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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瘟疫?”狄景晖和袁从英相互看了一眼,一齐发问。

高长福点头:“是的。过去每到春夏两季,庭州都会有疫病发生,这瘟疫非常凶险,一旦染病就无药可救,年年都会因此死很多人。十多年前,庭州出现了一个极其有法术的萨满巫师,名叫蔺天机,就是他开始举行春季的祭祀,从那以后,瘟疫就真的不再发生。正因为这个,庭州的百姓对萨满教可以说是笃信不疑,连庭州官府都对萨满巫师十分尊敬。”

狄景晖听到这里,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道:“祭祀就可以避免瘟疫流行?呵呵,还好这话没让我爹听到。”他看了一眼拧眉思索的袁从英,朝他挤了挤眼睛,问高长福,“高伯,萨满巫师就光靠祭祀来防止瘟疫吗?有没有别的一些什么法术,比如画符、烧纸之类的?”

高长福道:“怎么没有?除了祭祀,萨满巫师还会给全城的百姓分发一种神水,庭州官府勒令人人都要喝,如果不喝就要发去伊柏泰坐牢,所以无人敢违抗。”

“哈,这就对了嘛!”狄景晖朝桌上猛击一掌,大声道,“我对这神水很好奇,很好奇。高伯,什么时候能喝到?我这人怕死得很,最好现在就喝!”

高长福听得直乐,笑着摇头道:“狄公子你别急啊。祭祀以后就会挨家挨户发放神水,到时候你不想喝也有人捏着你的鼻子给你往下灌!”

袁从英给高长福斟了一杯酒,笑着问:“高伯,可我今天看那个祭祀,主持者好像是个女巫,您说的蔺天机是个女人吗?”

“啊?哈哈哈哈!”高长福笑得前仰后合,一边摇头一边解释,“不是,不是。蔺天机十年前就在沙陀碛里失踪了,传说他已化身为真神。此后主持萨满祭祀的是他的女弟子,也是现在庭州最厉害的萨满女巫,名唤作裴素云。”

狄景晖一愣:“裴素云?居然还是个汉人女子?”

高长福点头:“可不是嘛,今天袁校尉看见了的啊。”

袁从英点点头,又给高长福斟了杯酒,问:“高伯,您原来是属于沙陀团的吗,就是武逊校尉的团?”

高长福道:“对,是沙陀团。我的小儿子高达也从了军,跟我一样同在沙陀团,还是个旅正呢。呵呵,要说那武逊校尉可真是个好人,就是脾气太耿直,不被上官喜欢,所以一直未得重用。”

袁从英紧接着又问:“今天我们来的时候,接待我们的王迁将军说沙陀团有调动,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高长福愣了愣,有些犹豫地回答:“这个,我也说不好。武校尉被调去伊柏泰剿匪以后,钱大人并没有任命新的团长,而是自己接管了沙陀团。前几日突然听说有紧急军务,钱大人亲自带领沙陀团离开庭州,往轮台方向去了。至于军务的具体内容,因为是机密,再说我也刚巧退役,就不得而知了。”

狄景晖听到这里,打岔道:“你看看,怎么又说起军务来了?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袁从英,你就不能放松些?”

袁从英低头不语,狄景晖朝他看着,突然笑问:“你见到那女巫了?怎么样,吓不吓人?”

袁从英尚未答言,高长福插嘴道:“哎哟,那裴素云可是咱庭州城头一名的大美人啊。不过因为她是萨满女巫,法术无边,呵呵,庭州城里人人见她都敬畏三分。再说,她和……”说到这里,高长福突然住了嘴,惴惴地四下望了望,端起酒杯闷头连喝几口。

袁从英和狄景晖倒不追问,也都各自饮起酒来。过了片刻,袁从英才又开口道:“高伯,今天祭祀已过,您打算何时返乡?”

高长福道:“咳!我也没什么特别的事,随时都可以走。”

袁从英冲他一笑,诚恳地道:“既然如此,能不能请高伯再在庭州多留几日?”

“哦?袁校尉有什么吩咐吗?”

袁从英摇头笑道:“我哪敢吩咐高伯。我只是想,因刚刚接手管理巴扎,我对这里的情况又一无所知,如果高伯能够稍留几日,必能助我尽快熟悉巴扎。就是怕要麻烦到高伯了。”

“这……”高长福有些犹豫,迟疑着道,“麻烦倒谈不上,不过,管理巴扎又不是一个人能干得了的,我原来手下一直有个十人小队,难道钱大人没派给袁校尉?”

