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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突厥有利的可能是,崔兴虽然号称十万大军讨伐突厥,但在募集军队时遇到了困难,实际组织起的军队数量不足五万。为了壮大声势、不让敌方知道我方弱势,崔兴仍然搭起空的营帐,以此来迷惑突厥。崔兴这两天的进攻都是浅尝辄止,正表明他对自己的实力信心不足,也许还在多方调募,所以只是做出个姿态,并不真急着攻城。

可惜匐俱领的直觉告诉他,情况并不这么乐观。他心中反而隐隐地认为,那大麻烦的可能性更大。也就是说,崔兴率兵从凉州出发时,就把兵力分成了明暗两支。一支在崔兴的带领下,大张旗鼓往肃州进发,以吸引注意力。而另一支则暗中绕道前往瓜州,意图在不知不觉中突袭瓜州,攻击突厥防御的薄弱环节。正因为崔兴的这支部队是从凉州出发绕道的,就完全可以不经过肃州周边,匐俱领的人马当然也就发现不了了。

这么想来,匐俱领的额头开始直冒冷汗。假如真是后一种情况,算时间瓜州遭到攻击近在眼前了,自己该怎么应对?如果立即派兵过去支援,可万一崔兴确实是在等待更多的兵马到来,而自己却让主力离开肃州,一旦崔兴开始猛攻的话,岂不是肃州危殆?但如果不去支援瓜州的话,瓜州若是失守,沙州和肃州的突厥军队就被切断,也是作战大忌。一时间,匐俱领真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越想脑袋越大,恨不得立即杀几个人发泄。匐俱领今天算是领教了,和汉人玩脑子实在累死人也!

匐俱领兀自在肃州左右为难,同一个夜晚,伊州刺史也正彻夜难眠。面对从天而降的钦差大人武重规,就连为官多年、居功赫赫的伊州刺史孔禹彭大人,在刚收到禀报时也不觉有些惶恐。钦差大人拿着御赐金牌叫开城门后,就直奔刺史府而来。从床上被喊起来的孔大人刚来得及整好衣冠,气喘吁吁地跑到正堂门口,武重规已经一步跨了进来。

武重规二话不说,高举圣旨大喝:“伊州刺史接旨!”

孔禹彭慌忙跪倒在地。圣旨宣完,孔禹彭愣在地上,差点儿连叩头谢旨都忘记了。武重规也不管他,大摇大摆地往主座上一坐,满脸寒霜地质问:“孔大人,圣旨你都听见了吧?怎么样,你有何话说?”

孔禹彭这才回过神来,困惑地道:“钦差大人,圣旨里说瀚海军秘密调动至伊州,这是从何谈起啊?”

武重规鼻子里出气:“怎么?你的意思是说你不知道?”

孔禹彭一拱手:“非也。”

武重规神色一凛:“那么说确有其事?”

孔禹彭再度拱手:“没有的事。”

武重规气得吹胡子瞪眼:“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在搞什么名堂?”

孔禹彭不由皱紧眉头,他在边疆为官多年,政绩显赫、为人正直,打心眼里看不上武重规这种狐假虎威的样子。如今陇右道战事正酣,孔禹彭日夜操心的都是如何保障伊州的安全,哪里能想到突然来了这么道没头没脑的圣旨,还有这么一位以仗势欺人、刚愎自用著称的钦差,让孔禹彭真有如芒在背的感觉。

但此刻不是置气任性的时候,他还是耐下性子回答武重规:“回钦差大人,瀚海军是驻守庭州的军队,伊州有自己的伊吾军,两军各自为政、互无往来,说瀚海军来到伊州这根本是无稽之谈嘛。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有瀚海军来到伊州,他们来伊州干什么?而我这个伊州刺史又怎么会一无所知呢?因此,下官可以向钦差大人保证,圣旨上所说之事乃是子虚乌有。”

孔禹彭的语气神情坦白而肯定,倒让钦差大人有些意外。武重规想了想,再度开口呵斥:“放屁!你说子虚乌有就子虚乌有?你的意思难道是这圣旨在诬陷你?”

孔禹彭气结,可又不得不强压怒火,尽量用和缓的口气辩解道:“钦差大人,下官怎敢声称圣旨诬陷,只是从下官的角度看,瀚海军秘密调动到伊州是不可能的。当然,既然圣上派来钦差大人,就是要彻查此事,下官自会配合钦差大人的调查,绝不敢有半点儿隐瞒。”

武重规一拍桌子:“本钦差来了就是要查!既然你矢口否认与此事有关,那么以后若是被本钦差查出来你有牵连,你可就别怪自己当初不识相了!”

“钦差大人尽管查,下官问心无愧。”

“哼!”武重规狠狠地白了一眼孔禹彭,对方这不卑不亢的态度着实让他不爽,他大咧咧地往椅子背上一靠,拉长了声音道,“就算你本人对此事一无所知,也不能保证伊州没有其他人了解此事吧?”

孔禹彭紧接着他的话道:“下官可以担保,整个伊州官府都不可能有人瞒着下官私自引入瀚海军。”

武重规猛拍桌子,指着孔禹彭的鼻子斥道:“好你个孔禹彭,你凭什么敢打这种保票?”

孔禹彭沉着地道:“就凭禹彭对大周朝的赤胆忠心,凭伊州这些年来的吏治清明!”

武重规仰头发出一阵狂笑:“孔大人就不要在本钦差这里自吹自擂啦,免得到时候自己打脸!”

