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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话音未落,周靖媛已经面红耳赤,略微踌躇了一下,垂着头轻声嘟囔:“说出来又有什么用?也许人家根本就没在意……”

周梁昆脸色骤变:“什么,对我的女儿?”他突然有些明白了,不由愤愤地斥道,“竟有这样不识抬举的东西!”顿了顿,周梁昆故作洒脱地安慰道,“靖媛啊,姻缘,姻缘,讲的就是个缘分,不可强求的。我想那人既然有眼无珠,那就是他没有福气。”

周靖媛撕扯丝帕的手指一顿,咬了咬嘴唇,突然抬头直视着父亲:“爹爹,假如靖媛就只想要那个有眼无珠的人呢?”

周梁昆大惊:“靖媛,你这又是为何,你一共才见过他几回,何故就认了这个死理?他……在为父看来也不过如此,在大周的青年武官中,并不算特别出众啊。以靖媛你的出身和人品,要真配给了他,为父还觉得委屈了你……”

“爹爹!”周靖媛的声音都发抖了,“他、他和别人不一样,他是狄大人的卫队长!”

“这和狄大人又有什么关系?”周梁昆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着女儿,脑海中的思绪迅疾翻腾,突然,他的心猛揪成一团,难道,难道女儿是为了……

“靖媛!”周梁昆唤着女儿的名字,再看她时,周靖媛苍白的脸上绽露出甜润的笑容,好似在撒娇:“爹爹,靖媛从小就知道,不论我想要什么,爹爹都会想办法找来给我的。”

周梁昆愣了半晌,长叹一声:“好吧,靖媛,让爹爹想想,好好想想。”

看着周靖媛离开屋子,周梁昆锁上书房的门,进入隔板后的密室。在那里面,他待了一个下午,直到太阳快落山时,才倦容满面地回到书案前,思忖着写下一封简单的书信,打发下人送了出去。周梁昆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真切地感受到末日将至的绝望,但同时又从内心的最深处,生发出一股垂死挣扎般的巨大力量。即使不为了自己,为了女儿,他也要试一试。

回信却直到第二天的正午时分才送抵周府,周梁昆整个夜晚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待收到回复才暂时松了口气。可是看着只有一行字的简短答复,他死灰般的脸上又泛起苦涩的笑容。对方在回复中只写了一个地址,并约定了面谈的时间。周梁昆发现,自己要面对的这个人确实城府极深,有着与其年龄不相称的谨慎和精明。周梁昆突然觉得,也许女儿是对的,她以一个女人的直觉窥测到了那人身上所隐藏的力量,而对于他们父女来说,这力量也许就是他们能够攀附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春日已至,白昼渐渐拉长,天暗得越来越晚。尽管如此,洛阳城还是一如既往地在酉时暮鼓隆隆,金吾卫队开始驱逐三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坊门扇扇合拢,百姓们意兴阑珊地关门闭户,街巷之上顷刻就行人稀少。

周梁昆在书房中直等到天色全暗,才罩上青色大氅,拢过宽大的风帽,将整张脸遮得只剩一双眼睛,匆匆出门登车。马车沿着笔直的大道一路往南,沿途经过数座关闭的坊门,却拦不住鸿胪寺卿这位当朝三品大员。金吾卫兵乖乖地开门放行。就这样周梁昆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了城南尚贤坊。

马车小心翼翼地避开狄府周围的地界,只在僻静的小巷中一路穿行,最后停在离狄府不远的一个小独院前。

“老爷,到了。”车夫压低声音对着车内唤道。

“你肯定是这个地方?”周梁昆冷冰冰地问。

“老爷,没错的,就是这里。”

车帘掀起,周梁昆探出被风帽遮得严严实实的脑袋,观察着四周宁静肃穆的环境,半晌才抬腿胯下马车,一边吩咐:“把车赶到一旁候着,注意别让人发现。”

来到门边,周梁昆轻轻敲击门环,刚刚敲了一下,门就打开了。沈槐笔直地站在门前,朝他躬身施礼,却未发一言。周梁昆很满意对方审慎的态度,点点头,便随他跨步入院。

这正是沈槐给沈珺租住的小院落。自昨天午后在狄府中接到周梁昆的书信后,沈槐反复思考了一个晚上,试图推断出周梁昆约自己单独谈话的目的。周梁昆在信中只说想和沈槐作一次面谈,并说事关重大,希望沈槐能够保守秘密,这次谈话只能是他们两人知道。沈槐当然明白此中的含义,周梁昆不想自己将这次会面报告给狄仁杰。

沈槐在狄仁杰的授意之下监视周梁昆已经旬月,始终没有什么突破。周梁昆每日除了处理公务就是在家待着,连应酬都很少,生活简单得令人生疑。但生疑归生疑,偏偏就是抓不住他丝毫的纰漏。四方馆府库贡物被盗的案件,虽然被狄仁杰压了下去,周梁昆还是安排了少卿尉迟剑彻查四方馆的全部存物,宋乾和沈槐共同监督了整个过程。查察的结果表明,四方馆被盗走的贡物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多,也都不是什么特别的珍品。假如仅仅从这个案件本身来看,周梁昆不论是否参与了盗取贡物,其罪责都算不上太大,就算捅出去,以他在朝中的资历与功绩,最多也就是闹个罢官回家,性命可以无虞。相形之下,周梁昆私自杀死刘奕飞的行为,倒显得有些反应过度了。

沈槐最近常常会想,周梁昆当时完全可以把刘奕飞交出去,就算刘奕飞倒打一耙,周梁昆还是有机会自保的,如今却落个杀人的把柄在狄仁杰手中,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此外,沈槐还一直有种感觉,狄仁杰让自己监视周梁昆,其意并不完全在于找回失落的贡物,只是这位睿智超卓的老大人,不会把他对周梁昆更隐秘的怀疑告知给自己罢了。许多次深夜无眠的时候,沈槐倾听着从狄仁杰书房中传来的踱步和叹息的声音,总会忍不住地想,他对袁从英也会有这诸多的隐瞒、提防和猜忌吗?这样想着想着,一种深深的无奈、惶惑和怨恨就慢慢地,不可遏制地在沈槐的心中滋生起来。

尽管如此,沈槐还是非常尽职的。监视周梁昆的工作没有什么进展,他仍然尽心尽力地去做。除此之外,沈槐还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忙,沈庭放不明不白的死亡待查,杨霖和他带来的使命要去办,还有就是,他时刻牵挂着的沈珺。现在,只有每天和沈珺共进晚餐的时候,沈槐才能体会到安逸和温情。自从花朝之后,何大娘果然给沈珺裁制了几套素雅的新衣裙,沈槐见她每天都郑重其事地修饰齐整,打扮得漂漂亮亮地等自己过去,心中真是又怜又爱,滋味万千。

