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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从英尚未作答,营房门被猛地推开,两名兵卒入内禀报:“武校尉,吕……队正的尸首现放置在营房外,请武校尉示下,该如何处置?”

武逊听到吕嘉的名字,一时间百感交集,虽然此人残忍狡诈,欲以极其卑鄙的手段置自己于死地,但毕竟是多年瀚海军的同僚,想到今日居然同袍相残,心中的悲怆之情远远超过了刻骨的仇恨。武逊挥了挥手:“先找个空营房搁下,把尸首整理干净……再说吧。”

“是!”两兵卒得令欲退,袁从英站起身来:“吕队正身上还有样东西,我去取来。”说着,便随二人出去。

潘大忠和武逊面面相觑,眨眼间袁从英又回来了,把手里捏着的东西往桌上一搁,“当啷”一声,只见一块宛如琉璃碎片样的东西裹在猩红的血色之中。

“这是什么?”武逊和潘大忠同时伸出脑袋,瞪着这东西发愣。

“就是这东西要了吕嘉的命,也救了我们大家。”袁从英坐下来,捡起那块东西来仔细擦拭,血色除尽,武逊和潘大忠才看出它通体透明无色,不大,有棱有角,看着边缘十分锐利。袁从英朝韩斌招招手:“来,还给你。小心收好。”

韩斌跑来接过那东西,潘大忠百思不得其解:“袁校尉,你说是这东西要了吕嘉的命?”

袁从英点点头:“刚才我是从吕嘉的咽喉上把它取下来的。”

“啊?原来你方才奇袭吕嘉,用的就是这个……暗器?”

袁从英笑了笑:“割破绑缚我的绳索,靠的也是它。不过它不是什么暗器,只是斌儿的一件玩意儿。他平常没事就拿着玩,我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来的。”

武逊长吁口气道:“用件小孩的玩意儿都能杀敌,袁校尉,武逊可算是见识到你的本领了。不过你那会儿佯作无奈,束手就缚时,是不是也该先给我和老潘通个气,害得我们两个都以为真没辙了呢!”

老潘附和:“是啊,袁校尉,你可把我们也骗了。”

袁从英摇了摇头,正色道:“二位在那么危急的情势之下,仍然舍身相助,从英感佩。不过我并没有骗你们,当时我自己也以为没有希望了。”

“可是……”

袁从英指了指韩斌,轻声道:“这东西一直都在他的身上,我并没有拿。如果不是吕嘉突然放的那两箭,我就没有机会与狄景晖会合,而这东西是狄景晖中箭倒地时才从斌儿那里悄悄取来,然后又趁我去搀扶他之际,转到我的手里的。所以说,最终害死吕嘉的其实还是他自己。”

“原来如此。”武逊和潘大忠此时方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千钧一发的转机,虽看似偶然,却仍暗合了恶有恶报的因果,吕嘉终于还是死在了他自己的恶念之下。

那边蒙丹搀扶着狄景晖躺到榻上,又端了热水给他喝。狄景晖被她温柔细心地照顾着,心里千头万绪的,再看到蒙丹那双关注的碧眼,更觉悲喜交加,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便干脆闭上眼睛装睡。蒙丹只当他负伤不适,也不敢打搅他休息,在榻边坐了坐,就打算离开。她走过桌边,看武逊三人还聊得起劲,便浅笑盈盈道:“那边伤者都睡了。刚才我好像听到有人说要休息的,怎么还说个不停啊?”

“啊!”武逊和潘大忠相视一笑,忙道,“是啊,是啊,一说起来又忘了。”

潘大忠道:“武校尉,您的营房我已经让人准备好了。就在近旁,这间营房最大,要不然就先让袁校尉和狄公子,还有小孩儿在此安歇,你看可好?”

武逊点头:“嗯,这样很好。我也困得不行了,必须要睡一觉。咳,几个晚上没合眼,直到现在眼前还是一对一对的绿光,晃来晃去……噢,潘火长,等风暴停了,让人去清理那些狼尸,把狼皮剥了,狼肉取回来腌上,今晚我请伊柏泰的弟兄们,还有蒙丹公主的骑兵队好好吃上一顿!”

武逊、潘大忠和蒙丹先后离开了。韩斌跑到桌旁,一下抱住袁从英,把头埋在他的怀里。袁从英抬起左手摸摸他的脑袋,轻声问:“今天吓坏了吧?都怪我,没有照顾好你。”

韩斌不说话,眨了眨眼睛,就去抓他的右手。袁从英摊开右手,满手的血污,原来为了不让吕嘉发现,他把那块锋利的“暗器”紧捏在右手中,手掌心早被扎得一片狼藉。

“去拿点水来。”

“噢!”桌上的罐子里就盛着清水,韩斌倒了点在袁从英的右手上,替他清理伤口。他为袁从英做这类事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所以干起来十分熟练。洗干净伤口,韩斌又去榻上拿蒙丹留下的白色布条,刚抽出一条,狄景晖也从榻上坐起来,把身边的小银药盒递给韩斌:“这伤药你也给他上一点儿吧。”

“我不用这个。”袁从英从韩斌手中接过药盒,放回桌上,示意韩斌直接给自己包扎。

狄景晖走到桌边坐下,一边把玩那小银药盒,一边问:“为什么不用伤药?”