袁从英轻叹一声,道:“没有。钱大人的军令上写得很明白,因为整个沙陀团都被调走了,无人可以委派给我差遣。”

“什么?”高长福愣住了,圆睁双眼看着袁从英,喃喃道,“这个钱大人……怎么这么个弄法?”

袁从英淡然一笑:“也没什么,我试试看吧。”

高长福紧锁双眉,连连摇头,半晌才道:“如此说来,我就多留几日吧,帮帮袁校尉。”

袁从英喜不自胜,赶紧抱拳:“多谢高伯!”

高长福摆摆手,笑道:“这是哪里话,大家都是瀚海军的弟兄,谢就不必了。不过,当初让我退役的时候,王迁将军还特地关照,要我即日启程,不可在庭州多加流连。假如日后让他知道了,还请袁校尉替我解释几句。”

“这是自然。”

狄景晖不以为然地道:“有什么好解释的,你既已不在军中了,自然不用服从他们的命令。”

袁从英轻声道:“你不知道,不要乱说话。”

狄景晖眼一瞪,想想还是按捺住了没有发作,就听袁从英已换了话题:“高伯,您有没有打算过,回山西以后去干什么,是务农还是……”

高长福兴致勃勃地回答:“哈哈,袁校尉你这话可问着了。我这些天正盘算着呢,回山西以后啊,我要去找些个石炭矿子,把石炭贩到庭州来。”

狄景晖一听,双眼放光,忙道:“石炭!这个我知道,并州附近特产这东西。怎么,庭州也需要石炭吗,用来做什么?价钱能卖多高?”

高长福惊喜地问:“怎么,狄公子对这个生意也有兴趣?”

袁从英低声嘟囔:“他对一切生意都有兴趣。”

狄景晖一撇嘴:“噢,天下就只许你三句话不离本行?”

高长福忍俊不禁,忙解释道:“是这样的,庭州原本没有石炭,平常生火都用的木炭,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可从几年前起,我就发现巴扎上多了些从咱们山西来的石炭贩子,都说这里有人在高价收买石炭,所以才来此地发财。”

狄景晖忙问:“到底是什么人要收石炭呢?”

高长福连连摇头,道:“不知道,我也曾打听过,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倒是有些风言风语说是瀚海军在收石炭,可我自己在军中也从没见过哪里用石炭的,估摸着多半是谣言吧。不过,那价钱确实出得高。我想,反正总有用处,我老家山西,又在庭州管理巴扎多年,这门生意我不做岂不是亏了?”

狄景晖在旁连连点头:“说得太对了!高伯,既然如此,干脆咱俩联手做石炭生意吧,接下去几天,咱们把这件事情好好筹划筹划。某虽不才,在做生意上头,还是有些心得的,不信你问他!”他拿手指向袁从英,袁从英朝他斜了一眼,摇头饮酒。

这个夜晚,空气分外清新,高长福和袁从英他们一直喝酒聊天到三更以后,才跌跌撞撞起身回家。袁从英不放心送了大半程,直到高长福居住的街坊外,老人家再三让袁从英回去,他才目送高长福摇晃着进了巷子深处,自己慢慢散步回家。

高长福踉跄着摸到家门口,正欲抬手打门,再一想老婆子肯定早就睡着了,还是不要吵醒她吧。于是他往身上一通乱摸,总算找出钥匙,抖抖索索地开了锁,刚把门推开,突然从屋里伸出一只手,将他一把拖了进去。高长福猝不及防,酒顿时给吓醒了一半,才要喊叫,嘴又被牢牢捂住。

屋门重又合上,桌上的蜡烛“扑哧”一声点燃了,高长福眯缝着一双醉眼,努力辨认着抓自己的人,猛然,他大惊失色,抬手用力甩开捂住自己嘴巴的手,从牙缝里蹦出句话:“怎么、怎么是你?”

