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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素云垂首半晌,抬眸对钱归南凄然一笑:“归南,你刚才不是都说,安儿他又痴又癫,他能有什么用处?归南,不论你想要干什么,千万别伤害到安儿。他……只是个可怜的小孩子,你的孩子。”

“唉!”钱归南连连摇头,不再发一语。

裴素云漆黑的眼里蒙上雾气,她倚靠进钱归南的怀抱,恍恍惚惚地说:“归南,你是知道的,我必须守着伊柏泰,守着沙陀碛,这是裴家先祖留下的遗志,到素云已历四代,我断不敢悖逆。我自己还背负着蔺天机的诅咒,只要这诅咒不破,我与安儿就算是走到天涯海角,也永世不得安宁……可是,归南,有时候我真的很想离开这里,离开庭州,随便去哪里都行,归南,你带我和安儿走好不好?”

钱归南无言以对,双眼不觉也有些模糊了。

黑猫哈比比蹲在窗下的神案上,连连叫唤着。

裴素云和钱归南同时向神案投去又惧又憎的目光,那上面供奉着与萨满神庙圣坛上一般无二的硕大纯金五星。这是由萨满大巫师蔺天机亲手创立的神符,据说蕴含着无穷无尽的邪恶力量,通达世间至凶至强之灵。蔺天机虽然消失了,但他依然通过这神符,控制着可怜的安儿,控制着裴素云,控制着伊柏泰、沙陀碛,乃至整个庭州。

钱归南对武逊军报的答复,七天之后才送达伊柏泰。武逊正在营房中与老潘一起研究地下牢狱的地图。老潘花了十多天的时间才画好这张图,首先送来给武逊查看。武逊见图十分高兴,不知道为什么,他并没有请来袁从英,而是独自一人拉着老潘,让他细细地解释给自己听。

两人正看得起劲,兵卒呈上钱刺史的回文。武逊拆开后飞快地读了一遍,哈哈大笑一声,便将回文交给身边的潘大忠。待潘大忠也看完,武逊握紧拳头往桌上捶去,大声问道:“怎么样老潘,你看看,这次钱刺史可是对你我大加褒奖啊,还信誓旦旦要通告来往商队,请他们重回北线商路。哈哈,咱们瀚海军总算是扬眉吐气了!”

老潘连连点头道:“武校尉险中求胜、劳苦功高,最可贵是一心为公,毫无私心杂念,卑职实在是太佩服了!”

武逊被捧得乐滋滋的,眼中却有一丝愧意闪过,好在潘大忠集中精力拍马屁,对武逊的这点儿异样并不在意。唱完热情洋溢的赞歌,潘大忠的脸上堆起狡猾的笑容,殷勤地问:“武校尉,钱刺史在回文中还下令要将袁校尉召回庭州,您觉得怎样?”

武逊瞥了老潘一眼,不动声色地反问:“什么怎么样?对上官的命令除了服从还能怎样?”

潘大忠献媚地一笑:“那是自然。钱刺史说得很明白,武校尉如此神速地剿灭匪患,真令得他大喜过望。如今沙陀碛土匪已除,有武校尉一人在此领导剿匪团、坐镇伊柏泰就足够了。袁校尉才干出众,刚来庭州就立下大功,确实应该另外委以重任。”

武逊一皱眉:“老潘,你啰里啰唆的到底想说什么?”

潘大忠缩了缩脖子,低声嘟囔:“卑职不过是替武校尉高兴,不免多说几句废话,还请武校尉见谅。呵呵,那个袁校尉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孤傲,不太好相处。俗话说一山难容二虎,钱大人这次将他调回庭州,正说明大人还是对武校尉您更信任,更器重……”

“行了!”武逊不耐烦地喝住潘大忠,正色道,“袁校尉帮了咱们的大忙,人也不错。既然他要走了,今晚咱们就请他来喝喝酒,好好送送他。还有,那个狄三公子和韩斌小孩,我可应付不了他们,钱刺史也没说怎么办,我想这次就一块儿打发回庭州算了。你说呢?”

“武校尉所言极是!”

第六章

行 卷

“宋乾,来,尝尝这御赐的新茶。”狄仁杰话音甫落,宋乾小心翼翼地端起几上的青瓷茶盏,啜饮一小口,细细品味后道:“这茶香气馥郁、清远悠长,从味道看,应该是湖州的紫笋茶。这清明前后的第一茬紫笋果然清新淡雅,余味无穷,更比其他季节的茶味隽永许多。”

狄仁杰眯缝起眼睛,笑容可掬地道:“宋乾,你品茶的本领很有长进嘛,看来这些年好茶喝了不少。那你倒说说,今天我这茶是用什么水煎的?”

宋乾的脸有些微红,似乎饮下的不是香茶却是美酒,他又轻轻啜了一小口茶盏内轻细绵柔的汤花,犹豫着道:“唔,这水嘛质柔、味甘,很能催茶味、衬茶香,应该是南方的煎茶之水……莫不是无锡惠山泉水?”

“哈哈哈哈!”狄仁杰爆发出一阵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连一旁负责煎茶的狄忠也忍俊不禁。宋乾被他们笑得有些尴尬,只好闷头喝茶。

狄仁杰好不容易止住笑,撩起袖管拭去眼角迸出的喜泪,吩咐道:“狄忠啊,还是你给宋大人讲讲这水的来历吧。”

狄忠笑着指指搁在脚边的木桶:“宋大人,咱们这里哪有什么无锡惠山泉水。这桶水是小的今天早上从咱府后院的井里头刚打上来的,倒是货真价实的神都洛阳尚贤坊狄国老府宅后院之水!”