孔禹彭直气得眼冒金星。像他这样的边境大员都是有些脾气的,本来就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才不会像京官对武氏子弟那么唯唯诺诺。尤其是他曾听说过很多武重规飞扬跋扈、草菅人命的故事,今日一见其为人果然暴戾粗疏,令人厌恶。圣旨里说瀚海军秘密驻扎在伊州附近,在孔禹彭看来简直是空穴来风,心下不禁怀疑是否武皇在借题发挥,但一时又参不透内情,急怒之下言行竟有点儿失控了。

武重规还在那里步步紧逼:“孔大人,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心虚了?”

孔禹彭咬一咬牙,闷声说道:“钦差大人既然要查伊州的大小官员,下官现在就命人把他们全部叫来,您挨个审吧!”

武重规冷笑:“怎么?孔大人想去通风报信吗?”

“钦差大人!”孔禹彭暴喝一声,终于还是硬生生克制住自己,低下头闭口不言了。

武重规看着孔禹彭铁青的脸,这才感到胜利的满足。他抬手揉了揉脖子,哼道:“唔,一路马不停蹄地赶来,本钦差也乏累得很了。这样吧,今天本钦差就在这刺史府里将就了。伊州的大小官员嘛,明早本钦差自会逐个查问,只是……”他故意停了停,瞥了眼孔禹彭,才又道,“孔大人今晚就哪里都不能去了,我的卫队会照顾你的。哈哈,这样也是让孔大人避疑嘛,孔大人,你说怎么样?”

孔禹彭这时稍微冷静了点儿,朝武重规作揖道:“全凭钦差大人安排。”话音中还遗留着一丝愤愤。

武重规也的确是累了。从吐蕃借道说起来只一句话,毕竟是要翻越祁连山脉,沿着高原的边缘行进,亏得武重规保养得当、身体强健,否则还真撑不下来。回到刺史府后院匆匆布置出来的卧房,武重规带着成功打击了孔禹彭的满足感,欣然入睡。

这一觉睡得香甜,可惜还是被急促的敲门声和喊叫声打断。武重规从床上跳起来,破口大骂:“他娘的,什么人!”

门外传来孔禹彭变了调的叫嚷:“钦差大人,伊、伊州城外的折罗漫山突发山火,火势极为凶猛,需、需要立即派人去救火啊!”

“折罗漫山?折罗漫山?”武重规一边穿衣服,一边怨气冲天地想,“哪门子的折罗漫山,烧就烧了吧……不对!”他几个箭步冲到门口,拉开房门瞪着孔禹彭,“就是圣旨上说瀚海军偷偷驻扎的那个折罗漫山?”

孔禹彭跺脚:“钦差大人!折罗漫山位于庭州、伊州和东突厥三地的交界处,山脉绵延几百里,这次着火的是最靠近伊州城的地方。伊州夏季干旱,山火一旦暴发就会烧得天昏地暗,山民遭殃不说,这些天盛刮西南风,若不及时扼制,很快就会烧到伊州城的!”

武重规还没完全睡醒,况且他擅长的是争权夺利,救火可从来没干过,听完孔禹彭的话一时也愣住了。他冲着孔禹彭翻了翻白眼,迟疑着问:“那、那就快组织人手去救火啊,你找我干什么?”

孔禹彭急道:“长史杜灏已经带了些人过去了。山火也是他先发现的,但火势太猛,需要动用伊吾军去救火才行。可伊吾军只有下官有权差遣,您的卫队又拦着我哪儿都不能去……”

武重规这才算明白了始末,阴沉着脸想了想,吩咐道:“孔大人不要太慌张!本钦差这就与你去正堂,你让他们请伊吾军将领过来吧。”

不仅伊吾军将领悉数到场,连伊州官府衙门上上下下的官儿,除了已经赶去救火的长史杜灏大人,其余能走得动的全到了,站满了刺史府大堂。孔禹彭安排救火的事宜,武重规这里便开审瀚海军的案子。结果不出所料,在场官员全部矢口否认知道此事,还个个赌咒发誓、振振有词。武重规一天审下来,没有丝毫进展,反倒弄得口干舌燥,心浮气短。华灯初上,武重规赶走众人,想想还是决定请孔禹彭一起吃个饭,来硬的不行就得来点儿软的。人家好歹也是伊州刺史、一方大员嘛,要在伊州查案子,没有孔禹彭的支持,恐怕还真不行。

酒菜上齐,两人都累了一天,几乎没吃过什么东西,可现在对着一桌的西北特色菜肴,仍然毫无胃口。没心没绪地喝了几杯闷酒,武重规寻思着该怎么对孔禹彭开口,毕竟昨晚上对人家太不客气,现在遇上麻烦又要找人家帮忙,武重规也怕对方借此刁难,正犹豫着,孔禹彭却先说话了:“钦差大人,请问今天审案有什么结果吗?”

“这……”武重规听他这么一问,又不想直接承认自己一无所获,“唔,暂时还没有确切的结果。”

孔禹彭沉吟着,全然没有了昨日初见武重规的自信气概,整个人都蔫头耷脑的,看上去比武重规还要懊丧。两人各自沉默,又过了好一会儿,孔禹彭突然站起身来,直直地就朝武重规拜下去,口称:“钦差大人,下官有罪!”

武重规大感意外,一口酒差点儿呛下喉去,咳了好几声才问:“孔大人你什么意思?你有何罪?”

