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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了。”沈珺抬眸轻叹,她的肤色比之前在金城关时要白皙很多,大约是成天深居简出又不需辛苦劳作的缘故,脸庞也稍稍丰腴了些。在炎炎红烛的映照之下,这个当初朴素耐劳的乡下女子,如今已展露出些许温柔端庄的大家闺秀风韵。只见她一头乌发挽了个家常的发髻,松散的发辫随意垂下,正掩在藕荷色的披纱上,披纱下银白团花的抹胸,随着她的呼吸轻柔起伏。

此刻,沈珺侧坐在床边,微微弯腰伏在一件水白丝绸的男子里衣上,刚刚收拢最后一个针脚,在唇边咬断丝线,她抬起头,微笑着道:“总算赶完了,你过来试试。”

沈槐自桌边站起,默默走到床前,这屋里有些闷热,沈槐也是一身的家常打扮,只穿着黑色的里衣里裤,外袍早就脱下挂在床边的架子上。看到他走过来,沈珺先搁下新衣,伸手过来帮沈槐解开束衣的绸带,熟练地往下一褪,沈槐强健端正的身躯就在她的眼前,沈珺的脸不由自主地微红了一下,俯身去拿白色绸衫,刚回过头来,便被沈槐一把搂入怀中。

“先试新衣啊……”沈珺勉强说着,声音几不可闻。

她的脸靠在男子的栗色肌肤上,急促的呼吸惹得沈槐一阵发痒,于是他轻轻将沈珺推开,有点儿好笑地看着她面红耳赤的样子,轻声道:“你不会吧,居然还害羞。”

“我……”沈珺显得更加局促了,沈槐用宠溺的目光自上而下爱抚着她,随后接过新衣,自己套上。

沈珺朝后退了一步,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又上前给他系牢绸带,再看了一遍,才松了口气道:“看上去还合适。哥,你觉得呢?”

沈槐无所谓地回答:“好啊,挺好的。反正我所有的里衣都是你做的,这么多年早穿惯了。”

沈珺抿了抿嘴唇,嘟囔道:“怎么能一样呢,这回我是去南市的绸布庄买的最好的绸料,裁剪的新方法也是何大娘教给我的,还有刺绣,虽然不多,可都是向何大娘学的绝活,与以往的那些绣活是不一样的……”

沈槐不觉又笑了,忙道:“好,好,确实很不错,我的阿珺越来越能干了。”说着,他一把拖过沈珺,顺势坐在床边,让沈珺依偎在自己的怀中,在她的耳边轻声道,“三天以后我就要出发了,出发前都会很忙,估计没时间再来看你,你要自己保重,等我回来,知道吗?”

沈珺不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更紧地靠在沈槐的胸前。沈槐捏了捏她的手,叹息道:“你看看,这半年来不做粗活,手就细润了许多,还是这样好,以后就绣绣花裁裁衣吧。”

“其实我还是喜欢做活的……”

“嗯。”沈槐又想起什么,微皱起眉头道,“怎么,那个何大娘还打算在咱们家长住下去了?”

沈珺轻声道:“哥,何大娘没找到儿子是不会死心的,怪可怜的,就让她住着吧,也没什么麻烦。她平日里料理杂活,教我些女红,你不在时给我做个伴,挺好的。”

沈槐脸上阴云稍散,点头道:“也罢,我这一走起码要一个多月,你一个人住我也不放心,就权且留下她,等我回来以后再说。”

沈珺以手抚过他的前胸,轻叹着问:“哥,我来了洛阳之后,你总是忙忙碌碌的,每天也和我说不上几句话,这回又要走那么长时间……哥,你是要随狄大人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吗?”

沈槐的下颌绷紧了,正色道:“嗯,这回是要去陇右道,咱大周最西最北的地界了。”

沈珺直起身,眨着眼睛看沈槐:“西北?比兰州、凉州还要西北吗?”

“比兰州、凉州还要西还要北,是西域边境了,肯定要去肃州和沙州,说不定还会去伊州、庭州……”

沈珺点点头,慨叹道:“那么远?狄大人这么大年纪的人,真是太辛苦了。”

“哼,辛苦?他心里巴不得去,又怎么会觉得辛苦!”

沈槐语调中的讥讽和怨气让沈珺很感意外,不觉困惑地看了他一眼,又喃喃道:“哥,你这次跟着狄大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不会有危险吧?我有点儿担心……”

沈槐不在意地回答:“能有什么危险,朝廷三品大员替天巡狩、安抚百姓,辛苦是会的,危险绝谈不上,就算是去打仗,也轮不到我们出事。”

“噢,这样我就放心了。”沈珺略松了口气,嘴里兀自讷讷道,“西北、庭州……哦!”她突然眼睛一亮,忙问,“哥,我记得狄大人的三公子和那位袁先生,他们就是去的西北、庭州,对吗?”

沈槐脸色阴沉地点了点头。

沈珺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更加喜悦地道:“对了,还有梅先生,好像也是去那里,哥,这回你都能见到他们吗?”

沈槐哼了一声,沈珺这才发现他神色不对,纳闷道:“哥,你怎么了?你不想看见他们吗?狄先生和袁先生,他们不都是你的好朋友吗?”

沈槐沉默不语,沈珺想了想,站起身去打开柜子,从里面找出一叠衣服来,放在床上,看着沈槐小心翼翼地道:“哥,上次袁先生和狄先生到我们家时,我看他们衣服太单薄,就盘算着给他们每人做件坎肩。哦,给小斌儿也做一件,可他们走得太急,我没来得及做好。来洛阳以后才做完,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带给他们。这次巧了,你要能碰上他们的话正好可以带去。”

沈槐骤然变色,声音不觉抬高了:“阿珺,你也太多此一举了吧!别说我不一定能见到他们,就算是见到了,也已是盛夏时节,西域那里比中原更加炎热,要你这坎肩作甚?你不觉得可笑,我还怕人笑话呢!”

沈珺被他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期期艾艾地道:“哥,你、你别生气,我只是觉得做都做了,再说他们要在西北待下去,还是会碰到天寒地冻的……”

沈槐打断她的话,冷笑道:“阿珺,你不过和他们相处了两天,就如此念念不忘的,不会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吧?”

沈珺浑身一震,右手抚在那叠精心缝制的衣服上,垂首不语。沈槐冰冷的目光锁在她的身上,继续含沙射影地道:“阿珺,去年除夕夜在金城关的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始终有很疑惑。咱们家那老爷子究竟是怎么死的,到现在仍然不明不白。哼,我一直都觉得,这件事情和梅迎春脱不了干系,和袁从英、狄景晖也一定有瓜葛,这回我去西北若是真能碰上他们这几个,倒是要借机把老爷子的死因好好查一查!”

见沈珺只管低着头,沈槐不耐烦地扯过她的手,粗鲁地把那堆衣服往床边推开,猛一用力将沈珺拉进自己的怀抱,道:“行了,别管那些不相干的。我就要走了,咱们只有今夜可以聚一聚,你要让我开心,对不对?”沈珺这才抬起头来,眼中虽有委屈的泪光闪动,却依然无比温情地朝沈槐微笑,纤纤玉臂围拢到沈槐的腰间,替他宽衣解带。

沈槐睡熟了,在沈珺的身侧发出轻轻的鼾声。借着淡淡的月色,沈珺痴痴地端详着他的睡容,看了一遍又一遍,却总也看不够。她已经不记得他们的第一次是如何发生的,她只记得她从小就坚信,自己生来就是属于这个男人的,因此何时何地怎样成为他的人其实一点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一生一世守在他的身边,服侍他、照料他、爱护他,为了他奉献一切。

情不自禁地,沈珺凑过去亲吻沈槐的双唇,恍恍惚惚地想:“多么美好多么可爱的人儿啊,他就是我的生命、我的理想、我的天神……娘,您的遗愿女儿一直都恪守着,‘不离不弃、生死相随’,这句话女儿时刻铭记在心,丝毫不敢违逆。娘,女儿还要感激您,正因为您要求女儿爱他,女儿才可以活得像现在这样充实……”