宋乾闻言也不禁大笑起来,狄仁杰指了指狄忠,轻叱道:“你这小厮,越发贫嘴了,还不快上点心。”

狄忠笑着走到门前,从刚进屋的仆人手中接过托盘放在方几上,盘子里面是热气腾腾的一碟春卷、一碟桂花糕和一碟细沙枣饼。

狄仁杰指指点心,慈祥地微笑着,道:“虽没有江南来的煎茶水,这些小面点却是府里的并州师傅所制,应该能配得上你这位当朝三品的胃口。”

宋乾面红耳赤地拱手:“恩师,您这么说可就折杀学生了!”

狄仁杰摇摇头,安抚道:“嗳,宋乾,你也不必如此紧张,本官不过和你略开个玩笑罢了。本官知道,你必是想到圣上赐茶,有时也会配赐江南的煎茶水,所以才有无锡惠山泉水一说。你猜得不错,圣上的确配赐了江南的煎茶之水,只是被本官婉拒了。”

宋乾惊诧地道:“恩师,您婉拒圣上所赐?”

狄仁杰默默颔首:“嗯,到了本官这个岁数,就会想要更多地向圣上表达自己的心意,而不是一味迁就圣意。其实,她是能理解的。”

宋乾深有所悟地连连点头,欣喜道:“学生已经好久没看到您的心情如此爽朗了,我心甚慰啊。今天恩师是碰上什么喜事了吗?”

狄仁杰狡黠地拧起眉毛:“唔,你猜猜看。”

宋乾想了半晌,探询地问:“嗯,是不是三公子和从英有信来?”

狄忠在旁听得一惊,再看狄仁杰,脸上顷刻间阴云密布,眼神中的落寞从深处泛起,屋子里轻松的气氛骤然变得凝滞。宋乾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只好眼睁睁地瞧着狄仁杰,良久,才听他悠悠地叹息了一声,黯然道:“哼,这两个家伙,早已成了断线的风筝咯。”

宋乾深吸口气,无言以对。

狄仁杰苦笑着,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但凡人家出塞戍边的,谁不是时刻牵挂着故里家人,旅途上多有艰难,塞外又是苍茫绝地,别人都是家书连连,或联络亲情讯息,或讨要衣物银钱。从来没见过像我这两个小子,一去不回头不说,干脆连封信都懒得写,还真是乐不思蜀了吧!”

宋乾不敢应声,狄忠却在一边轻声嘟囔:“老爷,您倒还托梅先生给三郎君和袁将军送银两过去呢。”

狄仁杰轻哼一声:“我看,他们是非要我这老头子向他们两个低头才肯罢休!”

宋乾听得心酸,想劝解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书房中一片沉寂,良久,狄仁杰才叹息着自嘲道:“人老了,果然是越来越能唠叨。”他看了看宋乾,歉然道,“宋乾啊,而今本官也只有唠叨给你听了。”

“恩师!”

狄仁杰摆了摆手:“好了,不说这些了。本官今天确实有件开心的事情,你既然猜不着,就直说给你听吧。”他故意顿了顿,才笑眯眯地道,“圣上已经任命本官为今年制科考试的主考官了。”

宋乾又惊又喜:“是吗?学生前日还听说制科开考日期定了,但主考官的人选尚未落实,没想到竟是恩师您!”

狄仁杰含笑颔首,轻捋着稀疏花白的胡须道:“如今本官最想做的,就是这种提携后辈,为朝廷甄选人才的事情。我老啦,大周的社稷和百姓的福祉,今后还是要靠你们这些后生晚辈啊。”

宋乾喜出望外,大声感叹道:“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原来上回圣上召恩师您去上阳宫,谈的就是这件事啊!朝廷每年虽已设常科,但生徒或乡贡都要通过层层筛选,这个过程很难说十分公平,再到进士科考,百里取一,更是难于上青天,如此遴选出来的人才,好则好矣,却难满足我大周用人之需。故而圣上每每亲自召开制科,对天底下的读书人和有心报效朝廷的有志之士,确是个难得的机会。而今恩师又亲自出山主持今年的制举,这真是昌平盛世,天下读书人之幸啊!”

“好了,好了。”狄仁杰笑着摇头,“一个制科考试,引出你这么一大通感慨来。我说宋乾啊,别的暂且不提,这回你可要负责好好地去发掘几个可造之才出来,推荐给本次制举,你这个当初的状元郎,也到了该提拔后生的时候了!”

“这是自然!”

又抿了几口茶,吃了块点心,宋乾犹豫半晌,终于鼓起勇气道:“恩师,您上回让我办的事情……”

“唔?”

“学生惭愧,还是没有任何进展。”

狄仁杰低着头,脸上的表情十分平淡,只轻声道:“这事确实不容易,你也不要着急,慢慢来吧。”

宋乾皱着眉头道:“恩师,最难办的地方是,那个谢岚,假如当时真的从灭门惨剧中逃脱,学生想来,他断不会再用原来的姓名,必然要改名换姓。如此寻找起来就更如大海捞针。不过,学生一定会尽力而为的。只是,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宋乾清了清嗓子,迟疑着问:“恩师您可曾见到过谢岚?”

狄仁杰微微一怔,良久才摇了摇头,哑声道:“没有,我从没有见过那个孩子。”

“那……假若有疑为谢岚的人,恩师您如何确定就是他呢?他的身上可有什么凭据?”

狄仁杰放下手中的茶盏,长吁口气,眼望前方道:“假如谢岚想证明自己的身份,那他就一定能举出凭据来,而我也有办法验证。不过,我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大。因为这么多年来,我通过不同的途径、不同的方式一直在寻找他,如果他愿意被找到,应该会自己现身。”

宋乾困惑:“恩师,难道您觉得是谢岚自己不想被您找到?”