“下官有失察之罪。”

武重规悟道:“哦,你是说山火的事情啊,这个天灾嘛,也是难免的。”

孔禹彭摇头:“钦差大人,下官只怕这场山火不是天灾那么简单啊。”

看到武重规不解的神情,孔禹彭苦笑着摇了摇头,道:“钦差大人,昨天您来宣读圣旨的时候,下官确实认定,所谓瀚海军私下调驻伊州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可今天这场山火,让下官改变了看法。这山火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就在钦差大人抵达的次日凌晨烧起,首先就令人起疑,再加上起火地点,又恰恰在圣旨所称的瀚海军偷偷扎营的折罗漫山,实在太过蹊跷了。其实昨日刚接到圣旨,下官就想请钦差大人去折罗漫山实地勘查,以证清白,但那里山势险峻、地形复杂,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够查出究竟的,所以下官才没有贸然提出。然今晨这把火一烧,倒让下官觉得、觉得这像是有人在刻意毁灭证据!”

武重规愣住了,半晌把酒杯往地上一砸,跺脚喝骂:“孔禹彭!你现在承认有问题了?可如今该怎么办?那山火扑灭了没有?折罗漫山上到底有没有瀚海军?你说,你说啊!”

孔禹彭肃然叩首:“钦差大人,有没有问题下官不敢断言。但下官正在命人全力以赴,将山火尽快扑灭。一旦山火熄灭,下官便立即陪大人一起去折罗漫山巡查。咳,下官还是希望能有证据证明,瀚海军并未到过此地……”

武重规愤然:“我看你还是希望能保住自己的脑袋吧!”

孔禹彭迟疑片刻,又硬着头皮提出:“钦差大人,折罗漫山的火势很猛,下官想请命去现场监督,指挥灭火的过程,尽快熄灭山火,避免更多的证据被销毁!”

武重规又是一愣,想了想,面露狰狞道:“孔大人莫不是别有他图吧?”

孔禹彭早预料到他会有这一说,果然是多疑狡诈又愚蠢的个性,便长叹一声,冷冷道:“钦差大人不信任下官,下官也无话可说。只是下官想提醒您,如果下官真的心中藏奸,刚才也不会把对山火的怀疑说出来了。”

武重规遭此抢白,脸上更是过不去,恶狠狠地瞪了眼孔禹彭,起身拂袖而去。走到门口,意犹未尽地抛下一句话:“孔大人,不仅你不能去折罗漫山,伊州的大小官员,除了救火必需的人员,今晚上全都留在刺史府里,哪儿都不许去!”

孔禹彭呆坐在桌边,他想趁着救火之际去勘察蛛丝马迹的企图,就这样破灭了。半晌,孔禹彭走到窗前,猛地一把推开窗户——黑沉沉的远山上空,一大片殷红触目惊心。

天亮了,庭州的雨在连下了六天六夜之后,总算停了。钱归南站在裴素云家的小院中,神清气爽地眺望东方那抹绚丽的曙光,不管怎么说,雨停了总是件好事。

还没容钱大人好好享受一番雨后清晨的宁静爽朗,院门上又响起一阵急促的敲击声。钱归南几乎要骂娘,但想到王迁不在,现在这个时候找上裴家院落的,一定是最紧急的事情,于是他强压怒气,叫人进来。

果然是最紧急的事情!来人送到的是一份敕铎可汗的急信,钱归南有段时间没得到伊柏泰的消息了,正在忐忑,看到敕铎的急信连忙展开,读着读着脸色变得煞白,持信之手哆嗦个不停,连裴素云走到他身边都没有察觉。

“归南,归南,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裴素云柔柔地唤了好几声,钱归南才如梦方醒,对裴素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嘟囔道:“没事,啊,没什么……”

裴素云也不追问,只是默默地牵过钱归南的手,道:“先吃了早饭吧。”

钱归南勉强掩饰道:“哦,好啊。素云,你看看,天放晴了,好兆头啊,哈哈!”

裴素云翘首望向东方,漆黑的双眸中似有雾气缭绕,悠悠地轻叹口气,她扶住钱归南的胳膊道:“归南,你看这朝霞的颜色,红得古怪,只怕很快还会下更大的雨。”钱归南已经煞白的脸色登时转青转灰,裴素云朝他投去又怜又憎的复杂眼神,垂下头等着他恢复平静。

总算钱归南收拢心神,抬腿往屋里走去,边走边道:“素云,我有急事要去刺史府,现在就走。”

“吃过早饭再走吧?”

“啊,来不及了,更了衣就过去。”

裴素云点点头,从架子上取来钱归南的官袍革带,一边替他换下常服,一边道:“归南,今天我也去趟刺史府吧。”

钱归南一愣:“嗯,你去那里干什么?”

裴素云轻蹙秀眉,低声道:“你昨晚回来时说,巴扎上有人得了疫病,其实这两天我也有些耳闻,城中陆续有些病人出现。今天雨停,我想出去看看。”

“哦,是这样。”钱归南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问,“你想怎么做呢?”

裴素云冲钱归南温柔地笑笑:“归南,别的我不管,但现在这个时候,我想你还不希望疫病就在庭州大为肆虐吧?”

钱归南怔了怔,讪笑道:“咳,知我者素云也。”

裴素云弯下腰给钱归南束革带,又道:“我想今天就给那些病人派发药物,凡是他们的亲属,也让他们一律喝下神水,这样至少这段时间内,疫病还是可以控制住的……除非,你要它立即蔓延开来……”

钱归南抚着裴素云的肩膀,摇头道:“暂时还不要吧,唉,其实我也不想那样,那是万不得已的下下策。”

裴素云整理好钱归南的衣襟,轻轻地吁了口气,看着顺葡萄架滴落的水珠:“所以我想今天上午就到刺史府来发神水,至少不能让刺史府里有人得病,你说呢?”