三天之后的五月初三,武皇钦命平西行军大总管、右武威卫林铮大将军率十万大军自洛阳出征,陇右道安抚使狄仁杰大人随军同行。太子李显代表皇帝送至城外都亭,谆谆嘱托,殷切饯别。自这一天起,东都洛阳和大军沿途的百姓才陆续知道,大周和突厥又要开战了。

然而西域边陲的庭州依然风平浪静,这个浪漫多姿的边城每年自五月起便进入了夏季。一旦入夏,庭州白天的气温就骤然升高,尤其是沙漠附近缺少植被的荒坡和山地,昼夜温差极大,正午时候触目所见的一切都会被火辣辣的太阳烤到滚烫,难怪不远处的几座秃山甚至被人们称为“火焰山”。

当然,夏季也是一年之中庭州最热闹、最绚烂、最浓烈的季节。盛开了整个春季的繁花渐次凋谢,却迎来了瓜果逐个成熟的时候。阳光灿烂夺目,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空气中飘散着各种浓郁的花香、瓜果香和西域各色香料的气味,更是熏得人如醉如痴;喜好歌舞的胡人嫌天气太热不愿意劳作,干脆喝饱了葡萄酒成天弹琴唱歌、狂欢起舞,头顶上的葡萄藤爬得满棚满架,遮出片片荫凉,连雀鸟都来凑热闹,啾啾的鸣声和着乐曲,此情此景,就算是人间天堂,也不过如此了吧。

其中大巴扎又是整个庭州城中最热闹的地方。因日长夜短,巴扎开市的时间在夏季长出一个时辰。袁从英这两天没别的事情,索性从早到晚待在巴扎里头。他本来就会突厥语,和胡人打起交道来还算顺畅,按高长福留下的账册把巴扎兜底摸了个透后,就开始尽心尽力地履行管理巴扎的职责。这天他又忙了一整个上午,就在巴扎旁随便找了个酒铺,坐下吃午饭。

袁从英特意挑了凉棚外的一张木桌坐,日头直直地晒在头顶和后背上,他热得满头大汗却觉得很舒服。袁从英非常喜欢庭州这个热烈的夏天,干燥、高温和日晒让他的伤痛缓解了不少,他常常不自觉地想,狄景晖的主意很不错,也许真该选择在这里定居下来,多么美好惬意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假如没有那些潜伏着的邪恶和危机,那该有多好啊……

胡人老板抱着盛满葡萄酒的木桶过来,“咚”的一声撂在桌上。袁从英请来一起吃饭的几个巴扎上的商铺老板,顿时眼冒精光,争先恐后地捋起袖管倒酒,迫不及待地喝将起来。其中一个小个子波斯人还算周到,给袁从英也满满倒了一碗,袁从英咕嘟嘟地灌下去大半碗,看那几个家伙喝得兴起,已经开始手舞足蹈,不觉也笑了。胡人老板接着又端上香气扑鼻的鸡肉、牛羊肉和用井水镇得冰凉的酸奶,还有大盘子新鲜的樱桃和黄杏,全都水灵灵地在艳阳下放着光。

自从送走了梅迎春、蒙丹,又把狄景晖和韩斌安置在牧民那里,就只剩下袁从英一个人留在庭州。在大食人那里买药没有花钱,牧民也对银钱不感兴趣,狄仁杰千里迢迢请梅迎春捎来的银子居然花不出去。身边带着这些钱,袁从英发现自己突然成了个不大不小的财主,他倒也豪爽,仗着有钱,就干脆一日三餐全在巴扎上轮流请人吃饭,大肆挥霍宰相大人的银两。袁从英的道理是:一个人吃饭总没胃口,有人作陪,他可以暂时把烦恼都抛在一边,还能和各族商贩混个熟络,就算狄仁杰知道了他这么花钱,也会同意的吧!

给袁从英斟酒的小个子波斯人叫木木,是卖香料的商贩。接连喝了几大碗的葡萄酒,木木的舌头有些直了,看见袁从英正在津津有味地大吃杏子和樱桃,便凑过去讨好地说:“袁、袁军爷,这樱桃好吃吧?不过,比咱家乡波斯的樱桃还差点儿。等我回去给您带点儿来尝尝?甜极了!”

袁从英朝他点点头:“你什么时候回波斯,要到秋天了吧?”

木木愣了愣,四下瞧瞧,才压低声音道:“袁军爷,我们这两天就打算走了。还有别的商队,也都在这几天就出发,绕道突厥金山返乡。”

袁从英看了看木木,不动声色地问:“哦,我也发现巴扎上的商铺陆续走了不少,怎么回事?夏季是最好做生意的时节,你们怎么都急着走?货都卖完了?”

木木鬼鬼祟祟地又东张西望了一番,才下定决心凑到袁从英的耳边,酒气直扑过来:“袁军爷,您是好人,对咱不错,我就实话跟您说了,这庭州马上就要打仗了!”

袁从英眯缝起眼睛,轻轻重复道:“庭州要打仗?这消息你们从哪里得来的?”

“咳,消息打哪儿来的我也不清楚,可巴扎上都已经传开了。”木木说着又灌了一碗酒入肚。

袁从英也不追问,等了一会儿才道:“你们不是今天才得到这个消息吧?为什么这两天才走?”

木木摇头叹息:“还不是因为那些货,卖不完赔太多,舍不得啊。还好这几天有人来收货,出价虽然很低,但总比扔了强,所以我们才赶紧处理掉货品,就可以出发了。”

袁从英这回倒有些意外:“有人贱价收货?什么人?是什么货都收还是挑特定的货品?”

木木满脸通红地摇头:“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咱这巴扎上从来没见过那么一帮人,什么货都收,还价特狠,不过大家为了早点儿脱身,也顾不上其他了。”

袁从英皱了皱眉,正要开口,忽听前面一阵喧哗,人群朝一个方向聚拢过去,仿佛还有哭叫之声隐约传来。袁从英忙从怀里掏出银子扔在桌上,嘱咐木木:“你和老板结账。”自己三步两步便赶到人群聚集的地方。

才一会儿工夫,这里就被看热闹的闲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袁从英挤进人堆,看见地上躺着个半死不活的老和尚,在他的身边还跪着个十来岁的小和尚,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痛哭着,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叫着:“师父,师父……呜呜,你快醒醒啊!”

围观的众人七嘴八舌却无人上前帮忙,袁从英走向前去,蹲在这师徒二人的身边,发现他们都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全身上下染满半黑不红的颜色,冲鼻而来的还有股夹杂着血腥味的臭气。袁从英皱了皱眉,用尽量和缓的语调问那小和尚:“小师父,你先别哭,告诉我你的师父怎么了?”

小和尚抹了把眼泪,哀哀诉说道:“呜呜,我师父受了伤,走这么远的路还没吃的,他、他快死了,呜呜……”

“受了伤?”袁从英从地上扶起那老和尚,突然心一沉,手中的这具躯体在这炎夏中居然透骨冰凉。他不露声色地探了探老和尚的鼻息,就轻轻将其平放在地上,又掀开老和尚胸前沾满血迹的裟衣,袁从英的眉头骤然紧锁,立即问那小和尚:“这是刀伤!怎么回事,你师父被何人所伤?”

“是、是突厥人!”小和尚放声大哭起来。

袁从英按了按他的肩膀,温和地道:“别着急,你慢慢说。”

小和尚点点头,看一眼声息全无的师父,这才一边抽噎着一边告诉袁从英,原来他们是沙州鸣沙山下的石窟中绘制岩画的和尚,师父法名普慧。就在半个月之前,突厥大军突然进犯沙州,与守城的大周军队发生鏖战,突厥兵久攻不下,就把沙州城围成了个铁桶,还在沙州附近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连他和师父绘制佛像岩画的石窟都不放过。师父为了保护岩画与他们拼命,被砍成重伤。后来师徒二人乘乱逃离沙州,一路向西而来,普慧伤重垂危,经过伊州时本想入城躲藏,哪知伊州城门紧闭,任何人都不放入内,小和尚只好再拖着普慧往西逃难。一路上走走停停,今天总算是连滚带爬地进了庭州,却不料师父来到这巴扎附近就躺倒在地,再也走不动了。

虽然多少也有些预料,但真的亲耳听到战事已起的消息,袁从英还是感到一阵晕眩。原来战火在半个月前就已经点燃,并且是在东面的沙州!他在心中暗暗冷笑,难为他们把消息封锁这么严实!他又想,看来乌克多哈的消息确凿,那么,庭州的平静也很快就要被打碎,该来的终于要来了。他要立即给伊柏泰的梅迎春和武逊传去信息,让他们全力备战!