狄仁杰苦笑着点头:“要么他真的已经不在人世,要么他根本不知道我在找他,要么他对过去的一切已经失去了记忆,要么,就是他故意不想再回归谢岚的身份,不想被我找到。”

“可这是为什么呢?”

狄仁杰木然地回答:“因为谢岚,他恨我。”

宋乾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狄仁杰。狄仁杰面若冰霜,毫无表情地凝视着茶盏中漂浮的汤花。许久,才如从梦中惊醒,对宋乾歉意地一笑:“过去的事情,容我以后慢慢说给你听,你才能知道全部的内情。今天老夫有些累了,你先去吧。”

宋乾答应着,连忙起身告辞。走到门口,狄仁杰又把他叫住,问:“还有一事,去年腊月廿六那夜的三桩凶案,都结了吗?”

宋乾连忙回答:“恩师,这三桩案子您都很清楚。鸿胪寺少卿刘奕飞一案,虽经恩师确认凶手为鸿胪寺卿周梁昆,但未公开案件结果,在大理寺仍作为悬案待查。遇仙楼吏部侍郎傅敏一案,苦主并未报官,真凶柳烟儿在‘撒马尔罕’被杀,另一凶手顾仙姬则已回到梁王府内。最后就是天觉寺圆觉和尚坠塔案,由于调查没有进展,暂时还只能判作圆觉酒后昏乱,失足坠塔的意外事件。”

狄仁杰点了点头:“嗯,姑且就这样吧。刘奕飞和圆觉案其实都未具结,但目前很难再有突破,不如暂时搁置。我相信,真相在不久之后就会浮出水面的,我们只需要更多的耐心和时间。再等等,有人会比我们先耐不住的。”

洛水北岸,天津桥东的吏部选院门前,自三月底开始就一日比一日喧闹。皇帝颁下诏书确定了本年度制举考试的时间、科目和主考官员,各地翘首以盼的考生们终于等到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全都抓紧时间行动起来。首先要做的事情当然就是:报名。

吏部选院负责接受考生报名,这些天已经忙得焦头烂额。每位考生报名的时候按规矩要递交文解、家状和保结文书三种,吏部选院对每份文书都要仔细核对甄选,为负责起见可谓慎而又慎,这实在不是件轻松的活。制举考试不像常科,对于考生资格没有很多限制,不必非得是从国子监选拔的生员或者乡试得中的贡生,哪怕是白丁、布衣,或者当朝官员,甚至游侠豪客,均可以自荐或邀请名人显要推荐,参加制举考试,因此这制科的的确确是个不拘一格选人才的过程。

为了报名和考试的方便,应试考生们逐渐把离吏部选院最近的各家客栈都占满了。选院附近的茶楼、酒肆,这些天来更是生意兴隆,人满为患。春季的神都洛阳草长莺飞、美景如画,本来就是游人如织,踏青访春的红男绿女们络绎不绝,现在又加上一大帮来自全国各地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年轻举子,更是热闹非凡。

汇香茶楼在天津桥的南侧,正好隔着青青洛水与吏部选院相望。从茶楼二楼沿河的窗户望出去,吏部选院门前的景致一览无余。这些天来,这座汇香茶楼已经完全被来自各地的考生占领了。此刻还只是上午辰牌时分,茶楼里面已经人声鼎沸,喧闹异常,楼上楼下的堂屋里坐满了茶客,伙计满头大汗地跑上跑下,冲水端茶,举目望去,茶客们十之八九都是些举止端庄文雅的读书人,不用问也知道是来赶考的。不过,在这些文人骚客之中,也间或夹杂几位与众不同的人士,有的衣裾凌乱神情狂放,看似江湖游侠,有的严肃拘谨官腔十足,应是在朝官员,当然他们现在也都是考生的身份,否则断不会在此刻混迹于汇香茶楼之中。

整个上午,汇香茶楼的这些人都在极其亢奋地大声喧哗着,或交流应考的心得,或猜测本次的考题,或吹嘘自己的才学,但是他们说得最多的话题,就是如何在京城内找到一位有分量的人物,向他纳卷,将自己的毕生所学和满腹才华,展露于慧眼识才的伯乐面前,从而使自己的应考之路,能够走得顺畅一些,更有把握一些。

二楼堂屋正中的方桌上,一个圆脸小胖子正在口沫横飞地说着:“哎,你们知不知道,本次的主考官可是狄仁杰狄大人啊!”

旁边一人接口道:“早知道了,那又怎样?”

小胖子嘴一撇:“什么怎么样,咱们该想办法去找狄仁杰大人行卷啊。”

众人哄笑起来:“这还用你提醒?问题是狄仁杰狄大人那是当世名臣大周宰辅,他老人家的府门往哪里开我们都摸不着,还去行卷,只怕离了三条街,就给打出来咯!”

小胖子被众人哄得脸红脖子粗,说话都有些结巴了:“你、你们没去试过怎、怎么知道不行!”

他身旁那人不依不饶:“哦?那你去试试?”接着便朝众人使眼色,“大伙儿说说,让赵铭钰去试着找狄仁杰大人行卷如何?他要是能成,咱们大家也多条路径不是?”

“对啊,对啊!铭钰兄,你要是能向狄大人行成卷,咱们大伙儿一起请你吃饭,如何?”

“铭钰兄,我们可都指望着你啦!”