钱归南思忖着点了点头:“好吧,那就辛苦你了。我会先吩咐他们安排好,你去了不必见我。”

“知道。”

钱归南心不在焉地匆匆离去。裴素云送他出去,马上返身关牢院门,背靠在湿漉漉的木门上,她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好像要把扑扑乱跳的心按回去。刚才那些话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说出口的,说的时候很自然很镇定,现在才觉得全身脱力。裴素云明白,这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激动,以及突然涌上心头的悲喜交加……

天边的朝霞渲染出长长的红晕,在朵朵灰云中变幻出犹如彩虹般的斑斓。大雨初晴,所有的东西都像被彻底清洗过一遍,包裹在水珠中闪闪烁烁。裴素云发了会儿呆,便疾步往屋里走去,她还要准备防治疫病的药物,这事情是不能让其他人经手的,即使阿月儿也不行。就在跨入门槛的一刹那,裴素云瞥到门槛下一张白白的纸片,角上已经被积水浸湿。她微微诧异,弯腰捡起来,发现这竟是刚才钱归南所读的急信。

钱归南真的是太慌乱了,连这样重要的东西都会掉落。裴素云刚想把信收起来,心念一动,又轻轻将信展开。很快地浏览一遍,裴素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她终于明白是什么让钱归南六神无主,咬了咬牙,裴素云又仔仔细细地重新读过,才慢慢将信叠好,收入怀中。

“娘,娘……”阿月儿带着安儿走进院子,裴素云蹲下身,搂过安儿,亲吻起孩子的面颊。安儿却晃动胳膊,拼命往后院探着身子,裴素云知道他是又想钻到冬青树丛里去玩了,便轻声劝慰着:“安儿,宝贝,那里面都湿着,不能进去,听话啊……”

安儿烦躁地扭动,表示着他的不满,裴素云无奈地叹息,还能做些什么让这孩子开心呢,其实是有的,只是不能罢了。

正午刚到,裴素云在刺史府后院的耳房内熬好了一大锅神水,药材都是她事先配齐的,家里所剩下的已经不多,这回就几乎全用完了。神水的配方是当初蔺天机和裴素云的父亲一块儿研究出来的,只传给了裴素云,所以每次配置神水,她都是亲力亲为,就为了不让别人知道其中的秘密。

耳房外远远地站着四名士兵持械把守,像庭州所有的人一样,他们对裴素云这位伊都干敬畏有加,几乎是当作神祇一样来崇拜。庭州十多年前疫病肆虐的惨状,这些二三十岁的士兵们记忆犹新,今年迟迟不发放神水,他们早就在心里犯嘀咕,但又不敢明言。近些日子暴雨成灾,庭州各处都有零散的病人出现,虽然大家不愿承认,心里却都在恐惧着是否疫病又开始了。今天裴素云来刺史府熬制和发放神水,刺史府上下可真当作件天大的事情,谁都不会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更何况得疫病而死可谓痛苦万状,就是想想也叫人不寒而栗。

神水熬好,钱归南事先安排的录事参军已等候多时,早就列好名单,开始按序派发。官职高些的自有人专程送去,其余人等则在耳房外排起队伍,规规矩矩、诚惶诚恐地来喝这每人一小碗的神水。另有告示提前张贴出去,让家中有病人的百姓也到刺史府来领取药物。

裴素云在耳房中,看着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过了约莫半个多时辰,她走到录事参军身旁,随意地道:“刺史府上下都要派发到神水,可别漏了什么人。”

录事参军忙得一头汗,见裴素云说话,赶紧躬身回答:“伊都干请放心,本官是按着刺史府的花名册排的次序,不会有人遗漏。”

“哦,”裴素云点了点头,又提醒道,“除了在花名册上的,若这些天有外人进入刺史府,也别忘记了,要一并发放了才好。”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录事参军点头如捣蒜,恰好一名士兵排到队前,刚端起碗来喝神水,听见两人的谈话神色骤变。想了想,他凑到冯录事的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冯录事也变了脸色,转身对裴素云作揖,吞吞吐吐地道:“伊都干,刺史府最近只有一名外人进来,是一位姓袁的戍边校尉,原来派去管理巴扎的,不知为什么昨天起钱大人吩咐将他看管在刺史府后院里。这位就是看管袁校尉的兵卒,据他说、说……那人有些不对劲。”

“不对劲?怎么不对劲?”裴素云追问。

冯录事和那兵卒当然很理解她的紧张,那兵卒挠了挠头,支吾道:“说不清楚,这袁校尉从昨天上午来了以后就一直躺着,送给他的饭菜几乎没怎么动……”

裴素云跨前一步,声音颤抖着道:“马上带我过去看。”

那兵卒朝冯录事看,冯录事跺脚:“还不快带伊都干过去!”

“是!”