周梁昆到底要和自己谈什么,还如此机密?沈槐觉得不好揣摩。他对周梁昆没有什么好感,对周靖媛更是避之唯恐不及,一想到这位千金小姐对自己那毫不掩饰的倾慕,沈槐就觉得可笑。他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地方入了这位小美人的法眼,竟得到她如此青睐,沈槐原不是秉性轻贱的无良青年,如今又有沈珺守在身边,就更不想招惹莫名其妙的桃花运了。

可是周梁昆要求和自己密谈,沈槐思之再三,还是决定姑且谈之,见机行事。他选择了沈珺的小院作为谈话的场所,一来这里僻静,几乎没有外人知道,二来此地是他的居所,又紧临着狄府,可进可退,占据主动。用过晚餐,沈槐就让沈珺回房歇息,没有招呼不要出来。

周梁昆如约而至,沈槐将他让进正堂入座。何大娘奉上香茶时却手忙脚乱,几乎将茶盏打翻。沈槐心中不悦,到底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婆子,越要紧的时候越没谱。好在周梁昆满腹心事,对旁的一切都毫不在意。

何大娘收拾茶盘退了出去,屋中剩下宾主二人对坐。寂静的春夜之中,远远地传来几声犬吠,沈槐站起身来合上半开的窗格,一缕清冷的月光被挡在窗外,桌上乳白色纱灯中的烛芯爆出两声脆响,光影晃动,忽明忽暗。

周梁昆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口了:“沈将军,这些天来你带人日日夜夜监视老夫的行止,端的是辛苦了。”

沈槐听得略一皱眉,只冷冷道:“职责所在,何谈辛苦二字。”

周梁昆讪讪一笑,问:“不知道沈将军打算监视到什么时候?”

沈槐沉下脸来,颇不客气地回答:“周大人今天来难道就是为了谈这个?假如周大人对沈槐的监视不满意,还请周大人直接去同狄大人商议,沈槐只是奉命行事。”

周梁昆摇了摇头,随意地道:“哎,沈将军少安毋躁,老夫不过是寒暄几句罢了。”

沈槐冷笑:“如此寒暄倒是不常见。”

周梁昆愣了愣,眼中突然精光四射,望定沈槐,他意味深长地道:“沈将军,老夫为官数十年,论阅历品秩都不比你的那位狄大人差。老夫知道和什么样的人该如何寒暄。”

沈槐不觉一凛,低下头沉默了。

周梁昆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沈槐:棱角分明的面庞,机敏干练的神情,特别是一双眼睛,深沉阴郁,看上去十分老成。

周梁昆在心中暗暗叹息一声,靖媛啊靖媛,对这样一个人你真的有把握吗?

然而情势所迫,对他们父女来说,已经没有太多犹疑彷徨的时间了。周梁昆决定单刀直入,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沈将军,据老夫所知,你担任狄大人卫队长的时间并不长吧?”

“周大人说得不错。”沈槐把态度调整得谦恭了一些,应承道,“卑职是去年年底才被圣上派遣到狄大人身边的。”

“沈将军此前在何处任职啊?”

“卑职之前在并州折冲府任了五年的果毅都尉。”

“再之前呢?”

“再之前?”沈槐有些疑惑地瞟了眼周梁昆,却见对方正襟危坐着,面无表情。沈槐想了想,还是答道:“去并州之前,沈槐在神都羽林卫中任职多年。”

周梁昆紧接着他的话音道:“但沈将军是在去并州之前才加入的内卫吧?”

周梁昆的语音并不高,语调也很平淡,仿佛在问件不起眼的家常事,但在沈槐的耳边却不啻响起了一个惊天的霹雳,老练如他,也情不自禁地自眼底的最深处流露出惶恐。他真的惧怕了!

武皇的内卫组织在大周朝廷中是个公开的秘密。早在女皇还只是皇后、皇太后的时候,为了加强自己的统治,监控和打击一切反对的势力,女皇便开始逐步建立起这支独立于朝廷之外的力量,由她全权掌控和差遣。在女皇登基称帝的最初一段时间里面,内卫在她诛灭异己、平定叛乱的行动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为了能够迅速而彻底地消灭对手,内卫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可谓是将各种下作和残忍的手段都用到了极致:密报、卧底、暗杀、反间、栽赃、陷害……花样百出的阴谋诡计和残暴杀戮令人对内卫谈虎色变。在武皇权势最盛、内卫活动最为猖獗的时候,大周朝廷上下,不论什么派别和出身的官员,都或多或少吃过内卫的苦头,对内卫可说是恨之入骨。

多行不义必自毙,内卫也走不出盛极而衰的规律。武皇的统治逐步稳固,大周朝廷由纷乱走向有序,至少在表面上,朝局亦由黑暗转为昌明。巩固了帝位的武皇开始纠正自己残暴乖戾的形象,越来越多地重用包括狄仁杰在内的正直官员,曾经作为她心腹爪牙的内卫和酷吏慢慢地失了势。失势以后的走狗,命运通常是最悲惨的。首当其冲的是以来俊臣为首的酷吏,做下了那么多桩迫害与残杀的罪行,早就被天下人恨得咬牙切齿,为平息民怨争取人心,武皇毫不犹豫地先将他们抛弃了。于是一干酷吏先后被处以极刑,死后暴尸街头,任由百姓们剥皮撕肉以泄愤。

内卫的局面相对复杂一些,与酷吏相比,他们的行事方式更隐蔽,组织也更严密,其成员良莠相杂,并不能一概而论。实际上,真正的内卫成员分为两大类。一类由武皇亲信的内卫大阁领统一管理,负责完成武皇下达的秘密任务。在执行任务期间,出于需要可能会被临时性地授予某种公开的职位,但一旦任务完成,仍然回归内卫府管辖,属于正式编制的内卫成员。自神功以后,内卫的任务越来越少,作用越来越弱,为平息各层官吏对内卫长期以来的憎恨,武皇逐步裁撤了不少正式内卫,内卫府管辖的人数已减少到最盛时期的十之一二。圣历二年以来,武皇病体日沉,对于内卫府的事务基本上不理不睬,干脆就由张易之、张昌宗接手过去,在外人看来,今日的内卫府已经彻底沦为二张手中的爪牙机构,只是仗着武皇的余威胡作非为而已。而那些被裁撤下来的内卫因为名声太臭,不论走到哪里都遭人唾弃,绝大多数的结局甚为悲惨。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武皇的内卫中其实还有另外的一类。这类内卫的身份比内卫府所辖的内卫要隐秘得多,因为他们实际上都是朝廷任命的正式官员,他们的名字也从来不曾出现在内卫府的名单之上,他们才是大周朝廷中拥有最黑暗秘密的一群人。这些人遍布在朝野上下的各个角落,全都有着严正的外表和显赫的职位,在各自的仕途上载沉载浮,他们原本不该和内卫这样不光彩的角色联系在一起。仅仅是因为对荣华富贵的极度渴望;或者是因为早年的某些劣迹而遭到要挟;或者纯粹是为了寻求刺激,在种种机缘巧合之下,他们被私下招募成了内卫的秘密成员,在某一特定时期为武皇完成某项特殊的使命,他们得到的回报是巨大的,要么是仕途的飞跃,要么是大笔的金钱,在人生的历程中,适当地赌上一把,说的就是这些人的行为吧。

