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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素云冷笑一声,道:“你在试探我,想从我这里得到钱归南的动向,难道不是吗?”

袁从英万分诧异地注视着裴素云,摇头道:“你、你为什么会这样想?钱归南?这和钱刺史有什么关系?是不是,外面监视你的是钱归南的人?我不明白,他监视你干什么?”

裴素云瞪着袁从英,她觉得自己的心被屈辱深深地刺痛了,为什么这些人都只想着欺骗她、利用她,难道就因为看出来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女人?裴素云努力按捺着翻滚的心潮,换上副波澜不惊的语气:“好吧,袁先生,你若是不明白那咱们就谈点儿别的。”

袁从英低下头:“你想谈什么?”

裴素云咬了咬牙,讥讽地问:“袁先生,你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跑来我家,难道就不担心会碰上我的丈夫?”

袁从英猛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像箭一样射过来,裴素云被逼得几乎要退缩,但还是倔强地回视着他,直到他的眼神又渐渐温柔起来,听到他说:“不,我不担心。”

“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丈夫。”

裴素云冷笑:“哦?你凭什么这样认为?那安儿又是从哪里来的?他不应该有个爹爹吗?”

袁从英轻轻地吁了口气:“安儿当然应该有个爹爹,但那是两回事。而你没有丈夫,这一点我完全可以肯定。”

裴素云继续嘲讽地反问:“是吗,为什么那么肯定?”

袁从英摇了摇头,低声道:“假如你有丈夫,他断然不会让你像现在这样生活;假如你有丈夫,你也绝不会有如此孤独和恐惧的眼神;假如你有……”他突然停下来,裴素云已听得惊心动魄,却见他紧蹙双眉,仿佛在喃喃自语,“安儿的爹爹,钱归南……我明白了……”

裴素云闭上了眼睛,很久没有听到任何声响,这才又睁开。眼前模模糊糊的,她看见袁从英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对面,便低声道:“我以为你早知道。”

袁从英转过脸来直视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我不知道。”

裴素云虚弱地道:“在庭州,这是尽人皆知的秘密。”

袁从英冷笑:“我才来庭州三天,根本就不认识什么人,无从得知你们的秘密。”顿了顿,他继续用平静的口吻说着,“不过我应该感谢你的好心,现在就告诉我,还算及时。”

袁从英站起身来,裴素云已无力站起,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你要走吗?”

“嗯,怎么,你还有话要说?”

裴素云茫然地摇头:“不,没有了。”

袁从英站到她的面前,语气平淡地道:“那好,我还有几句话要问。”

裴素云点点头,眼前又是一片模糊,恍惚中听到他在问:“钱归南有没有提起过我?”

裴素云又点点头。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

裴素云还是点头,忙又摇头,慌乱中听见他冷冷地道:“原来是这样,我真是太蠢了。”

裴素云轻声叫起来:“不,不是的。”她猛抬起双眼,正碰上他的目光,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那里面没有她想象中的愤怒和怨恨,只有深彻入骨的失望。

裴素云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跟前的人依然一言不发地站着,许久,裴素云感觉到他轻轻捋了捋自己垂落的发丝,低声问:“为什么哭?”

裴素云泪眼模糊地抬起头,袁从英对她微笑了一下:“我真的该走了。不过还是希望让你知道,我来找你不是为了任何其他的目的,只是因为你的愁容,我想知道你在害怕什么、担忧什么,现在都清楚了。”

不知怎么地,裴素云脱口而出:“你还会来吗?”

似乎是思考了一下,袁从英方才回答:“我也不知道。”随后,他又自嘲地轻叹,“我怎么会想到要找你这个女巫治病?你真的很厉害,已经很久没人能让我像刚才那么痛苦了。”

裴素云呆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蜡烛燃尽了,最后的一抹红光“嗤”地泯灭,她独自一人在黑暗中泪如雨下。“已经很久没人能让我像刚才那么痛苦了。”对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此刻,裴素云体会着撕心裂肺的痛苦,可又隐约地感到某种东西从内心深处升起,对于她来说,这样东西是如此奢侈,它的名字叫……希望。

第八章

危 兆

狄仁杰书房里的晚饭刚刚撤下,狄忠亲自奉上老爷最爱的湖州紫笋茶,问明狄仁杰没有别的事情,便退出书房,自己赶去东跨院里刚收拾出来的厢房查看。才来到跨院门口,一头撞上匆匆而来的沈槐。

两人相对一笑,狄忠招呼道:“咦,沈将军,今天这么快就过来了?”

沈槐笑道:“今天有贵客盈门,我总要过来多照应照应。”

狄忠伸手相请,两人一齐迈入东跨院的月洞门。

迎面两个家仆过来向狄忠禀报道:“大总管,厢房全都收拾停当了,您来看看吧。”

“好。”狄忠一边走,一边继续同沈槐聊着,“沈将军,您也来看看给杨霖新收拾的这屋子吧!”

沈槐点头道:“嗯,我就是要来看看。”他瞥了两眼紧跟身边的家仆,又笑道,“怎么?看起来还挺兴师动众的?”