“就剩这么多,省点用吧。”

狄景晖把盒子往桌上一搁,啼笑皆非地看着袁从英:“药还要省着用?你也太……”他不由分说在袁从英的手掌上撒了点药粉,才让韩斌包起来。

袁从英朝他挑了挑眉毛:“怎么了,伤者不睡了?”

狄景晖有些尴尬,支吾道:“刚睡了一会儿,翻身碰到伤口,疼醒了。”

袁从英也不揭穿他,只是淡淡道:“今天多亏了你,谢谢。”

狄景晖撇了撇嘴:“狗急了还跳墙呢,这算不上什么。说实话,一路上被你像小孩子一样照顾着保护着,我实在是难受得不行。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谁叫自己不争气,过去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现在才发现,离开了商事学问,我居然百无一用。”

袁从英笑了笑:“可你今天救了我们大家。”

狄景晖慨然叹息:“救了大家的是你,我只是自救罢了。我不是英雄,我也不想做英雄。像你这样,太累!”

说着,狄景晖把那小银药盒递还给袁从英,笑道:“这可是个贵重的物件,是不是皇帝赏赐给你的?”

“很贵重吗?”袁从英仔细瞧了瞧那盒子,“我倒从来没注意过。怎么贵重?”

狄景晖没好气地道:“什么好东西给你都白搭!”他指着盒盖,“你看这盒盖中心是透雕的十字形花瓣,还涂了金,整个银盒周边都是镶金的花纹,这样的雕刻和镀金的手艺,只有御用的药盒上才有,偶尔皇帝也赏赐给最宠信的朝臣,民间是不许用的。此外,这药盒的盒盖盒身契合得特别好,就算掉到水里也不会漏!”

袁从英这才了然,自嘲地道:“原来如此……哼,其实我最怕看见这个盒子,每次用到它都是狼狈不堪的时候,实在没有心情去鉴赏它的好处。不过,这盒子不是圣上赏的,是大人给我的。”

狄景晖意味深长地点头:“那肯定也是圣上赏赐给我爹,他又给了你的。”紧接着,他又笑道,“呦,没想到你居然也会说出怕这个字,我还以为你真的无所畏惧呢。”

袁从英摇头叹息,沉思了片刻,才道:“没有人会无所畏惧。实话告诉你,自从咱们跟着武逊进入沙陀碛的那天开始,我就一直在怕,特别是那天晚上发现快没水的时候,还有今天吕嘉朝你们射箭的时候……”

狄景晖听得愣了愣,接着又释然:“现在可以不用怕了吧?”

袁从英紧锁双眉:“暂时可以喘口气吧。我也说不好,伊柏泰里面一定还藏着许多秘密,甚至杀机。我的感觉并不太好。”

狄景晖注意看了看袁从英的神色,轻松地笑起来:“咳,你也别太担心。我想,一时半会儿应该没事的。说来说去,咱们应该算吉人自有天相。”

“但愿如此。”

韩斌给袁从英包扎好了伤口,从桌上捡起银药盒来玩,狄景晖想起来什么,指指盒子道:“哦,这伤药用光了也没关系,咱们可以去庭州自己找药材来研配,这个我倒会,保证比皇帝的药还好用。”

袁从英点点头,轻轻搂过韩斌的肩膀,正色道:“我现在非常后悔带上你这小子,当初真应该把你留在洛阳。”

韩斌挣脱袁从英的怀抱,满不在乎地冲他吐了吐舌头。

袁从英一皱眉:“我是说真的,过几天我想办法把你送回去。”

韩斌在桌上撑起脑袋盯着他看了会儿,才斩钉截铁地说:“不,我不走!你没有我是不行的!”

狄景晖哈哈一笑,劝道:“好了,废话少说,先各自睡觉,等睡醒了再讨论谁没谁不行吧!”