因为这类内卫都是拥有正式职位的官员,招募他们的过程极其机密,通常只有负责招募的直接上峰才知道他们的身份。而交给他们的任务也往往是一次性的,只要很好地完成了使命,就可以得到相应的回报,其后便能继续安稳地干他们公开的事业。作为内卫的这个过程似乎只是临时性的,除了诡异的飞黄腾达之外,并不会给他们的人生造成其他影响,到后来,甚至连他们自己都几乎忘却了曾经有过的这个特殊身份。作为内卫的短暂过程,就像是身体最隐私部位的污点,被层层衣物遮盖着,早已经看不见了。

可惜再深的机密,只要有两个人知道,也就算不得机密了。至为可怕的是,正是由于机密的程度,就连这些人自己也不知道,他们的秘密到底被什么人掌握在手中,朝堂之上每天面对的人中,又有没有自己的同类。隐秘的污点即使埋藏得再深,也始终令他们寝食难安、如鲠在喉,毕竟他们曾经完成的任务都是见不得人的,而且均涉及朝廷的最高权力,一旦为人所知,即会对他们目前所拥有的荣光乃至生命造成致命的威胁。被胁迫的滋味是最难受的,但是害怕有朝一日被胁迫,恐怕更加难受!

沈槐应该算是这类人中最后的一批成员了。只因当初在羽林卫中任职多年而得不到提拔,始终郁郁的沈槐才接受了吴知非的招募,随他共去并州,查察魏王武承嗣的谋反案件。在并州所发生的一切,对于狄仁杰来说可谓是痛彻心扉,于沈槐却犹如天降的契机。不仅使他完成了使命,还意外地取代了袁从英的位置,来到当朝重臣狄仁杰的身边,成为他的卫队长,并得以官升几级,由六品的果毅都尉直接擢升为四品中郎将。今日的沈槐,虽然还有若干的不顺心处,但仍可称得上春风得意。与此同时,他最计较的就是他曾经的内卫身份,在他想来,狄仁杰对他若即若离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自己的这个过去。

可是,沈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天居然在周梁昆的口中,又一次提到了自己的内卫身份。沈槐曾经当过内卫,除了直接上峰吴知非,就只有狄仁杰知道,这周梁昆又是从何而知的?沈槐虽然拼命克制着自己的紧张,鬓角还是潮湿起来,轰然崩塌的恐惧重重压上心头:难道那关于“生死簿”的传闻是真的?

对面,周梁昆默默地观察着沈槐那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知道自己一击成功了。他感到一种如释重负的疲乏,甚至有些隐约的同情。周梁昆静静地等待着对方平静下来好继续交谈,沈槐很快就将知道,周梁昆今天来不是为了要挟,更不是为了恐吓,而是为了寻求生路。

月亮升到了高空,小院正堂上的烛火经久不息。西厢房中,一双眼睛透过窗纸,紧盯着正堂透出的光亮已经一个晚上了。今夜,这双眼睛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本以为眼泪早已流尽,哪想到再见那人,才知道心死成灰只不过是自欺欺人。何大娘——何氏淑贞,扒在西厢的窗边,大睁着模糊的泪眼,不屈不挠地等待着,只为了能够再看上那人一眼。这个人,在她卑微的心中,念着恨着怨着三十多年,今日方知,其实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

洛水河畔的垂柳渐次绿了,春风轻轻拂过,柳枝微摇着笼起片片绿烟,粉红的桃花在其间若隐若现。翠鸟栖上枝头,啾啾的鸣唱清脆悦耳,这便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光了。

上阳宫踞洛水之东的最佳位置,借着微微起伏的地势,坡地葱茏、流水脉脉,早春的繁花次第怒放在宫垣回廊之畔,整个洛阳城中最美的春光,尽数收拢其中。上阳宫外,亦有几座豪门府邸的院墙比肩而立,毫无疑问,这些府户的身份应该是整个大周仅次于皇帝的了。除了这些人,又有谁可以有权力与天子共享春色呢。

午后,春日慵懒,树影婆娑,迷茫的烟气轻柔地缭绕在一座孤亭的四周。洛水从此处转了一个弯,向城南蜿蜒而下。周围一片寂静,但寂静中又仿佛有几声嘀嗒,那是雾气凝结成的水珠,沿着亭柱缓缓地落入亭旁的深潭。水珠钻入平静的水面,未曾荡起半丝涟漪。深绿色的潭水仿佛凝固了,只有靠近亭柱的一小方水面上,无声无息地泛起几个白色的水泡。

这亭子建在离上阳宫最近的一座王府别院之中,梁王武三思是这座别院的主人,今天,他在此亭中招待一位显贵的客人。亭中一幅丝毯平平展开,上置一案,却是莹润的玉石雕琢而成。案侧的花纹奇异罕见,花尖的玉色呈现出娇艳欲滴的红,如柔骨如媚颜,轻托出一幅纵横交错的十九路网格。日影点缀,轻烟飘浮,网格上玉色时明时暗,纹理晦涩难辨,恍惚中,宇宙万物,天地苍生,已宛然其间了。

棋盘之上散布黑白相间数枚棋子,黑子乌墨白子晶莹,却是残局。武三思端坐在案前,左手在棋匣中缓慢地摩挲着,满脸高深莫测的表情,微笑着耐心等待。他的对面,张昌宗一身华服,宽大的袖笼垂于身侧,习习幽香自袖中溢出,那张俊俏的脸庞上却愁眉深锁。他,眼看着又要输了这局。

“啪”的一声,黑子落下,几乎同时间,“哗啦啦”两只麻雀惊慌失措地冲出树林,直上云霄。

武三思长叹一声,右手拈起一枚白子,刚要放上棋盘,张昌宗抬手来挡:“哎,梁王殿下,容我悔一步,就悔一步。”

武三思纵声大笑起来,边笑边摇头:“六郎啊六郎,瞧你这点儿出息。圣上真是把你宠坏咯!”