想到这里,袁从英定了定神,伸手轻轻抚摸小和尚的肩膀,安慰道:“好了,别哭了。你饿了吧,先吃点儿东西,然后我就带你们去这城里的寺庙,你和你的师父可以在那里安顿下来。不要害怕,庭州很安全。”

小和尚止住悲声,犹豫着指了指一动不动的普慧和尚:“我师父没事吧……”

“他很好,而且再也不会有事了。”

这天夜间,瀚海军饲喂信鸽的院子里闯入不速之客,看守信鸽的兵卒被打昏在一旁,关信鸽的笼子笼门大敞,好几十只信鸽飞得无影无踪。待第二天清晨才有其他士兵发现状况,逐级上报到王迁那里,王迁顿时头如斗大。他带人来仔细察看了一个上午,也没有发现任何线索,最后还是决定暂时先将这事压下去,钱大人这些天来忧思甚重,此等小事就不要再去麻烦他了。

瀚海军失窃的信鸽中有一笼是专门来往伊柏泰的。于是第二天清晨,在飞越庭州城楼的那群白羽鸟儿之中,就有那么几只毫不畏惧空中火轮的灼烧,一路向西展翅飞往令人望而生畏的无尽沙海。两天,它们只需要两天时间,就能飞抵伊柏泰,在它们纤细的脚踝上绑着传递信息的竹筒,那里面有关于沙州的战讯。这几天来,武逊和梅迎春已在伊柏泰做好了全面的战备,早就在等着这决战的时刻了!

铁赫尔率领着突骑施最精干的五千铁骑,才花了六天时间,即从碎叶一路奔袭至沙陀碛的西侧边缘,已是人困马乏。但敕铎下的死命令有谁敢怠慢!从碎叶到沙陀碛,铁赫尔总共只有不到十天的时间,根据计划,三天之内他必须进入伊柏泰与老潘会合,在那里稍做休整,同时等待敕铎亲率的另外五千人马随后赶到,三支队伍合并一处,由敕铎统一号令,对庭州发起总攻。

午后赤日炎炎,铁赫尔望一眼好像个大蒸笼般直冒热气的沙陀碛,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一点儿作用都没有,干渴到极点的咽喉反而更觉火辣辣的刺痛,他扯着嘶哑的嗓子吼了声:“水!”手下捧上灌满水的羊皮囊,铁赫尔一口气喝掉小半囊,嘴里肚子里的焦灼稍有缓解,但心上的煎熬更甚!

部队刚进入沙陀碛时尚在清晨,天气还没有这么热,人马走得总算顺畅,但随着正午渐至,整个沙漠很快就变得酷热难当。热风卷起阵阵沙雾,烫人的沙粒迎面扑来,骑兵们本来就热得呼吸困难,这下更是惨上加惨,更兼全身上下的皮质轻甲闷不透气,体力稍差的兵士纷纷晕倒摔落马下。马匹和骆驼也热得举步维艰,喘着粗气开始耍赖,动不动就在沙子上伏地不起,士兵们要用力鞭挞才能勉强催动它们,哪里还是代步的牲口和征战的坐骑,简直成了要命的累赘。

就这么接连折腾了两天半,五千铁骑才算深入到沙陀碛的内部。这天午后气温又比之前两天更高,铁赫尔看人马实在困乏得不行了,才把心一横,命令大家在一座沙丘的背阴处休息,待太阳下山温度略低之后再重新出发。站在东倒西歪的队伍前,铁赫尔的心情焦虑难当。身为土生土长的西域战将,铁赫尔对沙漠的环境并不陌生,他手下的这班骑兵和马匹,以及负重担水的骆驼也是在沙海中常来常往,本来在沙陀碛中行军作战应该是他们最擅长的,但是此次情况太特殊了。

其实越是熟悉沙漠的人就越懂得,夏季是沙漠的死亡之季,西域战士们绝不会选择在这个季节闯入沙漠作战。他们坚信,夏季是属于沙漠中隐匿的神灵的,它们用可怕的炎热和干旱把人类封锁于沙漠之外,所有胆大妄为在这个时候进入沙漠的人,从来都是有去无回。这次敕铎是下了死令,加上时令尚属初夏,士兵才肯服从,若是再过一个月,他们恐怕宁愿被直接砍了脑袋,也不肯踏足这条由干渴、酷热和绝望组成的死亡之路。

可谁又能料到,今年庭州附近的天气如此反常,刚刚初夏时节,已炎热难当宛如盛夏。敕铎的命令是按照急行军的速度布置的,这就意味着铁赫尔的部队必须日夜兼程。夜行倒也罢了,这白天靠近正午前后几个时辰的行军,可是把铁赫尔和他的铁骑兵们给折磨坏了。

现在部队不得已歇下了,铁赫尔估计着行程,这么一耽搁又要比原计划晚半天才能到达伊柏泰。想着想着,他突然浑身发冷——水!铁骑部队轻装上阵,本来带的水就不多,天气太热人马喝水都多,如果再耽搁行程,只怕饮水支持不到伊柏泰。想到这里铁赫尔顿时心急如焚,立刻去查看饮水的状况,一看之下更是头皮发麻,水果然不够用了。

怎么办?铁赫尔努力在表面上维持着镇定,这五千铁骑兵已经被炎热折腾得士气低落,如果再得知维持生命的水已经匮乏,铁赫尔难以想象他们会出现什么状况。

他娘的!铁赫尔在心里恶狠狠地咒骂着,无论如何要熬过这两天,只要能到伊柏泰就万事大吉了。似乎是听到了他内心的煎熬,这些天来一直无遮无挡、烈日暴晒的万里长空上突然飘来几抹云丝,黑沉沉地压上头顶,却带了奇迹般的清凉感觉,令心乱如麻的铁赫尔精神为之一振,好兆头啊,这天哪怕能阴一小会儿,也能帮这五千人马好好地缓口气……

天果真阴下来了。更意外的是,从高低起伏的沙丘那头,灰蒙蒙的天际跑来几匹高头骏马,马上的骑士威武昂然,他们的身后跟着难得的习习凉风,直把这几人衬得如同沙漠中的神祇一般。许是久违的凉意让铁赫尔快慰不已,他毫不防备地迎向那跑来的几人,而他们也仿佛见到老朋友似的挥舞着手臂朝铁赫尔跑来,嘴里还喊着:“是敕铎可汗的部队吧?我们是从伊柏泰来的,专程来接你们!”