傍晚过后,风暴终于停歇了下来。

武逊酣睡了整个下午,醒来后又痛痛快快地吃了顿泡馍,喝了几大碗羊奶。毕竟是身体底子厚实的人,他此刻感觉很不错,体力基本复原了。距离吃晚饭还有一段时间,伊柏泰营盘里面静悄悄的,经过了上午的风云突变,大家此时似乎都还未彻底回过味来,仍在伺伏中盘算和等待着什么。

武逊独自一人离开营房,围着木墙慢慢转悠着。伊柏泰这个地方与世隔绝,荒僻独立,就连武逊这样老资格的瀚海军官,以前都只来过伊柏泰两三回,而且从来没有深入过内部。四天前吕嘉接待武逊时,推三阻四地只带他看了外部的营房,今天,武逊自己也对木墙内的一切充满了好奇。吕嘉死了,可他的阴影并没有散去,这里的一切都残留着他在此经营多年的印迹,武逊知道,要想真正地接管伊柏泰,并把它改造成剿匪的基地,自己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

埋头想着,武逊沿木墙转了个弯,差点一头撞上迎面而来的人。那人轻捷地闪过身,招呼道:“武校尉。”

武逊抬头一看,袁从英正微笑着向他抱拳行礼。

“啊,是袁校尉。”武逊赶忙回礼,脸上却掩饰不住尴尬之色。自狼群中被袁从英搭救之后,他们一直处于危急的状态中,武逊始终没来得及向袁从英正式道谢,同样也没有为自己将袁从英他们抛在大漠中的行为做出解释,此刻二人突然两两相对,武逊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袁校尉,怎么不在营房里休息?”武逊定定神,随口寒暄了一句。

“已经休息过了。”袁从英的回答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

武逊“哦”了一声,又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了,看着袁从英还是一脸淡然地站在面前,武逊心里不禁懊恼起来,脾气上涌,索性直奔主题:“袁校尉,武逊给你赔罪了!”他不看对方的表情,继续急匆匆地道,“武逊把袁校尉和狄公子你们留在阿苏古尔河畔,实在是顾虑伊柏泰的情势凶险,怕有你们跟随在一起,不好控制局面所以才出此下策。此后武逊被困狼群,自顾不暇,虽非故意但也牵连你们遇险,实非武逊本意。还望袁校尉大人大量,不要放在心上才是!”一段话说完,武逊长吁口气,直视着袁从英抱拳致意。

袁从英淡淡一笑,平静地说道:“武校尉,你过虑了,事情既已过去,就不必再提。经此一役,今后你我二人更要以诚相见,方能在伊柏泰通力合作,完成剿匪之任。”

“那是自然!”武逊大声称是,心里却忍不住嘀咕,这个袁从英怎么连客气都不客气一下,说起话来也太厉害了吧。好歹,我武逊还是正职啊!想到这里,武逊的脸上又有点儿阴云密布了。

武逊尚在心中颠来倒去地思量着,袁从英抬头望向高高的木围墙,连排的墙顶上密布的刀尖如犬牙交错,黄昏的日光砸碎在各个高低不平的锋刃之上,飞溅出点点金珠。

袁从英扭头问武逊:“武校尉,我们何时入狱内检视?”

武逊沉着脸回答道:“不急。今天晚了,入夜大家还要好好欢聚一次。我已吩咐过潘火长,明日便带你我进到监狱内部察看。在四个火长中,潘火长年岁最长,在伊柏泰服役多年,亦是主事,监狱里的一切事务他是最熟悉的。”

“哦,如此甚好。”袁从英答应了一句,扭回头来盯着武逊,突然问道,“武校尉,潘火长与吕嘉有什么过节吗?”

“啊?”武逊一愣,“这……我不太清楚。”想了想,又觉得奇怪,便追问,“袁校尉何来此问?”

袁从英平静地回答:“没什么。昨天他冒险带我去救你,我十分意外,便问他原因。他只说他对吕嘉恨之入骨,想靠你我之力除去吕嘉。”

“原来如此。”武逊思忖着道,“我只知道潘大忠过去曾经是庭州刺史钱归南的家奴,后来不知怎么得罪了钱刺史,就被遣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了。至于他如何与吕嘉结仇,恐怕还要找他自己细问。”见袁从英沉默不语,武逊忍不住又添了一句,“袁校尉,吕嘉残暴淫虐,此地的编外队上下对他早就心怀不满。这几日看到他加害我……与你们,潘火长出于正义,伸手相助也在情理之中吧。”话音之间,似乎有些愤愤然。

袁从英眉尖微挑,注意地朝武逊看了一眼,其实他非常了解对方的感受,却懒得去迁就。从除掉吕嘉进入伊柏泰之后,心情稍有放松,长久以来的疲乏和郁积的伤痛就一齐袭来,下午他只敢略微躺了一会儿就起身走动,否则他恐怕真的要起不来了。他现在只想说必须说的话,做必须做的事情,对别的就无心也无力去多顾及。经过这段时间,袁从英对武逊的为人已经很有把握,知道他是大局为重的耿直之人,只要假以时日,双方定能肝胆相照,因此从现在起就对武逊免了一切虚礼和客套。

武逊却只觉得袁从英太过冷淡傲慢,脸上有些挂不住,就道了声:“袁校尉,没事就先休息去吧。”转身要走,袁从英又把他叫住了:“武校尉,请留步。”

武逊有些不耐烦:“还有什么事?”

