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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素云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钱归南侧耳听了听,低声道:“是王迁,素云,你回避一下。”

阿月儿跑出去打开院门,引着王迁进了屋。王迁向钱归南施礼,钱归南摆摆手:“坐吧,不必虚礼,说正事要紧。”

“是。”王迁坐得笔直,道,“钱大人,大食药商已经离开庭州城了。本来说还要待几天,今天晚上突然送信来说要连夜出城,卑职想您吩咐过让他们尽早离开,所以卑职就去给他们开了城门,看着他们走的。”

“嗯,”钱归南点头,“这样就好,如此神水就再没有着落了。”

“只是……高达还是没有找到。”王迁有些郁闷地道,钱归南拧眉道:“这件事情有些麻烦,我原以为他会去找武逊,但是老潘送信过来说也没见到,这就怪了。”

王迁附和:“是啊,万一让这小子把沙陀团他们的情况送出去,恐怕……”

钱归南阴惨惨地一笑:“倒也无妨,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再说他能向谁去报告,谁又会听他的。对此我们大可不必过虑,现在倒是要想想,还有什么遗漏的环节没有,越是到了最紧要的关头,越是要注意细枝末节,以防功亏一篑啊。”

“钱大人说得是,不过在卑职看来,一切已经布置得十分周到了,应该没有疏漏……”

钱归南微微颔首,突然,他的脸色一变,盯着王迁道:“不对,我们忘记了他!”

“啊,谁?”

钱归南一字一句地道:“袁从英。”

王迁愣了愣:“袁从英?卑职已经按您的吩咐把他安排去管理巴扎了,这些天都没什么动静,不像有问题啊?”

钱归南摇头:“不,这个人在伊柏泰的表现证明他很不简单,我们绝不可忽视。还有狄景晖,是狄仁杰的三公子,在接下去要发生的事件中,他会是个很有分量的筹码。王迁,你尽快去布置,把这两个人监控起来,以备不测。”

“是,卑职明天一早就去办。”

“哦,吩咐手下小心点儿,我暂且还不想惊动他们。”

内室里,裴素云屏息倾听着屋外的谈话,袁从英这三个字让她的心揪成一团,此时此刻,她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息息相关的切肤之痛,不为别人,只为了他。

漆黑的洞窟中,一团若明若暗的红光照着岩壁上的佛像,“她的容貌多么端丽,她的神情又是多么的圣洁……真是不枉费了我整整二十年的光阴啊。”佛像前站着的人手持灯盏,几乎是贴在石壁上细细地观赏着。红光也同样映在他的脸上,这张脸上密布皱纹,和洞窟外那常年皲裂干枯的地面一般无二,没有人能够在这样的不毛之地上生存下来,除了他们,这一群心怀最赤诚的信念、以苦行僧的修行方式来完成神圣使命的人。戈壁荒漠上的悬崖峭壁,如墓穴般幽深连绵的洞窟中,就在他们的手下,变幻出无穷无尽、华彩多姿的人间瑰宝。

刚刚经过了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的描画,普慧和尚给他最爱的这尊菩萨像,重新绘制了五彩飘逸的衣带。到这个时候,他的眼睛已几乎看不清什么了,站在用毕生心血所绘制的一幅幅绚丽夺目、栩栩如生的佛像前。普慧不是用眼睛而是在用心感受着那宛然如生的华美,只有最虔诚的心灵才能体会到的狂喜,为他衰弱的身躯注入了无穷的力量,他就这样入定似的站着,享受着,如痴如醉、似癫且狂。

“师父,师父!”一个小和尚跌跌撞撞地一路跑来,把普慧从幻境中喊醒。

“干什么,慌慌张张的!”普慧暴戾地呵斥,他最痛恨别人在这种时刻打搅自己,破坏他与神佛沟通的脱俗境界。

小和尚吓得结结巴巴,哆嗦着朝洞外指去:“那里,鸣沙山后,来、来了好多人,还有马!”

“又在信口雌黄了!”普慧几乎气结,他在此地三十余年,什么时候见过好多人和马?必是这小和尚挨不得寂寞,又在无端幻想了吧。不过也是,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久了,假使没有最坚韧的意志和最虔诚的信仰,恐怕真的是会发疯的。

“不是!”小和尚急得连连跺脚,不由分说过来扯着普慧的僧袍就把他往外拉,“师父,你听,你听这声音!”

普慧有些吃惊了,他确实听到洞窟外传来不甚清晰的“隆隆”声。他侧耳仔细听着,鸣沙山在朔风之下所发出的鸣声他听了三十多年,现在这声音显然不同。更为诡异的是,连脚下的大地也在轻轻颤动,他抬头看去,菩萨柔美动人的眉目间似乎现出隐隐的忧虑。

普慧带着小和尚穿越长长的洞穴,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洞口。在黑暗中待得太久,猛然见到晴空艳阳,眼睛如火焰在灼烧,普慧禁不住流出泪来。但是他没来得及闭一闭眼睛,即使模模糊糊的,他仍然看到,就在正前方的鸣沙山下,旌旗飘扬,烟尘滚滚,隆隆的马蹄声后是更加整齐沉重的脚步声,铠甲和刀剑折射出的白光穿越飞扬弥漫的沙土,正如闷雷中的闪电,凄厉肃杀。

这一大队人马向普慧他们的方向奔来,又自他们面前整肃而过,目不斜视,军威浩荡。普慧呆呆地望着那似乎连绵不绝的人马,头脑中一片空白,连恐惧都消失了。他只看到队伍之中黑色的战旗迎风招展,瑟瑟有声,那旗上鲜红的狼头狰狞凶恶,状若死神。

砰砰砰,几声号炮,鸣沙山紧跟着发出阵阵轰鸣,地动山摇一般的喊杀声四起,整个旷野都在颤抖!小和尚吓得扑进普慧的怀里,普慧将他紧紧搂住,向那杀声震天的地方望去,从这里是看不见沙州城墙的,但城头上的狼烟分明已冲天而起,瞬间就遮蔽了红日。

同一个清晨,肃州城外,正对着洞庭山的嘉峪关上,大周的哨兵像往常一样巡视着。他的身后,关隘重重,一个个墩台逶迤而下,顺着山势起伏绵延,直伸向目力不及的尽头。太阳还刚刚升起不久,山间的重重夜雾犹未散尽,周围寂静无声,和往日没有丝毫分别。

哨兵在城关上踱着步子,不知道为什么,他今晨的心情十分紧张,虽然周遭毫无异样,但直觉分明在提醒他,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就要发生。突然,对面的山坳间“哗啦啦”飞出两只山雀,哨兵一惊,他手搭凉棚望去,却见密密匝匝的树丛中隐约有什么在晃动,哨兵的脑袋嗡的一声响,他刚刚想要转身喊人,树丛中飞出一支利箭,正中咽喉。