狄忠闻言不觉叹了口气,凑到沈槐耳边,低声抱怨:“可不是嘛,咱老爷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了,把个不知道来历的穷酸书生当佛祖似的供起来!”

沈槐哈哈大笑起来:“大人对佛祖也未必这么在意吧。”

狄忠连连摇头,唉声叹气地来到厢房前,推开门与沈槐一起进去转了一圈,三开间的屋子已被打扫得窗明几净,床榻上的被褥色色全新,左侧书房的书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墙根下立着雕花格子的楠木书柜,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满了全套的典籍书册。狄忠捏捏被褥、摸摸窗棂、弯下腰检查青砖地面的洁净程度,沈槐在旁看得直纳罕,忍不住打趣道:“这个杨霖可算是一跤跌到青云里头,不知道交了什么运,让咱们的狄忠大总管也紧张成这样。我说狄忠,你可从来没对我的屋子这么尽心竭力地照应过?”

狄忠哼着道:“什么运?狗屎运呗!我还不是看在老爷的分上,好长时间都不见他老人家这么有兴致了。”

沈槐微微点头,踱到北窗下,就见窗下的长几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一盆素心寒兰,虽没有开花,幽淡清冷的兰草之香依然沁人心脾,他不觉微俯下身,深深吸了口,好奇地问:“大总管,你居然连花草都给想到了?”

狄忠一愣,撇了撇嘴道:“我哪有这种情趣,这是老爷特别吩咐的。沈将军,你说这也真是奇了怪了,一个什么兰州来的破考生,就算有点儿学问吧,老爷爱惜人才,也犯不着把人请到家里来住着,连屋子里摆花都想到了,刚才还吩咐我去给买几身新衣服,这、这就是对亲生儿……”说到这里,狄忠突然住了口。

沈槐的嘴角荡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到底是宰相府的大总管,即使在最熟识的自己人面前,也还是保持着底线,不该说的话是绝对不会说的。于是他便打个哈哈,道:“大人还真喜欢兰花,我看他书房里面摆了不少。唉,他老人家还是看重文人啊,从来也不会想到要给我这个武夫的屋子里摆盆花什么的。”

狄忠搔了搔脑袋:“啊?沈将军,难道你也爱这个?其实我倒是吩咐花匠给府里的各个屋子都摆花的,不过您住的屋子是原来袁将军住的,他从不要在屋子里摆花,所以花匠也就一直沿袭了这个规矩。”

沈槐随意地道:“原来是这样,怎么,袁将军讨厌花草吗?”

狄忠想了想道:“好像也不是,我只记得他很早的时候对我说过一次,说他闻到花香会难受。”

沈槐注意地看了狄忠一眼:“哦,还有这种事情……”

狄忠又问:“那沈将军,以后要给您摆花吗?”

“不用了,其实我也不爱这些,多谢大总管了。”

两人并肩走出厢房,沈槐问:“杨霖还在大人的书房吗?”

“在呢,吃完饭老爷就把杨霖叫到书房攀谈,可是亲热得不得了。”

沈槐也不由摇头:“大人如此表现,还真是太少见了。别的倒没什么,我就担心这杨霖来历不明,如果有什么特别的目的,恐怕会危及大人的安全……”

狄忠皱眉:“谁说不是呢,沈将军,这可就得麻烦您多加小心了。不过我看这个杨霖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要说他自己应该是没什么特别的能耐。”

沈槐点了点头,看着已经走出了东跨院,便对狄忠道:“我去大人的书房看看,大总管,你就忙去吧。”

狄忠狡黠一笑:“行啊,老爷的茶我过会儿派人送到书房门口,还请您给他老人家端进去。”

从东跨院穿过一条草木扶疏的小径,就来到了狄仁杰书房的后墙下。夜晚的狄府,重重深院掩在脉脉的月色之下,不再像白天那样给人肃穆和庄严的感受,反而显得清幽寂寥。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青草从缝隙间钻出来,踩在脚底下仿佛有弹性,沈槐常年习武的脚步轻捷平稳,一路行来悄然无声。已是芳菲四月,即便入夜之后空气中仍有寒意,狄仁杰还是习惯虚掩窗扇,留出一条缝隙,让春夜的徐徐清风带着满院子草木的清甜飘入书房,舒缓室内凝重的气氛,也让艰涩的心绪随之平静下来。

沈槐静静地站到窗边,从缝隙中他可以清晰地听到室内的谈话,狄仁杰和杨霖分坐榻边的侧影也一目了然,杨霖坐在靠近窗边的一侧,形销骨立的脸庞比白天还要显得苍白。隔着窗户沈槐似乎都能听到他紧张的心跳,沈槐皱了皱眉,这样脆弱而胆怯的性格,此人可真是难堪重用。他悄悄换了个角度,仔细观察着狄仁杰在烛火跳动后的脸,那脸上分明写满了慈爱和关切。沈槐暗自感叹,真是没有想到,只不过是一个可能性,就可以让狄仁杰投入如许深情。谢岚,他对狄仁杰真的是太重要了吧?