假如不是连日酷热造成的行军困难和饮水短缺,假如不是突如其来的阴天令铁赫尔惊喜非常,也许铁赫尔能够警觉到来人未曾喊出自己的名号,也能够察觉出对方没有说明是老潘的派遣,但他终究什么都没有发现,反而快乐得犹如见到亲人般,催马过去和对方亲切悟面,就此,铁赫尔和他的部下们丧失了最后的一线生机。

阴云转瞬即逝,烈日再度肆虐,但已不能令铁赫尔烦恼。伊柏泰的来人肯定地告诉他,小驼队马上就会给他们送来足够的饮水,况且伊柏泰就在前方不远处,再走一天一夜就能到达,食水完全不成问题了!开心的铁赫尔和他的部队终于可以敞开了喝水,他们将剩下的饮水喝了个一干二净,还是觉得不过瘾。可惜出发的时辰已到,铁赫尔领着大家随伊柏泰的快骑在夜色中一路向前,心中充满了如释重负的快感。

又走了整整一夜和大半个上午,将近正午,在伊柏泰来人的建议下,铁赫尔的铁骑部队暂时休憩,这里已是沙漠的最深处,他们只能在沙丘的背阴处深挖沙子,用地下还没有被烤热的沙子覆盖身体,阻挡水分的流失。天气实在太热了,大家昏昏沉沉地睡了约两个时辰,醒来后整理队形,准备再度出发时,突然发现伊柏泰的来人不见了。

起初铁赫尔并没有太慌张,也许人家只是先行去给伊柏泰来的驼队领路,他命令大家原地等待,哪知这一等就等到太阳西下,伊柏泰那几个来人依然踪迹全无。铁赫尔这才感觉不妙,他派出几名轻骑出去搜索,可叹莽莽大漠暮色深沉,哪里还有半点儿人迹。伊柏泰的那几个来人,像幻觉般地出现,又如鬼魅似的失踪了。

自进入沙陀碛以来,铁赫尔对白天的畏惧远甚黑夜,然而这个夜晚头一次令铁赫尔不寒而栗了。举目四顾,他这才发现,周围重重叠叠的沙丘在暗夜中林立,将每个方向的路途都阻挡得严严实实。熟悉沙漠的突厥人都懂得,在大漠中即使能够凭借星辰辨别方向,沿着沙丘绕上几圈后,照样可以把人彻底弄晕,本来还能在夜间趁着阴凉赶路,可如今进入这个巨大的沙丘丛中,就像踏入曲折离奇的迷宫,如果没有最熟识的人来领路,哪怕是神仙也插翅难飞了。

还有另一个情况更叫铁赫尔绝望:他们的饮水已被喝得一干二净,整个五千人的骑兵队,如今连一滴水都没有了!虽然表面上铁赫尔还强作镇定,但内心深处汹涌而来的恐惧让他难以抵挡,直觉明确地告诉他,自己中计了!只是铁赫尔想不明白,伊柏泰不是早就被自己人占领了吗?况且敕铎部队的行动是绝密,更不该有任何其他人知道啊!那么那几个将自己引入绝境的人到底从何而来?又是怎么得知的消息?这一切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可惜铁赫尔没有时间多分析了,现在他要绝处求生,或者说得更明白些,是要垂死挣扎。于是铁赫尔命令部队即刻起拔,他派出最熟悉沙漠地形的士兵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沙丘上去寻找伊柏泰的方位。无论如何,现在只有尽快赶往伊柏泰,才能求得一线生机。在决定行进方向时,铁赫尔和几个亲信争吵得很厉害,大家都非常恐惧,再难保持冷静和克制。最后铁赫尔迫不得已拔出佩剑砍杀了一名亲信,才算暂时平息了争吵。

部队在一片愁闷绝望的气氛中出发了,铁赫尔命人每隔一段距离就在沙地上插下一面突骑施的狼旗作为标志。他们努力辨认天上的星辰,脚步蹒跚地翻越高耸的沙丘,一次次陷倒在绵软的沙土中,一次次又勉强爬起,所有人的嗓子都渴得冒出烟来,但是没有水,一滴水都没有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已经大亮,气温再度迅速升高,已经干渴疲惫到极点的士兵和马匹再也无法挪动脚步。铁赫尔鼓起最后的勇气爬上最近的一座沙丘,四下张望时猛地发现沙丘脚下一杆黑红相间的狼旗,在干热凝滞的空气里没精打采地耷拉着,铁赫尔一见之下,顿觉脑袋嗡的一声,他向后坐倒在沙地上,双眼泛出死灰。走了这么久,部队又回到了原位,铁赫尔不得不承认,这五千铁骑兵已濒临死亡了。

正午的沙漠上热焰滚滚,铁赫尔的部队横七竖八瘫倒在沙地上,除了断续的呻吟声之外,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将他们紧紧环绕。铁赫尔徒劳地舔着干裂的嘴唇,突骑施最精锐的五千铁骑难道就要如此耻辱地湮灭在荒芜的大漠深处?他不甘心,更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耳边响起驼铃和马啸声时,铁赫尔已接近昏迷,迷迷糊糊地他看见有人站在自己的面前,他以为是幻觉,便闭上眼睛。但是怎么会有凉爽的水滴洒在自己的脸上?

铁赫尔猛然惊醒,差点儿就从沙地上一跃而起,他勉力支撑起半边身子,瞪大眼睛努力辨别……天哪,他看见了谁?那魁伟高大、威风凛凛的身躯,那碧绿深邃仿佛能够刺透人心的双眼,那广额隆鼻,那披散的犹如雄狮鬃毛的卷曲棕发,还有那坚韧的下颌和充满力量的嘴唇,铁赫尔艰难地从喉咙深处发出声音:“乌、乌质勒、王子……”

梅迎春站在铁赫尔的跟前,居高临下俯瞰这垂危的人,心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即将报仇雪恨的快意。慢慢举起手中的神弓,梅迎春将箭尖对准铁赫尔的面门,微笑道:“铁赫尔,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铁赫尔兀自困惑不已,嚅嗫着:“王、王子殿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是奉可汗的命令来……”

“哦?来做什么?”梅迎春冷冷地追问。铁赫尔没有回答,虽然还是理不清来龙去脉,但他多少能够感觉到梅迎春的意图,他明白,一切都完了。即便如此,突骑施的勇士也要死得有骨气,他铁赫尔绝不当懦夫。

梅迎春静静地观察着铁赫尔,嘴角抑制不住地冷笑。突然,他跨前一步,左脚踏上铁赫尔的面门,满是铁钉的皮靴顿时将铁赫尔的脸踩得血肉模糊,铁赫尔凄惨地嘶喊起来,声音却很低哑。梅迎春咬了咬牙,又是一记猛踏,铁赫尔的眼珠被活生生踩爆,鼻孔也被踩裂,他已经发不出声了,只是全身抽搐,在沙地上缩成一团。

梅迎春撤回左脚,稳稳地站在濒临绝境的五千铁骑前,朗声道:“突骑施的弟兄们!大家都知道,我乌质勒才是老可汗的长子,突骑施汗位的真正继承人!那敕铎是什么东西?他是个贼寇!他篡夺了我的可汗权位,杀害我的兄弟亲人,危害突骑施的部族安康,他残暴淫虐、作恶多端,你们跟随敕铎,那就是认贼作父,助纣为虐!弟兄们,今天我乌质勒已立下誓言,要将突骑施的汗位重新夺回来!你们如果跟随我,咱们既往不咎,我给你们水和食物,救你们活命;如果执意反抗,那么……”他顿了顿,看一眼还在挣扎的铁赫尔,对着他的脑袋张弓放箭,铁赫尔立即脑浆迸裂。梅迎春放下神弓,才慢悠悠地道:“铁赫尔,就是下场!”

残阳如血,梅迎春高亢的话音在空旷辽阔的大漠上激起阵阵回声,这是真正的王者之声,挟裹着号令众生的无上威严。已被干渴和炎热折磨得生气全无的五千铁骑,仿佛在绝望的深渊中看到了一线曙光,纷纷翻扑起身,活像一条条濒死的鱼,张合着干裂出血的嘴唇,朝梅迎春伸出降服和求援的手。

此刻正是日暮时分,一直纹丝不动的灼热空气里奇迹般地出现丝丝凉意,绝少在这个季节刮起的东南风愈来愈猛烈,骤然将沙海席卷而起,浓重的乌云蜂拥而至,天地顷刻间变得如黑夜降临般昏暗难辨。正当所有人茫然失措之际,暴雨倾盆而至,落在沙陀碛的无垠荒原之上,在沙海上砸出点点坑洼。那突骑施的五千铁骑绝处逢生,一边在雨中疯狂地翻滚着、嘶吼着,一边连滚带爬地扑到乌质勒的脚下。在他们的眼中,这位王子已俨然是主宰生死和天地万物的真神!

