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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归南猛停下脚步,愤懑地瞪着袁从英。袁从英抬抬手,慢条斯理地道:“我想钱大人今夜是睡不着的,何不一起在此等候钦差大人醒来?业已过了三更,很快就要天亮了。”

钱归南紧锁双眉想了想,冷笑道:“也好,今夜钱某便与袁校尉一起度过吧。”说罢,便一屁股坐在袁从英对面的石凳上。除了武重规的鼾声一起一伏,院中再无其他声响,这是生死决战之前才有的静谧。月影摇曳,轮番扫过两个纹丝不动的身形,云雾散去时绽放的刹那光华,如生命中最后的执念,短暂闪耀后便归入永恒的黯淡……

天亮了。

盛夏不闭窗扇,火辣辣的太阳直接投到武重规的脸上,将他从宿醉中唤醒。武大人哼唧着从榻上坐起来,感觉脑袋还是沉甸甸的。他从京内一路带来的贴身侍从,赶紧上来伺候大人洗漱。待换上官袍,武大人晃晃悠悠走出门外,摸着鼓噪连声的肚腹。猛抬头,却见明晃晃的烈日下,直挺挺地站着两个人。

武重规眯缝起眼睛打量了半天,袁从英他是认识的。当初在河北道战事时,狄仁杰与武重规针锋相对过一次,袁从英那冷酷倨傲的态度也给武重规留下了深刻印象。于是武重规对他视若无睹,咳嗽一声,愠怒道:“钱大人你怎么搞的,本钦差还未用过早膳,你就堵在这里?”

钱归南扑通跪倒在地:“武大人,不是下官,是他硬要堵在这里……”

武重规这才扫一眼袁从英,狠狠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扬声道:“也罢!既然都到了,就让他们把饭菜端到这里来,本钦差索性边吃边审!”

在石桌边坐下,武重规阴阳怪气地道:“袁将……呃,校尉,好久不见啊。”

袁从英朝他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武重规差点给气乐了,以不与小人一般见识的口吻道:“袁校尉,你的一封密报把整个朝廷都惊动了。本钦差一路跋山涉水来查案,如若查出半点儿虚言,袁校尉你应该知道自己的下场!”

“我保证绝无虚言。”

“好。”武重规抖擞精神,一指钱归南,扬声道,“戍边校尉袁从英指控庭州刺史兼瀚海军使钱归南,私自调动瀚海军的沙陀团和天山团,至伊州边界的折罗漫山,意图不明且有与东突厥私相勾连的嫌疑。对此,钱大人有什么想说的吗?”

钱归南磕了个响头:“钦差大人明鉴,袁从英对下官的指控乃是恶意诽谤,一派胡言!下官可以向上天发誓,瀚海军从未有一兵一卒离开过庭州。沙陀团和天山团的团正在返回庭州的路上,正午即可到达,他们定会向钦差大人证实下官的清白。至于……与突厥勾连,那更是袁从英血口喷人!”

“嗯。”武重规心中暗喜,转了转眼珠道,“那么本钦差这就有个疑问了,袁从英三个月前才来庭州戍边,与钱大人无冤无仇的,为何要百般陷害于你?”

钱归南神色大变,嘶声呐喊:“钦差大人为归南申冤啊!”话音方落,涕泪交流。武重规吓了一跳:“哎哟,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钱归南却已哭得泣不成声,抽抽搭搭道:“如此丑事,某……某实在难以启齿。可袁从英欺人太甚,今天我也顾不得脸面了!”

武重规听得话中有话,一下子来劲了,催促道:“说!快说啊!”

钱归南又连磕几个响头,额头鲜血迸流,整张脸上血泪模糊,就听他如痴如狂地诉说:“袁从英来庭州不过三月,就与庭州的头号萨满女巫裴素云勾搭成奸。然这女人、这女人乃是下官的外室,与下官厮守已逾十年,还为下官生育一子……十年来下官与此女恩恩爱爱、琴瑟和谐,哪知、哪知袁从英一来就横刀夺爱啊!”

“噢!”武重规可听到新鲜事了,双眼瞪得溜圆,身体前倾地凑近哀痛欲绝的钱归南,追问道,“这……还有这等事情啊?居然在你的眼皮子底下?”

钱归南抹了把眼泪:“谁说不是呢?我、我、我痛心疾首啊!”

武重规好不容易憋住笑,装腔作势地表态:“该死!真该死!那么……这事与袁从英陷害你有什么关系呢?他已然得了便宜,莫非还要赶尽杀绝?”

“钦差大人英明!”钱归南声色俱厉地道,“袁从英无中生有捏造事实陷害下官,其意图就是要置下官于死地,他可将裴素云那女人独霸到手!此人之心恶毒至极,真真叫人齿冷。更有甚者,他还与西突厥别部突骑施的乌质勒和瀚海军叛贼武逊私相串通,乘东突厥进攻陇右道之际,计划以沙陀碛中的伊柏泰为据点,发兵进犯庭州。一旦下官受诬陷遭革职,则他们里应外合发起行动,整个庭州不日就将落入他们的手中!”

此话既出,武重规方才听得眉飞色舞的脸容,也骤然阴沉下来,正色道:“钱大人,里通外国可是滔天大罪,你和袁从英各执一词,分别指控对方,都有确凿的证据吗?”