刺史府里是设有监房的,用来拘押那些尚在审理中的嫌疑犯。不过钱归南给了袁从英特殊的待遇,并没有把他关进监房,而是看管在刺史府东北角的一个小跨院里。这小跨院里只有一间正房,除了房门外四壁无窗。院内杂草丛生,院墙倒比别处高出数尺,院门和房门前都有专人把守,一点儿不比正式的监房松懈,说穿了就是个专门软禁特殊犯人的场所。

裴素云走进小院时,腿都有些发软,但她还是强自镇定地吩咐看守退到院外。看守略有犹豫,便屈服于对伊都干的敬畏和对疫病的恐惧。替裴素云打开房门后,他就恭恭敬敬地走到院门外等候去了。裴素云在身后轻轻掩上房门,屋子里顿时变得黑乎乎凉飕飕的,炎热和光亮一起被挡在门外。

裴素云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前的光晕消失,她能模糊看见,北墙下一副床榻上躺着个人,面朝内蜷缩着身子,一动不动。屋子西侧的墙边还有一张方桌和两把椅子,桌上堆着些碗碟,应该是送来的饭菜,除此,整间屋子里再无其他。

脑海里空空荡荡的,裴素云下意识地挪动脚步,走到床榻前。躺着的人还是毫无动静,裴素云支持不住了,一下便坐到榻边。从昨天钱归南向她提到软禁了袁从英起,她就一直盘算着怎么才能来见他,现在那躺着的人分明就是袁从英,她的心却软弱得几乎要停止跳动。这辈子大概都没有这样害怕过,裴素云哆哆嗦嗦地探出手去,立即就被攥进一只温热的手掌中,她倒吸了口气,泪水顿时充盈了双目。

袁从英坐起身来,微笑地看着裴素云,轻声道:“我还以为在做梦呢,原来是真的。”握着她的手一用力,裴素云便被不由分说地揽进他的怀中。裴素云说不出话来,只管贴紧在他的胸前,虽然拼命忍着,眼泪还是落下面颊。

袁从英沉默地搂着她,过了一会儿才问:“你哭什么?”

裴素云努力平息心潮,她拭去眼泪,抬起头仔细端详着袁从英,勉强笑道:“没什么,就是担心你,刚才真的很害怕。”

袁从英不以为然地调侃道:“女巫也会害怕?还记得那次祭祀的晚上你是怎么训斥我的?我可一直觉得你很有些胆量,比我厉害多了。”说着,他朝门外努努嘴,“你是怎么支开他们的?”

裴素云叹了口气:“他们害怕染上疫病,不用支开自己就会走……”

袁从英眉尖一挑:“染上疫病?为什么?哦……”他恍然大悟地笑了,问,“你怕的也是这个?”

裴素云眉头紧蹙,抓住袁从英的手,语气急促地问:“我上回给你开的方子,你抓了药吗,吃过几服?”

袁从英随口答道:“嗯,吃了几回,太麻烦了后来就没……”

裴素云长舒了口气,不等他把话说完,就举手探他的额头,嘟囔道:“你这家伙,太会吓人了,怎么有些发烧?”

袁从英往床头一靠,自嘲道:“不是发烧,是发馊!”

“发馊?”裴素云纳闷。

袁从英笑着解释道:“我是全身湿透地给关进来的,也没衣服可换,这破地方又闷不通风,还不是给捂馊了。”

裴素云不觉也笑了,搭了搭他的脉,点头道:“难怪你精神不好又没胃口,这是风热之症。”

袁从英盯着她,有些好笑地追问:“哦,你肯定不是疫病?可别搞错了。”

裴素云气结,想想又觉得不对,好奇地问:“唔,给关在这里你倒好像挺开心的?我还没见过你心情这么好呢。”

袁从英重又把她的手握紧,温和地说:“你来了我当然开心。”

一句话说得裴素云再没脾气,她低下头摩挲着袁从英的手掌,他的手温暖干燥,掌心布满薄茧,还有深深浅浅的伤疤,挺粗糙的。裴素云难以克制地想到,不论蔺天机还是钱归南,他们的手都很光滑,又湿又凉……想着,想着,她下了决心,抬眸郑重地对他说:“我有个办法可以帮你出去。”袁从英诧异地眨了眨眼睛,没说话,裴素云以为他默认了,便继续道,“我这里有服药,你吃了以后就会像得了疫病,我再一嚷嚷,就说你病得没救了,所有的人都会害怕得要死。那时候,我就让他们把你抬到郊外,你自可脱身……”

裴素云话还没说完,袁从英已经笑出了声,边笑还边摇头:“原来你来就是为了这个……可我若是想出去,根本用不着你帮忙。”

裴素云又气又恼:“好,那就算我瞎起劲!”

她作势起身,双手却被袁从英攥得牢牢的,根本就动弹不得,紧接着便听他正色道:“我可以马上就离开这里,用不用你的方法都行,但有一点,你要和我一起走。”

裴素云愣住了,袁从英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还有安儿,我带你们俩离开庭州,好不好?”

屋子里骤然寂静,良久,袁从英轻叹一声,苦笑道:“是我不该问这种问题,你别在意。其实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可看到你来了,还是忍不住想问。”他放开裴素云的手,低下头一言不发。

裴素云犹豫再三,抬手轻抚他的后背,柔声道:“不、不是因为别的……我和安儿都不能离开庭州,这是祖训……”

“既然如此,我就更没必要离开这里了。”袁从英的声音重又变回往日的冷淡,他平静地端详着裴素云,又微笑了一下,才说,“我和你的事情,全凭你做主,只要你觉得合适,怎么样都行,我随你。”

“可你真的要继续留在这里吗?”裴素云朝门口看了看,不能待得太久,否则会引起怀疑。

袁从英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门口,答道:“是的。我待在这里大家都可以安心一些。”他的语调已变得冷冽如冰,“尤其是钱归南,他知道狄大人要来陇右道,想用我做救命稻草呢。”

裴素云一哆嗦,袁从英注意到她询问的眼神,点了点头道:“正因为知道大人要来,我才会这么情愿被关押起来。其实从昨天进来以后我一直都在想,被关起来也不错,我就什么都不用管了。”

裴素云愈加困惑了:“为什么狄大人要来,你就什么都不想管了?”