袁从英跨前一步,微笑着道:“武校尉是否还记得我向你讨要兵刃?”

武逊一愣:“记得……怎么,你还要?”

袁从英点了点头:“武校尉,你都看见了,我真的没有兵刃。射杀狼群用的弓还是向蒙丹公主借的,今天晚上我就打算还给她。所以,还得麻烦武校尉给我找件兵器,普通的钢刀就可以了。”

“这……”武逊此刻真是尴尬极了,他嚅嗫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袁校尉,实话告诉你吧,刺史大人给我准备的那些兵械,全是破烂锈损的东西,根本不堪一用。你要兵刃的话,要不然晚上我和潘火长说一说,再想想办法。”

袁从英眼中锋芒一闪,追问道:“可是武校尉,伊柏泰编外队官兵所有的兵械都是极好的。我方才已经大致看过了,这里所用的装备即使在亲勋的十六卫禁军中都算得上数一数二,武校尉为什么还要请刺史大人为编外队准备军械?”

武逊闻言大惊,他阴沉着脸仔细回想着这几天的所见,袁从英所说非虚。一直以来,瀚海军上下都知道,编外队是吕嘉为了管理伊柏泰这个大监狱而奉命组建的。除了队正和火长几名军官之外,其余队员都是当地招募的牧民和轻罪囚徒。由于不算瀚海军的正式编制,士兵无法领取军饷,也没有正规的兵械和坐骑,只靠着钱归南每年划拨过去的很少一些款项维持。所以此次钱归南让武逊来伊柏泰,武逊就料定这里缺少必需的辎重,才要早作准备。可这几天来的经历却让他见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伊柏泰。吕嘉的编外队虽然人员混杂,杀伐无度,不像正规的军队而更像一个匪帮,但他们的甲胄、兵刃,甚至坐骑无一不精,比庭州驻扎的瀚海军还要强,这一点确实大大出乎武逊的所料。

想来想去,武逊觉得还需要对此好好调查一番,便对袁从英道:“袁校尉,伊柏泰编外队的辎重情况,我也不清楚。咱们还是明天找潘火长一起盘问吧,到时候再为袁校尉找一样合手的兵刃,你看如何?”

袁从英点头称是。此时天色已晚,营盘外人声渐起,开始点燃篝火了。

这时潘火长兴冲冲跑了过来,高声喊道:“武校尉,袁校尉,你们都在这里啊。营盘前野灶全搭好了,弟兄们饿了,都眼巴巴地等着呢,是不是该开席啦?”

武逊哈哈大笑道:“好啊,好啊。潘火长,你去招呼兄弟们!袁校尉,你我去请蒙丹公主吧!”

莽莽荒漠,炊烟直上。冲天而起的熊熊篝火,仿佛欲与天上悬挂的点点繁星争辉。灿烂的星河蜿蜒流转间,托出一轮澄莹的明月,将亘古不变的玉颜晴光自苍穹洒向大地。在极目的远端,黑色云雾缭绕的深处,月光映出雪山冰峰之巅的幽深旷达,宛如梦中的仙境。

伊柏泰的营盘之前,今夜不再寂静。欢声笑语阵阵不绝,是压抑太久的释放和宣泄。夜空为顶,天山作墙,沙海如席,丘陵似帷,即使在幽闭的深处仍有地狱般的怨毒滋生,即使在旷野的周围仍有重重杀机四伏。

夜已深,伊柏泰的编外队和突骑施的骑兵队早都喝成了一片,除了值守的兵卒之外,几乎无人不醉。火堆上烤的狼肉散发出扑鼻的香味,已经快被撕扯着吃光了。烧酒、油茶、牛羊奶子……大家都灌得肚子滚圆,沙漠中最珍贵的清水今夜反倒无人问津了。

正中最大的篝火旁,聚着武逊和潘大忠等几个火长。袁从英、狄景晖和蒙丹也被请在一起,狄景晖今夜颇为郁闷,放着好酒不能喝,只好用奶茶灌了个饱,眼睁睁地看着袁从英和武逊、潘大忠那些人推杯换盏,车轮大战。直到武逊各人尽数喝得半醉,或躺或靠在篝火旁边,袁从英也喝得脸色泛红,额头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狄景晖不由想起他俩在并州“九重楼”的那场酒宴,真是恍如隔世。

