒衣着整齐,行动守序,几个头领俱以黑布蒙面,号令之下,手下众人进退有度,很有章法,完全是有组织有计划的进攻,和他们一路行来偶尔遇到的那些散匪根本不一样,而更像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尤其可怕的是,他们全部的行动都靠头领手中挥舞的钢刀作为指引,从一开始到现在,这些人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

就当阿拉提姆尔在脑海中火速盘算的时候,宿营地里的哀号声愈来愈响,不用看都知道,那是匪徒们正在残忍地杀害波斯商队的同伴们。身后的熊熊火光已经把面前的荒漠照得雪亮,阿拉提姆尔的眼睛有些发花,越过紧紧包围着他二人的匪徒,可以看见其后是站得整整齐齐的高头大马,马上的黑衣骑士们身披铁甲,背负硬弩,在火光的映衬之下,全身上下闪耀出银色的光辉。

“怎么办?”萨必勒在他的背后嘶声狂呼,其他人的哀号声已经渐渐平息下去,只有血水沿着沙石向他们的脚下流淌过来。从帐篷后面又传来骆驼混乱的叫声,一定是部分土匪去劫夺他们的货物和驼队了。阿拉提姆尔跺脚狂喊着:“不!”他的心血、他的财富、他的梦想,就在顷刻之间毁灭殆尽!

阿拉提姆尔想到了逃!很显然,要从面前的这群劫匪手中抢回财物是不可能的,但他还不愿意就此死去。他朝身后的萨必勒高喊:“杀出去!”

两人依然背向而立,一起扑向围着他们的人群。困兽之斗何其惨烈,阿拉提姆尔和萨必勒杀红了双眼,为了挣出条性命浴血搏斗。他们的身边很快倒下多具尸体,包围圈真的被突出了个小小的缺口,两人撒开双腿,往大漠的深处夺命狂奔。

匪徒们并不急着追赶,居中一匹马上的骑士,似乎是整个匪帮的首领。黑色蒙面布后的双眼闪着冷峻甚至嘲讽的光芒,他镇静地看着在大漠上飞奔的两人,估摸着距离差不多了,才轻轻一挥手,两头早已等得不耐烦的獒犬从队伍中一跃而出,漆黑的身影在夜幕中宛如鬼魅闪过,转眼已追到逃跑的两人身后。獒犬的口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猛扑过去,萨必勒猝不及防被扑倒在地,脖子立刻被咬断。

阿拉提姆尔已经疯狂,他翻手一刀,正砍在高高跳起的獒犬的前腿上,那畜生哀号着翻滚在地,阿拉提姆尔继续狂奔,突然听到耳边有弓箭振动空气的声响,他仰起脸,空洞的双眼盯向夜空中的繁星,那是波斯美女镶嵌在额头的宝石吧?阿拉提姆尔听见自己的喉咙里面发出咯咯的声音,低下头,只见一支箭头从自己的脖子前端伸出来,上面还染着淡淡的一缕鲜红。阿拉提姆尔仰面倒了下去,双目依然瞪得圆圆的,似乎还在憧憬着美好的中原大地,和那只差一步就可以得到的金钱、享受和满足。

匪帮首领催马上前,将手中的弓仍然背到身后,绕着阿拉提姆尔的尸体转了一圈,示意手下拔下插在尸体上的箭镞,这才向天空一连发出三支火箭,长长的唿哨声在荒漠上空久久回荡。

片刻之后,荒漠重新回到死一般的寂静。过了一会儿,天空中开始飘起鹅毛大雪,狂风呼啸,卷起漫天遍野的雪和沙,帐篷烧成的残片在空中飞舞,很快便被吹散。白雪和黄沙合力将遍地的猩红遮盖,近百具波斯商人的尸体眼看着也要湮没在无尽的沙堆之下,只待若干年后,由过路的人们来发现他们的森森白骨。骆驼和满载货物的车辆早已无影无踪,和那队匪徒一样,仿佛永远消失在了荒漠的尽头。