自从狄仁杰成为本次制科考试主考官的消息传出去以后,今年以来已经有些门庭冷落车马稀的狄府前,突然又变得热闹起来。且不说那些朝中同僚,平日里但凡能和狄仁杰说得上话的,这些天都走马灯似的来到狄府拜访,有打探消息的,有推荐亲友的,谈笑间真真假假,让人闹不明白这些醉翁究竟意在何处。

只是狄仁杰的心情却变得相当好,来者不拒,一个个耐心接待,脸上始终挂着笑意。连狄忠都有点儿看得纳罕,自从去年并州之行后,他还是头一次在老爷身上见到如此上佳的心情。就因为这个,狄忠这几天来忙进忙出都比平日更起劲。

当然,这些天在狄府周围往来最频繁的,还是来行卷的考生。此时科考行卷的风气,虽然还不及盛唐之后那样兴起,但也初露端倪。一般有点儿门路的考生,都会削尖了脑袋往考官或当世名流的府上钻,向他们献上自己精心准备好的锦绣文章,但对于普通的平民考生来说,侯门深院遥不可及,要行成卷还是很不容易。所以当狄仁杰下令对所有来行卷的考生敞开大门,照单全收时,沈槐和狄忠都感到十分意外。

他们两人,一个负责狄府的安全,一个管理狄府的秩序,虽然能够理解狄仁杰的爱才之心,可听到门户大开的命令,还是有点儿头皮发麻。于是这两位很快便达成了共识,所有来行卷的考生都只能先呈入卷轴,经过狄忠或沈槐的手送到狄仁杰面前。至于考生送来的各色礼物,以及希望狄阁老亲自接见的种种要求,则一律婉拒了。

翻阅考生们送来的卷轴就成了狄仁杰这些天最大的乐趣,他看得非常仔细,每一篇诗赋都精心评点,宋乾有空时也常来作陪。这天午后宋乾又来到狄仁杰的书房时,狄仁杰刚巧打开一束新送来的卷轴,正在凝神阅读。宋乾看到沈槐也坐在一边,两人笑着相互点头致意,都知道狄仁杰的习惯,这时候绝对不能打搅他,于是宋乾便自行落座,和沈槐一起耐心等待。

正等着,就听狄仁杰埋头招呼道:“哎,你们两个过来看看,这幅手卷倒有些不同凡响啊。”

宋乾和沈槐一起站起身,来到狄仁杰的书案前,只见案上摊开一幅手卷,淡黄色的绢纸上是龙飞凤舞的字迹,看起来应是一篇赋。

狄仁杰抬头看了看他们两人,脸上泛起狡黠的笑意,道:“宋乾,你有没有看出这幅卷轴的异处?”

“这……”宋乾把头探上去,左看右看都是一幅再普通不过的卷轴,不觉摇头道,“这幅卷轴十分平常啊,学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狄仁杰看看沈槐:“你说呢?”

沈槐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回答:“大人,目前为止卑职替您收下的所有卷轴之中,这幅卷轴是最寒酸的。”

“嗯,”狄仁杰重重地点了点头,有些惊喜地看了沈槐一眼,拍拍他的胳膊,“孺子可教啊,说得一针见血!”

宋乾笑问:“这寒酸又是怎么回事?恩师,您就给学生解释解释吧。”

狄仁杰指了指堆在案边的其他卷轴,道:“宋乾啊,你看这些行卷的卷轴,哪个不是材质珍贵、精心装裱的?连金笺、银笺都属平常,轴心也多用玉石、象牙制成。可这幅卷轴呢,恐怕是市面上所售卖的最简陋的一种了,绢质低劣、竹木轴心,用这样的卷轴来行卷,要么这考生确实家贫如洗,要么就是恃才放旷,自认腹有诗书、物莫能饰吧。”

宋乾听得连连点头,叹道:“有道理,有道理。给恩师行卷这样的事情,谁敢开玩笑?既然如此,那倒要好好品一品他的诗赋了。”说着,他还悄悄地朝沈槐挤了挤眼睛,竖起大拇指。沈槐微笑摇头,并不搭话。

狄仁杰俯下身去,看了看文章的题目,道:“哦?这竟是一篇《灵州赋》。”又读了读文序,自言自语道,“兰州考生杨霖,游历灵州有感而发?呵呵,有意思。兰州、灵州均属西北边陲重镇,从那里来的考生,应该不比中原富庶之地的生员,必有些不同的见识。”

沈槐欺身向前:“大人,坐下看吧。”

狄仁杰点点头,在案后坐下。从头细细读起,他轻轻念出:“交通南北,五胡朝于长安;构架东西,六阜深入僻漠。”抬头望向宋乾,“你觉得如何?”