他并没有马上就咽气,透过眼前的血色,这奄奄一息的哨兵还是看见,几乎是在一刹那,树丛中无声无息地散出许多全身黑衣轻甲的士兵,犹如水银泻地般轻捷迅速地攀上一个个墩台。毫无防备的大周守兵大多根本没来得及抵抗,就被这些突击手迅速结果了性命。

攻击在鸦雀无声中进行着,坚决而有效,当日头终于升到高空时,一切已经结束。转眼间,所有墩台上的大周旗帜一齐落下,缀着狼头的黑旗在罡风中唰唰舞动,关隘外的群山峻岭中,顷刻人喊马嘶惊天动地,烽火在墩台之上熊熊燃烧。

就在这个黎明,从沙州到瓜州,再到肃州,中原腹地通往西域商路的咽喉要道上,战事骤起。

然而此刻的庭州依然是平静的,至少在表面上如此。一大早袁从英就匆忙赶去乾门邸店。昨晚狄景晖说去乾门邸店向大食人买药,竟然彻夜不归,连韩斌都不见了踪影。还好阿威及时送信过来,说他们办事很顺利,梅迎春留二人在邸店歇宿,袁从英才算松了口气。

心里的事情太多,只胡乱睡了一小会儿,袁从英就再也睡不着了。此时还未到五更,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他立即就发现了小院外的变化。哼,钱归南总算想起来了,袁从英不觉冷笑,同时心中又是一记隐痛,会不会钱归南察觉了什么,自己倒不怕,只是那可悲可怜的女巫,还有她的孩子。不,暂时应该还不会有太大的问题,袁从英安慰着自己,现在他要顾及的人和事实在太多,有时候恨不得将自己劈成多半。然而这时候最重要的就是不能慌乱,他想了想,决定先去乾门邸店,绝不能让狄景晖和韩斌再回这里来了,要抢先截住他们。

袁从英一到乾门邸店的三层,就听到狄景晖在屋子里高谈阔论。袁从英纳罕地朝外看了看,确实还是半明不暗的黎明,东方才微微泛白,卯时还未到,这家伙怎么就已经起了?

他一脚踏入屋中,梅迎春和狄景晖二人促膝聊得正欢,看见袁从英,两人同时问:“咦,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袁从英皱眉:“我还想问你们呢,怎么这么早就起来聊天了?”

梅迎春赶紧招呼:“从英,过来坐。咳,不是早起聊天,是你这景晖兄不肯好好睡觉,四更不到就把我叫起来,一直聊到现在!”

“哦,什么事这么有兴致?”

狄景晖哈哈一笑:“是昨晚上买药买出来的想法,不说出来憋得慌。”

袁从英看着他兴致勃勃的样子,也有点好笑,问:“药买好了?”

“买好了!而且买了一大屋子,呵呵,够你吃到六十岁了!”

袁从英往榻上一靠,摇头道:“狄景晖,你不用这么和我过不去吧?”

梅迎春大笑起来,狄景晖直瞪眼:“什么话!我告诉你,这些药我还舍不得给你吃呢,全都可以拿来挣大钱。”

袁从英长吁口气:“我还真是挺佩服你的,现在这个时候还想得到挣大钱。”

梅迎春笑道:“景晖,你把昨晚上的事情给从英说说吧,咱们正好商议商议。”

狄景晖这才把向大食药商买药的经过讲了一遍,只略去了韩斌用项链换药的环节,这是他俩商量好向袁从英隐瞒的。讲完,狄景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个小盒子,塞到袁从英的手中,道:“这是你上次随手扔下的,拿回去吧。”

袁从英一看,原来是狄仁杰给的御赐小药盒,便问:“伤药都用光了,要这盒子干什么?”

狄景晖没好气地道:“还真有你的,我爹给的好东西,又是皇帝赐的,全大周也没几件,任谁都要供起来,你居然说扔就扔,打开看看吧。”

袁从英依言打开药盒,只见里面装了满满一盒黄豆大小的药丸,大多黑色,也有些白色的。梅迎春好奇,从他手里拿过药盒里里外外地看,也啧啧赞叹,果然是少有的宝物。

狄景晖道:“药盒是好,如今装的这些药也是宝贝。这黑色的是底也迦,白的是吉莱阿德,我昨晚上刚从大食药商那里买来的。”

袁从英纳闷地问:“裴素云开的方子里有这两种药吗?”

狄景晖嘲讽地笑:“心里头就只有你那女巫了啊。没有,她没开这些,这是我特意给你弄来的。吉莱阿德是解毒的,底也迦则是镇痛最好的药,哦,我当初在并州蓝玉观就是想搞这种药出来,结果给弄砸了。”说着,他又轻轻拍了拍袁从英的肩膀,“底也迦是好药,不会出蓝玉观那种问题,但也不能多吃,呵呵,吃多了爱犯困。”

袁从英笑了笑,也不道谢就揣起药盒,梅迎春接口道:“从英,我和景晖都觉得那些大食药商如此急迫地要离开,非常蹊跷。”

袁从英点头,沉吟着道:“莫非他们得到了什么风声?”

梅迎春和狄景晖一起道:“很有可能。”

“嗯,”袁从英想了想,“这样吧,我今天在巴扎上再特别留意一下,看看有没有其他什么商队也在撤离。哼,看样子庭州真的要发生大变故了。”

三人都沉默了,半晌,袁从英问:“你们两个聊得那么起劲,不是就为了这个吧?”

狄景晖摆摆手:“哎,简短节说吧。昨晚上的事情让我想起,庭州这么大的巴扎,如此多的客商,其实全都是行商。也就是说,这些商队都是从一地运货过来,在这里卖了货以后再去购入其他货物,返回原地再沽出,用这个方法来挣钱。但这就有一个问题,假如他们的货品卖不出去,或者像昨晚的大食药商那样,来不及卖完就要走,他们的货品一般就只能丢弃,因为商队回去要载新的货物,不可能再把货物原路运回的。”

梅迎春接着道:“所以景晖就对我说,假如有人能够把这些货品收起来,归拢在一处,再让中原各地的商人过来采买,绝对就可以转手挣一大笔钱。因为行商处理剩货根本就是贱价,差不多算无本万利的买卖。”

狄景晖插嘴道:“也不是无本,买下剩余货品还是需要些本钱,此外找地方存放还要花钱……”

袁从英终于听得不耐烦,叹气道:“景晖兄,你的主意非常好,只恐怕当前我们顾及不上这个。”

狄景晖低头不语,袁从英沉声道:“今天我一早赶过来,就是因为发现小院外已有人在监视。景晖兄,你和斌儿,你们不能再回去了,太危险,恐怕要和梅兄商量个妥当的办法出来。”

梅迎春道:“这没问题,就让蒙丹把景晖和斌儿送去草原上哈斯勒尔的营地,那里绝对安全,我可以保证。”

刚说到这里,屋外阿威轻轻敲了敲门,就疾步走进来,对着梅迎春一躬身:“殿下,乌克多哈有急信过来!”