又过了许久,狂风渐歇,暴雪初缓,荒原之上又出了点点跳动的火光,小小的一支人马顶着风雪艰难前行,终于来到了波斯商队驻扎的营地。从外表看,他们和先前的那帮匪徒十分相似,同样的黑衣铁甲,骏马硬弩,只是脸上遮着的不是黑布,而是一色狼型的青铜面具,从他们小心翼翼的步履,亦步亦趋的神态来看,这应该是另外一队人。

靠近营地,只见沙雪之下,横躺着一具具的尸首,还没来得及被彻底掩埋。帐篷的毛毡全部烧尽吹散了,只有数根用来固定的铁架,被烧得弯折下来,依然不甘地竖立着。新来的这帮人仔细查看着杀戮的现场,各个面色凝重,神情悚然。他们默默无语地搜索着沙地上残余的物件:波斯兵刃、车具和其他行装……他们将这些物件留在原地,只是小心地在旁边插上铁棍,棍头均系上红色的丝带,作为记号。

很快,整个营地都被搜索了一遍。一名身姿轻盈矫健的红衣骑士领着众人面朝营地,以手抚胸,低头默祷了片刻,这才飞身上马,带队驶离。红衣首领走在全队之前,率马刚跑出几十步,就发现了阿拉提姆尔的尸体。首领示意全队暂停,下马翻看阿拉提姆尔的尸身,也许是他的服饰证明了身份,那首领低头沉吟片刻,手一扬,身边的两名手下立即担起尸体,将它搁在马车上。

一路之上,这一小队人马隔一段路就插下铁棍,在荒原之上密密地布下线索。走着走着,遥远的天际那头,浓重的乌云背后白光初现,大漠上的黎明就要到来了。面对着天边的微弱曙光,首领将脸上的面具扯落,浓密的栗色长发随之披散下来,长长的睫毛下,一双如碧潭般幽深的绿色眸子,在若明若暗的光线中折射出如诗的神韵。这是张只属于青春少女的姣好面容,即使是酷寒和风沙,也无法夺去她那摄人魂魄的美丽。

碧绿的星眸迅速地掠过眼前绵延的沙丘,少女的脸上浮起坚定和决绝的神情,清朗的嗓音在荒漠上激起悠远的回声:“加紧赶路,明天一定要到达庭州!”

“是!”马队风驰电掣般地在大漠上奔跑起来,身后的沙海上留下长串的足迹。

第三天晚上酉时刚过,庭州刺史兼瀚海军军使的钱归南大人结束了一天的公务,在后堂里换下官袍,喝了口茶,叫人备好车马,打算去吃晚饭。马车停在刺史府的后门旁,钱归南匆匆走出来,刚要抬腿往车上迈,冷不丁车后蹿出一个人来,口中还大声嚷着:“刺史大人,刺史大人!”

钱归南受惊不小,猛地朝后一退,他的贴身护卫王迁跳上前去,正要拔剑刺向来人,再定睛一看,连忙收势,一边不停地跺着脚叫:“咳,武逊!怎么又是你?”

这个叫武逊的人站定在钱归南的面前,恭恭敬敬地抱拳施礼,口称:“庭州瀚海军,沙陀团校尉武逊,见过刺史大人。”

“原来是武校尉。”钱归南捋捋胡须,打量面前这个五短身材的壮年汉子,黑色的校尉军服已被沙尘染得泛灰发黄,头顶上的军帽耷拉着,也是同样的颜色,满面风尘,连鬓的络腮胡须都黏成一团一团了。这个样子只能证明,他刚刚从大漠中奔波而来。

钱归南强压住心中的憎恨,在脸上堆起笑容,亲切地道:“武校尉,瞧你这风尘仆仆的,累坏了吧?还不快回瀚海军部去休息?还没吃过晚饭吧?可别饿坏了……我也正要去吃饭呢。王迁啊,快快上马,还耽搁什么?”说着,他再次往马车上迈腿。

谁知那武逊竟抢身上前,一把扯住了钱归南的袍袖。钱归南的脸色骤变,眼睛中闪过隐约可见的凶光,但马上又换上副笑眯眯的神情,故作惊讶地问:“武校尉,你有什么急事吗?”一边说着,一边就要腾出手来,可武逊却不理他这一套,紧紧揪着钱归南的袍袖就是不放。

王迁看着不像话,也上前来扯武逊的手,嘴里低声呵斥道:“武校尉,你这算是什么样子,还不快退后!”