屋内的谈话在断断续续地进行着。就听狄仁杰慈祥地问道:“这么说,你是在兰州长大的?你的父亲叫杨仁……”

杨霖接口说道:“先父杨仁礼在晚生很小的时候就因病过世了,我、我完全不记得他的样子。母亲一个人抚养我十分辛苦,四处给人帮佣、刺绣,颠沛流离,直到晚生十来岁的时候才算在兰州附近安了家。”谈话至今,因为狄仁杰一直十分亲切,杨霖多少也不像刚开始那么紧张了,但喉间仍然透出丝丝颤音。

狄仁杰沉默了一会儿,再度和颜悦色地开口了:“杨霖啊,你方才说你的母亲是靠一手绣活将你拉扯长大,还送你攻读诗书,真是很不容易。”

“是。”杨霖低下了头,神色黯然。

若是在平时,狄仁杰一定会察觉到对方的异样,但今天他明显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并未加以理会,而是继续问道:“你刚才说,你们全家都是在你十岁以后才搬去的兰州,那么你可知父母原籍何处?”

杨霖茫然地摇摇头:“狄大人,晚生也曾问过母亲,可她从来都未正面回答过,只说过去的事情不想多提,所以后来晚生也就不再问了。”

“哦,是这样……”狄仁杰凝神注视着杨霖,脸上淡淡的疑虑稍纵即逝。

沈槐在窗外听得稍稍一怔,虽然事先曾经交代过杨霖,对狄仁杰关于身世的追问,必须含糊其辞,但毕竟面对的是当世的第一神探,沈槐确实很担心杨霖的对答是否会露出破绽。没想到方才的这番谈话杨霖应付得比想象中要好很多,既保持了神秘感,也让狄仁杰无从判断,最重要的是杨霖真诚自然的态度,让人无法质疑。

杨霖的确说的是真话。从小到大,每每问起自己的身世,何淑贞就是这样搪塞他的。而今天,在狄仁杰的面前,杨霖的实话实说大大地帮助了自己,他是没有能力欺骗狄仁杰的,一旦说谎就会让对方产生怀疑,可鬼使神差的,杨霖恰恰选择了在这种情况下最合适的手段:讲真话。

书房里又陷入一片寂静,沈槐在屋外思忖着,是否应该进去调节一下气氛,让杨霖从狄仁杰的盘问中暂时解脱出来,却听到狄仁杰又开口了:“杨霖,那首幽兰诗是你自己作的吗?”

沈槐的肌肉顿时绷紧了,他聚精会神地倾听,里面杨霖在期期艾艾地回答:“不、不是,是晚生从一把旧折扇上抄下来的。那首诗不是用来行卷的,只是晚生自己喜欢了抄来解闷,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就夹到卷轴里去了。”

“哦,是这样吗?”狄仁杰深思熟虑的目光投向杨霖,杨霖赶紧垂下眼皮,笼在袖子里的手捏成拳头,手心里已经汗湿成团。

沈槐的心也扑扑跳起来,他迈步悄声走到书房门口,正犹豫着要不要推门而入,又听到狄仁杰道:“杨霖,你说的这把折扇可曾带在身边?”

沈槐收回伸到一半的右手,屏息从门缝望进去。

杨霖愣了愣,探手入怀取出一把折扇,从榻上站起身来走到狄仁杰的面前,恭恭敬敬地用双手将折扇递了过去。沈槐的额头冒出了汗珠,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榻上那庄重的身影,眼下便是计划中至为关键的一个步骤了。

杨霖垂头等了很久,书房里毫无动静,他平托的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他鼓起勇气,抬眼看了看面前的狄仁杰,这一看之下真是大为震惊!只见烛光的映衬下,狄仁杰沧桑的脸上两行老泪是如此触目惊心,杨霖的手哆嗦得更厉害了,他语无伦次地嘟囔着:“狄、狄大人,您……我……”一瞬间,他心中的凄惶超过了恐惧,自己的眼中也涌上了酸楚的泪水,酸甜苦辣难以尽述,杨霖啊杨霖,你这究竟是在做什么呀?

狄仁杰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看见,他的眼里只有杨霖手中的那柄折扇,事隔三十多年,他仍然可以一眼就认出它来。深褐色的玳瑁扇骨,色泽弥久愈鲜,在烛光下隐隐闪动,好像她的眼睛,如月夜下的幽潭一样深邃,又像初生的婴儿那样纯粹。狄仁杰并没发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他只是迟疑着不敢去触碰那柄折扇,似乎只要轻轻一碰,往事灰暗的面纱就会脱落,他不知道要怎样去承受真相尽显的一刻,更不知道自己这颗风中残烛般的心,是否还能够承受得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沈槐的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沈槐猛一转身,原来是仆人送上茶盏。沈槐接过茶盘,在门上轻轻敲击两下,狄仁杰全身一怔,定了定神叫道:“进来。”一边拢起袖子拭泪,一边伸手取过折扇轻轻纳入怀中。

沈槐走进书房,若无其事地叫了声:“大人。”将茶盏置于几上,又道,“大人,天色不早了,您看卑职是不是先带杨霖先生熟悉下他的居所,来日方长,有话大人今后尽可慢慢说。”

狄仁杰此时已心力交瘁,摆摆手道:“嗯,这样也好。沈槐啊,那就麻烦你了。”

“那卑职就先告退了。”沈槐抱拳施礼,杨霖也慌乱地向狄仁杰作了个揖,狄仁杰对他和蔼地微笑:“杨霖啊,你那柄折扇今日就先借于老夫赏玩,可否?”