榻上三人一齐坐直身子:“这么快?”

第十章

硝 烟

甘凉大漠上,一匹驿马正在向凉州城方向狂奔。马匹的嘴角已经泛出白沫,但驿卒仍然在拼命鞭策,凉州城的城墙就在眼前了,城门却正在徐徐关闭,西斜的红日凄艳似血,远远地悬挂在大漠尽头,被这疯狂奔跑的一人一马甩在身后。

“八百里战报!八百里战报!”驿丁夺命狂吼,其实他的嗓子早已嘶哑,守城兵卒根本听不到他在叫什么,但那人浑身上下的恐慌和杀气却是这样分明。于是那扇刚刚关了一半的门,被他吓得往两旁闪去,驿马仰天长啸跃入城门,向前翻倒在地,将那驿丁甩落在泥地里,他立即腾身而起,夹着身上的题袋向前狂奔,奔出去百来步,终于不支倒地。

守城兵卒围拢来,就见这驿卒汗出如浆,眼白翻起,嘴里兀自喃喃着:“快,快,战报……瓜州、肃州陷落;沙州危、危急!”话音未落,他便昏倒在一名兵卒的怀中。

人群中一个领头模样的大声嚷道:“你们赶紧救治他,我来把战报送到刺史府!”他揣起题袋翻身上马,一边向凉州刺史府飞奔,一边心中还在疑惑着,大概三天前已有一个飞驿途经凉州,但那驿丁没有停留,只是换过驿马就又向洛阳方向而去了。从那驿丁腰间的题袋可以看到,他是自遥远的庭州叶河驿而来,从庭州到凉州,中间必须要经过沙州、瓜州和肃州,看样子当时沿途还没有发生战事,没想到仅仅过了三天,风云突变!

从凉州到洛阳,即使用最快的飞驿,仍然需要至少三天的时间。因此,当凉州刺史崔兴得到西北战事的最新消息时,高达,也就是高长福之子,瀚海军沙陀团的一名旅正,此刻刚刚带着袁从英送出的紧急军报,奔入洛阳城。他的目的地是城南尚贤坊的狄仁杰宰相府。

洛阳城内的牡丹已尽数盛开,在武则天长居的上阳宫内,更是赤霞凝紫、缎白粉润,满眼的国色天香如华丽的织锦铺开,只是那将它们移栽此地的女皇,似乎已没有精力来垂赏它们的姿容。那“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的豪情也成过去,武则天老病垂垂、时好时坏的健康状况在这个春季又一次走了下坡路,她卧床日久,满朝官员已经有月余未见她的真容了。

寝宫内,武则天服过丹药,正卧在龙榻之上闭目养神。最近这段时间,她每每入梦,总会恍惚回到自己尚为少女的时代。那时候她作为武才人随侍太宗皇帝的身边,这自小就颇有胆量的女孩子,即使天可汗的威严也不能令她畏缩,反倒激励着她的进取心。

当时,这个名叫武媚娘的十四岁少女,最感振奋的就是听到伟大的天可汗征服新疆域的战况,当时的她甚至都不知道伊吾、高昌、龟兹究竟在什么地方,也并不太明白西突厥、东突厥、吐蕃、高丽都代表着什么。武媚娘只知道,大唐的铁骑所到之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她充满崇敬地看到,太宗皇帝有力的手臂在描画着大唐疆土的地图上挥舞,听到他喜悦的话语:“西突厥已降,商旅可行矣!”于是在武媚娘的想象中,那条“参天可汗道”于辽阔无垠的大地上不断地向西向北延伸……

今天,当初的武媚娘已经活得比太宗、高宗皇帝都要长寿,她成了开天辟地第一个女皇帝,正是这两个令她从心底仰慕爱恋的男人,将整个国度交到了她的手中。当武媚娘要到另一个世界去面对他们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问心无愧,是否可以为所做出的努力而感到欣慰。大周,即使是换了国号,其实仍然是李家的一份家业啊,她要守住它,为了这两个男人和他们的子孙后代,好好地守住它。

“陛下。”听到武则天轻哼的声音,一直守在龙榻前的张昌宗赶紧凑过来,低低呼唤着。病重的武皇任谁都不见,唯有这五郎、六郎是相伴左右、不可或缺的。

“陛下,您觉得怎么样?想要什么?”张昌宗依然压低声音,体贴地询问。

武则天缓缓睁开眼睛,示意张昌宗将她扶起。她悠悠地舒了口气,抬手抚摸着张昌宗的脑袋,叹道:“朕好多了,六郎啊,这些天可把你闷坏了。成天待在这寝宫里,哪儿都不能去。”

张昌宗撇了撇嘴:“六郎哪里都不去,六郎只要和陛下在一起。”

“你这话说得可太言不由衷啦。”武则天微笑着,拍拍张昌宗俊秀的面庞,“莫辜负了,这大好春光。”

张昌宗乐了:“陛下,看来那洪州道士胡超献的丹药挺有效的,您的精神好多了呀。”

两人正亲亲热热地说着话,张易之姗姗然从宫外走进来,见到这副情景也是喜上眉梢,来到龙榻前凑趣道:“陛下,微臣刚才一路行来,咱上阳宫的牡丹都开到极盛了,我想着必有喜事,果然应验在陛下的身上!”

武则天满意地颔首,继而又微微皱眉:“这些天朕昏昏沉沉的,都没有过问国事,没什么大事吧?”

张易之一摆手:“没事,陛下的大周天下,太平着呢。”

武则天长叹一声,喃喃着:“大周的天下、大周的天下……这些天迷迷糊糊的,朕老是梦见当初的太宗皇帝,还有高宗皇帝,他们看去都面露忧色,似乎在担心什么,令得朕也心神不定,总觉得要出什么事情。”

张易之侧身坐到龙榻上,微笑道:“能出什么大事,陛下过虑了,这好不容易龙体爽利些,咱们聊聊如何踏青赏花多好,您刚不是说,莫辜负了春光吗?”

恰在此时,一名绯衣女官闪身入殿,垂头禀报:“陛下,殿外狄大人求见,说有万分紧急的事情。”

女官话音刚落,张易之勃然变色:“胡闹!圣上龙体欠安谁都不见,你难道不知道吗?怎么不把人打发走,为什么还来禀报?”