张昌宗微微拧眉,朝武三思抛了个白眼,重新将那枚黑子攥在手心。

武三思兴致盎然地端详着张昌宗俊秀如画的眉目,啧啧叹息:“果然是六郎胜莲花啊,难怪圣上对你万般宠爱,平常容你悔个一步两步的,也是常事吧?”

张昌宗不耐烦地撇着嘴:“你少啰唆,让我仔细想想嘛!”

武三思微笑着探过头来,压低声音在他的耳边说:“六郎,这局棋输了就输了吧。悔一步可救不了你啊,除非翻盘重来。”

张昌宗捏着棋子的手一颤,狐疑地注视着武三思。

武三思斜倚到绣墩靠枕之上,半合起眼睛,蒙眬中水色如烟、青山叠翠,上阳宫的迤逦宫墙在洛水的那一侧起伏,就在那里面,住着他的姑母,全天下人的主宰,亦是面前这条品相极佳的哈巴狗的主人。哈巴狗此刻开始忐忑不安了,憋了半晌,终于还是沉不住气:“梁王殿下,你什么意思,说话吞吞吐吐?”

武三思倒是气定神闲,依然双目微瞑,语调空灵地叹息着:“六郎啊,下棋毕竟是个游戏,圣上容你悔上几招那是她宠你,可若是关乎军国大事,圣上的脾气我清楚,你也清楚。她,是不会给任何人机会的!”

张昌宗的嘴唇开始哆嗦起来,他的眼珠疾速地转动着,白皙的面颊完全失去了血色,武三思体贴地攀住他停在半空的手,将那颗黑子从他手心里捋了下来,放回到碾玉棋匣中。就在两手交错之际,武三思在张昌宗的手心写下一字,随即意味深长地感叹:“唉,许多时候,就是那么一枚小小的棋子,坏了整个的局。”

张昌宗全身颤抖,猛地一拂袍袖,刹那间微风涤荡,淡香飘逸,他站起身来就往亭外走。

武三思对着张昌宗的背影,悠悠地道了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张昌宗脚步骤停,武三思还是不急不躁地接着往下说:“假使只有我知道,倒还不算太糟糕。怕只怕还有更厉害的角色,一旦抓着五郎六郎的把柄就不肯放松。”他举目望着张昌宗在春风中飘动的衣裾,伸手指向上阳宫的方向,“今天圣上难得一次精神爽利,就召了狄国老入宫,否则六郎也不得空到我这里来吧?所幸五郎还随侍圣驾身边,要不然本王还真有点儿替你们兄弟俩捏着一把汗!”

张昌宗转过头来,灰白的脸上是遮掩不住的恐惧,他支吾着问:“你……你到底知道什么?”

武三思突然声色俱厉,一字一句地道:“我知道,你们所图之事断然不会成功。我也知道,今天入宫面圣的那人更不会让你们成功。我还知道,此事一旦为圣上所知,你们必遭灭顶之灾。六郎,烦你今天回去,给五郎带句话,就说我武三思还不着急,奉劝你们也别太着急。欲速则不达,小心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

上阳宫内延亘一里的长廊,沿着洛水蜿蜒而下。静幽的水面之上,几片青青柳叶悠悠旋转着落下,惊起数尾锦鲤,竞相吐啄。微风过时,丛丛莲叶泛起碧绿的浪涛,在午后的静谧之中带出飒飒声响。长廊之中,狄仁杰深深地吸入一口春日的馨香,鼻子里面痒痒的,是柳絮的轻触。暖阳和煦,春风荡漾,仿佛有一只温柔的小手调皮地牵动起,他那身沉坠凝重的银青袍服的下摆。

此时此刻,狄仁杰似乎对周遭的一切茫然无觉。他的视线,已然越过眼前迤逦动人的大好春光。

耳边响起轻轻的脚步声,有人小心翼翼靠近身旁。狄仁杰没有掉转目光,他知道,自己在等待的人来了。

“狄阁老好心情啊,在此赏春。”

狄仁杰稍停片刻,才冷冷地道:“不,本官是在等你,张少卿。”

“哦?”张易之微微一愣,随即笑道,“今日圣体稍安,既召狄国老入宫,想必是有要紧的事情谈,狄国老为什么却在此流连?”

“因为本官要与张少卿谈的事情,比其他事情都要紧。只有谈过了这件事,本官才能面圣。”

张易之又是一愣,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紧张,恰在此时,狄仁杰转过身来,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慢吞吞地问:“张少卿可知本官要和你谈什么?”

张易之潇洒地朝狄仁杰拱了拱手,笑容可掬道:“易之不知道,还望狄国老赐教。”

狄仁杰点了点头,脸色仍然没有一丝笑容,他再次抬头眺望远方,淡淡地道:“古人有战术云,混战之局,纵横捭阖之中,各自取利。远不可攻,而可以利相结;近者交之,反使变生肘腋。”

狄仁杰停了下来,张易之略一踌躇,讪笑道:“远交近攻,战国策范睢之谋也。”

“嗯,”狄仁杰轻轻捋了捋长须,“本官听闻张少卿饱读诗书、素有谋略,并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人,今日方知此言非虚。”

张易之脸色骤变,咬着牙隐忍不发,勉强挤出张笑脸,躬身作揖道:“狄国老过奖了。”

狄仁杰冷冽的目光扫过张易之的头顶,藐视着面前的这个人,即使愤怒和憎恨已经让他的胸口隐隐作痛,此时,狄仁杰还是要求自己冷静,他沉着地开始说话,但在语调之中带上了千钧的分量:“这么看来,张少卿是熟谙‘利从近取,害以远隔’的道理。可今天本官想要提醒张少卿,远隔之害终归是害,而且是大害!近取之利,如果是以山河受损国威破碎为代价,这利又取之何堪!张少卿,本官看你还算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懂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的道理吧?”