“当然,当然。”杨霖边说边退,几乎是逃出了狄仁杰的书房。

沈槐带着杨霖匆匆来到东跨院,月光清亮,树影婆娑,狄忠离开时很周到地在厢房中点亮一盏纱灯,暗红色的灯光带来丝丝暖意,让杨霖恍惚有种到家的感觉。一进屋,杨霖便筋疲力尽地瘫在椅子上,频频拭汗。

沈槐鄙夷地看着他,哼道:“真没想到,你还挺会骗人。这世上能把狄仁杰大人骗得团团转的,我倒还真是很少见到。”

杨霖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辩解了一句:“还、还不是你交代的……”

沈槐声色俱厉地斥道:“你说什么?这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告诉你杨霖,该说的话我都对你说清楚了,不想再重复!要想取回你的东西,就看你做得如何,当然,如果表现得好,荣华富贵就在眼前。今天你都看见了,该相信了吧!”

杨霖没有说话,只死死瞪着桌上的一个包袱,这是他随身携带的全部行李。

沈槐走了,杨霖四下打量着这套素雅洁净的屋子,看了半天才选定卧室里的床榻,打开包裹,取出紫金剪刀和那封信,小心翼翼地塞到了褥子的最里头。

沙陀碛的春天出奇短暂,只不过才四月的天气,除了早晚气温骤降以后,仍能令人感到刺骨的寒冻,其余时间里,火辣辣的太阳毫无遮挡地照在茫茫无际的沙地上,被黄色沙土反射后的阳光成倍地刺眼,只一会儿就能晒得人头晕眼花。而沙漠上春天的风暴更盛,沙尘漫卷铺天盖地,如黄巾遮空,又似迷雾筑笼,人身上的水分就此飞速地流失,没多久就会变得口干舌燥、精神萎靡。但即使这样,这段时间也已经算是沙陀碛中通行的最佳时机了,再过一个多月,整个沙陀碛就会变成火轮灼烤下炙热的熔炉,到那时候就连最坚韧的瀚海之舟——骆驼,也会对这片莽莽沙海望而却步的。

然而驻扎在伊柏泰的人们别无选择,从冬到夏,这沙漠最深处的监牢就是他们无法逃离的炼狱,在这里待久了,生活的目的变得简单而纯粹,那就是: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

这天傍晚,趁着日头西落带来的片刻凉爽,潘大忠步履匆匆,朝武逊的营房走去。自袁从英他们离开后,武逊搬去了原来吕嘉的大营房住。潘大忠来到营房门前,守卫朝他抱拳招呼:“潘火长。”

潘大忠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举步就要往里走。

守卫拦道:“潘火长,武校尉正在休息,他吩咐过,任何人不得入内。”

潘大忠把眼一横:“屁话!下午操练的时候,是武校尉自己约我过来商讨军务,怎么突然就不得入内了?”

守卫为难道:“这……可武校尉的确是这样关照属下的,我……要不我进去给您通报一声?”

潘大忠脸色铁青地点了点头。

守卫刚进营房就又转了回来,满脸困惑地道:“潘火长,武校尉不在里面。”

“什么?”潘大忠死盯着守卫,把那守卫看得额头上汗珠直冒,支支吾吾地道:“原来在里面的,怎么突然就……”

潘大忠捏了捏拳头,厉声道:“让我进去看看!”

守卫也急了,抢身拦在门口:“武校尉严令他人不得入内,属下万不敢违令。潘火长,反正武校尉也不在里头,您、您还是在这里等等吧,否则武校尉回来若是看见了,你我都不好交代。”

潘大忠把牙咬得吱咯乱响,整个伊柏泰唯有吕嘉的这个营房有前后两扇门,从后门出去就是一左一右两个地下监狱的入口,此刻潘大忠心中惶恐万状,生怕武逊是偷偷地去了地下监狱。这段时间来潘大忠遵武逊之命又陪他下去过几次,每次都拿着自己绘制的图纸,一路小心引导,有把握不让武逊发现任何可疑之处,但如果他自己一个人拿着图纸下去察看,结果就很难说了。而更要命的是,假如武逊这么做,就说明他对老潘失去了信任。

潘大忠想了想,刚打算绕到左右两个入口去询问,隐隐约约地就觉得营房后面有条人影一闪而过,他大喝一声“什么人”,便往武逊的营房内直冲进去,那守卫还想阻挡,潘大忠一边喊着“有刺客”,一边奋力推开守卫。冲进门内,偌大的营房冷清清的,空无一人。潘大忠径直走到后门前,门没有关牢,地上乱七八糟的沙土中几个清晰可辨的脚印,潘大忠皱眉细看,脚印通往营房右边的一排柜子,于是他狞笑着朝柜子走去。

守卫也跟着潘大忠跑进来,正急得抓耳挠腮、无所适从,突然前门大开,就见武逊迈着大步冲进来,满脸怒气地大喝:“你们在干什么?”