王迁官拜六品上的瀚海军府果毅都尉,又是给四品的庭州刺史做护卫,平日里哪里会把武逊这样的七品小校尉放在眼里。可偏偏这武逊是庭州出了名的愣头青,小小的一个校尉却爱多管闲事,什么都要过问,为人又特别耿直忠正,只要看见不平不公的事情,或者是对庭州官府的作为有些微不满,一概仗义执言,据理力争,不闹个一清二楚绝不罢休。就因为他从来都是为公不为私,所以平日里没大没小的,庭州官府和瀚海军上上下下还都拿他没什么办法。当然了,武逊因为自己的这种为人,在庭州从军二十载,大小军功立过不少,至今却仍然只当着个团级小校尉。

武逊甩开王迁的手,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直勾勾瞪着钱归南,大声嚷着:“钱大人,刺史大人!我都向您禀报过多少遍了,沙陀碛里有土匪,可您就是不相信!现在又出事了!”

钱归南皱起眉头:“武校尉,你又道听途说到什么了?我说过,不要捕风捉影。”

武逊更急了,黑色的脸膛涨得通红,几乎已经在吼:“钱大人!我不是捕风捉影,就在前日凌晨,大漠里又发生了一起土匪劫夺波斯商队的惨案!足足百余人的商队被屠杀啊,骆驼和货物均遭劫,现场真是惨不忍睹!”

钱归南打了个寒战,缩起脖子道:“武校尉,不要这么激动嘛。你说得这么绘声绘色,难道是你亲眼见到?”

武逊愣了愣,答道:“倒没有亲眼所见,但我这两天已去大漠深处查看过,那百来具波斯商人的尸体总不会是假的吧?”

钱归南又是一哆嗦,脸色变得煞白,呆呆地瞪着武逊,嘴里念叨着:“百来具波斯商人的尸体?”

“是啊!钱大人,武逊今日带着小队人马深入到沙陀碛中心,就是在那里发现了这个波斯商队,尸体还很新,不会早于前日被杀,帐篷都被烧光了,有拴骆驼的桩子和车具,但是没见到驼队和货物,一定是被贼人劫走了!”

钱归南的脸色愈来愈白,身体都开始摇晃起来,王迁连忙近身搀住他的胳膊,就听到刺史大人在喃喃自语:“太可怕了,太可怕了。难道沙陀碛真的有匪帮?不,这不可能……”

武逊急道:“钱大人,武逊请钱大人下令,明天就派瀚海军的大队进入沙陀碛,沿途设哨,一方面彻查波斯商队遇袭的案子,一方面也防范后续的商队再度遇害,武逊愿带一队!”

钱归南闻言木愣愣地看着武逊,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好像变傻了。

“钱大人,钱大人!”王迁一迭声地叫唤,这钱大人才如梦方醒,抖抖索索地又要往马车上去。

武逊怎么肯放过他,索性拦在车门前,大声叫嚷:“钱大人,您倒是说句明白话啊,这么大的事情到底该怎么办?”

王迁忍无可忍,一边推搡着武逊,一边厉声呵斥:“武逊,你疯了吗!你这是以下犯上,你知不知道?你一个校尉,有什么权力命令钱大人?还不给我滚开!”

说着,他一使眼色,身边的几个部下一拥而上,把武逊连推带拉地往旁边赶,武逊还是不依不饶,拼命地挣扎,冲钱归南喊着:“钱大人!沙陀碛中土匪横行,这几年来已经伤害了许多过往商队,逼得西域行商都不敢选择这条北线入大周。更有甚者,干脆纷纷绕道东突厥境内,使得咱大周境内经北庭入甘、伊、沙州的线路形同虚设!这不仅大大有损我天朝威严,也令大周白白流失了许多西域行商带来的财富!更别说那么多无辜之人枉死于大漠之中!钱大人,您身为庭州刺史,难道就对这一切不闻不问吗?”