蒙丹也喝了不少酒,脸蛋红扑扑的,一双碧眼更加亮得耀人。另一席上,哈斯勒尔和突骑施弟兄们喝得兴起,亮开嗓子唱起了突厥歌谣,苍凉的歌声在旷野中回荡,虽然席间的汉人大多听不懂词句的含义,可那悠扬的曲调传递出生而为人的孤寂和悲怆,深深地侵入每颗心中。听着听着,蒙丹突然从席间一跃而起,两手向外平端,口中发出一声娇叱,正与哈斯勒尔的歌声应和。突骑施人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齐刷刷的欢呼:“公主、公主、公主!”他们知道,美丽的公主要飞旋曼舞了。

几乎所有还没醉倒的人都涌了过来。蒙丹高高仰起粉颈,双足踏着歌曲的节奏,旋转起舞。篝火跃动的光影投在她飞快旋转的身形之上,红衣丽影,惊鸿翩跹,热烈胜火,激越炫目。假如说中原大地之上轻柔曼妙的舞姿如行云流水,那么这荒野大漠之中的疾旋劲舞便是烈火炙辉,舞动的不是娇羞脉脉,而是青春迸发的激情,不求天长地久的默契相知,要的只是瞬间生死的碧血丹心。蒙丹越舞越快,在众人的醉目之中,她那翻动的红色衣裾已与身后的片片火焰汇成一体,而她,则宛如一只翩翩舞动的彩蝶,在烈火中飞旋上升,遂成每个人眼中最后一团光华。

一曲舞罢,短暂的寂静之后是震动旷野的喝彩声:

“公主,好啊!”

“再舞一个吧!”

“太美啦!”

蒙丹双颊通红,犹如娇艳欲滴的蔷薇盛开,她不理睬众人的呼喊,却坐到袁从英和狄景晖的中间。塞外的女子从不矫揉造作,蒙丹大大方方地选择与她所喜欢的人在一起。

他们的身边,武逊等人已经彻底醉倒,有的被抬回了营房,还有的倒在地上鼾声大作。看到蒙丹坐下,袁从英把手中的酒杯向她举了举,微笑着一饮而尽,连夸赞的话都没有说一句。蒙丹冲他嫣然一笑,又回头去看狄景晖。火影逆光之中,此刻他正专注地看着蒙丹,面容疏朗沉静,又透露出深沉的悲伤。蒙丹的心微微一颤,轻声问:“你不高兴吗?还是……”

夜阑,人散,星光坠落,火影婆娑。彻夜狂欢之后的伊柏泰又安静了下来。篝火旁,只剩两个身影相对而坐,陪伴他们的是地上的沙海和空中的星河。周遭的一切都是如此静谧安详,这无言的相伴,正如初生的情愫和永恒的爱意,温柔地将疲倦的人儿轻轻环抱,带着他们的心走入甜蜜的回忆与美妙的梦境。

狄景晖捡起一根胡杨枯枝,在面前的沙地上龙飞凤舞地写下行行诗句,蒙丹垂下火热的脸庞,轻轻念道:

草原生毓秀,不与塞南同。

羽落随绯舞,星垂入紫瞳。

唇分梅正艳,话吐意方浓。

万里长沙尽,犹追这点红。

念罢,她长长地吁了口气,抬起头,幽深的碧眼中点点莹泽闪烁。

狄景晖朝她微微一笑,柔声问道:“能读懂吗?我特意写得浅显些,这是为你,为你方才的舞蹈而作的。”

“我……知道,”蒙丹欲言又止,唇角轻扬,“大概可以懂的。这诗……真美。”半晌,她又扭过头,火光把她半侧的脸庞映得越发娇美,“还从来没有人为我写过诗,谢谢你。”

狄景晖含笑问:“那你知不知道,这诗里还有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蒙丹蹙起精巧的眉尖,意态纯真而甜润。

狄景晖点点头:“是的,我给你起的名字,汉名。”

“我的汉名?”蒙丹眨着眼睛,俏皮而又好奇地盯着狄景晖。

狄景晖指向诗句:“梅,红,艳。这个名字,你喜欢吗?”

“梅红艳,梅红艳,为什么呢?”蒙丹托腮凝眸,似在品味。

狄景晖欣然解释:“用梅作姓,是因你哥哥的汉名叫作梅迎春,你随他便也姓梅。红,则是因为你爱穿红衣,每次见到你,都是一身丹霞,火热炽烈。而艳,则是因为红梅艳冠群芳,更兼你一双碧眼,与红衣相称,艳无可匹。故,为蒙丹公主献上‘梅红艳’这个汉名,不知道公主肯笑纳否?”

蒙丹“扑哧”笑出了声,睫毛微微颤动,娇嗔道:“谁要你起这个酸唧唧的汉名?我还是喜欢我的突厥名字!”