“五郎!”武则天抬手按按他的肩膀,低声道,“是朕吩咐的,狄国老求见,必须报给朕。”

张易之眼神游移慌乱,嘴里还嘟囔着:“这个狄国老,难道为了个科考还要搅扰圣上休养,也太不懂体恤上情了。”

武则天微嗔:“易之,狄仁杰可是非常懂得体恤上情的臣子,否则朕也不会对他如此倚重。他这种时候紧急求见,绝不会是仅仅为了科考。”

张易之和张昌宗相互看了一眼,都噘起嘴低头不语。

武则天左右看看,眼中充溢宠溺之色,轻叹道:“唉,朕的身子刚刚才觉好转些,实在不想太过劳神。这样吧,五郎,还是你去代朕面见狄国老,问问他有什么紧急的事情,除非有关国家安危的,其他的就不必报给朕,你们自去安排吧。”

张易之缓步走到殿外,一眼就看到殿下那个老迈却仍然伟岸挺拔的身躯,他不觉咽了口唾沫,想借此扼制胸中翻腾的惧怕和怨恨,自从上次在长廊中的谈话后,张易之始终没有勇气与狄仁杰直面相对,此刻他强自镇定,虚张声势地大踏步来到狄仁杰身旁。

“狄国老。”张易之打了声招呼,狄仁杰慢慢转过身,淡淡地应道:“是你啊。”

张易之咬牙挤出个笑容:“圣上让我来问问,国老为何事求见,圣上的意思如果不关国家安危,就不必报给她老人家知道了,她的身子还很虚弱,需要静养。”

狄仁杰仍是淡淡的表情和语气:“本官什么都不会对你说的。”

“你!”张易之再也克制不住了,额上青筋根根暴起,咬牙切齿地道,“狄仁杰,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别以为我们兄弟收拾不了你!”

狄仁杰并不搭理他,只是转向寝殿的方向,喟然长叹一声,低低道:“陛下,这次真的是关乎国家安危的大事情,您万不可掉以轻心啊。”转过身来,他又正对张易之,一字一句地道,“有些话本官上次已经说过,不想再多说。现在只重复一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周的天下安危,对圣上至关重要,对百姓至关重要,对你、你们也一样至关重要!千万不要把这一切当作儿戏,否则必将自食恶果。”

张易之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跺脚道:“狄仁杰,你这么不阴不阳的到底想说什么?”

狄仁杰紧盯着他的眼睛,道:“本官有关乎国家存亡的要事禀报圣上,烦你去向圣上回明!”

张易之鼻子里出气:“哼,狄国老莫不是为了面见圣上而危言耸听吧?关乎国家存亡的要事,什么样的要事?可有军报?可有敌情?狄阁老,总不能您嘴皮子一翻咱们就信吧?只要您能拿出凭据来,我立刻就去向圣上禀报!”

狄仁杰往前猛跨一步,笼在袖中的右手里紧紧捏着那份发自庭州的军报,一瞬间他的心中翻江倒海,许久才缓缓道出一句:“有人在抛头颅洒热血、孤身犯险,有人却在居心叵测、暗自藏奸,真是可悲可叹。”他抬起头,冷笑着对张易之道,“本官就是有凭据也不会交给你。你今天不禀报圣上,本官就明天再来,你明天不禀报圣上,本官就后天再来!本官敢肯定,不出三日,圣上必会召见我。”

张易之手一扬:“那么,狄国老就先请回吧。”看着狄仁杰的身影消失在重重宫墙之后,他才踱回寝宫,趴在武则天的床榻前喜笑颜开:“陛下,狄国老说没什么事,只是惦记着您的身体,特来探望。”

武则天注意地端详着他的神情,少顷叹道:“唉,听说狄国老的身体也不太好,五郎啊,过几日让御医去狄府也给狄国老看看病,开开方子。”

“是。”

伊柏泰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了。对于沙漠来说,四月下旬已是春末,正午的毒日毫无遮挡地射在绵厚的沙子上,宛若一个天然的大暖窠,吸足热量的沙子即使到了夜间也保持着滚烫的温度。在大漠上肆虐了整个冬春的朔风似乎突然间被神奇地抽走了,连空气都因此凝结在了一起,以至于人们的每次呼吸都需要费很大的力气。如今的伊柏泰,全部生命都维系在营盘中间的那些水井上,凭着它们从地下暗河中汲取源源不断的甘泉,伊柏泰编外队大约百来号人和地下监狱里的几百名囚犯,才得以在这个环境里艰难地活下去。

可最近这些天武逊和老潘烦恼多多,其中之一就是关于这些水井的。进入春天以来沙陀碛周围比往年更加干旱,水井里的水位下降得很快,虽然老潘在伊柏泰里已经待了七年,但今年这种状况他也还是头一回见到,所以反而比懵然无知的武逊更加紧张,天天来找武校尉商量对策。老潘甚至建议武校尉将一部分编外队成员遣回庭州,按老潘的说法,马上就要进入夏季,沙陀碛上不论土匪还是商队肯定都会绝迹,地下牢狱里的犯人不热死已是万幸,也绝不会选在这个季节往大漠上逃跑,那无疑就是去送死,因此少点人驻守伊柏泰问题也不大。

但是武逊校尉又犯了倔脾气,说什么也不肯就此对剿匪的事情善罢甘休。他和老潘僵持着,就要看这几天沙陀碛上商队的情况,如果再没动静,三天后就派老潘回庭州找钱刺史理论。老潘给逼得团团转,上火上大了。正在无计可施之时,伊柏泰没有迎来商队或土匪,倒是迎来了一位老朋友:蒙丹公主带着她的骑兵队来了。

大漠上火辣辣的日晒并未损害蒙丹的美貌,当这天清晨她出现在武逊、老潘面前时,两个在伊柏泰待得郁闷至极的男人,只觉得天空都变得靓丽了不少。因为白天太热,蒙丹和骑兵队已经改成晚上行进,她到伊柏泰只是来和武逊校尉打个招呼,春季快要过去,她要带着骑兵队回碎叶城了。伊柏泰位于沙陀碛的正中,骑兵队在此暂歇一天,待日落西山,还要继续上路。

正午,武逊招待蒙丹和哈斯勒尔一起粗茶淡饭,大家聊起剿匪的异况,武逊忍不住发问:“蒙丹公主,你在庭州这些天,可曾听说过官府昭告四方商旅,沙陀碛上商路已畅通无阻?”

蒙丹俏脸一沉,嘟起小嘴道:“哪有啊,官府什么告示都没有,而且这些天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商队连货品都没卖完,就在陆续离开,全都走的是南线和北线,偏偏不打沙陀碛过。”

“娘的!”武逊抡起拳头,把桌子拍得山响,脸膛漆黑地吼着,“这个钱归南,果然把老子给耍了!他奶奶的,袁从英出的什么馊主意,狗屁!”