从沙陀碛到庭州,这雨从一开始下便再不停歇,且雨势狂暴如瀑倾泻。五天之后,庭州城内外由旱转涝,灾害即成。

也就是在这天降暴雨、肆虐庭州的日子里,朝廷的钦命在驿差昼夜不停的传递下,终于跨越了千山万水,自洛阳抵达陇右道。

五月初十,凉州刺史崔兴接武皇圣旨,受任陇右道前军总管,两天内便调集齐了建康军和大斗军的六万人马,率先锋部队挺进已被突厥占领的肃州。

与此同时,武皇的绝密圣旨也送到了时任鄯州刺史武重规的手中。武重规详阅圣旨,不觉惊骇万分,事关大周边陲重镇庭州和伊州的安危,更涉及两州刺史的名誉和身家性命,甚至还关联到声隆赫赫的宰相狄仁杰,这个烫手山芋不好抓啊!即便以高平郡王和武则天亲侄儿的身份,武重规还是感到此次的钦差很不容易干。

武重规一边赶紧与吐蕃联络,积极准备几日之内就借道吐蕃、迂回伊州,一边通盘考虑整个事件和自己将要采取的策略。首先,大周的江山是自家姑母的,而且很有可能就成了他武家的,这江山武重规当然要竭力维护。因此,假如庭州、伊州的官员果然与突厥贼寇勾结,那没得二话,他武重规一定会高举钦差的生杀大权,将这些乱臣贼子诛灭九族而后快!但问题是,这里面还牵扯到一个狄仁杰,武重规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或者说,武重规不愿意让事情就那么简单。狄仁杰过去的卫队长袁从英劫夺飞驿,向狄仁杰私相传授重大军情,这样的行为背后是对皇帝权威的无视,更是对朝廷安全的极大威胁。别说袁从英的信息属实也难辞其咎,假如他的消息中有半点儿虚妄,那么他和狄仁杰搞出这一系列事端的目的究竟为何,就实堪质疑。想来想去,武重规逐渐意识到,自己的手中正掌握着一个难得的机遇,要如何拿捏还需仔细斟酌。

崔兴和武重规分别从凉州和鄯州出发了。所不同的是,崔兴大张旗鼓、声势浩荡,几万大军摆开队形,仗凛凛军威向肃州挺进。而武重规这边则于深夜潜行,由钦差卫队保卫着,悄悄地进入吐蕃境内,在祁连山的重重山脉掩护之下,朝向西北而去。

庭州,暴雨无休无止地下到第六天的清晨。钱归南在床上听了一夜滂沱的雨声,心烦意乱,几乎整夜没有合眼。黎明时分,他再也躺不住了,便起身来到屋外的葡萄棚下,呆望着整整六天来始终晦暗压抑的天空,和如同倒翻了水桶般的激烈雨势。

屋内的床上,裴素云面朝里躺着,她也同样彻夜未眠,所幸钱归南这几天自顾不暇,丝毫没有察觉她的异样。一直到今天,钱归南都没有完整地向裴素云透露过,他究竟在策划着什么样的阴谋,裴素云也从不追问。但在内心深处,她已深深地认同了袁从英所说的,钱归南在走向深渊,而且也要把她和安儿,乃至整个庭州一并带入深渊。

庭州的气候一向干燥,裴素云在此地长大,从来没有见过像这几天的连绵淫雨。五天下来,没有任何防涝措施的庭州城已四处汪洋,成了一片泽国。黏稠的积水中掺杂黄黑的沙土,腐败的草木和垃圾散发出阵阵臭气,只不过几天的时间,这沙漠绿洲再不复往日的热烈和激情,变得晦暗、肮脏、垂头丧气。裴素云在心中默念着,这是诅咒!除非最恶毒的诅咒,又有什么能够把美好亮丽的夏日,变得如此惨淡破碎,唯一不变的是闷热窒息的空气,叫人呼吸困难,动弹不得。不知道为什么,此情此景并没有令裴素云感到多么恐惧和慌乱,她的心中只有疲惫的绝望,好像搁浅的鱼,最多徒劳地张张嘴,连挣扎求生的欲念都没有了。

屋外传来噼里啪啦蹚水的声音,裴素云皱了皱眉,一定是那个王迁又来找钱归南了。果然,窗下传来低低的话音,满是掩饰不住的焦虑:“钱大人,伊州那边又来信了!”

“不管他!”钱归南的声音骤然响起,吓得盘在屋檐下的黑猫哈比比蹿起老高,腾身跳入院中的积水塘,黑色的泥浆顿时溅了王迁满身。

停了一会儿,钱归南稍稍镇静下来,从王迁手中接过密信,一看之下顿时倒吸口凉气。

王迁赶紧询问:“钱大人,怎么回事?伊州那边要硬来?”

“那倒没有。”钱归南摇摇头,握着信纸的手止不住簌簌发抖,干脆往王迁的怀里一甩,“你自己看吧。”

王迁匆匆看罢,也觉心惊肉跳,忙问:“钱大人,您看朝廷的这番布置……”

钱归南冷笑一声:“很好,很高明!这下默啜麻烦大了,王迁啊,看来你我还要做好抽身的准备。”

“是!可是钱大人,卑职看这信的口吻,伊州那边也快沉不住气了,您觉得他们会不会狗急跳墙啊?”

钱归南阴沉着脸道:“他们沉不住气是他们的事,此刻我们尤其不能慌乱。不过为防万一,你最好还是去伊州跑一趟,看看瀚海军目前的状况如何,稳定一下军心。万一事情有变,你也好及时指挥处置。”

王迁抱拳应承,钱归南又问:“按计划再过十天,敕铎就要对庭州行动了,怎么伊柏泰那里还是音讯皆无?老潘到底有没有接到敕铎的人马?你派去伊柏泰的信使呢?飞鸽传书呢?到底怎么回事?”

王迁苦着脸道:“钱大人,您看这连日暴雨,鸽子哪里还能飞出沙陀碛?至于派去伊柏泰的人,我都不知道这鬼天气他们还能不能活着走到伊柏泰!”

钱归南没有答话,只脸色铁青地沉默着,半晌才长叹一声:“难道真有天意?也罢,好在还有十天时间,伊柏泰的事暂且搁一搁,你先去伊州管住瀚海军要紧。”言罢,钱归南举目望天,狠狠地道,“真不知道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咳!着实叫人不安啊!”

王迁站在葡萄棚的外侧,说了这么些时间的话,浑身上下早就被瓢泼大雨浇得湿透。他朝钱归南抱了抱拳正打算告辞,钱归南突然喝道:“王迁,你去伊州之前,还有一件极要紧的事要办!”

王迁一愣:“什么事?”

钱归南面露狞笑:“你也看了伊州的来信,难道没看到朝廷派谁担当此次的陇右道安抚使?”

“内史狄仁杰大人啊。哦,我知道了,狄三公子……”王迁恍然大悟,钱归南朝他招招手,压低声音布置起来。

王迁走了,钱归南松了口气返回屋内。刚推门进去,裴素云就站在门边,双眸灼灼地注视他。钱归南怔了怔,伸手过去揽住裴素云的腰,叹道:“你在这里干什么?吓了我一大跳。”

裴素云轻轻拂了拂钱归南的衣襟,低声道:“都被雨打湿了,让我帮你换下,来喝奶茶吧。”

冒着大雨赶到巴扎后的孤立小院,王迁先找到了缩在一个简易窝棚下、负责监视的兵卒。这两名兵卒刚经过通宵达旦在雨中的值守,精神十分萎靡,看见长官到来,才勉强振作,报告说因连日大雨,巴扎上的商铺棚架倒塌进水的不少,袁从英这些天来忙着和商贩们加固棚架、搬运货物、挖掘临时疏通积水的沟渠,几乎没有时间回这个小院来,昨天晚上也是彻夜未归。至于狄景晖,倒是安稳地在小院里睡觉呢。

王迁忙问:“袁从英那里有人看着吗?”

“另有两名弟兄在巴扎上盯着呢。”

王迁朝手下们一挥手,大家立即在雨中散开,将小院团团包围。王迁一马当先来到狄景晖睡觉的东屋,向内高声断喝道:“流犯狄景晖!刺史大人有令,即刻拘你到衙门问话!”屋内传来含混不清的话语,似乎有人刚从梦中惊醒。王迁飞起一脚便把房门踹开。手下蜂拥而入,直接就把那个才从炕上坐起的人摁倒在地。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那人匍匐在地上直叫唤。

王迁一惊,声音不对啊!他赶紧上前拎起那人的后脖领子,嘴里还说着:“狄公子,不好意思。刺史大人请你去……”一句话还没说完,王迁瞪着那人的脸大叫起来,“不对,你不是狄景晖!你是谁?狄景晖在哪里?”