竭力平息了一下翻滚的情绪,狄仁杰再度开口:“张少卿,今天本官不与你说是非,只同你讲利害。希望你能晓以时务,悬崖勒马,不要让自己成为千古罪人!当然了,假如你们一意孤行的话,本官也不是没有办法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的。”

“你、你敢威胁我!”张易之的嘴唇煞白,圆睁双目,话虽说得强硬,声音却兀自颤抖不止。

狄仁杰嘲讽地上下打量着他,好似在欣赏一个小丑的演出,良久,才轻松地道:“张少卿,本官要去面圣了,少卿请自便吧。”说完,他轻拂袍袖,扬长而去。

张易之在原地待了半晌,便开始沿着长廊疾步如飞,刚来到观风殿前,迎面跑来了张昌宗,同样面如死灰,疾疾如丧家之犬,刹那间,暖阳消弭,黑云压顶,寒意浸骨,对于张氏兄弟来说,天,要塌了。

没有人知道,这个春日午后发生在上阳宫内外的一切,究竟是事先策划共谋的,还是不约而同的;就像没有人知道,狄仁杰和武三思会不会在某种特殊的境况下,选择合作。这个问题,不会有人试图去问,他们也绝对不会回答。但事情的结果是明晰而肯定的,二张与默啜暗中勾结的阴谋,在极其机密之中启动又在极其机密之中终结,隐蔽得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然而,这一切只不过是一连串危机的开端,武周圣历三年的初春,所有跌宕起伏和惊心动魄的故事,才刚刚拉开序幕。

洛阳城外的洛水亭侧,茶楼林立,酒摊四设,杨柳青青和着弦歌三叠,多少离人执手相看泪眼,此去一别,便是天涯永相隔,良辰谁与共。

洛水亭中,有一位老者负手而立,褐色的常服在微风中飘扬。亭内亭外的人们,个个沉浸在离愁别绪之中,并无人识得眼前这位素朴的老人。他的身躯依旧伟岸挺拔,端严的面容却隐显疲惫,他接过身旁青衣家人捧上的酒盏,双手平平端起,慈祥的语音中隐含着始终不变的威严:“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啊。来,梅先生,老夫就在此敬上这杯离酒,祝梅先生此去一路顺风,前程似锦。”

梅迎春赶紧躬身,举起双手接过这杯酒,毕恭毕敬道:“狄大人,今日您亲自来给在下送行,梅迎春真是诚惶诚恐,感激涕零!”

狄仁杰微微摇头,含笑道:“嗳,梅先生过谦了。梅先生是我大周的客人,自当以礼相待。今日老夫只不过是略尽地主之谊罢了。”

两人共同举杯,一口饮下手中的酒。狄仁杰又含笑举目,视线缓缓扫向亭外,那里站着梅迎春在突厥巴扎中收下的随从阿威和马夫苏拓,苏拓牵着的正是梅迎春的神驹墨风。稍远处停着辆马车,车前轴上坐着个满脸络腮胡须的高大汉子,虽然乔装改扮,狄仁杰仍然可以认出乌克多哈那双悲伤的眼睛。车里隐约传来婴儿嘹亮的哭声,苏拓婆娘一个人要照料自己和乌克多哈的两个小子,想必是有些忙乱吧。

顺着狄仁杰的目光,梅迎春也回头看去,不由会心一笑:“在下来神都一趟,收获真是不小啊。”

狄仁杰颔首,神色转成肃穆:“梅先生,你此次神都之行,最大的收获却是为老夫、为大周所得。今日,老夫便要代表大周的子民,代表两国边境的百姓,谢谢你!”说着,他朝梅迎春深深一揖。

“狄大人,您这是……”梅迎春慌忙相搀,狄仁杰重新抬起头时,眼中已有泪光点点。

春风荡起亭外的柳条,狄仁杰伸手折下一枝,凑到面前轻嗅,清新的草木之香沁入肺腑,将柳枝递到梅迎春的手中,狄仁杰语重心长地道:“梅先生,有缘之人方能倾心相交。请收下这支杨柳,你我从此便是海内知己。虽然来去匆匆,相聚短暂,老夫却能肯定,梅先生雄才大略、志向高远,终有一天如鸿鹄凌空,鹤鸣九皋。老夫只愿梅先生能始终心怀苍生之福,黎民之幸,愿大周与突骑施永结盟好,共赴昌盛。”

这些天来,正因为梅迎春帮助破获了默啜可汗与二张的阴谋,狄仁杰与梅迎春纵谈西域局势,几乎无所保留地探讨了突骑施崛起于西域的种种可能。狄仁杰告诫梅迎春,目前默啜可汗的东突厥第二汗国气势汹汹,而西突厥内部则部落林立纷乱不堪,任何一个单独的部落都不具备与东突厥争夺西域统治权的实力。而今之际,只有趁大周与东突厥互为掣肘,东突厥无暇西顾的情况下,先在西突厥内部取得统一,壮大自身的实力,有朝一日才能图谋更大的发展。今日突骑施与大周缔结坚固的同盟,是最为明智的策略。梅迎春深以为然。

此刻,梅迎春接过狄仁杰手中的柳枝,强抑激动的心情,郑重地道:“狄大人,您的心愿也是梅迎春的心愿。”

狄仁杰欣慰地点头,环顾着周遭忙碌送别的人们,还是忍不住感叹:“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这一别,就不知道能不能再相聚了。”

“狄大人!”望着老人沧桑的面容,梅迎春也不禁神伤,想要说句抚慰的话语,又不知从何说起,踌躇几许,梅迎春勉强笑道,“狄大人,当初您也是在这里送别的狄公子和袁将军吧?”

狄仁杰微微一愣,半晌才轻声叹道:“那时候,老夫并没有送他们。”

“啊?”梅迎春怔了怔,狄仁杰抬眼看他,温和地说:“他们是老夫的孩子,孩子们远行,老夫实在不忍相送。”梅迎春频频点头,双眼竟有些模糊了。

“说到这里,老夫还有件事情相托。”狄仁杰黯然地笑了笑,朝肃立身边的狄忠招手,狄忠会意,捧上一个包裹。狄仁杰接过包裹,双手微微有些颤抖:“梅先生,你此次西行,应该会经过沙陀州和伊柏泰。”

“是的。”梅迎春小心翼翼地回答。

狄仁杰缓缓揭开包裹:“梅先生,老夫想请你帮忙,将这些银两带给我那两个孩子。”顿了顿,他苦笑着指指包裹中的银锭,“并不多,不敢太麻烦梅先生。”

“这……”梅迎春欲推开包裹,“狄大人,在下与狄公子和袁将军一见如故,他们在西北的一切开销用度,梅某都可以承担,狄大人不必……”

“拿着!”狄仁杰板起脸,将包裹往梅迎春手中一塞,“这是老夫的心意,与旁人无干。”