窗边的一处雅座上,两个人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上首一个军官模样的年轻人冷冷一笑,低声对对面之人道:“你看看,和他们相比,你的运气简直是太好了。”

对面那人脸色青白,形销骨立,身上的衣衫还算齐整干净,但整个人掩不住一股颓废茫然的神态,听到军官的话,他紧张地舔着嘴唇,犹豫了半天才问:“你、你是要帮我向狄、狄仁杰大人行卷?”

沈槐再度冷笑:“没错,就是这位狄大人。这只是第一步,以后我还会让你见到他。”

杨霖越发紧张了,支吾着问:“狄大人会见我?”

沈槐轻哼一声:“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你行卷的诗赋都准备好了吗?”

“准、准备得差不多了。”

沈槐轻蔑地把目光从杨霖身上移开,转而望向窗外,洛水对岸的吏部选院门前,报名的考生成群结队,络绎不绝。突然,他的脸色一变,微微皱起眉头,目光盯牢在一个正在选院门前逡巡的老妇人的身上。杨霖本来神思恍惚地低头喝着茶,不经意中察觉到沈槐的异样,也把眼神投向窗外,这一惊非同小可!

“娘!”杨霖的一声惊呼几乎脱口而出,虽然拼命克制,但还是不由自主地从椅子上腾身而起,扑到窗前。何淑贞正在选院门前东张西望,这时候也仿佛心灵感应,猛抬头向汇香茶楼这边望过来。就如电光火石一般,沈槐将杨霖往后猛地一推,自己堵在了窗口前。何大娘举头望来,只看到沈槐站在茶楼窗前,面沉似水地死盯着自己,吓得朝后退了一大步,赶紧低头拢袖,朝城南的方向疾步而去。

沈槐缓缓地转回身来,只见杨霖面如土色,半死不活地跌坐在椅子上。沈槐鄙夷万分地上下打量他,慢慢地道:“水喝够了吧?起来吧,现在我带你去报名。”

杨霖垂头丧气地站起来,跟在沈槐的身后朝茶楼外走去。经过中间那伙闹得正欢的考生的,杨霖的脚步突然一搓,小胖子赵铭钰冲口而出:“咦,杨霖?怎么是你?哎,你这家伙,我说在兰州没等到你,原来你自己跑来赶考啦!”

他举手刚要往杨霖的肩上拍去,却被沈槐抬手拦住。赵铭钰眉头一皱刚想发作,杨霖压低声音嘟囔了一句:“你认错人了。”说着,两人头也不回地走出茶楼。

赵铭钰站在原地直发呆,一个考生凑过来,大惊小怪地叫道:“哎哟,铭钰兄,你还真认识狄大人身边的人啊?”

赵铭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狄大人身边的人?”

“方才那位仪表堂堂的年轻将军不就是狄大人的卫队长吗?我听人介绍过,可惜攀附不上啊。”

“卫队长?”赵铭钰低声嘟囔着,又摸了摸脑袋,自言自语道,“那个人分明是杨霖啊,怎么不认人呢?还和狄大人的卫队长在一处?莫非他交上了好运,怕我们这些旧友纠缠?”

离开一个多月,重新回到庭州城,这里已经完全改变了模样。天空湛蓝澄澈,几近透明。丝丝缕缕的白云慵懒地漂浮于半空,将天山之巅永不消融的冰雪轻柔环绕,仿佛是正情思纠结的女子,面对那冷峻高傲的爱人,只能将满怀诉不尽道不出的爱意,化作浅浅的拥吻,欲弃还就、若即若离。纵有千种柔情,终成万般无奈,融入百转愁肠。

天山山脉横亘绵长的崇山峻岭之间,早已绿树成荫、草原如盖。春风一夜之间便催发了漫山遍野的野花,淙淙的清泉流淌在成片的各色花丛之中,阳光一寸一寸地为这些红色、白色、黄色的无名小花描出灿烂的金边。塞外的春风依然激荡,猛烈的阵风刮过,山坡上的花海便翻卷起激越的浪涛。这塞外旷野上的春意,远比中原大地上绽放得更加恣意、狂放而热烈。

庭州城内,一个多月前还被黑沉沉的积雪覆盖的街道,现在已经被打扮得五颜六色、千奇百怪的各色路人塞满了。往城内最热闹的大街前一站,眼前是披红挂绿的驼马商队川流不息,耳边是异族情调的胡语胡乐声声不绝,空气中更是花木的清甜之香,混杂着胡椒香料的浓郁气息,怎不叫人晕头转向,目眩神迷。

袁从英和狄景晖带着韩斌从伊柏泰出发到庭州,在沙陀碛上走了整整三天,重又踏上庭州城的中心大街时,就觉得好像掉进了一个大染缸,绚丽夺目的各种颜色在眼前炸开,简直令他们目不暇接。胡人本来就喜好鲜艳的色彩,再加春天降临,大自然的姹紫嫣红应和着满城多姿多彩的建筑,越发衬得他们这三个刚从沙漠中出来的人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韩斌手里牵着炎风,一路上大睁着眼睛东张西望,简直看不过来了,这时候他扯扯袁从英的衣襟,悄悄问:“哥哥,怎么别人都在看我们呀?”

袁从英还未开口,狄景晖撇道:“哼,当怪物看呗。你瞧瞧大家,谁不是光鲜靓丽,精神抖擞。哪像我们几个,简直就是刚从沙堆里钻出来的土鸡。”

韩斌冲他一瞪眼:“你才是土鸡呢,我不是!”