袁从英轻吁口气,低声说道:“我是想,假如大人知道我现在的情形,他一定不允许我继续插手钱归南的案子,大人会说我有私心的。”

裴素云忙问:“你有私心?狄大人会担心你挟私报复?”

袁从英轻哼道:“那倒不会,但他会说,仇恨影响了我的判断!我想来想去,直到目前,我并没有确凿的证据指控钱归南。而且,我有种强烈的感觉,他还在左右摇摆,随时有可能改变立场。现在这种时候,如果我逼得他太急,或许他会孤注一掷。”顿了顿,他若有所思地说,“我确实从心底里希望钱归南罪不容诛,但事实呢?”

两人都低头沉默,少顷,裴素云鼓足勇气问:“如果钱……还有转圜的余地,你真的就待在这里什么都不做,一直等到狄大人来?”

袁从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平淡地反问:“那你想要我怎么做?”

裴素云嘴唇颤抖得说不出话来,良久才答道:“我、我怎么能要求你,我无以回报……”

袁从英冷笑:“我做什么了你就要报答我?还是算了吧。”

裴素云脸色登时煞白,袁从英长叹一声,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道:“你知道这些天我有多累吗?不过没关系,至少你知道我想得到什么,还有就是,我不会使用卑劣的手段,但也绝不放弃。”

裴素云冲他凄然一笑,便无力地靠在他的肩头。此刻她完全理解了他的心意,更觉得从未如此亲近过另一个人的心,因而胸中虽然酸楚难耐,眼中却没有了泪。

就这样又过了一小会儿,袁从英轻轻扶起她,道:“你该走了,时间太长会让人疑心的,说不定还会通报给钱归南。”

裴素云点头,坐直身子,从衣袖里取出张纸,递过去:“你看过这个我就走。”

袁从英接过纸来匆匆读过,也不禁大吃一惊,忙问:“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个?”

裴素云把早晨钱归南收到信件的过程简单说了说,袁从英连连点头,又读了一遍信,喃喃道:“太好了,武逊他们真的把伊柏泰保住了。”

裴素云双眸晶亮地注视着他,轻声问:“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吧?”

袁从英被她问得一怔,随即笑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裴素云轻哼一声:“那次我去乾门邸店,就是梅迎春约请的,你们啊,都是一伙儿的!”

袁从英不以为意地摇摇头,把信还给裴素云,道:“敕铎的这封信表明,钱归南确实参与了突厥进攻庭州的计划,现在一击不成,就看钱归南怎么应对敕铎的发难?另外,他是不是会选择继续配合敕铎,还是审时度势,掉转船头?”

裴素云咬了咬嘴唇道:“据我对钱归南的了解,他应该会见风使舵。而且他今天连这么重要的信件掉落都不知道,就说明他已经方寸大乱,我想他一定在打退堂鼓了。”

袁从英站起身来,领着裴素云朝门口走,急急地道:“你快走吧。钱归南肯定已经发现信件丢失,他会盘问你的,你打算怎么办?”

裴素云道:“没事,我能应付。”

两人已经站在门边,袁从英从门缝往外张望,院子里依然空无一人,卫兵们看来真是吓坏了,还在院门外守着。他注视着裴素云,突然一把将她搂入怀中,用力抱紧。裴素云被他搂得几乎窒息,却又不敢有半分挣扎,恨不得就此死在他的怀里,恍惚中听到他在说:“如果有事就想办法让我知道,我在这里,你什么都不用怕。”

裴素云走出去时,轻轻拉了拉袁从英的手,袁从英会意,就候在门边,果然听到裴素云在院门外故意抬高声音说:“这人已染上疫病,还好不严重。你们注意不要与他接近,每天傍晚去我那里取一次药,你们自己要吃,也要给他。”她嘱咐完走出小院时,空中又飘起纷纷扬扬的细雨,很快势成凶猛。

好天气就这样转瞬即逝,庭州总共才晴了大半天时间,就再次被暴雨笼罩,整个天空阴霾密布,疾风骤雨无边无际。

这天下午,狄仁杰和林铮大将军的大军进入了凉州城。因凉州刺史崔兴上了前线,凉州政务由长史临时担当。甫到凉州,就见城池防卫得当,城内管理井然有序,百姓生活并未受到陇右战事的影响,但外松内紧,刺史府和赤水军营里又是另一番戒备森严、随时待战的警惕状态。林铮和狄仁杰刚进凉州就马不停蹄地视察,结果让他们十分欣慰。

午后,林铮与褚飞雄在赤水军营讨论战况,狄仁杰带着沈槐登上凉州城楼。当甘凉大漠的苍莽景象在眼前展开时,狄仁杰长叹一声,心中默念着:“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他想,恐怕这是自己一生中,最后一次面对大周塞外的无限风光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人生是多么孤寂的一段旅程,即使与有缘之人共走一程,又能够相互理解多少呢?

在城头默默地走了一圈,狄仁杰停下脚步,转身对沈槐道:“沈槐啊,自离开洛阳你便少言寡语的,是不是还在和老夫赌气?”

沈槐一怔,躬身抱拳道:“大人,沈槐一向少言,您以前没发现吗?”