狄景晖也哈哈大笑起来,自嘲道:“酸吗?好像是有点儿,请蒙丹公主,啊不,红艳姑娘见谅。我们汉人男子嘛,就这毛病。”笑声渐渐落下,他突然心绪翻动,一时间难抑激越的情怀,双眼竟湿润了,颤抖着声音,喟然叹息,“我这一生,还曾为一个姑娘起过名字,她与你相仿,也有一双碧眼,美得如梦如幻。”

“还有一位姑娘?她,是你的……”蒙丹轻声发问,不知道为什么心又跳得飞快。

狄景晖低下头,努力遏制就要涌出眼眶的悲怆,自她死后,这还是他头一次在别人面前提起——陆嫣然,这个让他痛彻心扉的女子,终于在沉寂了几个月之后,重新回到他的胸怀。

“是的,一位姑娘,我给她起的名字是:陆嫣然。她,是我已经逝去的爱人。”

朝霞将露未露之际,狄景晖才回到自己的营房。悄悄推开虚掩的房门,狄景晖蹑手蹑脚地朝榻边走去,耳边有人轻声道了句:“回来了。”

狄景晖一惊,才发现袁从英坐在桌边,正静静地望着他。

狄景晖乐了,自己也往袁从英对面一坐,抄起桌上的陶壶倒了杯水,“咕嘟咕嘟”灌下,才痛快地道:“快渴死了!哎,老弟你不会是坐在这里等我吧?”

“不等你等谁?”

“你还真是……”狄景晖摇摇头,凑着窗洞中投入的微光观察了一下袁从英的脸色,叹道,“为什么不睡觉?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袁从英淡淡地道:“我不放心。这里并不安全。”

“可是……咳!”狄景晖叹了口气,“你也太操心了。”

“总要有人操心。”袁从英也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下。

狄景晖盯着他道:“现在我回来了,你可以去睡了吧。”

“不睡了,天一亮我就要和武逊、潘大忠去伊柏泰,有很多事情要做。”他指了指桌上翻开的一本书,“这本书是从哪儿来的?”

狄景晖凑过去看了看,笑道:“你是从哪里翻出来的?”

袁从英朝榻上的包袱偏了偏头:“在那里头找到的。这书好像是沈珺家里的吧。”说着,他将书翻过来合在桌上,书脊上空空的铭牌果然和沈珺家里的藏书一个样子。

狄景晖毫不在意地道:“咳,那天在阿珺姑娘家里,你不是出门追查杀沈庭放的凶手去了么,我无所事事,就去翻沈庭放的藏书,找出这本《西域图记》,我想着咱们要来西域,所以就取出来看看,后来随手塞到包袱里面,我自己都忘记了。哪想今天让你找出来了。”

袁从英揉了揉额头,低声道:“这书倒不错,讲的都是些西域的风土人情,还有各种神教、文字什么的,等你的时候我一直在看。以后也许能用得上。”

狄景晖笑了:“就是啊,呵呵,三朝名臣裴矩的书,民间根本就看不到,没想到在沈珺的家里居然有收藏,也算意外的收获吧。”

袁从英看了看他,语气中带着微微的嘲讽,道:“你的体格很不错啊,刚受了伤还能精神抖擞地谈情说爱。”

狄景晖并不介意,只是长叹一声:“唉,人总归要活下去吧。你知道吗?这么多天来,我一直都不敢想嫣然,直到昨天晚上,我才第一次说起她。心中虽然还是痛得厉害,但又觉得如释重负。仿佛,仿佛,我的嫣然又回到我身边来了。”他停下来,眼神空洞地凝滞在黑暗之中的某处,许久才苦笑着问,“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做,是辜负了逝者?”

袁从英不动声色地回答:“不会,我觉得你是对的。”

狄景晖很有些意外,抬头看着袁从英:“真没想到你能这样说……”

袁从英还是很平静:“我怎么想就怎么说。”

狄景晖感激地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又问道:“那你觉得她会怎么想?她是突骑施的公主,而我,只是一个流放犯,还有三年的流刑在前面,我……身无分文,一无所长……”

袁从英的眼中闪动狡黠的光芒,微笑道:“可你会写诗啊。”

狄景晖的脸微微泛红,无奈道:“好啊,你就随便调笑我吧。”

袁从英也有些忍俊不禁:“你看我是随便调笑的人吗?”沉默了一会儿,他正色道,“你的诗不错,我至今还记得几句:座上号哭状,堂前恨骂音。悲歌见长短,血泪有浊清。”

狄景晖惊喜过望:“你还真记得?”