蒙丹不爱听了,撇撇嘴道:“钱归南不是东西,您骂袁从英干啥呀。”

武逊还是暴突着两眼乱骂:“我怎么不能骂他了?要不是他出主意写什么军报,我早就自己去庭州找钱归南理论了,结果白白浪费了这么多时间!”

蒙丹哼道:“武校尉,你自己去找钱归南就会有用?他还不是照样虚晃一枪就把你打发了。”

老潘赶紧插嘴:“对,对,蒙丹公主说得有道理,武校尉,其实您把我派回庭州,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反正都快夏天了,这剿匪的事情就先搁一搁……”

“搁你娘个头!”武逊勃然大怒,指着潘大忠的鼻子吼道,“我告诉你老潘,要不是为了剿匪我武逊就不会来伊柏泰这种鬼地方,这匪我还非剿不可,剿定了!今天既然说到这了,老潘,你今晚上就出发回庭州,和蒙丹公主他们一样走夜路,我派两个人三头骆驼给你,你不从钱归南那里要到个说法,也就甭回伊柏泰来了!”

潘大忠噤若寒蝉地低下头,没有人听见他把牙咬得吱咯乱响,也没有人注意到他眼中困兽般的凶光。

夜晚迟迟才降临沙陀碛,周遭总算变得凉爽一些了。蒙丹和哈斯勒尔不愿多耽搁,太阳偏西就带着骑兵队开拔了。老潘仍然在那里磨磨蹭蹭,武逊也不理他,反正他就算磨蹭到半夜,今晚上也必须带着人离开。夜渐深沉,伊柏泰陷入沉寂,因为狼群又开始肆虐,营盘边的篝火再度冲天燃起,于是好不容易阴凉下来的伊柏泰,又陷入烟熏火燎的无边热焰中,令人心烦意乱又绝望无奈。沙与火的巨大牢笼,就这样把伊柏泰的全部生机死死围困。

伊柏泰内鸦雀无声,武逊居住的最大营房中,灯火最后一个熄灭。潘大忠带着两名手下悄悄地从自己的营房中走出来,但并没有往营盘后面去牵骆驼,反而迅疾无声地挪动到武逊营房的后门旁。地下监狱左右两个出口的小营房前站着值夜的守卫,对老潘三人的行动视而不见,显然是心中有数的。

老潘在后门边听了听动静,营房里武逊鼾声震天,他分别向左右两个小营房前的守卫做了个手势。两守卫会意,转身朝向内低低唤了几声,只等待了一小会儿,从这两个小营房中就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出一个又一个身佩利刃的士兵,在武逊的营房后整齐列队。中间一队跟上老潘三人,将武逊的营房团团围住,两守卫则带着其余人等在伊柏泰内徐徐散开,而整个伊柏泰的各个营房中,此时也静静走出同样持械的兵卒,与两队汇合在一起。

老潘就着篝火的光辉,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满意地点点头,回身伸出短刃,在武逊营房的后门上谙熟地捣鼓两下,门锁轻轻落下,老潘三人蹑足而入。

从窗洞中透入的火光把营房内映得半明半暗,墙根下的泥炕上,武逊四仰八叉睡得正香。老潘来到炕前站定,脸上慢慢浮起狞笑,终于他俯下身去轻轻唤道:“武校尉,武校尉,醒来!”

“啊?”武逊猛然从梦中惊醒,刚一个挺身而起,就觉脖子上冰凉,他顿时吓得睡意全无,定睛望去却是老潘那张油光锃亮的圆脸,在摇动的火光之下扭曲变形。武逊大喊起来:“老潘,你疯了吗?你想干什么?”

“武校尉,我没有疯,倒是你,恐怕快要完蛋了!”老潘得意扬扬地撤回短刃,武逊刚想下炕,又被老潘的两名手下恶狠狠地扑上来牢牢摁住,武逊这才意识到情况大为不妙,一边挣扎一边吼道:“老潘!难道你想造反吗?”

老潘退后几步,架起胳膊欣赏着武逊的窘态,笑着反问道:“造反?武校尉,看起来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伊柏泰的长官了?啧啧,可悲啊,连自己末日就要到来都懵然无知,兀自做着春秋大梦!”

武逊目眦俱裂地瞪着老潘:“潘大忠,你把话说清楚!我不是伊柏泰的长官,难道还是你不成?你、你可不要乱来……”

老潘满脸堆笑:“呵呵,武校尉,如果没有我潘大忠相助,你早就喂了野狼,你不说对我感激涕零,却一味指手画脚,摆长官的威风,我早就受够了,今天你落到这步田地,完全是咎由自取!”

武逊彻底蒙了,他停止挣扎,想了想才道:“老潘,你知道我武逊脾气不好,如果平日里有所得罪,武逊今天就给你赔个不是。咱们都是瀚海军的好兄弟,你也确实搭救过我,武逊心里是清楚的,咱们有话好说,不行吗?”

“哈哈哈哈,”潘大忠仰天大笑,边笑边道,“难怪都说你是个有勇无谋的匹夫!你以为我老潘就是这么小肚鸡肠吗?我可以连杀弟之仇都可以隐忍下来,在吕嘉身边熬了整整七年,才将他结果。说实话,今天若不是你逼得太紧,本来我也不会如此急于起事!”

武逊忙道:“咳,就为了让你回庭州啊?哎呀,何至于此,你要是不愿意回去,咱们再商量嘛。”

潘大忠脸一沉:“再商量就不必了!哼,本来那个袁从英在的时候,我还有所顾忌,他一走,你在此地就完全是胡闹,根本不足为惧。你也不想想,伊柏泰是独立王国,你一个校尉官衔能顶屁用,这整个伊柏泰,可有你的一兵一卒、半个手下?过去编外队都是吕嘉的人,吕嘉一死,就剩我老潘和他们相处时间最久,你说他们是听我的还是听你的?若不是我老潘臣服于你,武逊啊,你在这里一天都待不下去!此刻你朝营房外面看看就可以知道,我的人把整个伊柏泰都控制住了,你已经彻底完蛋了!”

武逊喊起来:“老潘,你如此犯上作乱如何向瀚海军部交代,如何向庭州官府交代?再说,我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剿匪,难道你不想剿灭匪患立下大功吗?”

“哈哈哈哈!”老潘笑得前仰后合,连连摇头道,“武逊啊,武逊!你实在是太天真了,剿匪?剿什么匪?我们总不能自己剿自己吧?”

这回连抓着武逊的两名兵卒也跟着傻笑起来,武逊完全糊涂了,大张着嘴问:“什么意思,什么自己剿自己?”