“问他没用,他什么都不知道。”门口响起一个平静的声音。

众人回头看去,袁从英肃立院中,雨水毫无阻挡地倾泻在他的身上,他却并不在意。王迁有点儿猜出端倪了,但手里依然不肯放开那个哆嗦成一堆的人,只对袁从英高声叫道:“原来是袁校尉回来了,辛苦啦!袁校尉,王迁奉命来请狄公子,却不料狄公子已不知去向,袁校尉能解释下是怎么回事吗?”

袁从英朝东屋门迈近两步,指了指那人道:“他是我请来誊写账簿的,与此事无关。你先放了他,我自会给你解释。”见王迁还有些迟疑,袁从英又跨前一步,盯着王迁道,“王将军,我的话你都听明白了吧?”

王迁这才把手一松,那人跌跌撞撞地往前扑去,袁从英伸手将他轻轻一扶,道:“钱在桌上,你自去拿了便回吧。这些天麻烦你,多谢了!”

王迁看着那人飞跑出房门,对袁从英哼道:“袁校尉,你使的障眼法不错啊。”

袁从英微微一笑:“还不是因为你们照顾得太周到。”

王迁恼羞成怒,愤愤道:“狄景晖到底在什么地方?他可是服流刑的犯人,袁校尉我劝你还是立即把他交出来,否则刺史大人怪罪起来,就怕你担当不起!”

袁从英仍然答得气定神闲:“狄景晖跑了。”

“跑了?”王迁真是啼笑皆非,瞪着袁从英道,“袁校尉居然如此玩忽职守?”

袁从英不以为意:“随你怎么说吧。”

“那好,王迁拿不到狄景晖,无法向刺史大人交代,少不得请袁校尉去向钱大人回话吧!”

袁从英做了个请的手势,干脆连口都懒得开了。

第二章

攻 守

在庭州刺史府的后堂中,钱归南坐立不安地面对着敞开的屋门。堂外,阴霾重重的天空仍然毫不止歇地向下倾泻着雨水,一副密密实实的雨帘垂挂在门口,令人望而生畏。

钱归南从几上端起茶杯想喝一口,可是手抖得厉害,滚烫的茶水泼溅到他的手指上,钱归南吃痛,把茶盏狠狠地往几上砸去。茶水四溅,细瓷的杯盖滚落在青砖地上敲得粉碎。仆人听见响动,刚从门边蹑足而入,就被钱归南大喝一声:“滚!”那仆人吓得屁滚尿流地跑进雨中。

王迁两个时辰前就出发去伊州了,天气不好,他的行程会受到些阻碍,估计最快也要明天晚上才能到达伊州。此刻钱归南遥想着伊州的状况,难以摆脱焦虑恐惧的心情。虽然他已经给王迁详细布置了应对之策,而且还做了几手准备,但只要抬眼一望外面的大雨,钱归南就从内心深处感到不祥。他对自己的谋略一向很有信心,这一次却每每如履薄冰、心惊肉跳,连绵不绝的大雨更加剧了他的不安,滂沱的雨声吵得他心烦意乱,似乎总有个声音在他耳边重复着:人力可逆,天道难违啊!

目前,钱归南还有件非常棘手的事情要处理:王迁奉命去抓狄景晖,结果却弄回来个袁从英,在正堂里等着刺史大人问话已经两个时辰了,而钱归南至今没有想好该如何面对他。这两个时辰里面,钱归南努力整理思绪,回想着自袁从英和狄景晖来到庭州以后发生的种种事件,越想越觉得蹊跷,似乎总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但又说不清楚问题出在哪里。

现在,崔兴的先锋部队和林铮、狄仁杰的朝廷大军正在日夜兼程,向肃州挺进,钱归南几乎已经认定默啜必败了,他必须利用所剩下不多的时间,为自己从这团乱麻中抽身,做好充分的准备。当初钱归南不明不白、不情不愿地被拖上贼船,无非是抱着火中取栗的侥幸,目前看来诸多盘算就要落空,能够自我保全就是上上签了,所以他才让王迁去抓捕狄景晖,倒不是要为难这位宰相大人的公子,只是想当张王牌捏在手中以防万一。哪想袁从英早发现有人监视,找来个面貌身材和狄景晖相仿的人,而庭州官府里真正认识狄景晖的只有钱归南和王迁,居然被他轻而易举地蒙混过去。

快到正午了,钱归南想来想去决定不再拖延,和袁从英当面对峙下也好,可以摸摸他的底细。于是他唤来手下,去将袁校尉押,啊,不,是请来后堂攀谈。

时候不多,袁从英被带到后堂。因为刺史大人说的是请,两名兵卒一个头前引路,另一个还殷勤地给袁从英打着伞,可惜雨势太猛,进到后堂时,袁从英还是浑身湿透了。钱归南看着袁从英落汤鸡的样子,佯怒道:“你们怎么搞的?让袁校尉淋成这样?”

袁从英摆摆手:“没事,雨太大,他们也都淋湿了。”

“呵呵,好,好,袁校尉请坐吧。”

袁从英不动:“我还是站着吧。”

钱归南看一眼他湿透的衣服,会意道:“哦,也是。咳,袁校尉头一次来庭州,没想却碰上这百年一遇的涝灾,不巧,不巧啊。”啜一口香茶,他再次瞥了眼袁从英,故作关切地问,“袁校尉怎么脸色不太好?这天气反常,人就容易生病,我听属下说袁校尉在巴扎上日夜操劳,可得多注意身体才是。”

袁从英淡淡地道:“钱大人布置下来的任务,卑职即使日夜劳作也无法周全,实在没有闲暇注意身体。”

钱归南脸色变了变,本来只不过想套套近乎,袁从英却回答得针锋相对,钱归南嘿嘿一笑,正打算置之不理,哪知袁从英紧接着又开口了:“钱大人,说到天气反常容易生病,我正有件事情要禀报钱大人。”

“哦,什么事?”钱归南的心里咯噔一下,就听袁从英说:“钱大人,卑职这两天在巴扎上发现有些商贩病倒,都是上吐下泻的症状,病势非常凶险,我听人说似乎是疫病。不知刺史大人可有耳闻?”

“什么?你说疫病?”钱归南做出一脸的莫名惊诧,心中却懊恼万分,怎么袁从英连这事也盯上了?犹豫了一下,钱归南含糊应道:“唔,袁校尉是过虑了吧?夏季脾胃不适也是常有的,啊,本官前两天就吃坏了一次,更别说这天气了,怎么就扯上疫病了呢?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袁从英紧盯着钱归南,追问道:“可我确实听说庭州过去有疫病流行,因此每年官府都要发放神水给百姓,但今年至今没有发放,这又是为何?”

钱归南干笑道:“呃,疫病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近十多年来已经绝迹。那祭祀和神水,都不过是过去遗留下来的习俗,以此安抚百姓罢了,和疫病并没有实质的关系。袁校尉曾是狄仁杰大人的卫队长,该不会相信此等邪佞之说吧,哈哈!”

袁从英皱了皱眉,他今天来到刺史府就想和钱归南短兵相接,逼一逼对方的原形,可钱归南还是一味避重就轻地耍太极,按袁从英的个性,对这种虚伪作风简直厌恶至极,恨不得拿刀架在刺史大人的脖子上才痛快。既然提到了狄仁杰,于是袁从英继续挑衅:“嗯,狄大人确实憎恨巫婆神汉之流,可他对百姓的安危福祉更为看重。我想假若狄大人来到庭州,看到有数众百姓无故病倒,病势又如此可疑,他也必会着力探究缘由,确定是否和疫病有关,而绝不仅凭臆断就做出结论!”

钱归南没想到袁从英这样不依不饶,愣了愣才道:“袁校尉!你来庭州才多久,对庭州的情况了解多少,居然如此质问本官,你管得也太宽了吧。”

袁从英冷笑:“卑职只是好意提醒,庭州出现任何状况,刺史大人都逃脱不了干系,还请好自为之!”