袁从英笑着拍拍韩斌的肩:“嗯,现在也就是你给我们几个挣挣面子了。”

他说的倒是实情,韩斌一身突厥小勇士的红衣,手中牵着昂首挺胸的火焰驹炎风,确实挺威风的。至于袁从英和狄景晖,虽然平时都是注重仪表的男子,但在大漠里奔波了三整天,一个黑色军服,一个灰色布衣,如今全蒙上厚厚一层黄色沙土,实在有点儿蓬头垢面的意思。偏偏这两个人又都身型挺拔,举止文雅,仆仆风尘也掩盖不住通身的潇洒风度,更让他们在这塞外边城的大街上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狄景晖站在街口张望了一番,往前走是刺史府衙门,右前方则传来人声鼎沸,那里就是庭州城内最大的巴扎,他左顾右盼着,问袁从英:“哎,咱们这是去哪儿?”

“刺史府吧。”

“哦。”狄景晖有点儿失望,袁从英也不管他,径直朝前走了几步,方道:“先看看那位钱大人怎么说吧。要逛集市,有的是时间。”

在刺史府门口等待片刻,还是上回见过的那个王迁步履匆匆地迎出门外。几个人彼此见礼,王迁笑道:“哎呀,真是不巧,钱大人因有公务,现不在庭州。”

“哦?”狄景晖一皱眉,大大咧咧地张嘴就问,“刺史大人去哪了?”

王迁眼含不屑,脸上却依然堆着笑容:“这……乃机要军务,不便相告,呵呵,还请二位见谅、见谅。”

袁从英岔开话题:“王将军,因钱大人此前有调令到伊柏泰,我才返回庭州。现在钱大人不在庭州,却不知道他打算如何安置我等?”

王迁冲他一抱拳:“袁校尉不必担心,钱大人临走之前已作好了安排。我这里有钱大人给袁校尉的军令一封,请看。”

袁从英双手接过军令,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王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却见对方脸上波澜不惊,自始至终十分镇定。读罢军令,袁从英将纸细细叠好,纳入怀中,对王迁抱拳道:“钱大人的安排,从英清楚了。谢过王将军。”

王迁哈哈一笑:“袁校尉客气了。钱大人临走时还特别吩咐我关照袁校尉,袁校尉才干出众,为人谨慎,钱大人十分赏识。本来这次调袁校尉回来,钱大人就想把原来武逊校尉所辖之沙陀团交给李校尉的,怎奈突然有些军务上的变动,沙陀团临时被调离庭州,故而只能先给袁校尉派遣其他的差事。这次的安排虽然有些委屈了袁校尉,但袁校尉会突厥语,也算是给钱大人救个急。不过请袁校尉放心,对你的才干能为,钱大人是十分看重的,只待时机一到,自会另予重用。”他一席话说完,袁从英一言不发,只朝他抱了抱拳,便欲起身离开。

王迁也跟着起身:“啊,袁校尉,我来领你们过去吧。钱大人吩咐过卑职,如若照顾不周的话,大人回来就有我好看的了。”

袁从英淡淡一笑:“王将军请。”

“袁校尉请。”诸人出门,大家分头上马,韩斌也神气活现地骑上自己的炎风跟在后面。直到此时,狄景晖依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袁从英又接到了什么奇特的任命,只好跟着王迁和袁从英在大道上打马前行,走了一小段后朝旁边一拐,居然上了去巴扎的路。

刚到巴扎前面,就觉得里头熙熙攘攘、人头涌动,铺子连着铺子,一眼都望不到边。王迁不入巴扎,而是带着大家转入旁边的一条小道,这里行人总算稍微稀少些,还可容马匹通过。就这么又走了一段,周围渐渐冷清,巴扎的声音倒听得很真,原来是绕到了集市的背后。面前出现一个独立的小院,王迁跳下马,领着几人进入院内,只见三间泥灰砌的小屋,院子还有个后门,王迁指了指那门道:“一出这个后门,就直通巴扎。”他看了看袁从英,笑道,“好了,我也算是送到家了。请袁校尉就在此安顿吧,如果有任何需要,去刺史府找我便可。集市管理的簿册都堆在正屋里面,袁校尉可自行查看,如果没什么别的事情,我就告辞了。”

“多谢王将军了。”袁从英将王迁送到院门口,看着他认蹬上马,又问了一句,“请问钱刺史大约何时回庭州?”

“这……本将也不太清楚。估计不会太久,最多几天吧。这样吧,一旦刺史大人回来,王迁即派人通知袁校尉。”

“这倒不必了,多谢王将军好意。”

袁从英目送王迁消失在小路尽头,狄景晖和韩斌已各自钻入土屋中到处翻看,见他回来,狄景晖从正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个本子,困惑地问:“怎么回事?怎么把我们弄到这么个地方来了,钱刺史到底安排你干什么?”

袁从英似笑非笑地看着狄景晖,半晌才说道:“我现在非常想不通,为什么你的运气一直这么好?”

狄景晖一愣:“什么意思?”

袁从英慢悠悠地回答:“钱刺史安排我的新差事是,管理庭州大巴扎,维护商事秩序,确保集市平安。”

“哈!”狄景晖大喝一声,拍打着手里的本子,嚷道,“难怪,难怪。我说这些本子上怎么记的都是巴扎里的铺头和商品。好啊,太好了,这下我可以好好研究研究边塞的商事了。”他停下来仔细端详着袁从英,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哎呀,我说袁大将军,你可真是越混越出息了!”

袁从英也笑着摇头,自嘲道:“刺史大人的军令上说得明白,原来管理集市的高火长在驱散市场群殴时身负重伤,如今卧床不起,急需一名懂突厥语又办事有分寸的军官来接替他,于是这个好差事就落到了我的头上!”