袁从英坦然地回答:“当然记得。我虽不会赋诗,却也喜欢好的诗句。”

两人均不再作声,狄景晖迟疑良久,终于望定袁从英,诚恳地道:“今夜我一直都在想那场酒宴。当时,我并不了解你的为人,说了许多过分的话,我……很抱歉,希望你不要在意。”

袁从英摇了摇头,微笑一下,并不说话。

寂静中,那巧笑嫣然的身影浮动,暗香飘散在他们的身边,轻柔的声音在彼此的心中荡出阵阵涟漪:“嫣然只是个低如微尘的女子,即便是死也毫不足惜,但嫣然的歉疚和祝福是真心实意的。嫣然在心中盼望着,有一天你们会成为肝胆相照的朋友。”

狄景晖不知不觉已经热泪盈眶,他好不容易按捺住翻滚的心潮,强作洒脱地问:“哎,你说蒙丹和嫣然是不是很像?”

袁从英直了直腰,探手按着后背,随口应道:“像吗?我不知道。其实我一共也没见过陆嫣然几次,再说那阵子心情很差,所以始终没仔细看过她,已经不太记得她的容貌了。”

狄景晖撇了撇嘴:“我知道,你不喜欢胡人长相的女子。”

袁从英有些好笑地反问:“哦,你又知道,那你说说我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狄景晖“哼”了一声:“你?我看你很挑剔!”

“何以见得?”

“如果你不挑剔,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娶妻?像你这样少年得志的年轻将军,要嫁的姑娘还不得排成长队?估计是你都没看上。”

袁从英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重复道:“少年得志……哼,我怎么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我倒是一直觉得责任太重,有时候会忍不住想要抛下一切,只要能轻松些就行。”

狄景晖嘿嘿一乐:“你现在不是已经抛下一切了?”

“说得好,别的都抛下了,责任一点儿没轻,麻烦越来越大。”

“你说我是麻烦?”

“随你怎么想吧。”

狄景晖被噎个正着,不觉发狠:“袁从英我告诉你,你可别小看了我狄某人。我狄景晖现在是在落魄中,有朝一日发达了,决不会让你吃亏。”

袁从英冷笑道:“我倒不指望什么,但愿有命活到那一天吧。”

狄景晖不以为意地反问:“怎么啦,为什么活不到那一天?这世上能干掉你的人好像不太多吧。”

袁从英紧蹙双眉,许久才道:“实话告诉你,很久以前我曾想过,假如能够活过三十岁,我才考虑娶妻生子。”

“你,什么意思?”狄景晖一副莫名惊诧的样子。

“没什么意思,不过是不想无故连累人家而已。”

狄景晖盯着袁从英看了看,叹息着摇头:“也罢,现在你已经三十多了,还好好地活着,是时候找个女人了吧?”见袁从英仍然沉默不语,狄景晖突然笑道,“哎,你不会是在家乡有什么娃娃亲或者指腹为婚吧?”

袁从英啼笑皆非地瞥了一眼狄景晖,嘟囔道:“亏你想得出来。我哪有……没有,我什么都没有。”

“那就对了嘛!”狄景晖看看榻上睡得正香的韩斌,见小孩儿毫无动静,才压低声音道,“你老实说,是不是喜欢阿珺那样的?”

“阿珺?”

“对啊,我看得出来,你对她有些不一样。”

袁从英挑起眉毛,反问:“你不是还说梅迎春对她有意吗?”

狄景晖道:“那是。可我要是有阿珺这个妹妹,绝对不会把她许配给梅迎春这样的人。”

袁从英意味深长地看着狄景晖:“哦,这又是为何?”

狄景晖笑起来:“你少给我装糊涂。梅迎春这种人,一般地做做朋友很不错,可他假如真有一天成了酋长、可汗,我一定会离他远远的。他和你可不一样。”

袁从英又沉默了,他垂下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神色十分落寞。

狄景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便宽慰道:“所以我说嘛,庭州真是个好地方。有我喜欢的胡人女子,你喜欢的汉人女子呢,就更多了,总该有你看得上的。要不等你剿完匪,咱们还是想办法常待庭州吧。”想了想,他又颇为认真地道,“还有你的伤病,光这么硬撑是不行的。这样吧,哪天和武逊说说,去庭州给你找个大夫好好瞧瞧。据我所知,西域的医术虽与中原不同,但也别具功效。另外,我多少也知道西域有哪些好药材,可以帮你去庭州找找看。”

袁从英倒有些意外,愣了愣方道:“我……也还好,就是背痛,你看能治好吗?”

“可笑,你不治怎么知道能不能治好?”