梅迎春不敢再推,连忙收起来,余光一瞥,却见旁边的狄忠悄悄抹了抹眼角。

狄仁杰仿佛松了口气,想了想又嘱咐道:“银子就交给从英吧,让他管着,比景晖好些。哦,还有,你我这些天谈的事情,也请梅先生都讲给从英听,让他知道。”

“是。”梅迎春答应着,犹豫着又问,“狄大人有书信吗?我也可以带去给他们。”

狄仁杰深深地叹了口气:“不必了,没有书信。老夫谢过梅先生了。”语罢又是一揖。

洛水亭外,行人突然四散,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毫无征兆地下了起来。梅迎春拜别狄仁杰,走入春雨之中。认蹬上马之前,他又一次回头,亭中狄仁杰仍在举目眺望,微笑着朝他挥手。梅迎春这时方才注意到,今天狄仁杰只带了狄忠来,沈槐并未同来送行。也许,是沈将军另有要务在身吧。梅迎春想,沈槐不来也好,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两人相处总有些别别扭扭。

想到沈槐,梅迎春的眼前又不免出现沈珺那张温存恬淡、略带哀愁的脸,他不无遗憾地感叹,自己这一去,今生今世也未必有机会与沈珺再见了。还是因为沈槐的缘故,梅迎春思之再三,并没有去和沈珺告别,只是让达特库在“撒马尔罕”的珠宝珍藏中挑选了一件白玉镶嵌珍珠的凤首笄,派阿威送去沈珺居住的小院。这件价值连城的首饰,一眼看上去却那样朴实无华,梅迎春以此来表达他对沈珺的情意,唯叹缘分未到,此生有涯,只恐重逢难冀了。

夜,静得可怕。自从袁从英和潘大忠大破围攻武逊的狼群之后,常年徘徊在伊柏泰周围的野狼就突然消失了踪迹,伊柏泰里的人们再也听不到彻夜的狼啸,夜晚因此变得出奇静穆,反而愈显狰狞恐怖。为了以防万一,武逊吩咐每夜仍在营地的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点燃篝火,在伊柏泰上方无尽的黑色夜空中,点缀出几抹徒劳而凄艳的灰红。

沿着营地中央那堵绵延不绝的木墙,此时有两个身影在悄无声息地前行,一大一小,紧紧相随。绕了大半圈,在后墙根一个黑暗的隐蔽处,两人停了下来。大的身影轻轻划亮手中的火折,一小束微光恰好照亮他面前的木墙。

“哥哥,就在这里!”韩斌看到木墙底下破损的洞口,惊喜地小声叫起来。

袁从英连忙朝他摇了摇头,韩斌吐了吐舌头,趴在洞口朝里拼命看了一会儿,才回头对袁从英道:“唔,什么都看不见,里面黑乎乎的。”

袁从英熄灭火折,侧耳倾听着四周的动静,仍然是一片死寂,整个伊柏泰都仿佛被抛弃在了这茫茫的大漠深处,天地之间,唯有自己和身边这孩子的呼吸清晰可闻,牵动心弦。他感到韩斌在悄悄扯自己的胳膊,便低头朝他微笑,今夜月光出奇地暗淡,他们彼此只能大致看到对方的面孔,笑容其实是看不见的。

韩斌已经匍匐在沙地之上,小心翼翼又迫不及待地往洞口挪动着身体,小小的心被历险的激情所占据,因为今夜他要做一件勇敢的事情,更因为他能够帮助到身边的哥哥,这令他兴奋不已,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有用的男子汉了。袁从英伸手过去,轻轻搂住韩斌的身体,直到此刻他还在犹豫,无法下定决心让孩子去冒这个险。

这几天来,武逊每天与袁从英探讨整肃编外队和剿匪的计划与安排,潘大忠和另外三位火长也把整个编外队的组织情况报告得一清二楚。经过讨论,两位校尉决定先整理现有的编外队成员,同时逐一调阅审查囚犯的记录。到现在为止,他们的工作进展得还算顺利,再花几天就可以完成了。袁从英没有再提起伊柏泰监狱本身的可疑之处,老潘绘制图纸看来比较耗费工夫,况且老潘还要忙许多日常的事情,这图纸一时半会儿是交不出来了。袁从英不打算催促老潘,他和武逊也没有再去地下的监狱,只把犯人提出来审问。每天袁从英只是默默地观察着伊柏泰里面的一切,尽其所能地把全部的细节收入眼底。终于在昨天清晨,他发现了木墙后段底部的这个小洞口。

大约是常年风沙磨砺造成的破损,而某个不知名的沙漠小动物又适当地帮了点忙,这个洞口因为在黄沙的遮掩下很难被人察觉。袁从英记下地点以后,昨日夜间再作探查,刨开沙土后看到洞口还是蛮大的,应该能容一个半大孩子钻过去。回到营房之后,他颠来倒去地想了很久,别无他法,只有让韩斌试一试了。

“哥哥!”韩斌又在袁从英的耳边轻唤了一声。

袁从英拍了拍孩子的肩膀,低声道:“再给我背一遍,进去后你应该怎么做。”

韩斌噘了噘嘴,已经背了十多遍,还要再重复,真是麻烦:“嗯,我进去以后,只要看那四个大堡垒有没有门,就是有门也不要进去,看到就行了。我一爬到里头,就要在心里面连着数数,数到五百的时候必须出来,不论看到什么都不要留下。假如遇到危险,唔,我就立刻大叫,用最大的力气叫。”

“很好。”袁从英点点头,“去吧,千万小心。”

“知道了!”韩斌小声答应着,灵巧地将身子贴在沙地上,三下两下就爬入了洞口。袁从英看着他消失在木墙之后,就开始默数,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洞口,一边屏息凝神地倾听着木墙里传出的任何细微声响。

数到五百的时候,袁从英背后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把耳朵贴在木墙上,里面仍然毫无动静,厚厚的沙地吸掉了所有的声音。袁从英从腰间抽出了吕嘉的佩刀,捏紧了,继续默数:“五百五十……六百……六百五十。”他举起钢刀就要朝木墙上挥去,这时,洞口突然探出个小脑袋,韩斌气喘吁吁地轻声叫着:“哥哥,哥哥,我来啦!”

过不多久,韩斌坐在营房的榻上,得意扬扬地晃着两条腿,描述他在木墙之中所看到的。爬进小洞以后,他在最靠近自己的那座堡垒底部发现了一扇暗门,门是铸铁的,十分厚实,他试着推了两把,根本就推不动。按照袁从英的指示,随后他又逐个去看了其余的三座堡垒,都有一模一样的铁门,这证实了袁从英的判断。

袁从英坐在韩斌的对面,余怒未消地盯着他看了半天,才厉声质问:“我是怎么关照你的,看这点东西需要那么久吗,为什么到了时间不出来?”