狄仁杰淡然一笑:“一向少言,还是有程度上的区别嘛。呵呵,你可不要想糊弄老夫噢。”

沈槐无言以对,只管低着头。

狄仁杰凝神注视着他,突然长叹一声,伸手过来拍了拍沈槐的肩膀,温言道:“怪我,怪我啊。是我对你太过苛刻了。”

“大人!”沈槐出声叫道。

狄仁杰摇摇头,微笑道:“你别着急,许多话还是不要说透得好,老夫心里是明白的,只不过希望你也能体谅老夫,沈槐啊,要说你这脾气也够倔强了。”

沈槐又叫了声“大人”,不过这次是抬头直视着狄仁杰的眼睛,两人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隔阂和试探,但也有期待和诚恳。

带着沙尘的热风撩动城楼上的旌旗,狄仁杰拍了拍沈槐的胳膊:“来,沈槐,你猜猜看,崔兴大人何时能拿下肃州?”

沈槐愣了愣,坦诚地道:“这……大人,卑职猜不出来。”

狄仁杰和蔼地笑了,捋一捋胡须,煞有介事地道:“我猜崔大人最迟两三天内就可以拿下肃州。”

沈槐诧异地问:“这么快?大人,您为什么这么肯定?”

狄仁杰的笑容中带上了点得意,道:“因为崔大人有了老夫给他带去的锦囊妙计。”

沈槐乖巧地沉默着,等待狄仁杰的下文,果然,只停片刻,狄仁杰便自己说了下去。

“老夫让宋乾给崔兴带去的锦囊妙计一共两条,计七个字。”狄仁杰又停下来捋捋胡须。

在沈槐眼里,宰相大人这时倒真有点儿老小孩的天真模样。心头一热,他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轻轻扶住狄仁杰的胳膊,问:“大人,是哪两条,哪七个字?”

“一条是:匐俱领多诈;还有一条呢更简单,就两个字:瓜州。”

“这……”沈槐听得一头雾水,困惑地瞪着狄仁杰。

狄仁杰微笑着解释:“其实也不算什么锦囊妙计啦,只是我根据自己的经验和判断,给崔大人提的醒。这次突厥在肃州的将领匐俱领,是默啜可汗最器重的儿子,预定的汗位继承人,从小熟读咱们的兵书战策,因此特别喜欢使用谋略。对付这样的人,就要注意虚虚实实,一诈套一诈,让他对自己的阴谋诡计失去信心,陷入慌乱之中,否则很难取胜。至于瓜州嘛,是我分析了战况,认为突厥现在把兵力都集中去攻打沙州,瓜州的防御一定松懈,他们的如意算盘必是由肃州挡住东面来敌,因而匐俱领的压力其实很大,而瓜州就是突厥的软肋!”

沈槐听得连连点头,想了想又问:“大人,您这两点提醒确实很精准,可并没有说出实际的应对之策啊。”

狄仁杰颔首,亲切地注视着沈槐,问:“那么你倒说说,我为什么没有点出应对之策?”

沈槐迟疑了一下,抱拳道:“大人,按卑职想来,崔兴大人乃是一方刺史,过去也曾屡立战功,大人只给他分析的结果而不是直接的对策,主要是顾虑崔大人的心情,不想令他误会和难堪吧。”

狄仁杰注意地听着沈槐的回答,脸上的神情一时有些复杂,随即又温和地笑道:“嗯,你的说法也有些道理,不过略有偏差。老夫不直接给崔大人支招儿,确实是考虑到了崔大人的战功赫赫,却不是怕他难堪,而是我认定,他作为一名有经验的将领,必能比我这纸上谈兵的文人拟出更好更实用的克敌之策来,老夫就不必越俎代庖了。”

沈槐默然,刚刚融洽些的气氛又现尴尬。

良久,沈槐鼓足勇气站到狄仁杰身后,低声道:“假如崔大人真能快速拿下肃州、瓜州,进而解除沙州之围,也就可以尽早把您的口信带给钦差大人了。”

狄仁杰背对着沈槐,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毫无动静。不知道过了多久,沈槐才听到狄仁杰悠悠地道:“老夫并没有让宋乾派人给崔大人带口信。”

狄仁杰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道:“你是对的,我那所谓的口信不仅于事无补,反而会让崔大人为难,除了可以让我自己心里好受一点之外,没有任何益处。因此,最后我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沈槐深深地吸了口气,他能感觉到,狄仁杰锐利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投向苍茫寂寥的无垠大漠。

“不过,”狄仁杰又说起来,语气矛盾,似无奈又似期冀,“我派去给崔大人送锦囊妙计的,正是替从英送军报过来的瀚海军沙陀团旅正高达,他是军报中所述瀚海军私自调动的当事人,有他在,应该可以帮助钦差大人认清真相吧。”

沈槐忙道:“一定会的,大人!”

狄仁杰又拍了拍沈槐的胳膊,长叹一声:“但愿吧。”

长城,烽火台。几百年来,只要长城上的任何一座烽火台被点燃,其余的烽火台就会一座连一座地将信号传递下去,防御的变迁、部队的调动,无一不依托于此。

从肃州到瓜州,沿线的长城上共有二十多座烽火台,自四月中突厥攻克肃州和瓜州之后,这些烽火台就被突厥士兵占领了。因为围攻沙州,瓜州的突厥部队早被调空,只余区区千余人的小部队维持着城内的秩序,可谓不堪一击,现在,瓜州的安危全靠挡在东面的肃州,而向肃州的匐俱领部队报告瓜州敌情的重要任务,则完全依托这些占领不久的烽火台了。

这天正午,离瓜州最近的一座烽火台上,骄阳似火,烤得驻守的突厥士兵昏昏欲睡。这时,他们听到烽火台下有人在用突厥语打招呼,望下去,样貌是自己人,大概十来个,说是来传达匐俱领殿下最新的作战命令的。想来不会有人胆大妄为到在光天化日之下乔装劫营,于是突厥士兵将这个小队放了进来。

当那队人马亮出武器时,突厥士兵才知道天下还真有这样不怕死的人。双方都很清楚这座烽火台的意义,实力对比也相差无几,便拼尽性命搏杀起来,一时间这座荒山中的烽火台上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直杀得盛夏的日光也失去了颜色,由亮白转为凄红!