狄景晖连连感叹:“好,好,不是一般的好!这位钱刺史,深得我心,实乃狄某的知音哪。”

袁从英冷哼一声道:“看来他是下定决心不让我进入瀚海军部了。”

狄景晖回道:“人家刺史大人肯定有难言之隐,你也要体谅上官嘛。”

说话间,袁从英把三间小屋草草查看了一遍。正屋里有桌椅和书柜,到处堆满了簿册,应是办理公务之处。东西两间小屋里各有床榻,极其简陋,差可住宿,他让狄景晖住东屋,自己和韩斌住西屋。小院角落里有口水井,却是中原常见的式样,井缘高出地面,井盖是木条拼成,而非伊柏泰里所见到的铁盖子。下午,狄景晖整理账册,韩斌负责打扫房间,袁从英则去瀚海军部申领军俸,他们早已身无分文,再不找些钱来,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从瀚海军部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袁从英没有走王迁带领的那条小路,而是直接穿过巴扎。对于这个大周西北边塞最大的集市,他也很好奇,既然今后还要管理它,便想尽早熟悉熟悉。因为接近晚饭时间,集市上的人群比白天稀落了些,袁从英一路慢慢边行边看,琳琅满目的各色商铺绵延不绝,足足一里有余。这里的许多商品果然是中原罕见的,像什么象牙、犀角、貂裘、珐琅、纯金银打造的各种器具、羊毛编织的织物,还有来自西域的各种香料、药材,甚至马匹、骆驼、牛羊不一而足,全都在此处集中交易。

袁从英在心中感叹,这个巴扎若是要细细逛过来,几天时间恐怕都不够。他在一处售卖异域兵刃的商铺前流连了一会儿,对几把波斯军刀颇有兴趣,问问价格,任何一把刀都可以把他刚领来的军俸全部花光,袁从英心中暗自好笑,看看天色渐晚,就打算回家。

往前走了没几步,袁从英突然发现身边的行人神色匆匆,都朝一个方向跑去。他诧异地拉住一人询问,那人上下打量着他,翻着白眼道:“你刚来庭州吧,连这都不知道。今天是四月初一,黄昏时分要举行一年一度的萨满大祭祀,就在前头,快去看吧!”

袁从英不由也兴趣大增,便随着人群前行。果然越往前人越多,待来到一个开阔的场地外,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各族百姓,倒真是男女老幼、胡汉混杂。袁从英捡了个空当挤进去,见空地中央燃起了大堆的篝火,旁边竖起的旗杆上飘扬着各色彩条的旌旗,已有几名打扮得奇形怪状的巫师围坐在篝火旁,有的面前放着神鼓,有的手里持着箜篌,正在怪腔怪调地吹拉弹唱,闹了个不亦乐乎。

人群越聚越多,很快就把空地围了个水泄不通。巫师乐手的节奏越来越高亢激昂,突然间,他们一齐停止手中的击打和弹奏,围观的人群中叽叽喳喳的乱语之声随之低落,空地沉入一片寂静之中。

夕阳最后的一点余晖慢慢退向山麓背后,空地上的篝火噼啪响着,火舌突突乱窜,映在张张热切期盼又满怀畏惧的脸上,使每个人都看上去诡异而乖张。乐声再起,曲调变得神秘又苍凉,一个头戴羊皮神帽的巫师踏着节奏,缓缓从阴影中走出来。这巫师的神帽檐边坠下五色彩穗,将脸遮得严严实实,全身上下罩着宽大的神袍,脖子上挂着玛瑙和绿松石的项链,腰上系满腰铃,双脚的皮靴上也缀满了铜管和铜铃。只见巫师左手抓着一面小小的铜鼓,右手执着鼓鞭,走一步击一下鼓,腰铃和脚铃一起叮咚作响,和着乐声,开始放声高歌。

歌声一出,袁从英微微一愣,他确实没有想到,这巫师竟是个女子。女巫绕着空地击鼓而歌,声音凄婉悲怆,鼓点渐疾,歌声渐高,她开始全身抖动起来,手舞足蹈,看似已是鬼神附体,进入通灵的境界。紧接着,又有十来个相似打扮的男性巫师走上空地,将女巫团团围住,跟着她的节奏一起舞动歌唱,女巫的动作越来越癫狂迷乱,歌声凄厉刺耳,仿佛传递着来自冥冥之中的信息,真有种勾魂摄魄的恐怖力量。袁从英凝神细听,竟也觉得心悸神驰。

祭祀大约进行了半个多时辰,天色已全黑下来,众人丝毫不觉,依然全神贯注在巫师的歌舞中。女巫的身形却变得踉跄不止,摇摇欲坠,歌声也时断时续,哀哀欲绝,真是如泣如诉,在袁从英听来简直有点儿毛骨悚然。他左右四顾,周围众人个个脸色煞白,目光呆滞,神色俱已恍惚迷乱。袁从英有点儿待不下去了,他决定离开。

袁从英正想挤开人群退出去,突然听到众人爆出一阵惊呼,他猛回头看去,恰好见到那女巫发出凄惨的呜咽,手中的鼓和鼓鞭纷纷掉落,她向夜空高举起双手,好像在求救,又像在挣扎,全身晃动着慢慢伏倒于地,仿佛被难以言表的巨大痛苦击垮。袁从英的心头一颤,刚想迈步上前去搀扶那个匍匐在火堆前的身影,其他巫师已经簇拥过来,将她团团围住,绕着她跳起更加狂烈的舞蹈。周围众人也和着节奏,开始一声连一声地高呼:“伊都干,伊都干!”转眼间,群情激昂,祭祀进入了最高潮。