狄景晖不以为然地道:“你干什么凶神恶煞的,这不是没事嘛……”

“这事轮不到你讲话!”

狄景晖遭到抢白,叹了口气继续埋头看书。

韩斌一点儿没被袁从英的怒火吓到,眨着眼睛笑嘻嘻地看了一会儿袁从英,才从怀里摸出样东西,递到袁从英的面前,撒着娇说:“好哥哥,别生气了呀,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袁从英接过那东西一看,原来是个黑色扁平的小铁块,但看不出是个什么物件。

狄景晖也探头过来瞧了瞧,笑道:“这是什么玩意儿?小子啊,就为这个你害得他差点把伊柏泰给拆了,不值得不值得。”

袁从英翻来覆去地研究着小铁块,韩斌凑在他身边,讨好地道:“里面还有一些,掉在沙地里,看不出来的。我在地上爬的时候硌到了,才发现的。”

“还有?都是一样的吗?”

“嗯,好像不一样,有大有小,乱七八糟的。我拿不了大的,只能拿这个最小的。”

袁从英叹了口气:“你做得很好,是个好样的。”

韩斌咧开嘴,心满意足地笑了。

次日午后,离开将近十天的蒙丹又来了伊柏泰。从沙陀碛到庭州的距离来看,她在庭州应该没待上几天就急着赶回来了。蒙丹到达的时候,袁从英正和武逊一起站在营盘之前的高台上,观看编外队士兵操练。重新整理之后的编外队看起来比原先整齐不少,兵卒的精神也比吕嘉带领的时候改善许多。

站得高望得远,袁从英早早就发现了大漠尽头飞来的那点红云。待蒙丹靠近些,他便策马迎了过去。蒙丹这次轻身简从,只带了两个随从和两头骆驼,另有一匹浑身赤红的小马夹在队伍中间。

袁从英迎到蒙丹面前,微笑着招呼了一声:“红艳,你来了。”

蒙丹甜甜地笑着,眼波流转,朝身后的那匹小马偏偏头,道:“看看,你要我做的事情,我可办到了。”

其实袁从英的目光早已经定在那匹小马上,才一会儿工夫就从上到下看了好多遍,听蒙丹这么说,他收回视线,对着蒙丹欣喜地抱拳道:“红艳,真是太谢谢你了。”

听到这发自肺腑的感激,蒙丹一瞬间笑靥如花,她朝袁从英的身后张望着,忍不住问:“小斌儿呢?还有……”

袁从英对蒙丹道:“他们两个在营盘后面,今天一个下午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那里干什么。我带你去找他们。”他拨转马头,领着蒙丹朝营后跑去。

刚绕过木墙,就看见狄景晖和韩斌在一个拼拼凑凑架起来的野灶上忙碌,火苗蹿得老高,狄景晖撩起袖子拿了把炒勺,手忙脚乱地在一口大铁锅里面翻炒。袁从英和蒙丹大为不解,面面相觑,跳下马快步走过去。狄景晖抬头看见他俩,乐得把炒勺一扔,韩斌恰好提着个小桶过来,也随手把桶里的东西往锅中一倒,就跑到蒙丹面前,亲热地叫:“红艳姐姐!”

蒙丹握住韩斌的手:“斌儿,姐姐给你带了件礼物。你过来看。”

韩斌答应着,一眼看到那匹红色小马,惊喜得大叫起来:“啊,小马,小马!这是给我的吗?”他紧张得脸色都发白了,死死攥住蒙丹的手,蒙丹柔声回答:“嗯,这是你哥哥托我给你找的,一匹小马。”

韩斌唔了一声,有点儿不敢相信地伸出手去,慢慢走向小马。

狄景晖来到蒙丹身后,轻轻唤道:“红艳。”蒙丹扭头看他,两人一时竟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袁从英走过去看了眼冒着热气的铁锅,只见满锅的沙子。他疑惑地皱起眉头:“狄景晖,你们在干什么?”

狄景晖“啊”了一声,赶紧轻声对蒙丹道:“这,我还有些事情要忙。马上就好,你等我。”说着,他急急忙忙跑回到铁锅旁,把袁从英往旁边一推,抡起炒勺继续翻炒沙子,嘴里嚷着,“走开,走开,少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告诉你你也不懂!”

“莫名其妙!”袁从英嘟囔了一句,来到韩斌身旁。那小红马看上去十分温顺,正由韩斌理着它的鬃毛,大大的眼睛闪着和煦的光。韩斌见袁从英过来,叫了声“哥哥”,就扑到他的怀里,眼圈都红了。

袁从英轻轻搂住他,笑着问:“喜欢吗?想不想现在就骑?”

“想!”

袁从英正要教韩斌上马,蒙丹把他拦住:“先别急,我带斌儿去换换装束。”随即领着韩斌去了营房。

袁从英对着两人的背影发愣,狄景晖抄着手过来:“咦,他们去哪儿,怎么不骑马?”

袁从英道:“蒙丹说要带斌儿换个装束。”

狄景晖皱眉:“装束?他现在的装束骑不了马吗?我觉得正合适啊,为什么要换?”

袁从英无奈地摇头:“你问我,我问谁去?”

狄景晖笑起来:“哈哈,女人啊女人,这天底下的女子,全都一个样!”

袁从英低声应道:“挺好的。”

“什么挺好的,女人吗?”

“我是说……装束挺好的。”

狄景晖定睛一看,原来蒙丹牵着韩斌又走了回来。

午后的大漠之上,阳光刺眼夺目,换上一身红色箭袖对襟短摆小胡服的韩斌,从上到下焕然一新,在艳阳之下熠熠生辉。只见他腰间束着褐色牛皮的革带,脚上是翻出毛边的羊皮小靴。连头发蒙丹都没放过,按突厥勇士的式样给他放下来,梳得整整齐齐披在肩头,额头上紧扎着红色的束发带,发带中间还绣着条亮金色的飞龙。

袁从英微笑着走过去,抬手按上韩斌的头顶,道:“斌儿,你长高了。”

第五章

母 亲

天工绣坊,神都洛阳的第一大绣坊,坐落于南市最热闹的连昇大街尽头。绣坊的前面是三层楼高的宽大店堂,雕梁画栋、彩旗飘扬,离得老远都能看见四个黑底金字的大招牌“巧夺天工”,高高悬挂在大堂门楣之上。这四个大金字颇有来历,是高宗皇帝御笔亲题,也是天工绣坊声望和水准的最好证明。天工绣坊出品的刺绣在神都乃至整个大周都堪称一绝,长年为皇宫内院提供御用的绣品,绣坊中最出色的绣娘还经常被召入宫廷或者达官贵族的家中,为皇亲国戚和富豪显要度身定制各色绣品。