宋乾拱手道:“开篇交代地理,灵州嘛,这位置倒是讲清楚了。虽说老生常谈,语气倒也延广。”

“嗯。”狄仁杰微微颔首,继续往后看。

少顷,狄仁杰又出声念道:“再看这句:乌氏之牛马,盈盈然须量以谷;赫连之果园,田田兮得称其城。”

宋乾含笑称赞:“这就算是追史溯源,倒还有点儿意思。”

狄仁杰也道:“是啊,这年轻人应该出身寒微,知史至此,也算不错了。想必在学问上面,确实是花过一番苦功的。”

再往后看,狄仁杰突然眼睛一亮,大声念道:“胡笳喧而五营皆奋,悬镝鸣而万马齐喑。”他不觉拈须称赞,“这句确有可观之处。此子只靠游历,就能够见识到西蕃之威胁,看起来胸中也是有志于国的,不是个死读圣贤的酸儒。”

宋乾也连连点头:“果然好句,恩师,看起来这个叫杨……杨霖的兰州考生,还真有点才华。”

这边狄仁杰已经读到了末尾:“玉皇阁殿今犹在,何日真龙再度还。”狄仁杰皱了皱眉,沉吟道,“这句偏激了些,当今大势,何至于此,隐隐有不祥之意。”

宋乾和沈槐相视一眼,都低下头去,保持沉默。狄仁杰凝神思索了片刻,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这篇《灵州赋》,抬头对宋乾道:“确乎是篇难得的好文章,这个兰州考生杨霖看起来是个可造之才,况且出身寒微,又来自边陲重地,如果能够善加培养,或许有朝一日真能给大周建功立业,也未可知!”

宋乾听着狄仁杰略带兴奋的语气,打趣道:“恩师,看起来您这位主考官伯乐大人,今天总算是发现一匹千里马了。”

狄仁杰笑着饮了口茶,沈槐却皱起眉问:“大人,杨霖行卷只这一篇赋吗?”

狄仁杰一愣,看了看那卷轴道:“似乎就只这一篇?也怪,通常考生行卷,诗赋少说也有十多篇。难道……”

宋乾探头过来道:“不会是杨霖自恃仅凭此篇《灵州赋》,就足够让恩师赞赏他的才华了?”

狄仁杰轻哼道:“那么他就有些过于自负了!”

说着,狄仁杰又展了展卷轴,确实再无后文。他站起来归拢卷轴,袍袖拂动之处似有一物坠下。沈槐眼尖,一个箭步从椅子上跨过去,将薄薄飘落的一张素笺抓在手中,放到狄仁杰的书案上。狄仁杰有些意外地看着这张纸,疑道:“居然还藏着首诗在里面?这种作风,古怪了些。”

宋乾打了个哈哈,道:“恩师,不妨看看?”狄仁杰拈了拈胡须,从案上捡起素笺默读起来,哪想才看了一眼,他的脸色骤然大变,持笺之手不由自主地猛烈颤抖起来。

一旁的宋乾和沈槐吓了一大跳,都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情,宋乾忙问:“恩师,您怎么了?”

狄仁杰摇了摇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却仍死死盯着手中的这张素笺。沈槐抢步到他身旁,搀扶着他坐回椅子,感觉狄仁杰整个身子都在抖个不停。两人束手无策地站在案边,看着狄仁杰的脸色由红变青,又由青转白。

宋乾连叫几声“恩师”,狄仁杰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宋乾无奈,只好大着胆子凑过去,想看看那素笺上究竟写着什么。

这是张和卷轴同样劣质的黄纸,纸上墨迹斑斑,宋乾轻轻念道:“咏空谷幽兰。”原来写的是一首五言绝句,却见诗是这样的:

山中无岁月,谷里有乾坤。

倩影凭石赏,兰馨付草闻。

晨昏吐玉液,日月留金痕。

何日飞仙去?还修亿万春。

宋乾在心中反反复复念了好几遍,诗是好诗,可也没什么特异之处啊,怎么竟会让狄仁杰变成这个样子?正百思不得其解,就听狄仁杰颤声道:“沈槐,准备马车,我要去见这个杨霖。”话音未落,他颤巍巍地就要撑起身子。

“啊?”宋乾和沈槐都忍不住一声惊呼,还是沈槐机敏,扶住狄仁杰,轻声劝道:“大人,您先别着急。这些行卷的考生都有留下地址的,您先坐坐,卑职这就去门房查看,看看是不是能找到杨霖的住址。”

沈槐匆忙出了书房,宋乾紧张地打量着狄仁杰的神色,欲言又止。正为难着,沈槐又一脚踏了进来,大声禀报道:“大人,杨霖的住址找到了,他就住在洛水旁的一座龙门老店中。”

狄仁杰“嗯”了一声,作势欲起,宋乾看他的脸色太差,慌忙拦道:“恩师,您身体不适,还是不要出府吧!”

沈槐接口道:“大人,您要见杨霖,何须亲自去访?卑职去把他带来便是了!”