袁从英趁乱退出人群,在圈外再度回头,那刚刚倒卧的女巫重又站起,带领所有的巫师疯癫般地狂歌乱舞。他不禁哑然失笑,觉得自己方才的冲动太傻,那不过是萨满祭祀的程序而已,他却几乎当真。耳边疯狂的叫声不绝,袁从英有些心烦意乱,沿着大巴扎拥挤不堪的摊位疾步前行,好像进了迷宫,七弯八绕地走了很久,远远听到祭祀的声音已经停歇,周围清静了不少,再一看,自己又走到巴扎外头来了。袁从英不想重新经过萨满祭祀的地方,便索性拐个弯,循着上午王迁带领的僻静小路,匆匆朝家的方向走去。

一阙蛾眉样的新月高悬在半空,清冷幽淡的光影似水银泻地,映出憧憧迷殇。整条小路上,只有袁从英一人的脚步声,听得分明,因此当一声压抑的低低呻吟传来时,他立刻就警觉到了。面前的小径在月光下一览无余,并无半个人影,袁从英停下脚步,静静倾听。微风轻拂,沿小径栽着的一排梨树上,洁白的梨花花瓣如细雪飘下,落英缤纷,与月光一起将幽径铺成亮银色,树叶摆动的飒飒之中,夹杂着又一声微弱的呻吟。

袁从英看见,小路在前面十来步远的地方有个分岔,呻吟声似乎就从那个黑黢黢的岔道传出。他紧走几步来到岔道前,往里望去,果然有个身影侧伏在满地雪白之中,娇小的头部低垂,看不见面孔。那人一手扶墙一手撑地,似乎勉力欲起,可刚刚半跪半站,“哎哟”一声,又跌坐下去。袁从英一惊,赶紧抢步上前,伸出双手去扶那人的胳膊,却不料对方浑身一颤,猛地推开他的手,低哑地呵斥道:“滚开,不许碰我!”

话音刚落,她又歪倒在墙侧,袁从英这才看清她的脸,原本美好的容颜因为疼痛而扭曲,娇喘连连,苍白的两颊透出淡淡的红晕,深不见底的漆黑瞳眸中点点莹泽闪耀,怒气冲冲地直瞪着他。袁从英只得撤回双手,上下打量面前这个女子,只见她身上一袭青色的胡服,头上肩上落满片片梨花花瓣,越发显得发髻乌黑如墨。如洗的月光之下,他们两人沉默不语地对峙片刻,袁从英缓缓地开口道:“我见过你……两次。”

裴素云颦眉不语,袁从英接着道:“第一次是在一个多月前,我刚到庭州的第二天早晨,在客栈后面遇到你和你的孩子,还有一只黑猫。第二次就是刚才,在萨满祭祀上,如果我没有认错,你就是那个载歌载舞的女巫。”

裴素云不为所动,反而挑起嘴角,轻蔑地问:“那又怎么样?”

袁从英愣了愣,微笑着摇摇头:“不怎么样。我只不过看你似乎有些行动不便……我可以帮你。”

裴素云眨了眨眼睛,脸上现出讥讽的神情:“你帮我?看起来你果然是个外来之人,对我的身份一无所知,才会出此狂言。”

“哦?”袁从英轻轻蹙起双眉,端详着裴素云的脸,语气变得冰冷,反问,“你的身份,你的什么身份?”

裴素云半靠在墙上,烧伤未愈的双脚因为刚才的狂舞而疼痛难忍,她狠狠地盯着面前这个不识相的陌生男人,很想把一肚子的恶气发泄在他的身上。于是她咬了咬嘴唇,带着怨毒回答道:“既然你方才看了祭祀,就该知道萨满巫师的法力。凡是未经我同意而触碰我的人,都会被我诅咒!”

袁从英微微吁了口气,若有所思地重复:“噢,诅咒……”

停了片刻,袁从英才道:“就是因为害怕诅咒,所以没有人敢来帮你?你一个人夜间走在这么僻静的小道上,无人陪伴,居然也不担心?”

裴素云轻轻一哼:“担心?害怕?你果然对萨满一无所知。整个庭州城的人都知道,此刻该担心害怕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原来如此,冒犯了。”袁从英点点头,朝旁边退了一步,向裴素云举手示意,请她先行。

裴素云扶着墙勉强走了几步,来到岔道口,旁边再无依靠,她摇摇晃晃地又迈了一小步,脚一软险些又要摔倒,她本能地往旁边探手,一把就抓住袁从英伸过来的胳膊。裴素云慌乱地抬头,正对上他平静淡然的目光,就听他轻声说:“这样,我不碰你,你碰我总行了吧。”

裴素云还想甩开手,可身体却不听使唤地往他的肩头靠过去。裴素云在心中暗暗叹息了一声,不再挣扎,半倚在袁从英的身上,由他带领着慢慢向前走去。顺着小径走了一段,前方又是十字路口,袁从英停下来,低声问:“朝哪里走?”

裴素云连说话的劲都没有了,只抬起左手指了指,两人继续缓步前行,终于挪到了裴素云居住的小院外。

阿月儿早就翘首等在门边,远远看到他们二人的身影,赶忙奔出来迎接,见到袁从英,不觉吓了一跳,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着女主人。裴素云的双颊微红,朝阿月儿唤道:“傻愣着干什么?快过来扶我一把啊。”

阿月儿这才慌里慌张地跑过来搀扶她,还悄悄地瞥着袁从英。

袁从英稍稍向后退了一步,看着阿月儿搀扶裴素云慢慢走到院门口,就想离开,裴素云却回过身来,她犹豫了一下,语气依然十分倨傲:“你,叫什么名字?”