潘大忠吓得一跳,赶紧指着柜子道:“武校尉,刚才、刚才我看见有人从后门进了您的营房,似乎躲在这里。”

武逊紧锁双眉,瞪了眼老潘,疾步走到柜子前,劈手拉开柜门瞧了瞧,喊道:“娘的!屁都没有,老潘你搞什么鬼?”说着,他把柜门甩拢,横眉立目地挡在老潘面前。

“这、这,我刚才明明看见……”潘大忠十分尴尬,武逊又瞪着那守卫:“还有你,怎么随随便便就放人进来!”

潘大忠明知武逊是针对自己,搪塞不过去,便解释道:“武校尉息怒,咳,刚才是我奉您的命令来找您谈事,他不让我进我就在门口等着,结果恰好看到似乎有人溜进您营房的后门,情急之下才闯了进来。呵呵,如今看来是卑职眼花了,还请武校尉见谅、见谅!”

武逊哼了一声,余怒未消地一屁股坐到榻上,朝潘大忠和守卫摆摆手,两人点头哈腰地往外退,才到门口,武逊又闷闷地叫了声:“老潘,你留一下。”

潘大忠恭敬地重回武逊面前,就见武逊满脸挂霜,沉吟了半天,才道:“老潘啊,我心情不好,你别在意。咳,刚才也是气闷得不行才到外面走了一圈,真是闹心啊!”

潘大忠殷勤地凑上前:“武校尉,您这是怎么了?谁惹您老人家这么不痛快?”

武逊愣了愣,猛地一拍桌子,低声吼道:“还有谁,还不是那个钱刺史!”

“啊?钱刺史又怎么了?”

武逊冷笑:“钱刺史回复我上次那封军报,袁校尉一行离开伊柏泰,到今天也有十多天了吧?”

潘大忠转了转眼珠:“嗯,算起来差不多。”

武逊又道:“那你说钱大人要是昭告了过往商队,现在又是商路上最繁忙的时候,这些天沙陀碛上也应该有些动静了吧?”

“嗯,这倒也是。”潘大忠连连点头。

“可是,他妈的!”武逊又狠狠地一拍桌子,“这沙陀碛仍然像死了一样,别说商队,我看连鸟都懒得从这里过,你说这是他妈的怎么回事啊?别不是钱归南又把咱们给耍了吧?”

“这个……”潘大忠想了想,“武校尉,也可能时间还未到吧,您再耐心等几天?”

“我有耐心,可这沙漠没耐心啊,再过上半个月二十天,沙陀碛就要热死人了,我们还剿个屁匪,就等着晒人干吧!”

武逊越说越来气,最后怒冲冲地瞪着潘大忠,吼道:“我告诉你老潘,再过几天要是还没动静,你就给我回庭州去,我就派你去找你家主人理论!”

潘大忠诺诺连声,满脸苦相地退了出去。

等潘大忠的脚步声远了,武逊从榻上一跃而起,蹿到柜前,一把拉开柜门,急促地道:“你这小子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

里面之人跨出柜门紧紧攥住武逊的手,叫了声“武校尉”,便声泪俱下。

也就在差不多的时候,袁从英长途奔徙了整整两夜两日,刚刚到达阿苏古尔河畔的小屋。从庭州到这里,通常情况下需要至少四五天,但袁从英一路上几乎不眠不休,把他骑的那匹马累到半死,才赶在这天的傍晚到了阿苏古尔河畔。

一到河床边的小屋,他就从茅屋中的井里打出清水来饮马,这马痛痛快快地喝够了水,又吃了几口袁从英搬来的草料,便呼呼大睡起来。袁从英安顿好马匹,才算松了口气,回到小屋中找到蜡烛点起来,坐在大树桩的桌旁,他也累得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身体虽然疲乏至极,但他的头脑依然清醒而活跃,在来的路上,他已经考虑清楚全部的行动步骤,现在只要按计划有条不紊地实施。借着微弱的烛光,袁从英静静地扫视着室内,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有人来过了,桌上不仅添置了蜡烛、火折等必须物品,那人还很细心地留下了些新鲜的食物,包括一小坛子酒,一大包干饼和腌肉。

袁从英随手打开那坛酒,就着腌肉连喝了几大口,酒劲呛人,胸中燃起烈火,他感觉恢复了精力,就走到土炕前蹲下身,探手进去细细地摸索。很快从里面抽出一个小竹筒,震一震,一个小纸卷从竹筒里掉出。袁从英没有急着看,而是打起火折,点着了炕洞。这是他们事先做好的约定,如果有人误闯此地,只要点起火炕就会把传递的讯息烧毁,而不会发现其中的秘密。