潘大忠止住笑声,咬着牙说道:“好吧,老子今天就让你做个明白鬼。武校尉,多的我也不解释了,而今就只告诉你一句,沙陀碛里从来就没什么土匪,就算是有,那也是咱们伊柏泰编外队的人马。简而言之,过去几年来肆虐沙陀碛的,一直就是吕嘉率下的这帮弟兄!”

武逊的黑脸膛顿时变得煞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原来真的是这样。”

老潘一笑:“现在懂了吧,可惜为时太晚了。”

武逊昂起头问:“那么编外队,哦,不,是土匪所用的兵刃又是从何而来?今天你也可以给我解释清楚吧?”

“这个嘛,”老潘瞧瞧自己手中那柄精钢短刃,“当然也都是在伊柏泰这里打造的。呵呵,不瞒你说,在你和袁从英来到此地之前,地下牢狱里的囚犯,每天都在编外队的监督下,从早到晚地锻造兵刃,否则咱们凭什么在此地花大力气拘押这些犯人,干脆把他们杀光不是更省事吗?想必你还记得,我带你和袁从英去木墙之内时所见到的那四栋砖石堡垒吧?”

武逊大惊:“难道那就是锻造兵刃之所在?”

老潘扬扬得意地道:“正是!当时差点儿就让袁从英那家伙看出破绽来,万幸最后还是让我蒙混过关了。”

武逊咬牙点头:“我明白了,想必钱刺史大人对这一切是了如指掌的,否则吕嘉绝不可能在此地做下这么大的买卖。”

“嗯,果然快死的人多少会变得聪明些。没错,这一切都是在钱大人的授意之下进行的。当初你嚷嚷着要剿匪,钱大人把你打发到这里来,就是想借吕嘉之手把你给收拾了。呵呵,没想到袁从英和蒙丹掺和在里面,使局面一度变得复杂,而我老潘急中生智,又反借你们之手报了吕嘉的杀弟之仇,结果你这莽夫对我深信不疑,却把袁从英挤走,这便彻底落入我的彀中。”

“那,你为什么不干脆把我杀了?还要委曲求全等到现在?”

“这个嘛,一来长官没有命令,我不好轻举妄动。再说你已完全在我的股掌里,多留你几天性命问题也不大。”

武逊接着又问:“可我不明白,钱大人身为朝廷的四品命官,在伊柏泰秘密锻造兵刃,又假冒土匪打劫商队,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仅仅就是要抢夺来往商队的货物吗?”

老潘不耐烦了:“武校尉,你平时不像是喜欢寻根究底的人嘛,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好奇?长官的心思我可不懂,也不敢懂,你就更没必要懂了。你只需要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就足够了!”

语罢,老潘作势直取武逊的脖颈而来,武逊厉声怒吼:“慢着!”

潘大忠和两名手下冷不丁给他吼得一愣神,却不料就在这一眨眼的工夫,那武逊突发蛮力,竟猛地甩开摁住他的两人,变戏法似的从被褥底下突然抽出随身的长刀,左右开弓劈倒那两名兵卒,翻身跳下土炕。老潘还未及反应就被武逊踢倒在地,武逊左脚踏住老潘的后背,右手举刀刺向他的后脑。老潘杀猪似的狂喊起来:“武逊!你敢杀我!编外队的弟兄们立时就会把你剁成肉泥的……快来人哪!”

武逊冷笑:“潘大忠,你以为编外队的弟兄们还会来救你吗?那好,就让你看看外面的情形吧!”他一手就把老潘拎小鸡似的拎了起来,推搡着来到营房门口,抬腿踢开房门,扑入眼中的是整个伊柏泰的营盘,被篝火照得亮如白昼一般。

老潘惊慌失措地四下张望,这才发现除了通常所燃的篝火之外,还有数排黑衣士兵高举火把,难怪今天的夜色比往日辉煌。可是不对,他又震惊万端地看到,这些士兵个个宽额隆鼻,居然都是突厥人,而站在他们前面威风凛凛的一男一女,正是哈斯勒尔和蒙丹。再往旁边看,编外队的其余三个火长,俱弓腰屈背地被突骑施骑兵押在队前,而刚才在他的指挥下集结起来的心腹队伍,也不知何时全被缴了械,围困在营盘正中的空地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老潘的脑子疯狂乱转,怎么是蒙丹的人马?她和哈斯勒尔不是已经离开了?还有武逊这块囊中之肉分明都到了嘴边,怎么又生生地掉了出去?这边老潘理不出个头绪,那边蒙丹向武逊点头致意:“武校尉,你没事吧?”

“我没事!”武逊把老潘推倒在地,声音竟哽咽起来,“袁校尉说得果然没错,果然没错啊!”

揪住老潘的脖领子,武逊红着眼眶,一字一句地道:“潘大忠,没想到吧,你这么个奸诈狡猾的人,今天也会中我武逊的瓮中捉鳖之计!”

老潘刚要张嘴,武逊挥拳把他打了个满脸开花,随后他扔下老潘,一个人跑上营盘前的高台仰天大笑:“哈哈哈,我武逊终于剿匪了,终于剿匪成功了,哈哈哈!”他笑着叫着,苦涩的泪水在黝黑的脸上肆意纵横。

望着武逊几近狂乱的模样,蒙丹的一双碧眸中不觉聚起微澜,她的身后慢慢走出一个高大威武的身影,蒙丹轻唤:“哥哥……”

梅迎春伸开臂膀,容她靠在自己的肩头。他们的面前,突骑施骑兵队的人马整齐无声地肃立在火光之下,暗黑无边的沙漠中,伊柏泰一片火红,真如传说之中的炼狱。

此时的庭州城,却是分外静谧和安详。白天热闹非凡的巴扎里现在空无一人,寂寥落寞中带着些许的诡异和神秘,曲曲弯弯时窄时宽的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商铺或空或遮。散落在地上未及清理的碎纸布屑,随着一阵微风吹过,飘飘荡荡地卷入半空,又浮沉无依地落下,数日前还铺满雪白梨花花瓣、如诗如画般的小径上,如今只余下这些肮脏破败的垃圾,点缀出满目的无奈和凄惶。

袁从英孤身一人在这深夜的巴扎上徘徊,二更之后他就从小院后门溜出来,轻而易举地避开周围监视的耳目,来到这里漫无目的地游走,已走了有足足一个多时辰。三天前他和梅迎春、蒙丹以及他们的骑兵队在草原营帐前告别,计算时间,一切就应该发生在今夜的伊柏泰。袁从英深知,自己正在展开一场豪赌,他已倾尽所有,却还是难卜吉凶,这些天来他夜夜都无法入睡,精神倒是好得惊人,就连一直以来折磨着他的伤痛也感觉不到了,全部身心都在孤注一掷的决绝中燃烧。