狄仁杰这才回过神来,迟疑着:“你去……”

宋乾也忙劝道:“是啊,恩师,让沈将军去吧。如今洛水旁的客栈里面都住满了考生,您这位主考官亲自去看望某位生员,传出去会引来误解的!”

狄仁杰愣了愣,总算点点头,哑着喉咙吩咐道:“沈槐,那你就走一趟,快去快回,一定要把杨霖带来!”

“是!”

沈槐的脚步声消失了,书房里重新陷入一片寂静。宋乾犹豫再三,还是不知如何问起,只好茫然地看着狄仁杰苍老的侧影。许久,还是狄仁杰长叹一声,道:“宋乾啊,老夫方才有些失态了。”

“恩师,”宋乾唤着,心中很不是滋味,支吾道,“您、您,这幽兰诗……”

“这幽兰诗乃老夫的一位故人所作。”

“什么?”宋乾惊诧地瞪大了眼睛,狄仁杰目视前方,平淡的声音仿佛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眼中的隐痛却让宋乾看得心悸。

“这首咏空谷幽兰,是很多年前一位名叫郁蓉的女子所作,啊,宋乾,我已对你说起过她。郁蓉,是谢汝成的妻子,也就是谢岚的母亲。”

谢岚!宋乾终于明白了狄仁杰的激动。寻寻觅觅这么多年,难道今天真的会无心插柳柳成荫?宋乾的心也止不住地怦怦乱跳,对这个杨霖充满了好奇和期待,他会是谢岚吗,或者与谢岚有着某种关联?还有郁蓉,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女子?这首颂空谷幽兰的五言,诗意隽永、气质高雅,自有一种烂漫与真挚,不禁叫人对它的作者遐想联翩。尤其是宋乾也早就看出,每次提到郁蓉,狄仁杰的神色中就会交织着难以言表的柔情和刻骨的感伤,甚至痛悔,令宋乾这样不明就里的旁观者都为之动容。

郁蓉……谢岚……他们与狄仁杰之间究竟发生过怎么样的纠葛,居然能叫这位以冷静和理智著称的老人这么多年来念念不忘、神魂俱乱?

等待的时间过得很快,也很慢。不到半个时辰,沈槐的声音再次在书房门前响起:“大人,宋大人,杨霖来了。”

宋乾看见狄仁杰浑身一震,但又迅即恢复了镇定,唤道:“把他带进来吧。”

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个瘦高的年轻人,布衣儒巾,低着头,虽然看不到脸孔,但仍然可以感觉到他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惶恐和不安。在沈槐的带领下,杨霖走到书案前面,躬身施礼:“兰州举子杨霖,见过狄大人。”说着,他惶惶然地抬起了头。

不得不承认,在看到杨霖的第一眼时,狄仁杰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难道这就是那个令他牵挂了整整二十五年的孩子吗?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五官清秀、气质拘谨,形象还算不俗,但他会是谢汝成和郁蓉的儿子吗?不、不像。狄仁杰在心中暗道,虽然他从来没有见过谢岚,却对他的父母刻骨铭心,那是怎样蕙心纨质的一双男女啊。

狄仁杰定了定神,和颜悦色地开口了:“哦,你就是杨霖。你的诗赋作得很好啊。”

第七章

女 巫

昨晚祭祀以后,裴素云一整夜都心绪不宁,辗转难眠。第二天刚用过午饭,她就开始坐立不安,表面上虽然还竭力维持着平静,但院门口的每一点儿声响都没有逃脱她的耳朵。就这样好不容易挨到了未时,院门外果然传来敲击门环的声音。

裴素云“腾”地站起身来,阿月儿正想去开门,被她吓了一跳,赶紧停下脚步,对着裴素云左瞧右瞧。裴素云轻声斥道:“快去开门啊。”

“哦!”阿月儿这才跑出去,裴素云用手背按了按发热的面孔,理理衣裙,重新端坐下来。

门外袁从英和阿月儿交谈了两句,接着脚步声响起,珠帘一掀,阿月儿道:“阿母,袁先生来了。”

裴素云这回反倒没有站起,只是抬头看着他从帘外迈步进来。今天袁从英没有穿黑色的校尉军服,而是换了身蓝色的粗布便装,没有带帽子,腰间也只系了条黑色的丝绦,而非平日的皮质革带,一扫往日的行武之气,整个人都显得温文尔雅。裴素云看着他这身打扮,有些意外地笑起来。

袁从英被她笑得有点儿尴尬,低声问:“怎么了?你笑什么?”