就着炕洞里的火光,袁从英匆匆看完了纸条上的内容,凝神思索片刻,抄起桌上的弓箭,在炕洞里引燃箭端,走到屋外朝空中连放了三支火箭。隔了一会儿,他再放三支,这样一共重复三遍。放完火箭,他遥望静默的黛蓝色苍穹,火箭流星般的光束落到远端的沙丘暗影中,那后面就是伊柏泰了。

现在必须等待了,袁从英知道,至少也要等一个晚上,最早明天上午才会有人来这里和他见面。那么这个夜晚用来做什么呢?虽然累极了,暂时还不能休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现在必须要做,错过今夜,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再来。袁从英在小屋门前向外望去,阿苏古尔河的河床依然如故,平坦干涩,丝毫没有蓄水的痕迹。他沿着河床走了走,连上次来到这里时所见,积雪融化而成的小水塘都干枯了,一片死寂中透出荒漠绝地的森严。袁从英想起茅屋中的那口水井,刚才给马匹打水时似乎发现水位又下降了一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袁从英回到小土屋,深夜的大漠依然寒冷如冬,他自斟自饮又喝了点儿酒,渐渐全身上下都感觉热乎乎的,就左手拢起盘卷的长绳,右手举着火折,缓缓来到茅屋里面。马匹在草垛上睡得很香甜。袁从英在茅屋墙上找了个破洞插入火折,将长绳一头系在茅屋的立柱上,一头系在腰间,点燃随身带来的小蜡烛,横咬在嘴里,挪开黑色的铸铁井盖,一步步小心翼翼地爬下去。

这口井本来就很深,第一次他们来这里的时候,袁从英为了找水又往下挖了不少,虽然记不清楚确切的深度,但他估计着至少到了二十多丈以下。此刻再爬一次,果然比他当时模糊意识中感觉到的还要深。井壁起初还是干燥的硬土,但越往下爬越阴森寒冷,还有股淡淡的臭气从井底的深处而来。这回和前次急着挖掘取水时的心情不同,袁从英有暇仔细观察,这才发现这口井的井壁各处粗糙不一,井内大小也是时宽时窄,心中暗自推测,这井似乎更像是天然形成的一处地缝,只是有人稍加挖掘而成。

袁从英继续下探,在井壁上已经能看到上回自己挖掘的痕迹,朝下看看,水面离得不太远了,但是很明显比上次要低。袁从英心中暗叹,如果上次水位就这么低,当时自己恐怕很难坚持到挖出水的一刻,这么看起来,他们的运气还真不错。他很清楚地记得,上回就在井底涌出水的时候,他仿佛在井壁上摸到过有松动的地方,只是当时自己已经脱力到几乎昏厥,没办法细查了,但他心里始终惦记着这件事情。今天再度下井,就是想看个究竟。

果然,没再下探多少距离,袁从英就在井壁上找到了那块松动的岩石,朝下看看,上回自己拼命挖出的水就在脚底下突突地涌动着,离岩石还有一小段距离。他试着推了推岩石,居然推开了。拿起蜡烛往前照了照,看到一段大约可容人躬身前行的狭道,再往前又是一片漆黑了。

袁从英飞快地解开缚在腰间的绳索,便弯腰钻入了暗道。暗道时宽时窄、忽上忽下,摸一摸四壁,坚硬的土质十分干燥,袁从英亦步亦趋,渐渐地前面出现了隐约的亮光,脸上也感觉到了微风的吹拂,那股腥臭的气味更重了。他振奋起精神,加快脚步,沿着越来越宽的地道向前,几乎跑起来,这样又走了几十步,暗道到了头。袁从英发现,自己面前骤然出现个巨大的地下岩洞,而暗道的出口就在岩壁之上。

岩洞深不可测,但在一眼望不到头的深处又有晦暗的光线,和徐徐而来的微风,可见前头应该有出口。岩洞的底部传来流水潺潺的声音,离开袁从英所站的暗道口大概有丈余的距离。袁从英举起手中的蜡烛朝外探头,从幽深的水面上反射出轻微摇曳的红光,他明白了,这下面就是神秘流淌的地下暗河,不知从何处而来,亦不知通往何处。

浓重的臭气扑来,袁从英被熏得头脑一阵晕眩,他蹲下来靠在岩壁边。手中的蜡烛快要燃尽了,袁从英点起一根新蜡烛,顺手将燃剩下的蜡烛头扔下暗河,谁知,那带着火苗的蜡烛在空中划过一条红色的弧线,刚触到漆黑的暗河水,水面上竟然冒出火红的光焰来。袁从英瞪大眼睛注视着黝黑深处那一条细微妖异的红线,顿时愣住了。