钱归南胸口闷胀,冷哼一声道:“袁校尉,虽说你曾经是狄大人的卫队长,朝廷的三品大将军,可现在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戍边校尉,本官还不需要你来教导我该如何施政。更何况,袁校尉你居然让看管的流犯走失,本官还想听听你的解释呢!”

袁从英不慌不忙地回答:“狄景晖没有走失,我把他藏起来了。”

“藏起来了,为什么?”

“我怕他出事。”

钱归南气结,摇头反问:“你怕狄景晖出事?他和你好好地待在巴扎,连流役他都不用出,他能出什么事?袁校尉,你这话实在太令人费解了……”

袁从英打断他的话,斩钉截铁地道:“没什么可费解的,自从我和狄景晖来到庭州后就屡次犯险,因此钱大人,我不信任你!”

“你!”钱归南涵养再好,此刻也忍耐不住了,怒火灼灼直冲脑门,半晌才咬着牙道,“好啊,袁校尉,我知道,你如此目无尊上、肆意妄为,凭借的不过就是和狄大人的关系。哼,这样也好,待狄大人来到陇右道问及他的三公子,本官再不必费事,只将你这位过去的卫队长交出去即可,狄公子的一切本官就概不负责了!”一席话发泄完,钱归南总算舒畅了些,便等着袁从英的反击,哪知堂内骤然间鸦雀无声,耳边只有噼里啪啦的雨声,似乎比此前更加激烈。

钱归南狐疑地向袁从英投去目光,这才发现对方低着头,堂内光线暗淡,看不清他的表情,湿透的衣服贴在瘦削的身上,显得既狼狈又坚韧。钱归南心念一动,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怒火中烧,貌似失言了,糟糕!钱归南脑袋上猛地暴起青筋,果然失言了!怎么竟把狄仁杰要来陇右道的消息透露给袁从英了?难怪有这突如其来的沉默……一瞬间,钱归南懊恼得简直要掀桌而起,一向自恃老谋深算,今天怎么竟会着了小鬼的道?

沉默继续着,钱归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袁从英进来之前的两个时辰里面,钱归南其实已经把狄袁二人来庭州以后的全部经过都想了个遍。要说这二人是朝廷派来的探子,钱归南始终认为可能性不大,他对两人的忌惮更多地还是因为他们在朝中的背景,所以一直只是在暗中试探,并把他们的行止限制在可控范围内而已。虽然袁从英在伊柏泰的所作所为令人惊叹,但也没有超出钱归南的掌握,自回到庭州以后的表现更是规矩,钱归南想来想去,认定袁从英不可能了解多少内情,他刚才的谈话应该不会有诈,不过是愚忠狄仁杰的表现罢了。那么,还是将计就计吧。钱归南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忙,不想再在袁从英身上浪费时间。

钱归南盘算停当,虚张声势地咳嗽两声,拉长了声音:“袁校尉,本官自认没有薄待你和狄公子二位,可惜你无法体会本官的一片苦心,本官也无意再多辩解。虽说袁校尉已对狄公子作了妥善的安置,但是本官对二位的安危也有责任,如果袁校尉执意不肯交出狄公子,那么就只好委屈袁校尉在这刺史府里暂住,本官丢了个狄景晖,可不敢再丢一个袁从英了,否则对朝廷对狄阁老都无法交代,哈哈哈哈!还请袁校尉谅解,谅解。”

袁从英始终一言不发,钱归南叫来手下,他跟着来人拔腿就走,没有丝毫犹豫和反抗。看着袁从英掩入疾雨中的背影,钱归南轻松地长舒口气:这样也好,袁从英太过机智,可比狄景晖麻烦太多,放在外头到底让人不放心,现在他来自投罗网,钱归南反倒安心了。

圣历三年五月十四日,肃州城外。

这似乎只是一个寻常夏日的清晨,从南部高耸的祁连山上刮来的阵风,仍带着夜晚的丝丝凉意,一轮旭日自浩远高邈的东方向大地遍洒金光,越发衬托得肃州城内外云山渺阔、大漠苍茫。脚下是亘古不绝的沙砾漫漫,眼前是变幻万千的蜃楼秀峰,更有纵跨在起伏山峦上的长城,连接着一个又一个威武的雄关烽火,这苍凉而激越的浩瀚气势,豪迈而悲凉的深沉情怀,除非亲身经历,亲眼看见,又怎么能够体会呢?

“吁!”大周朝陇右道前军总管、凉州刺史崔兴大人在这一刻勒紧缰绳,手搭凉棚,微微眯起双眼向前望去,肃州城青黑色的城墙已经清晰可辨了。他甚至可以看见,城头上黑衣皂甲的突厥士兵,在飘扬的黑色狼旗下肃穆列队,林立的刀枪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炫目的光芒。

此时此刻,崔兴的心情真是一言难尽。自五月十日从凉州集结大军出发,全军上下衣不卸甲、长途奔袭,只花了三天三夜便赶到这里。现在,崔兴离肃州城仅仅一步之遥了,却不得不在城外驻足。肃州,面朝广袤的中原腹地,背靠嘉峪关下的长城,一向都是大周西域商路上最重要的关隘之一,然而今天,它竟对着大周的军队设下最坚固的城防。作为大周骁勇善战的将领,崔兴对肃州这样的边塞雄关十分了解,他闭起眼睛都能想见厚达数丈的城墙之后,那布满射孔的延墙和女墙,士兵们密布其上、严阵以待;内城之后还有几道矮墙和壕沟,堆满蒿草火薪,随时可以点燃;城墙之上,床弩和抛石车居高临下,面向城外大片已被坚壁清野的荒芜地面,攻城部队的任何行动将无法隐蔽,会悉数暴露在守军的监视和攻击之下……所有这一重又一重坚固的防御工事,都是大周抵抗来犯之敌的最有力手段,现在却反过来用在大周军队自己头上,怎么能不叫人心痛!

到今天,沙州在突厥的猛烈攻击下已苦苦支撑了一个月。崔兴心急如焚,他必须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攻陷肃州,杀奔瓜州,随后尽速驰援,解沙州于水火。但是,面对巍峨坚固的肃州城,要想在几天之内攻克它,崔兴很清楚,用强攻是不可能的。刚刚抵达肃州城下,他已经观察到,城外方圆几里的戈壁荒滩上,竟看不到硕大的石块。很显然,突厥军队在攻下肃州城以后,就将周围的大石块全部运入城中,一方面增加城防的工事和抛石机的“弹药”,一方面也让攻城军队无石可用,看来目前驻守肃州的默啜之子匐俱领,对于汉人在攻守城池方面的战术颇有研究。

就在同一时刻,匐俱领高踞于肃州城楼之上,正扬扬得意地俯瞰着黑沉沉压境而来的大周军队。听说有十万大军?匐俱领面无表情,看上去人数是不少嘛,但匐俱领丝毫不感到畏惧,大周把肃州这座城市的防御修整得太坚固了,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够攻破的?想到这里,他不觉再度为自己的足智多谋而感到骄傲,都说汉人善用谋略,可这次肃州却在自己的设计下一夜失守,落入手中。他藐视着大周军旗之下那匹枣红色战马上的将领:哼,我匐俱领倒要看看,你打算让多少大周士兵的血流在这座城下!