裴素云连忙摇头,才站起身来,迎到他面前,款款一拜,微笑道:“素云见过袁先生。你,好像变了一个人,我有些认不出来。”

袁从英也微笑着还礼:“我再变,也没有你变得厉害。”

裴素云的脸不觉又泛红了,他说得没错,今天她也特地换下胡服,穿上曳地的郁金襦裙,外罩淡粉轻纱披帛,从头到脚都是地地道道的汉人淑女装扮。

裴素云正想请袁从英坐下,他却指了指门口,轻声道:“等等,我还带来个人。”

裴素云诧异地顺着他的手看去,见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站在门口,正满脸机灵地朝屋里望进来。

袁从英仍然压低声音,解释道:“他一定要跟着我来,我实在拗不过他,只好把他带来了。你要是觉得不行,我们这就离开。”

裴素云含笑端详着这个男孩,问:“唔,他是你的孩子吗?”

“不,他是我的小兄弟,叫斌儿。”

“哦,斌儿。”裴素云点点头,想了想道,“他可以留在这里,但我给你治病的时候,他不能进屋,只能在院子里玩。”

袁从英道:“如此甚好。我方才在院子里看见你的孩子,他是叫安儿吧?可以让斌儿和他一起玩耍。”

裴素云迟疑,道:“可是安儿,他一共不会说几句话,也不懂理睬人,恐怕你兄弟和安儿玩不到一块儿去……”

袁从英淡淡一笑,宽慰:“没事,斌儿很会照顾人,你尽管放心。”

阿月儿领着韩斌去和安儿玩耍了。袁从英这才随裴素云坐到桌前,两人都沉默着,半晌,袁从英才低声问了句:“这病……怎么个治法?”

裴素云星眸闪烁,抿唇轻笑:“我总得先知道你要治什么病吧。”

“哦。”袁从英点点头,想了想,伸出右手搁在桌上。

裴素云眨了眨眼睛,诧异道:“你……这是干什么?”

“唔,看病不是要先诊脉吗?”

裴素云愣了愣,双颊飞上红晕,樱唇含笑,语带揶揄:“袁先生,你今天是来找萨满巫师看病,又不是中原的大夫。”

袁从英困惑地看着她:“那又如何?”

裴素云朝他的手腕瞥了一眼,不屑地回答:“望闻问切是中原的医术,素云可不会。”

袁从英恍然大悟,轻声嘀咕:“是我唐突了。”便把手缩了回去,“可是……你不诊脉,又怎么看病呢?”

裴素云的语气中仍旧含讥带讽:“用不着那些,我作法便可以治病。”

“哦,作法。”袁从英点点头,注视着裴素云的眼睛,不动声色地问,“你穿成这样也能作法?”

裴素云的脸又一红,咬了咬牙道:“当然可以。”

“那好,你就给我作法吧。”

裴素云又好气又好笑,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可是到现在为止,素云仍然不知袁先生想治什么病,身上有何不妥,你让我这法又从何作起呢?”

袁从英皱了皱眉:“一定要我自己说吗?”

“是的。”

“可我最讨厌说这些。”

裴素云微微一笑:“假如袁先生执意不肯说,那素云就爱莫能助了,袁先生也不必在此浪费时间。”说着,她抬手做了个请便的姿势。

袁从英颇为无奈地吁了口气,勉勉强强地开始说:“我……常常感到十分疲惫,但越是疲倦就越是难以入眠。即使睡着,也噩梦连连,频频惊醒,所以,总觉得休息不够,而我又没有很多时间能够休息……”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已经低不可闻,无法再继续下去了。

裴素云紧盯着他,虽然心跳得厉害,但还是竭力用平淡的语气追问道:“就这些?还有吗?”

袁从英低下头,嘟囔道:“没有了……我,还是走吧。”他说着就想落荒而逃,裴素云稍微提高声音,命令道:“你,别动!”