杨霖住进狄府已经三天了,一切倒是风平浪静,狄仁杰自第一晚夜谈之后再也没有召见过杨霖,似乎在忙些别的事情。而杨霖则老老实实地待在他那个舒适的小跨院里温习功课,仆人们在狄忠的吩咐之下,好菜好饭地伺候着,杨霖身上的衣服也焕然一新,脸色都开始红润,叫沈槐看着颇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狄仁杰这个老狐狸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打算怎么处置那柄折扇?更重要的是,他相信了杨霖的说辞和杨霖这个人了吗?沈槐凭直觉认为,答案是否定的。但显然狄仁杰不愿意放弃任何一丝与谢岚有关的线索,在这里情感的因素占了上风。

自从上次花朝同游天觉寺,沈槐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到过周靖媛了。这天他刚外出回到狄府,正按例赶往狄仁杰的书房去见他。狄仁杰的书房在偏院,与正堂、二堂之间隔了个小花园,要的就是这个清幽素雅的环境。沈槐一路穿行于花园中的石径上,身边小桥流水、杨柳翠竹,春日的庭园里鸟语花香,他却没有心情赏景。刚走上小桥,迎面一声娇滴滴的呼唤:“沈将军,别来无恙啊。”

沈槐一抬头,周靖媛站在小石桥的顶端,妩媚的春光衬托出雪肌乌发,在一片绿柳的掩映之下,粉红襦裙和月白色的透明披纱,让这青春靓丽的女子愈发显得明眸皓齿、娇艳欲滴。沈槐止步桥前,不觉有些看呆了。周靖媛等着沈槐回答,却见对方只是痴痴地盯着自己,一时又羞又臊,低下绯红的双颊,再次轻唤:“沈将军。”语音中带着微嗔。

沈槐猛回过神来,连忙奔上桥头,笑着对周靖媛抱拳:“周小姐,今天怎么有空光顾狄府?”

周靖媛黑宝石般的眼眸闪着喜悦的光,樱唇却娇俏地噘起,故意轻哼道:“怎么?听沈将军的口气,好像不太欢迎我呀。”

沈槐淡然道:“周小姐误会了,沈槐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你!”

周靖媛一个回合就败下阵来,偏偏又对沈槐这不冷不热的态度无可奈何,心中不免有些委屈,她一边咬着嘴唇,一边撕扯着手里的丝帕,连沈槐经过自己走下桥都没注意。

沈槐走到桥底,又回过身来道:“周小姐,你要随我一起去见大人吗?”

“狄大人?”周靖媛嗫嚅着,随即恶狠狠地道,“我不去,我就待在这儿,沈将军不用理我,忙你的去吧!”

沈槐微笑着摇头,再度轻捷地跑上桥顶,站到周靖媛跟前,低声道:“周小姐,这里是狄府的后花园,外人在此流连必须有人陪伴,小姐一个人四处走动实属不妥,沈槐没看见也就罢了,现在看到了就不能不管,否则就是我这个宰相卫队长的失职了。”

一番话下来,周靖媛气得脸色发白,又无言以对。

沈槐朝她伸手示意:“周小姐,走吧。”

“你要我去哪里?”

“去大人那里啊,难道你不是来找大人的?”

“我……”周靖媛彻底认输,只好乖乖地坦白,“沈将军,今天是我爹爹来拜访狄大人,我跟着一起来看望狄大人的。刚才已经见过狄大人,爹爹在书房中和狄大人说话,我……我无聊就到花园来走走。”说着,她抬起漆黑的长睫,微红着脸问,“沈将军,你要是不急着去见狄大人,就陪我在这花园逛逛,好不好?”

沈槐听出周靖媛语气中的期待,那张明媚的脸庞半仰着,说不出的娇羞动人,他心中也是微微一动,不忍再拒绝,便笑道:“倒是没什么急事,不过……我一个武夫,没什么闲情逸致,让我陪小姐散步,恐怕会拂了小姐的雅兴。”

周靖媛急了:“那你想怎样?找个老妈子来陪我吗?”

沈槐摇头微笑:“真服了你了,行啊,你要是不在意,我就陪一陪吧。”

周靖媛顿时笑靥如花,满园春色仿佛在一刹那飞上了她的面孔,沈槐定了定神,举手示意,两人肩并肩走下石桥。

沈槐随意地问:“周大人最近可好?”

周靖媛的眼波闪了闪:“唔,挺好的。本来因为去年年底的案件,爹爹的精神一直不太好,不过开春以来,我看他的心情好了很多。”

沈槐点头:“那就好。周大人今日过来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周靖媛随意地道:“我也不太清楚,就是想来看望下狄大人吧。刚才我从书房出来时,似乎听他们在谈本次制科考试的事情。”

“嗯,最近来府里找大人的,十之八九都是谈这个考试,大人如今也是一心在这上头,旁的事情倒不大顾及了。”

周靖媛听着,眼珠一转,突然问:“对了沈将军,我记得去年过年时天觉寺有个和尚跌死了,好像狄大人也关心过那回事呢,你可听到有什么说法?”

沈槐一愣,想了想:“没有,很久没听大人提这个案子了,怎么,周小姐……”

“哦,随便问问。”周靖媛一扭脖子,径直走向前面的花丛。

沈槐紧跟其后,站在她的身侧,听到她在轻轻低语着:“月季、丁香、连翘、碧桃、紫荆……咦,怎么没有牡丹?”