“武逊,你越说越不像话了!快把他给我抓起来,押去瀚海军大营,以犯上作乱论处!”王迁气急败坏地喊,那几个部下就要动手绑武逊。可武逊随身也带着一小队,看到长官被擒,也都连呼带喝地拥过来,刺史府后面的僻静小巷内,顿时乱作一团。

钱归南气得全身都哆嗦起来,勉强抬高声音大叫:“住手!都给我住手!”

总算大家还慑于刺史的身份,暂时停止了打闹,一齐瞧着钱归南,等他发话。钱归南摇摇晃晃地走到武逊面前,有气无力地问:“武逊啊,你老是声称大漠中有匪徒,可本官从来也没见你拿出过任何人证物证啊?本官这里也没有接到过商队的报案,你这不是在无理取闹吗?”

武逊咬牙道:“钱大人,武逊所说的句句都是实情。怎奈匪徒们行事狡诈,又兼大漠风沙遍布,往往很难找到被害商队的痕迹,何况匪徒们每次都赶尽杀绝,故而连报案的人都找不到。可是……钱大人,这次武逊在沙陀碛找到了波斯商人的尸首,这就是最好的证据!”说着,他向部下示意,几个人赶紧从一辆马车上抬下个死人,往钱归南等人的面前一扔,正是阿拉提姆尔的尸体!

钱归南本已脸色泛白,摇摇欲坠,再一见到个死人,立即眼睛上翻,喉咙里咕噜作响,仰着就往后倒去。王迁眼明手快将他扶住,连连抚弄他的胸口。半晌,钱大人才悠悠缓转过来,靠在王迁的身上,半死不活地说:“武、武逊啊……本官身体不适、不适,要回家休息,休息……你说的事情,本官……知道了,待本官与众人商量以后,再做打算……”

王迁把钱归南扶上马车,武逊还想说话,王迁朝他一瞪眼:“刺史大人都这样了,你还想怎样?”

武逊愤愤然地抿着嘴唇,虽然万般不情愿,也只得无奈地往后退去。钱归南坐到车内,还掀起车帘,嘱咐道:“武校尉,把、把这死人送入刺史衙门停尸房……别、别惊扰了百姓。”

马车启动,慌慌张张地驶出小巷。这时,坐在车头的王迁才回头朝车内问:“钱大人,咱们是回家呢,还是去……”

车内传来钱归南阴冷镇定的声音:“今天就算了,直接回家吧!”

刺史府门前,武逊呆呆地望着钱归南的马车扬长而去,部下凑上来问:“武校尉,这尸首?”

“送去停尸房!”武逊大喝,紧接着发出声长长的叹息。

半个多时辰后,在距离庭州刺史府三条街的一个食铺里,武逊带着三五个最亲近的手下,喝开了闷酒。几个人围坐在油腻腻的木桌旁,单腿搁在长凳之上,捋起袖子来猜了好一阵子拳,喝下足足两大坛子酒,武逊依然觉得胸中郁闷异常。

天上已繁星点点,大漠夜晚的狂风到庭州城内便减缓了许多,可也还是刮得街面上飞沙走石,昏黑一片。百姓早就关门闭户躲回家中,行商走卒则三三两两聚集于饭铺酒肆或客栈之中,庭州这个如同塞外绿洲的大城镇,在冬夜里面也是一番肃杀之象,完全没有了白天的繁华和多姿。

武逊有点醉了,他端起酒杯,大着舌头抱怨起来:“娘的!老子真是受够了!什么狗屁刺史,看见个死人都会晕,比女人还不如!这种人,干脆回家奶孩子去吧!”