此时正是晌午,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候到了。天工绣坊的店堂内客来人往,川流不息。店堂内陈列的绣品按品质从一楼到三楼逐步提升,观看挑选的客人也循阶而上,外表越来越富贵,气度越来越不凡。店堂里面的掌柜和伙计,既是三头六面精明好客的生意人,又是谙熟绣艺的能工巧匠,把整个绣坊的生意操持得有声有色,兴旺非凡。

天工绣坊的店堂后面,是连着三进的粉墙大院,那是绣坊的工场。大院中搭起数座绣棚,棚下上百张绣台依次排开,绣娘们在明亮的日光之下专心致志地穿针引线,一幅幅绚丽辉煌、流光溢彩的锦绣在她们的腕下徐徐铺开。一眼望去,真是花团锦簇、五光十色,人面锦绣相映红的世间美景。

此刻,在天工绣坊的粉墙之外,何淑贞大娘痴痴地眺望着那扇紧闭的乌漆大门,尘封多年的往事在眼前飞旋沉浮,今天的她却没有勇气,也再没有资格走入眼前的这扇大门。午后熙熙攘攘的街市,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装扮寒酸、满脸悲戚的老妇人,她悄悄隐身在路边一棵三人合抱粗的大杨树的阴影中,颤抖的双手谦卑地遮掩在袖笼之内。其实今天在这世上,就连她自己都已几乎忘记了,正是这双骨节粗大、皮肤粗糙的手,曾经在天工绣坊占据无人可以匹敌的显要位置,而何淑贞,也曾经是技冠洛阳的头名绣娘,就连当时的高宗皇帝和武皇后,也对她以独创的金银线盘绕绣法绣成的佛像爱不释手,拍案叫绝。

可是这一切都成过眼云烟,何淑贞亲手绣制的灵鹫山释迦说经图,至今仍高挂在天工绣坊大堂的北面粉墙之上,作为绣坊的镇坊之宝。而她自己,却已然沦落成了一名仆妇,过着半乞讨半家佣的低贱生活,全凭一个简单而执着的愿望支撑着自己:寻找儿子杨霖的下落。今天的何淑贞只是作为一个母亲活着,头名绣娘的身份在她当年跨出天工绣坊那扇大门的时候,就被永远地抛弃掉了。

那么今天,究竟是什么又一次带领着她来到了这个地方?要知道此处早就没有她的位置,就像她方才在天工绣坊前堂后院盘桓许久,也再找不到一个熟识的面孔。物是人非,三十三年的光阴像流水冲沙,连痕迹都不曾留下,何淑贞从上午转悠到此刻,仍然不敢靠近天工绣坊半步。

恍恍惚惚地,她又一次从后门转到了天工绣坊的店堂前面,打算再看一眼就回家去了。她已经出来了一整个上午,好心的阿珺姑娘倒不会怪罪什么,但一定会替她担心,万一让那个沈槐将军知道,多半又有白脸看,唉,今天恐怕就只能如此了。

天工绣坊前,正停下一辆马车,从车上款款走下一名美貌的青春少女,看气质打扮就知道是位贵族千金。下得车来,她只稍稍顾盼了一下就往绣坊内走去,车夫轻甩马鞭,銮铃叮当作响,马车往路边靠过去。哪想还未停稳,迎面慌慌张张地撞来一位老妇,车夫赶紧勒紧缰绳,嘴里骂道:“哪里来的老婆子!瞎撞什么,没长眼睛啊?”

何淑贞遭到斥骂,连忙往后退了两步,看马车停稳,才又挪上前来,期期艾艾地道:“这、这位小哥,老身有礼了。”

车夫皱起眉头,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她:“嗯,你有什么事吗?”

“啊,老身就想请问一句,刚才从马车上下来的那位大小姐,可是周梁昆大人家的千金?”

车夫更诧异了,斜着眼睛看着这个老妇人,虽然衣衫陈旧倒还齐整,相貌也很端正,即使满面风霜皱纹密布,还能看得出来年轻时候应该长得不差,举止也挺有礼数,便拉长了声音道:“唔,是啊,你打听我们家小姐干什么?”

“哦,不、不干什么,不干什么……”何淑贞支吾着朝后退去,车夫虽然起疑,但见她不过是个老妇人,想来也无甚大碍,自己又离不开马车,就随她去了。

何淑贞如获至宝,精神一下子抖擞起来,在天工绣坊门前略一踌躇,她便混在人群中朝里走去,三十三年了,她又一次踏入了这个地方,心中反而没有任何感触,眼里只有前面那个婀娜轻盈的身影。何淑贞几步赶上周靖媛,紧跟在她身后,熟门熟路地往楼上走去。

自从那晚周梁昆与沈槐密会之后,何淑贞便时刻处于焦虑不安之中。她抓住一切机会出门,每天都到周梁昆的府邸外头转悠。周梁昆的这个府宅她虽然几十年没有来了,可周围的一草一木仍历历在目,闭着眼睛都能够找到。在周府外,她多次目睹周梁昆出宅、回府,却始终不敢上前相认,整颗心都犹如在火上煎烤,连沈珺都看出了她的异样,几番关切的询问,都被何淑贞以念子心切搪塞了过去。今日她又来到天工绣坊外徘徊良久,心中忧虑更甚,没想到在此遇见了周靖媛,她立即决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何淑贞在周府外乱转的这几天,也看见了一两次周靖媛出入,猜测她多半就是周梁昆的女儿,刚才在车夫那里得到了证实。周靖媛外出从不喜欢带丫鬟婆子,一向独进独出,这时候昂首挺胸走在前面,何淑贞在后紧紧相随,绣坊中的伙计们都把这老妇看作小姐的家佣,倒让她一路畅通无阻直上三楼。

周靖媛目不斜视地上了三楼,径直走到柜台前,伙计一边点头哈腰地迎上来,口称“周小姐,您来啦”,一边从柜台里面取出件织锦缎的袍服,缓缓摊开在柜面上。只见深紫色的绸缎上,满满地用金银线绣着“延年益寿大宜子孙”的图案,明亮的日光从窗外射入,越发映得整件袍服雍容华贵、焕彩夺目。

周靖媛细细品鉴着绣纹,纤纤玉手在衣服上柔柔地摸索着,良久才展出一个俏丽的笑颜:“嗯,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