袁从英摇了摇头,转身就走,裴素云忙唤:“先生,请留步!请教先生尊姓大名,容待妾身日后答谢。”

说着,她款款屈膝,用中原女子的方式向袁从英郑重其事地行了个礼。袁从英这才点头回礼,答道:“在下姓袁,袁从英。”

裴素云一怔,定定地看着袁从英。袁从英等了等,见她不再说话,便笑了笑,问:“你真的是萨满女巫吗?”

裴素云未及开口,阿月儿抢着道:“你怎么这么问,这还有假?我家阿母是庭州最厉害的伊都干!”

“哦,”袁从英思索了一下,探询地看着裴素云,“那么,你会看病吗?”

阿月儿又要张嘴,被裴素云横了一眼,赶紧低下头。裴素云朝袁从英妩媚一笑,轻声回答:“祭祀、医药、寻魂、驱鬼、祈福和诅咒都是萨满巫师的法术之一。”顿了顿,她柔声询问,“袁先生何来此问?你是要……”

袁从英朝她欠了欠身:“我想请伊都干给我治病,可以吗?”

裴素云又是一怔,思忖着问:“给你治病?嗯……何时?”

袁从英想了想,皱起眉头道:“我也说不好,等我有时间。也许过几天吧……你说呢?”

他望向裴素云,裴素云避开他的目光,垂睫略作思索,便抬头道:“明天,未时至申时之间,我等你来。”

“好,我来。”袁从英点头应承,又朝她看了一眼,方才从容离去。

裴素云站在门前,一直望到他颀长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遍地梨花的小道尽头,才幽幽地叹息了一声,扶着阿月儿的肩膀回屋。阿月儿一路上欲言又止,裴素云知道她在动小心思,回屋看了看熟睡的安儿,就在榻边坐下,问:“阿月儿,你想说什么?”

阿月儿噘了噘嘴:“阿母,老爷明天就回来了。”

裴素云冷冷地哼了一声:“我知道,他明天晚上才会到庭州。”

“哦。”阿月儿张了张口,不再吱声。

裴素云又叹了口气,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裙,上面还粘着不少梨花的花瓣,她拈下一瓣轻嗅,淡淡的清香神秘悠远,恍惚如梦。

袁从英急急忙忙赶回家,才来到小院门外,就听见里面狄景晖在大声说笑。他推开歪斜的破木门,猛然看见院子内的情景,不由愣了愣。院内的石桌上摆放着几样酒菜,热腾腾的散发着香气,桌边围坐三人,除了狄景晖和韩斌之外,还有一个健硕的老者,红红的脸膛、浓眉大眼、灰白相间的络腮胡须,正与狄景晖推杯换盏,喝得热闹,见有人来,老者放下酒杯,笑眯眯地望着袁从英。

狄景晖看见袁从英回来,乐呵呵地招呼道:“哎,你总算回来了,等你老半天了!”

袁从英皱了皱眉,轻声嘟囔:“糟糕,我忘记给你们带饭菜了。”

狄景晖一摆手:“哎呀,等你给我们带吃的,恐怕我们就饿死了。没事,这不有吃有喝的吗,哈哈!”

韩斌跳下石凳,跑过来拉着袁从英的手,把他拖到桌前。

狄景晖上下瞧了瞧袁从英,笑道:“你跑到哪里去了,看样子是去探花了?”

袁从英这才注意到自己满身的梨花花瓣,便让韩斌帮着拍打。他看着桌边那位老者,含笑抱拳问:“请问这位老人家是……”

那老者赶紧还礼:“在下高长福,你就是袁校尉吧?”

“正是。”袁从英想了想,问,“高长福……莫非您就是原来管理巴扎的高火长?”

高长福朗声大笑:“袁校尉果然精明过人,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啊。不错,正是在下!”

袁从英也很高兴,坐下来和高长福碰了碰杯,又问:“我看钱刺史的军令上面说,高火长在集市群殴的时候身受重伤,卧床不起,所以才要我来接替。怎么,高火长看起来很硬朗啊!”

“啊,刺史大人是这么说的?”高长福一愣,想了想便笑道,“咳!估计是钱大人怕袁校尉多心吧,其实压根没那么回事。我只是岁数大了,在瀚海军从军多年,十天前钱大人下令让我退役了。所以袁校尉,别再叫我高火长了,我已经是平头老百姓咯。”

狄景晖举起酒杯道:“高伯刚才告诉我们,他祖籍山西并州,嘿,和我还是老乡!他在边疆从军多年,这次退役便想带着家眷叶落归根,返回中原去。”

高长福接口道:“是啊,本来前日就该出发的。可我家那老婆子,非要看过今天夜里的萨满祭祀才肯走,这不,就耽搁下来了。我听说接替我的袁校尉已经到了,就想着正好过来瞧瞧,袁校尉要是有什么事情不明白,我还可以解说解说不是?”

袁从英由衷地道:“高伯,您想得真周到。”

高长福连连摆手:“应该的,应该的。”

袁从英饮了口酒,笑了笑:“刚才我也去看了那个萨满祭祀。”

韩斌跳起来,晃着袁从英的胳膊抱怨:“哥哥,你都不带我去!”

高长福忙解围:“嗳,斌儿,我告诉你,那玩意儿吓人得很,小孩子最好不要看,没意思!”

袁从英好奇地问:“高伯,这个祭祀每年都要举行吗?”

高长福道:“没错,每年的春天,差不多这个时候,庭州都有萨满祭祀。”

狄景晖接口便问:“这祭祀是什么目的,是春季的祈福吗?”

高长福点点头又摇摇头:“是祈福,不过不是为了五谷丰登,而是为了避除瘟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