两人的脸色因为紧张都有些发白。裴素云咬了咬嘴唇,稍稍镇定了一下,道:“好吧,这样就行了。我给你作法。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全听我的。”

袁从英抬头看了眼裴素云,苦笑着道:“当然。”

裴素云起身走到窗前,将窗扇全部合拢,又从榻边的紫檀木柜子里取出个扁扁的小玉瓶。窗下的长几上置有一个青黄相间的琉璃球状香熏炉,裴素云背对着袁从英,从玉瓶中倒出几滴油在香熏炉里,甫一点燃,立即有股浓重的香气从炉中散出。屋子里面门窗紧闭,这股香气很快就充满了整个房间。

袁从英呆坐在桌前,本来就浑身不自在,阵阵浓香扑鼻而来,他向来闻不惯这种东西,顿时觉得头晕目眩、胸口发闷,恨不得马上冲出去。抬头看看裴素云,她依然背对着他站在几前,手里的玉瓶已换成个精致的小金盒,正从金盒里倒出些粉末,忙着在面前的琉璃杯中勾兑什么,神神秘秘地捣鼓了很久。袁从英的脑袋则越来越沉,眼前浮起一阵阵黑雾,几乎就要支持不住了。

裴素云总算摆弄完了杯子里的东西,走回桌前,看了一眼脸色煞白的袁从英,将手中的琉璃杯递到他的面前,轻声吩咐:“喝下去。”

袁从英接过杯子,看也不看就一饮而尽,喝完才发觉味道极其怪异,立时头晕得更厉害了。裴素云仔细打量着他的脸色,微微一笑,柔声道:“到榻上去躺一会儿吧。”

袁从英果然言听计从,随裴素云来到窗下的闲榻前,刚刚坐下,裴素云已蹲在他身前,帮他脱下布鞋,又扶他躺好。袁从英一闭上眼睛就沉沉入睡,裴素云坐到他的身边,茫然地发了会儿愣,才回过神来,一边端详着他疲倦的睡容,一边轻轻拉过他的手,微曲三指,浮切在他的手腕上,凝神诊起脉来。

这一觉足足睡了将近两个时辰。袁从英醒来后一睁眼,就看见屋子里所有的窗户都大敞着,那股滞腻的香气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只有一点余味犹存。他从榻上坐起身来,觉得头脑仍然沉甸甸的,不由抬手按了按额头,就听身边裴素云温存地说:“别急着起来,再靠一会儿吧,我给你用的安神香劲儿稍大了点。”

袁从英依言靠回到枕上,裴素云又端了那琉璃杯给他,他还是接过来一饮而尽,这次的味道倒很清甜可口,便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裴素云“扑哧”一笑,道:“你这人真有意思,喝完再问是什么,如果是毒药也来不及了。”

袁从英也笑了:“我不过随便问问,挺好喝的,就是毒药也没关系。”

裴素云绞了块热手巾递给袁从英擦脸,然后便在他身边坐下,两人都沉默了,却再没有两个时辰前的不安和局促,好像一下子熟识了。

少顷,袁从英轻声道:“其实不用这么麻烦,你只要把你方才含到嘴里的东西也给我一点儿,这安神香就没用了。”

裴素云一惊:“你都看见了?”又小声嘟囔,“眼睛还真尖。”

袁从英自嘲道:“嗯,我现在好像也就剩这么点儿能耐了。”

裴素云微微摇头,轻笑道:“我含的是麝香,确实可以化解这安神香的效用,不过……你就不必了。”

袁从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靠在榻上不再说话。榻前正对着一扇窗户,这时大开着,从他躺着的地方望出去,恰好可以看见天山的峻岭雄峰,在云雾缭绕之中绵延起伏。此刻已近酉时,天色稍暗,远远的山峦叠嶂,高耸的雪峰在斜阳之下光芒四射,利剑般的银光穿透灰蒙蒙的天际,劈山裂空,直插霄汉。这景致是如此壮美刚劲,他不觉有些看呆了。

裴素云也顺着袁从英的眼神望出去,悠悠地叹息道:“我从小就爱坐在这里,是望着这天山的雪峰长大的。小时候一直听我父亲说,那上面的雪海和冰川是世间罕见的美景,可惜素云生为女儿之身,无缘亲近那稀世绝伦的至纯至刚,只好从这窗口远远地膜拜。”

袁从英收回目光,转而注视着裴素云的侧脸,问:“你是从小随父母来到塞外,还是就出生在此地?”