回想在伊柏泰度过的那些日夜,武逊这鲁莽而又实诚的家伙,要他寻求沙陀碛匪患背后所掩盖的真相,也就是要他怀疑瀚海军和庭州官府,乃至钱刺史大人才是阴谋的元凶,真是太不容易了。虽然他多少可以认同老潘有鬼的说法,也承认伊柏泰里埋藏着种种可疑,但袁从英这个外来者,费尽了口舌也始终无法彻底说服武逊,万般无奈之下,最后袁从英才争取到与武逊达成共识,由他们两个共同来执行一个诱敌现身的计策,让事实来验证一切。

计划是这样的:首先,武逊在老潘面前刻意表现出对袁从英的不满和猜忌,并借故将袁从英赶离伊柏泰,这样老潘便会对武逊失去戒心,越来越多地暴露出他的真实意图,而武逊可以更方便地探查伊柏泰地下监狱和木墙内的秘密。同时,袁从英回到庭州继续调查,因为他坚持认为,事件的大部分真相必须在庭州才能找到答案。他俩约好以阿苏古尔河畔的小屋传递情报,知道那个地方的人寥寥无几,它又位于庭州到伊柏泰的中间位置,对双方都比较方便。

果然很快袁从英就在庭州查出了眉目,而武逊也从老潘的行止中察觉到更多的蛛丝马迹,并渐渐熟悉了地下监狱和堡垒的构造,他将一部分情况整理出来,送到了河畔小屋的炕洞中。恰在此时,对手加快了动作,沙陀团被困成了他们计划之外的突发事件。高长福的儿子高达逃离围困来到庭州,与父亲商议之下决定投奔伊柏泰,将情况报告给他们唯一信任的沙陀团老团长武逊。高长福本已带着老伴连夜离开庭州,却又折回来给袁从英通风报信,不慎被王迁的手下发现,两位老人惨遭毒手。但惨剧的发生也让袁从英决定立即进入沙陀碛与武逊联络。

高达逃至伊柏泰,武逊机智地立即将他保护起来,没有让老潘看出问题。而高达的叙述也终于让武逊痛定思痛,决定完全信任袁从英。正好当天夜里他看到了袁从英发自河畔的火箭信号,知道双方的行动已经协调一致,于是高达便肩负着沙陀团的危信来到河畔与袁从英会合,并在袁的安排下,飞速前往洛阳向狄仁杰传递军报。在军报中,袁从英把他在庭州所了解到的一切悉数陈述,他知道从庭州到洛阳最快需要多长时间,他也知道自己多半来不及等到洛阳的回信,他更知道,这私相勾连的行为犯了朝廷大忌,狄仁杰如果在朝堂上拿出这份军报,要承担多大的风险。但是这些都没有关系,只要能够提前给狄仁杰警告就可以了,他信赖狄仁杰的智慧和胆识,知道自己的苦心和努力决不会白费。

危机接踵而至,连喘口气的缝隙都不肯留给他。刚刚送走高达,乌克多哈在返回石国的途中传来的急信,又揭示出另一个惊人的阴谋。原来乌克多哈凭借他在东突厥的多方关系,竟然打探到,默啜可汗决心要对觊觎多年的大周商路下手。默啜的计划是同时在商路的东段和西段开展袭击。当时,发生在沙洲、瓜州和肃州一线战事的消息还未传到庭州,乌克多哈的密信中只谈到默啜已以其子匐俱领为小可汗,别号拓西可汗,将集中兵力于夺取商路的东段。

而针对商路西段的计划,则是以位于商路必经之道的——庭州和沙陀碛为中心展开的。由于默啜腾不出手来东西兼顾,所以在西线他采取了与人联合的战术,乌克多哈在密信中报告,默啜所联合的正是西突厥别部——突骑施的敕铎可汗!

当时,就是这样一份密报放在袁从英和梅迎春的面前,两人的脸色都很难看,许久,梅迎春才咬牙切齿地叹道:“难怪,连铁赫尔都给召回去了,原来叔父要有如此大的动作!”

袁从英保持着沉默,他确实无话可说。但与此同时,他心中所掀起的惊涛骇浪,那蕴含其中的巨大力量,令他自己也感到震惊。假如这时候梅迎春留意一下,一定会发现袁从英捏紧的拳头上,每个指关节都因用力过度变得煞白透明,但他的面容平静如常,神色丝毫无异。这是经历过无数次生死抉择后练就的定力,袁从英等待着,对方下注的那一刻,而他早已在内心遍历自己的全部所有,准备好了押上一切。这一切中包括了:狄景晖和韩斌的安危、武逊的生命、伊柏泰全部编外队以及囚犯的生死,甚至狄仁杰的一世清名,排在最后的才是他袁从英自己的名誉和性命,和其他的赌注相比,倒显得太微不足道,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那么这样做究竟值得吗?袁从英知道值得。因为他要争取的,是沙陀碛、庭州、商路,乃至大周西域边境的安全,他要为远在洛阳的那位老者赢得最宝贵的时间。即使相隔千山万水,只要想到这位老者,他仍然可以感受到深植心底的信任,并从中汲取到源源不断的勇气。当然,这份豪赌的激情本就融汇在他的热血之中,今天不过是在这至为关键的时刻,拿来一用罢了。

对面,梅迎春也已盘算停当,指了指密信,他问:“从英,你怎么看默啜的这个计策?”

袁从英从容应答:“他不会成功的。”

“哦,为什么?”

“因为他打算做的一切,都是自不量力、以卵击石。”

“嗯。”梅迎春满意地点头,又问,“那么敕铎可汗呢?他又会怎样?据我看来,默啜一定许诺敕铎,事成之后帮助他谋取西突厥的领袖地位,否则敕铎也断不会倾力相助。”

袁从英略微沉吟了一下,道:“也许你应该去劝说他悬崖勒马,毕竟突骑施是你的部族,敕铎是你的亲人。”

梅迎春勃然变色,思忖片刻,他才冷笑着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突骑施确实是我的部族,但敕铎并非我的亲人,而是我的仇人!”

两对视线电光石火般地碰撞,是敌还是友,不需要再多作解释,自梅迎春决定立场的一刹那起,他们两人便将共进退同生死,以命换命,将心赌心。

袁从英慢慢松开握紧的双拳,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胸口一团腥咸涌动,于是运气凝神,缓缓地松弛几近崩裂的神经,将翻腾的烈焰生生压下去。实际上,梅迎春的选择并不出乎他所料,毕竟这是梅迎春夺取突骑施权力最佳的机会,恐怕也是最后的机会了。一旦敕铎与默啜的联盟形成,并携手夺取了西域商路的控制权,到时候敕铎将再不是偏安一隅的西突厥别部首领,而会在默啜的支持下迅速壮大成为真正的西突厥霸主,从此梅迎春将再无可能与他抗衡,只能束手等待对方来消灭自己了。

难道这么多年来一直卧薪尝胆又胸怀天下的乌质勒王子,会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与大周联合,击溃敕铎和默啜,借机彻底粉碎敕铎在突骑施的势力并取而代之,这是梅迎春所能做出的最明智的,也是破釜沉舟的选择,同样,对赤手空拳却要以一己之力对抗大周内外全部强敌的袁从英来说,梅迎春是他目前唯一可以借助的力量。

这样的赌局,又怎么能够不疯狂?