沈槐正自沉吟,感觉周靖媛轻扯了下自己的衣袖,低声道:“我在问你呢,狄府的花圃里怎么没有牡丹?”

沈槐苦了苦脸:“周小姐,你这可真是问对人了,沈某对花草一无所知。”

周靖媛“扑哧”笑出了声,咬牙切齿地低声道:“总算也有你应付不了的时候。”

沈槐也笑着摇了摇头,道:“刚才已经说了,在下一介武夫,确实不懂这些事情。不过,大人还是很有情致的,府里为什么没有牡丹,周小姐可以去向他老人家讨教。”

周靖媛眨了眨眼睛:“啊,我知道了,狄大人喜欢兰花。我见到他的书房里都摆着寒兰!”

沈槐微笑不语,少顷,就听周靖媛又问:“沈珺姐姐一定很会侍弄花草吧,我看她挺能干的样子。”

沈槐微微拧眉:“阿珺常年生活在偏僻的乡野,哪里懂这些。”

周靖媛紧接着道:“可她现在来了洛阳,多少也该学学神都人的做派嘛。”

沈槐眉头锁得更紧了,十分不悦地回答:“这就不必了,学也学不像。”

“不会的,我觉得阿珺姐姐很聪明。如果沈将军愿意,我可以常去看望阿珺姐姐,顺便教教她神都淑女的礼仪打扮,洗洗她身上的土气!”

沈槐脸色大变,忍了忍才说道:“多谢周小姐的美意,还是不麻烦了。周小姐,花园您逛够了吧,沈槐还有公务,咱们现在就去大人的书房吧。”说着,他也不等周靖媛的回答,领头就朝书房的方向疾步而去。

周靖媛咬了咬嘴唇,紧跟上沈槐,两人不再多话,沉默着一路来到狄仁杰的书房。进门向二位大人见过礼,周梁昆的视线在女儿和沈槐之间来回好几次,又向狄仁杰点点头,神色间颇有深意。

狄仁杰见到沈槐,便吩咐道:“沈槐啊,你来得正好。周大人对我说起,想借阅本次制科考试的考生名单,我想名单在吏部选院,你这就去跑一趟,把名单送到周大人府上。”

“是。”周梁昆微笑着站起身来,“麻烦沈将军了。狄大人,如此本官就先告辞了。”

“好,沈槐,你替本官送一送周大人、周小姐。”

沈槐陪着周梁昆和周靖媛慢慢朝府门走去,他冷眼旁观周梁昆,虽然精神还矍铄,但那双苍老的眼睛中分明写满了恐惧,对这种恐惧现在沈槐已经心知肚明,于是他轻轻咳嗽一声,问:“周大人,卑职有一事不明……”

周梁昆止住脚步:“沈将军?”

“请问周大人要考生的名单做什么?”

周梁昆回答:“啊,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本官有位朋友的儿子来赶考,我受人之托来看看他是否把名报上了,如此而已。”

“原来如此。”

是日午后,沈槐果然亲自把吏部选院的考生名单送到了周府,当然这是份抄录的名单,上面没有杨霖的名字。

第二天何淑贞又被招到了周府,据说是周大人见了她的绣工大为赞赏,特意请她到家里再绣几幅挂像。仍然是在后花园东侧的小耳房里,周梁昆再度与她会面。

周梁昆首先告诉何淑贞一个坏消息,在制科考试的考生名单上,并没有杨霖。何淑贞闻听万分失望,脸色顿时变得灰暗,又有些难以置信,不停地喃喃着:“不会啊,不会啊……霖儿,他怎么没有报上名?”想了想,她又不甘心地问,“周、周大人,会不会您看的名单还不全?”

周梁昆叹口气道:“淑贞啊,本次制科考试报名已经截止了,我是征得了主考官狄阁老的特许,去吏部选院调来的最终名单,决不会有遗漏。”

何淑贞还是不愿相信:“可为什么霖儿没有来报名?他、他一定来赶考了呀,怎么会这样,啊!”她突然恐惧地瞪大了双眼,“他、他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周梁昆连忙安慰:“淑贞!杨霖也有三十多岁了,又不是个小孩子,应该能够照顾好自己。读书人讲究的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出外游历、谋取前程,是一个男子该有的作为。这次没报上名,我想必有他自己的道理,淑贞啊,你就不要太操心了。”

何淑贞低头不语,心中却是惊涛骇浪,周梁昆事不关己当然可以轻描淡写,但假如他知道了杨霖的真实身份,还能像现在这样镇静吗?

周梁昆见何淑贞一脸愁容,便继续宽慰道:“淑贞,这样吧,我再去托一托京兆府,让他们帮忙在洛阳各处馆驿寻找叫杨霖的人,你看如何?”

何淑贞勉强挤出个笑容:“真是太麻烦周大人了。”

周梁昆摇摇头,又压低声音道:“淑贞,我上回跟你说的事情,你想好了吗?这件事关乎我的身家性命,淑贞啊,你可一定要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