终于,战斗停歇,横七竖八的尸首被胡乱清理到旁边。烽火台上重新由身穿突厥服装的士兵们把守停当,但他们究竟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些人呢?大漠平川,长沙落日,又一个夜晚降临了……

第三章

突 变

肃州的攻守战结束了第三个白天的僵持。入夜时分,肃州城外的夜幕再度被成群的乌鸦霸占。乌鸦的叫声不绝于耳,令匐俱领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焦虑和压力。大周的进攻越来越粗疏草率,前两天好歹还有云梯步兵冲锋到肃州城墙外侧,今天干脆连步兵都不出动了,只派上投石车和箭塔,在城下虚张声势地攻击一番。匐俱领今天巡视战况的时候还发现,大周投过来的石块比前两天还要小,射来的箭镞打造得也很劣质,假如换了平时,匐俱领一定会由此推断大周的武器后备已然枯竭,并为此兴奋不已,但是今天他体会到的只是愈加强烈的不安。

现在情况已经很清楚了,崔兴的部队就是在佯攻肃州。匐俱领思之再三,决定做好最坏的打算。这天下午开始,他就离开城楼,不再亲自指挥这毫无意义的攻守战,而是转去排兵布阵,做好了尽速驰援瓜州的准备。根据这几天的所有迹象,匐俱领断定,崔兴很有可能已把主力部队派往瓜州方向,因此匐俱领将自己手下的总共三万人马分成两部分,一部分两万人马是最精锐的主力,由匐俱领总领,一旦瓜州有变就立即奔袭去救援。另一部分一万人马则由骁勇善战的偏将阿史那坚指挥,在匐俱领他们离开后继续镇守肃州。有将领提出,只留一万人马镇守肃州是否太少,但匐俱领想来想去,没有更好的方案。因为假如崔兴真的去攻击瓜州,一定势在必得,突厥方面必须使用最强的力量与之抗衡,否则只怕不仅于事无补,反倒贻误战机。至于肃州嘛,到底易守难攻,况且崔兴的主力部队不在这里,武器辎重也差强人意,匐俱领认为还是有把握守住的。

布置停当,匐俱领终于松了口气。许多天没有睡好觉了,这个晚上他决定放松一下。攻入肃州城后,部队洗劫了城中的妓院,除了最美艳的头牌姑娘留给匐俱领享用之外,其余的早就给弟兄们蹂躏过无数遍了,匐俱领却一直没有心情,头牌姑娘他连碰都没碰。今晚上,匐俱领让人把这女人送来,在营帐里好一阵翻云覆雨,才算多少疏解了他这么多天来的困扰和重压。夜阑人静时分,匐俱领枕着那女人的酥胸进入了梦乡。

可叹梦才刚开了个头,匐俱领就被营帐外的喧闹吵醒。他猛然跳起身,心脏被巨大的恐惧牢牢攫住,他预感到自己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身边睡得懵懵懂懂的女人哼唧着来抱匐俱领,被他粗暴地抡起一拳,打翻在炕上。匐俱领敞着怀,赤足直奔帐门外,与匆匆赶来的副将撞在一处。“殿下,殿下!烽……烽火!”

匐俱领来不及答言,翻身跳上马背,朝城墙一路策马疾驶,转眼便直上西城门楼。果然不出所料,西方已是一长溜的烽火熊熊燃起,冲天的烟火把黑色的天空都染得赤红!夜风吹动衣裾,袒胸露腹的匐俱领却大汗淋漓,虽然隔着几十里的路途,那烈焰的热度倒仿佛近在咫尺。没有时间再犹豫了,匐俱领甚至觉得庆幸,还好自己已经有了准备,接过部下递过来的战甲和兵刃,他一边匆匆穿戴,一边下令集结那两万士兵。

由于早有布置,两万军兵片刻便集结完成。随着匐俱领的一声令下,肃州西城门大开。已经装束齐整,威风凛凛的匐俱领在战旗下举起马鞭,高声喊道:“弟兄们,汉贼去攻打瓜州了!咱们这就去收拾他们!定要让汉贼们有来无回!杀!”

“杀,杀,杀!”突厥士兵们群情激愤,随着匐俱领的话音齐声高呼,匐俱领满意地点了点头,双腿猛夹马腹,带头冲出城门,奔向西方的旷野。

在城头看着匐俱领带队烟尘滚滚而去,副将阿史那坚命人紧闭城门。从现在开始,他就要靠手下的一万人马来驻守肃州城了。不过,阿史那坚并不太紧张,这三天崔兴的攻城战打得实在拙劣,让阿史那坚十分不屑,认定这些汉兵都是些胆小无能的鼠辈,最多玩些个阴谋诡计,实不足惧!他将四千人马放在面对大周军队的东城,其余六千平均分配在南、北、西三面,便回帐休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