几个手下爆出一阵醉醺醺的大笑。其中一个借着酒意,口没遮拦地嚷道:“武校尉,你是条好汉!兄弟们佩服你!不像别的那些官老爷,一个个除了捞钱玩女人,正经事一件都不干!”

另一个手下连忙摆手:“小心祸从口出!咱们武校尉已经是庭州城里有名的刺头了,你没见多少大老爷把武校尉当成眼中钉肉中刺,想找把柄还来不及呢!可不能再给武校尉惹麻烦!”

“哗啦!”

武逊将手中的酒杯摔碎在地上,红着眼睛叫道:“娘的!惹麻烦又如何?我武逊什么时候怕过麻烦?要抓我的把柄?我行得正坐得端,一心一意为了大周,为了朝廷,别说是庭州官府,就是……唔,就是圣上来过问,我也不怕!”

“武校尉的为人,兄弟们最清楚了。可武校尉你的这番苦心,又有谁理会啊!”手下中一个看似清醒点的接口道,“看大哥你混到今天,还只混个校尉,那个王迁,什么东西!论功夫论人品论才干,哪一样比得过你武大哥,可人家就是会溜须拍马,会做人。这不,都成了正六品上的果毅都尉了,成天跟在刺史大人身边,眼睛都快翻到天上去了!武校尉,兄弟们实在是为你不平啊!”

武逊冷笑一声:“王迁那种小人,我本就不屑与之为伍。可恨的是我武逊空有一腔报国热忱,每每总被这些奸佞之徒所误!就像这次沙陀碛闹匪患,我都说了整整三年了!庭州官府竟完全不予理睬,偌大一个瀚海军驻扎在此,每天就是白吃白喝,空空耗费朝廷的军饷,却置边疆商路的治安于不顾,眼看着这三年来,进入庭州的商队越来越少,北庭地区的商运一天比一天萧条,我的心痛啊!”武逊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桌上,碗碟杯筷跟着响成一片,仿佛也在为他鸣冤。

众人沉默了,又都低头灌下几杯酒,坐在武逊身边的一人道:“武校尉,刺史大人这回该认真办一办沙陀碛土匪的案子了吧?过去总说咱们空口无凭,今天都把尸首扔他面前了,难道他还能继续对我们打哈哈?”

武逊面色阴沉,紧锁眉头不说话。这手下又想了想,凑到武逊面前,压低声音道:“武校尉,兄弟一直都不明白,刺史大人为什么对沙陀碛的匪患这么忌讳?既不肯追究也不许咱们提,会不会有什么猫腻啊?”

他话音未落,武逊突然从凳子上一跃而起,猛地蹿到近旁的桌前,对桌边的人厉声大喝:“什么人?为什么要偷听我们的谈话?”

那人并不慌乱,淡淡地看了武逊一眼,便调开目光,仍然安静地坐着。武逊等了片刻,见他丝毫没有回答自己的意思,不禁又气又恼,举手猛拍桌面,吼道:“本校尉和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那人这才抬起头,凌厉的目光直逼过来,双方眼神交错,虽然只是一瞬,竟让武逊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那人慢悠悠地开口了:“你是在和我说话?有事吗?”嗓音很低沉,略带沙哑。

武逊被此人既内敛又犀利的气势震慑得愣了一愣,待回过神来仔细打量,心中不禁一惊,却见他身上竟穿着整套校尉军服,仪容整肃,坐姿笔挺,完全是军人的气质。武逊方才只是感觉这人一直在注意倾听自己的谈话,担心来者不善,所以才跳过来逼问对方。现在留意到这人的神情和举止,绝非平常百姓所能有的气派,更兼这身和自己一般无二的军服,不由从心底里感到纳罕。武逊在庭州从军近二十年,对瀚海军的情况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因此能够断定这人绝对不是本地人,也绝不属于瀚海军。

武逊想到这里,清清嗓子,努力克制住胸中翻腾的酒意,打起官腔:“嗯,本校尉说的就是你。你,什么人?我怎么从来没见过?打哪儿来啊?来干什么?”