一个时辰过去了,立足方稳的大周军队已经排开了攻城的阵势。匐俱领极目望去,只见队伍的正前方摆开了一长溜的抛石车,粗粗数去,至少有百架。在它们的旁边,另有百架箭塔蓄势待发,紧跟其后的,是步兵扛着高耸的云梯,做好了进攻的准备。一丝冷笑浮现在匐俱领的唇边,他抹了抹微翘的唇髭,示意身边的偏将传下命令。

就在刹那间,这个早晨的寂静被隆隆战鼓击碎,肃州城下的旷野上,突然间人喊马嘶、大地震颤,惨烈的攻城战开始了。大周的百架抛石车一齐开动,肃州城前好像下起了密集的“冰雹”,落在城头城墙上的碎石四处飞溅。与此同时,百架箭塔在碎石攻势的掩护之下,齐齐向肃州城发出锋利的弩箭,一时间城楼之上血肉横飞,来不及闪避的突厥守军纷纷倒下。几轮进攻之后,大周步兵架起云梯开始冲锋,人群像黑色的水银朝肃州城快速流淌。

就在大周步兵冲到离肃州城五十步的距离时,只听得城楼之上号角齐鸣,突厥守军开始反击了!遍布城楼上的抛石机和箭垛一起朝战场泻下密如骤雨般的石块和雕翎,居高临下、占尽优势。黑色的水银顷刻变成鲜红的血河,攻城的兵士成批成批倒下,冲在前头的抛石车和箭塔也被纷纷击中,喊杀声中混杂了惨烈的嘶喊,血肉四溅、人仰车翻,眼看攻城一方明显落了下风,大周这边金锣鸣响,收兵了。

匐俱领冷漠地看着战场上迅速回撤的大周军队,这第一轮进攻浅尝即止也在预料之中,双方各探虚实,再看看战场上横七竖八的大周兵卒的尸体,想必对方的主将、那个叫崔兴的家伙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吧。扫视一眼自己这方,虽然有些兵卒被石块和箭弩所伤,但伤亡微小不足为惧,特别是那些抛上来的石块,个头都不怎么大,按说大周的抛石车是可以抛起重达百斤的巨石的……匐俱领忍不住笑出了声,崔兴连大石块都找不到,这进攻还怎么打法?

还没等匐俱领乐完,对面阵内又是一阵鼓声,第二轮进攻开始了。和前次进攻方式差不多,仍然抛石车和箭塔打先锋,所不同的是,这次抛来的石块和射来的箭弩上涂了油点了火,攻势如火如荼,城头上火光四起。突厥这边也组织起新的反击,对着冲杀过来的大周军队更猛烈地抛石射箭,有几架云梯冲到了城边,刚刚搭在城墙边,城头上就浇下石灰,火把随之抛下,攻方也遭火袭,城上城下全都烧成一片。始终还是守方占优,眼看又有上千名大周兵惨烈地倒毙于肃州城下,大周军再度鸣金收兵了。

这一天就在反反复复的进攻和退却中过去了。日暮时分,战场上重归平静,残阳映着鲜红的断肢和焦黑的灰烬,血腥味随风飘散,空中忽然飞来成群的乌鸦,聒噪声声,令人绝望。漆黑的夜幕下,筋疲力尽的士兵们入睡了,但近在眼前的死亡即使在噩梦中也不放过他们,依然将他们紧紧缠绕。而对于两军的统帅崔兴和匐俱领来说,这一夜注定无眠。

肃州城内,匐俱领住在特别搭起的大帐里。帐内烛火通明,这位年轻的突厥首领,反复思考今天的战况,对崔兴的战术感到有些困惑。从表面上看,攻方损失数千人和若干架抛石车,在进攻方面毫无进展;守方损失更少,城池秋毫无犯。当然,肃州这样的城池本来就不是一两天可以攻克的,围城而攻,花上数月的时间也不足为奇,但问题是,崔兴根本就没有这么多的时间啊,这第一天的进攻,表面惨烈,实际上虚晃一枪,一副打算持久战的模样,匐俱领总感觉心里不安,似乎其中有诈。

从小就跟着父亲研究汉人的兵书战策,匐俱领自信精通汉人的谋术,这回用计在一天之内攻下肃州,就是他的得意之作。匐俱领觉得,汉人诡计多端,今天的战况只能说明崔兴别有他图,而匐俱领现在最担心的一点,就是崔兴佯攻肃州,却把主力部队迂回去攻克肃州以西的瓜州。突厥在瓜州的兵力大部分都被调去围攻沙州,瓜州几乎是座空城,全凭肃州在前面挡着,万一被崔兴算计到了这一点,突厥就被动了!

想到这里,匐俱领喊来几员偏将,大家围在地图前,又研究了一遍周遭的地形。从肃州到瓜州之间,除了崇山峻岭就是戈壁荒漠,成形的路不超过三条,匐俱领早已布置了重兵镇守,崔兴的大部队要想通过必然会被发现。如果不走现成的道路,那就要翻越祁连山脉或者穿越死亡戈壁,前者对大部队的调动来说太过艰难,而后者在夏季里就是送死,不会有人这样犯傻的。讨论来讨论去,大家都觉得崔兴没有可能实现悄然迂回的战术,因此匐俱领还是决定做好持久战的准备,同时加多人手在肃州到瓜州的必经之道上日夜巡逻,最后,他还吩咐多派几路探子出去,趁着夜色潜入大周营地,看看能不能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今夜的作战谋划到此为止,众人散去。匐俱领独自登上城楼,这次他面向西方远望瓜州,沿线的烽火台都已换上了突厥人,一旦瓜州有变故,这汉人们使用了千年的烽火台,就会向匐俱领传来求援的信息。月光皎洁,点缀得夜色斑斓,烽火台掩映在黢黑深邃的重峦叠嶂中,是看不见的。不知道为什么,匐俱领的心中总有隐隐的不安,对那些刁滑诡诈的汉人,他实在不敢掉以轻心……

第二天的战况并没有太大变化。崔兴的每次进攻都是看上去规模蛮大,但一遇上正儿八经的反击就立刻回撤,因此尽管战斗在局部挺激烈,但实际上的伤亡人数十分有限。匐俱领面沉似水地站在城楼上,一整天几乎都没说什么话,战局也不需要他做出什么特别的命令。等到快日落时,这攻守战打到双方将领都是一脸冷漠,本来他们对战场上死若干人就没什么感觉,现在更好像在例行公事,完全没有一点儿作战的激情。

这夜的肃州帅帐中,却不复白天的平静。匐俱领犹如一只困兽般地满屋子乱转,旁边站着几员突厥偏将,全是满脸困惑的神情。匐俱领总算兜完圈子,双目灼灼地瞪着众人道:“不对,崔兴这么打绝对有问题!”周围的将领面面相觑,又都低下头去,没有人敢说话。匐俱领知道,这表示他们都同意自己的看法,但又说不出什么有价值的对策来。

匐俱领习惯地抹一抹翘起的唇髭,眼中精光四射。突厥将领擅长的是冲锋陷阵,让他们出谋划策确实强人所难了,不,匐俱领不需要这些草包们的帮助,他要靠自己的力量来粉碎崔兴的阴谋,打垮大周!他不由自主地再度来到作战地图前,又仔细地研究起周边的地形。突厥将领们对西北地域还是很熟悉的,大家还是一致坚持,崔兴找不到合适的道路绕过肃州去突袭瓜州,况且突厥的巡逻兵已经达到步步为营,即使小股敢死队能穿越,大规模的部队调动绝对不可能瞒天过海。

既然如此,那崔兴到底在玩什么花招呢?

正在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一名偏将来报,有两个昨夜潜入敌方营地的探子回来了。匐俱领大喜过望,忙让带进来。未几,两名身穿大周军队服色的探子进帐,他们都是在边境长大的汉人,却被匐俱领花大力气收买下来。突厥攻破肃州城时,就是用了这些汉人奸细预先潜入城中,才演出了一场里应外合、出乎意料的好戏,否则肃州又怎么能一日易手呢?

谁知几句话问过,匐俱领吓出一身冷汗!原来这两个探子在大周的营地,只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号称十万人的大军营,其中有不少营帐内都没有士兵,是空的。另外,营地后面的补给和辎重区域戒备森严,探子没能靠近,但他们围着外部绕个圈后,还是估算出这个区域并不大,由此可以断定,崔兴部队所带的粮草和其他辎重也不多。

“果然有诈啊!”匐俱领摇头感叹,他心中的阴影变得愈加清晰,粮草、辎重的数量以及营地中的空帐篷,所有这些加起来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崔兴所谓的十万大军乃是虚报!他所拥有的实际兵力也许连十万的一半都不到。那么,这个事实的背后又意味着什么呢?匐俱领想到两种可能,一个对突厥是好消息,另一个则是大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