晨风拂面的时候,潘大忠带着武逊和袁从英来到了伊柏泰神秘的木墙前。在多年的风沙磨砺之下,木墙已经破损不堪,满是坑洼和断裂。插在墙头的刀尖也被风沙吹蚀成了黝黑色,只有在阳光的照耀下,才会反射出凌厉的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潘大忠所带的小队,在木墙之前呈一字阵仗排开。这些七拼八凑起来的兵卒,高矮胖瘦不均,年龄亦有大有小,连面貌也是胡汉混杂,真是名副其实的一支杂牌军。但是,正如袁从英和武逊已经发现的,这些兵卒身上所披的甲胄,腰间所配的刀剑,却堪称精良,反而与他们的外形很不相称。

他们面前的,正是木墙上唯一的一扇大门。这是一座通体漆黑的玄铁大门,长宽均有丈余,厚也达数分。门把上缠绕着粗如缆绳的铁链,上面密密麻麻地悬挂着数把巨大的铜锁。潘大忠一声令下,两名兵卒上前挨个开启铜锁,接着又上去两名兵卒,四人合力才将铁链取下,最后四人一起握住门把上的木杠,喊着号子,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大门缓缓移开。

武逊见状,不由疑惑地问道:“老潘,为何开门如此吃力?”

老潘抹了把脸上的油汗答道:“咳!武校尉,这扇铁门好多年都未曾开启了,今天若不是想让你和袁校尉进去看个究竟,我才不费这个力气呢!”

武逊大为讶异:“那平时狱卒和囚犯是如何出入的?”

老潘嘿嘿一乐:“武校尉,袁校尉,先请你们从大门而入吧。我老潘会一一讲给二位长官听的。”

武逊和袁从英面面相觑,只得跟着老潘踏入铁门。

进入木墙重围之中,眼前是个有好几亩地大的沙场。袁从英第一天到达伊柏泰的时候,已经在蒙丹的指点下从高处观察过,现在进入内部,发现确实如当时所见,木墙之中建有大小不一的五座砖石堡垒。每座堡垒的式样都差不多,圆形,平顶,靠近顶端的是一排比人的脑袋大不了多少的窗洞,应该是采光通气之用。每座堡垒都看上去十分坚固,五座堡垒的排列方式让袁从英猛然想起了井盖上的五角图案,其中一座顶角上的堡垒相比其他四座略小些。

潘大忠领着二人围着最小的堡垒转了一整圈之后,武逊拍了拍脑袋,困惑地问:“我说老潘,这玩意儿的门在哪里?”

潘大忠油光锃亮的脸上满是得意之色,他把手在空中一挥,大声道:“所以武校尉,袁校尉,你们都看见了,这些堡垒均没有门,也就是说人根本不可能从此地出入,因此平常也没有人进入木墙之内,那木墙上的门没什么用处,故而好多年都不曾开启了。”

武逊愤愤地问:“老潘!你玩的什么花招,这些古怪都是干什么的?”

老潘笑着解释道:“武校尉,袁校尉,其实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整个伊柏泰的监狱都在沙地下面,因而出入也在地下,你们明白了吧?”

“什么,监狱不在这几个堡垒里,在……地下?”武逊圆睁双眼瞪着老潘,满脸的难以置信。

潘大忠显然很满意自己所制造出来的效果,举手示意道:“二位校尉,其实这木墙里面的沙地无甚可看,平常从没人在此活动,但为让二位对伊柏泰的环境有整体的了解,我才领你们进来。实际上,真正的监狱造在地下,出入口则在木墙外面的营房中,要不然我现在就领二位前去察看?”

武逊扭头就往门外走,潘大忠赶忙跟上,却发现袁从英站在原地不动,就回身招呼:“袁校尉,你……”

袁从英瞥了潘大忠一眼,冷冰冰地问:“既然这些堡垒在地面上连门都没有,还要这座木墙干什么,岂不是多此一举?”

潘大忠被问得一愣,武逊闻言也觉有理,便停下脚步瞪着潘大忠,等他回答。

潘大忠显得有些紧张,咽了口唾沫才道:“这……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不过伊柏泰最初建造的时候,就用了许多重囚和死囚。想必这木墙是在当初监狱始建时,用于圈禁那些囚徒的,等地下的监狱和这几座堡垒都完工以后,木墙也就没用了,被废弃了,只是不曾拆除罢了。”

武逊听罢点头:“原来如此。”

他看袁从英仍紧蹙着双眉在沉思,便招呼道:“袁校尉,走吧!”

袁从英犹豫了一下,还是跟随武逊走出了大铁门。潘大忠连忙吩咐手下兵卒重新将铁门锁好,同时带着武逊和袁从英来到吕嘉营房的右侧。吕嘉的营房是伊柏泰里面最大的一座,其左右两侧各有一个不起眼的小营房,看上去好像是给值事的兵卒休息之用。潘大忠来到右侧那座小营房门前,门旁站立着两名荷枪持械的守卫。

潘大忠示意守卫让开,领头进入小营房,才五步长宽的营房内空无一物,在地面正中央,赫然是一块四方的铸铁盖板。潘大忠来到盖板前,亮开嗓门喊了一声:“开门!”

铁盖板里传来闷声闷气的问话:“是谁?”

“潘大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