裴素云仍然望着窗外,神情有些恍惚:“素云就出生在庭州,我的曾祖父很早就从中原来到塞外了。”

袁从英“嗯”了一声,没有再往下问,只道:“天色不早,我该走了。”他坐起身来,裴素云仍像刚才一样,蹲在他身前替他把鞋穿好。袁从英也不致谢,站起身朝外走去,却又在窗下的神案前停下了脚步。那黑猫哈比比原先一直盘踞在黄金五星神符上大睡特睡,此刻听到动静,“喵呜”一声蹿了出去。

裴素云站到袁从英身旁,见他正好奇地端详着神案上的黄金五星神符,便解释道:“唔,这是我们萨满教的神器,叫作五芒星。”

“哦,我曾经见过差不多的……但是,有些不一样。”袁从英说着,忍不住伸手去触了触那黄金五芒星,裴素云轻轻握住他的手,摇头道:“这可不是玩儿的,五芒星有上下方位,胡乱摆放会招引邪灵的。”她将被袁从英转偏了的五芒星,重新放回正位。

袁从英有些发窘,忙缩回手道:“对不起,只是我看见过的五芒星神符,中间的圆圈里是有纹理的,你这个里面什么都没有,所以有些奇怪。”

裴素云一愣:“你在哪里见过?里面的纹理是什么样的?”

袁从英从怀里掏出画着图符的纸,递给裴素云,解释道:“看见过两种不一样的,都画在这上面了。”

裴素云接过图纸,眼睛闪亮地看着袁从英:“你今天来找我,不单单是为了治病吧?”

袁从英笑而不答,只道:“你既是萨满的女巫,一定知道这图形的意思。”

裴素云略一沉吟,低声道:“这个,挺复杂的,另外,你得先告诉我你是在哪里看见这些图符的。”

袁从英摇摇头:“这个……也挺复杂的。”他抬头看了看窗外,夕阳已沉到雪峰之后,山巅的银芒渐敛,寒意更浓,便道,“既然说来话长,还是另找时间吧。”他再度转身往门外走去,边走边问,“斌儿呢?这么长时间他都在干什么?”

裴素云跟在他身后,有些欣喜又有些困惑地回答:“他一直都在和安儿玩,真是奇怪了,这孩子好像和安儿很投缘,我还从来没见到安儿能和谁玩得这么久。”

袁从英听着停下脚步,扭头对裴素云说道:“其实一点儿都不奇怪,斌儿懂得如何与安儿这样的人相处,他有经验。”

裴素云一愣:“为什么?”

袁从英道:“这也说来话长,以后再一起告诉你吧。”

两人刚走到门前,就听到阿月儿在屋外头嚷起来:“我的老天爷啊,安儿、斌儿,你们这两个小祖宗,快出来啊!”

裴素云和袁从英忙加紧脚步,一齐踏进院中。

袁从英往小院中扫了一眼,却没见到阿月儿,再听她的声音是从屋后响起来的。裴素云已经往后院绕去,袁从英紧紧跟上。只见这小小的后院中,沿墙载着几棵高大的云杉,密密匝匝的树杈相互交错,云杉下面则是一整排矮沙冬青,阔大的树叶绿得发黑,整个院墙从上到下都被遮盖得没有半点缝隙。阿月儿就站在后墙根前,对着丛冬青树跺脚。裴素云疾步来到她的身边,问:“他们进去多久了?”

阿月儿的脸涨得通红,气喘吁吁地回答:“好久了,我急得没法,可您又吩咐不让我去屋里……”说着,她气鼓鼓地瞪了袁从英一眼,似乎还有点儿迁怒于他。

袁从英正想问是怎么回事,就听韩斌的声音从冬青树丛里透出来:“阿月儿姐姐,我们马上就出来了。”

袁从英跨前一步,在裴素云耳边轻声问:“这是怎么回事?两个孩子现在在什么地方?”

裴素云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扭回头来,勉强笑了笑道:“这冬青树后有个小花园,里头……有些奥妙,只有小孩才能爬进去。而且,进去以后不太容易出来。”袁从英锁起眉头,紧盯着裴素云。

裴素云低下头,脸色苍白地嗫嚅:“没、没事的。安儿从小就在那里面玩,他们肯定快出来了。”

话音未落,他们跟前的矮冬青一阵窸窸窣窣,安儿和韩斌两个小脑袋一前一后从里面钻了出来。袁从英趁着这个机会才看到,冬青丛背后并不是粉白院墙,而是个漆黑的洞口,看起来在这座院落的后面应该还有个附院,或者如裴素云所说,是另一个小花园。

阿月儿抢步上前,抱起安儿,就见他浑身上下都是泥土和树叶,小脸通红,额头挂满汗珠,看起来是累得不轻,但又咧着嘴一个劲地笑,在阿月儿的怀里还手舞足蹈,呜呜呀呀地叫个不停。

韩斌的样子也差不多,所不同的是光着一双脚,手里却抓着两只小皮靴,神情也是兴高采烈的,看见袁从英便欢快地叫了声“哥哥”,朝他跑过来。

袁从英皱了皱眉,指指韩斌的光脚丫:“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