梅迎春和袁从英很快就根据手头的所有信息做出判断,沙陀碛是从突骑施前往庭州的必经之道,虽然目前还没有确凿的证据表明钱归南已经投靠东突厥默啜,但根据种种迹象看,他让老潘开放伊柏泰,引狼入室帮助敕铎穿越沙陀碛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因此当务之急就是要占领伊柏泰。两人立即拟定了行动计划,梅迎春在草原营地集结骑兵队的全部人马,同时袁从英在草原深处寻找到一户牧民人家,把狄景晖和韩斌暂时安置在那里。牧民不要银钱,却对狄景晖搞来的药物很感兴趣,欣然留下了二人。梅迎春把马夫苏拓和他的婆娘,还有两个婴儿也一并托在牧民家中。草原上的牧民行踪不定,从无户籍记录,钱归南就算想破了脑袋,也难以找到这里。

事不宜迟,梅迎春命令蒙丹和哈斯勒尔连夜奔袭伊柏泰,必须要在敌人下一步行动之前夺取伊柏泰,才能保住武逊的性命,也才能占据伊柏泰的有利地势,排兵布阵,准备好应对来自西方的强敌。骑兵队的人马虽然不多但个个强悍非常,一旦顺利夺取伊柏泰,武逊手上还有编外队的百来号人,实在不行甚至可以启用地下监狱中的囚犯。好在伊柏泰有足够多的精良兵械,居沙陀碛正中的位置更是能攻能守,最最要紧的,是伊柏泰里数口深井所提供的水源,那才是在沙漠中持久作战的制胜关键。

就在三天前的傍晚,蒙丹和哈斯勒尔故意大张旗鼓地率领骑兵队向西而去,宣称踏上了返乡之途。梅迎春带着阿威悄然跟随,为了不引起钱归南的疑心,袁从英必须时时在巴扎周围出现,不能消失得太久,因此他只潜入乾门邸店与梅迎春匆匆作别。两人互道珍重,抱拳致意,就在临出门前,梅迎春突然停下脚步,回首正视袁从英,微笑道:“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再谈条件,若让景晖知道,一定要骂我不懂做生意。然乌质勒不是在与从英谈生意,只有一个心愿,如鲠在喉许久了,想在此刻表明,也好不留遗憾。”

袁从英点头微笑:“王子殿下请说。”从他们相识至今,这还是他头一次尊称梅迎春为王子殿下。

梅迎春不动声色,继续意味深长地说着:“乌质勒此去便要公然与敕铎为敌,斗一个你死我活。败则一死万事休,若胜,乌质勒必将如狄阁老曾嘱托的那样,矢志带领突骑施与大周永结盟好,共赴昌盛!”顿了顿,他眼含炙热的光辉,望定袁从英,一字一句地道,“到那时候,乌质勒愿能得到从英的鼎力支持,不知从英意下如何?”

“王子殿下过于抬爱了。”袁从英淡淡地回答,梅迎春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胸有成竹地等待着,他知道此刻对方已没有退路。果然,袁从英再无丝毫的犹豫,随即郑重地抱拳道:“王子殿下的赤诚之心令从英至为感佩。从英愿为王子殿下的伟业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好!那就一言为定了,袁将军!”梅迎春再难抑制澎湃的激情,将对方伸出的双手紧紧握住,所有的许诺都已做出,接下去便该舍命一搏了。

三天后的这个深夜,在寂静无人的巴扎上,袁从英一边牵挂着伊柏泰的战况,一边回顾自踏上庭州土地后所发生的一切,自己的每一个行动,每一次抉择。他再次考量全局,仍然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做得完全正确。假如有可能,他真的很希望向狄仁杰征求意见,像过去十年已经习惯了的那样。但是,今夜袁从英也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楚,根本没有人可以依赖可以求助。十年之后,他再次孑然一身站到悬崖边缘,在终于做出选择的那刻,他能感到自己的心,还是像十年前,或者更早前一样,坚强、赤诚、无所畏惧。那么,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情就够了,不求无过,但求无悔。

同样是在这个夜晚,狄仁杰坐在洛阳狄府的书房内,心潮涌动无法平静。屋子里面灯火辉煌,宽大的书案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来自庭州的军报。这份军报,狄仁杰翻来覆去地不知道阅读了多少遍,都可以倒背如流了。虽然事实还有些零散,脉络也不完整,但庭州,乃至西域危急的信号明白无疑。联系到前段时间发生在洛阳的二张谈判阴谋,狄仁杰的内心充斥巨大的不安。他知道这份军报的千钧重量,更可以想象他最最关心的孩子们,此刻置身于风暴的中心有多么危险和艰难。然而他这个大周宰相,朝堂的擎天之柱,还是要小心翼翼地走出每一步,因为自己的一招不慎就会给边境的百姓们,给大周,乃至他最钟爱的孩子,带来灭顶之灾。狄仁杰,不得不在垂暮之年,鼓起生命中的全部勇气,来面对这番连筋带骨的可怕考验。

从收到军报的第二天起,狄仁杰已经连续吃了武皇两天的闭门羹,明天一早他还是会去上阳宫求见,虽然二张势必继续阻挠,但是狄仁杰了解武则天,凭着他与女皇这么多年所建立起来的信任,他知道最迟明天,武皇必定会召见自己。也只有在武皇的面前,狄仁杰才会呈上这份军报,他已准备好面对女皇任何可能的反应,即使是雷霆大怒也不足惧。最重要的是,要让她亲自作出判断,而绝对不能通过那两个惺惺作态的奸佞小人,否则袁从英必获重罪,而这一次,狄仁杰下定决心要保护好他。

“大人。”沈槐不知何时已侍立在狄仁杰的身旁,轻轻一声呼唤,将老人从万千思虑中召回。

狄仁杰怔了怔,才应道:“哦,是沈槐啊。”这几天来他全副身心都放在边境的危局,几乎已经把沈槐给忘掉了。

沈槐在书案上搁下茶盘,有意无意地瞥了眼军报,狄仁杰不在沈槐面前藏匿它,但也未向他作过丝毫解释。沈槐并不过问,只是低声道:“大人,您这两天几乎不眠不休,如此操劳身体会受不了的。”顿了顿,他诚恳地道,“大人,沈槐愿与您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