那人微微眯起眼睛,嘴角浮起一抹嘲讽的微笑,平淡地回答:“校尉大人,你问我这些,是在执行公务吗?”

“当然是执行公务!”武逊郑重地回答,再一看,才发现对方一直稳稳地端坐,自己反倒站着,连忙一屁股坐到凳子上。

那人观察着武逊的举止,眼中闪过戏谑的光芒,待武逊坐定后,才闲闲地道:“既然是执行公务,为什么还在此聚众酗酒呢?”

武逊顿时语塞,恼羞成怒道:“这……你管不着!”

那人微微一笑:“那你也管不着我。”

武逊勃然大怒,指着那人的鼻子大叫:“放屁!爷爷我今天还管定了!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还穿着校尉军服?为什么我从来没在瀚海军见过你?快把官凭路引呈给我看,如若不然,爷爷我立即将你收监!”

那人就像根本没听到武逊的话,回头扬声叫道:“伙计,我要的酒菜都做好了吗?”

店伙计提着几个冒着热气的纸包和一个小酒坛子,跑过来放在桌上,点头哈腰地道:“都,都好了。”

那人点点头,往桌上扔下些钱币,提起纸包和酒壶,起身就朝门外走去。武逊气得眼前都冒出了金星,跳起来跺着脚嚷:“弟兄们,给我拦住他!”

他带来的那干人等早已看得火冒三丈,此时呼啦啦便堵在了那人的面前,一个个横眉立目,咬牙切齿。

那人停下脚步,直视着武逊,一字一句地道:“我说过了,如果你是在执行公务,我一定会回答你的问题。但你聚众酗酒,肆意谩骂,根本就没有执行公务的规矩,所以你最好还是让我走。”

“你、你!”武逊气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干脆一挥手,众人朝那人就拥过去。那人往后一让,身形快如闪电,众人根本来不及看清他的动作,两条长凳一左一右扑面飞来,众人躲闪不及,纷纷被长凳砸倒。武逊还要抢前进攻,刚刚才从腰间拔出长刀,就觉右手臂一阵锐痛,长刀脱手落地,后背上又被猛击一掌,武逊本已醉得脚步虚浮,连冲数步,往前扑倒在其他人的身上。

满地的叫骂喊痛声乱作一团。等这些醉鬼蒙头蒙脑地从地上爬起来,哪里还能找得见那人的身影。食肆外黑黢黢的街道上空,再度白雪飘飞,冬夜无边无际,寂寥深邃。

等袁从英冒着风雪,回到庭州官府开设的馆驿时,韩斌已经趴在门边眼巴巴地等了好久。袁从英把带回来的酒菜放到桌上,轻轻拍着韩斌的脑袋,笑着说:“等急了吧,是我不好,回来晚了。”

韩斌嘴里塞满吃食,含含糊糊地回答:“嗯,饿死了!哥哥,外面的雪下得好大吧,我都担心死你了呢。”

“担心我?你这个小机灵鬼,我还用不着你来担心。”袁从英说着,转头看看横躺在榻上的狄景晖,问,“怎么不想吃?看样子你还不饿?”

狄景晖闭着眼睛,大大咧咧地回答:“不饿?哼,被你锁在屋子里面一整天,就靠点凉水和碎饼度日,我已经半死不活了,起不来了!”

袁从英轻哼一声:“行啊,那样也好,我买的酒不多,刚够一个人喝。”

“酒?”狄景晖从床上一跃而起,往桌前一坐,两眼放光地凑在酒坛子前深深地吸了口气,叹道,“唉,一个多月都没闻到这股子清香了。”

袁从英满斟了两杯酒,和狄景晖各自干杯,两人接着痛饮了好几杯,狄景晖畅快地鼓掌:“咳!从去年十一月到现在,整整三个月都在寒风暴雪里赶路,我这辈子都没过过这么长的冬天,全身上下都快给冻住了。还亏得有这些酒啊,才算能暖暖心肝。”他看了看袁从英,笑道,“你今天好兴致啊,居然想到买酒?事情办得很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