钱归南挺直身躯回答:“下官通敌的证据还等袁校尉拿出来。至于袁校尉通敌的证据嘛,再明显不过,那突骑施王子乌质勒率领几千突骑施的骑兵,现就驻扎在沙陀碛中的伊柏泰。据下官得到密报,前段时间的暴雨阻挡了他进攻的计划,现在雨停,他们应该不日就会对庭州发起进攻。下官将瀚海军布置在沙陀碛东线就是为了抵御他们。钦差大人只要在庭州稍作停留,一定能够看到下官的话成为事实!乌质勒与武逊原先并不相识,这二人却分别与袁从英过从甚密,如果不是他居间撮合,此谋断不能成!”

武重规连连点头,随即朝袁从英一指,道:“袁校尉,钱大人言之凿凿,有理有据。对他的指控,你又有何话说?”

自钱归南开始呼天抢地,袁从英就一直冷眼旁观,自始至终神色不变,这时听武重规发问,方才微微挑起眉尖,平静地应道:“没有。”

“哦?”武重规倒也有些意外,“袁校尉的意思是……全盘应承了?”

仍是干脆地回答:“当然不是。”

武重规皱眉:“对钱大人的指控,袁校尉说不出反驳的意见,自己又拿不出证据来证实对钱大人的指控。袁校尉,这案子就是放在你的旧上司狄大人手中来断,恐怕也对你不利吧?”

袁从英轻吁口气,依然不动声色地道:“武大人,我手上没有证据,这不假。但钱大人方才对我通敌暗谋的指控,一样也仅凭推断,并无半点真凭实据,所谓的来自沙陀碛的进攻,未曾发生如何可以采信?因此,在证据上双方并无区别,您凭什么就认为,此案对我不利呢?”

武重规愣住了,他曾经领教过狄仁杰这般绕来绕去的说理方式,当时就给呛得晕头转向,没想到袁从英也学会了这一套……想了半天,武重规迟疑着道:“可是本钦差刚从伊州过来,的确未曾发现瀚海军驻扎过的痕迹。庭州这边的瀚海军官本钦差也审问过了,他们的证言都支持钱大人。”

袁从英不屑地摇头:“钦差大人,瀚海军都是钱归南的人,就是再来一百个证人,也都一样。他们的话不足为信!”

武重规按捺不住,咚咚咚地拍起了桌子说道:“可不可信你说了不算,本钦差认了就算!袁从英,你目前处境堪忧,最好还是多想想自己该怎么办吧!”

袁从英阴郁的脸上突现一抹狡黠的光芒,他神态轻松地对武重规说:“钦差大人,我倒有个建议。”

“唔?”

“烦请钦差大人传本案中最关键的人证到场,即可迅速断清本案。”

“本案中最关键的人证?谁?”

“裴素云。”

钱归南惊得面红耳赤,一时又摸不清袁从英的意图。再看武重规,眼珠乱转,还真动心了。武重规向来好色,被袁从英一提,确实挺想见一见这个萨满女巫、庭州城的头号美人儿,把钱、袁二人都勾引得神魂颠倒的女人。想了想,他吩咐道:“钱大人,麻烦你找人把你那外室请过来吧。”

“这……”钱归南尚在犹豫,看到武重规的神情,只好咬牙传令下去。

时间不长,裴素云就被带到。她的双眼红肿,鬓发略微散乱,白皙的面颊两侧均有清晰的指痕,倒平添了几分哀怨凄楚的动人姿色。她怀里抱着东张西望的安儿,随着差役慢慢走入院中,所有人的目光立即都落在她的身上,裴素云却似浑然不觉,只管低垂着眼睛,目不斜视地直走到武重规的面前。

“裴素云,好你个贱妇。眼见钦差大人为何不跪?”钱归南厉声大吼,武重规一摆手:“嗳,钱大人你嚷什么?这不还抱着个孩子嘛!”说话间,武重规的眼珠子粘在裴素云苍白的脸上挪不开了,果然是人间绝色,哎呀呀!将心比心,钦差大人一方面对钱归南十分同情,一方面又对袁从英极其理解,早把军国大事抛到九霄云外,和颜悦色地开了口:“下面站的可是庭州萨满裴素云?”

裴素云稍稍弯了弯腰:“妾身裴素云见过钦差大人。”

“哦,好,好,不必多礼。这……把孩子放下吧,抱着多累。”

裴素云将安儿放下,凄然一笑:“回禀钦差大人,妾身这孩子有痴癫之症,离不开母亲,只好抱过来。”

“哦……这孩子叫什么?”武重规见到美貌妇人就全身发酥,干脆和裴素云拉起家常来。

“安儿。”

“唔,大名呢?”

裴素云这才斜藐了钱归南一眼,冷漠地回答:“世安,钱世安。”

“钱世安……前世安……”武重规爆发出一阵轻浮的大笑,“前世安了,难怪这世就有麻烦!哈哈哈哈,钱大人,看来是你这姓不好,要不得,要不得!”钱归南脸上青红交替,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又不敢发作。武重规好不容易止住笑,继续温言细语地和裴素云说话:“钱大人说此子乃他与你所生,看来是没错了。只是,钱大人控告你如今移情别恋,与那袁从英勾搭成奸,可有此事啊?”

裴素云把嘴唇咬得煞白,抬起泪光点点的双眸,直视着武重规:“绝无此事。妾身与袁从英并无半点奸情,请钦差大人明断!”

武重规往椅背上一靠:“哦?钱大人,你说呢?”

钱归南大叫:“钦差大人,这贱人怎肯承认此等丑事?她、她还想袒护袁从英,这只能说明他二人确实有染!况且,我这里还有旁证!钦差大人传来一问便知!”

武重规摆摆手,讥笑道:“别急,本钦差知道你说的是实话。你一个堂堂四品大员,脸皮还是要的!”他转向袁从英,“袁校尉,你说的关键证人已经在这里。不过,就算她不承认与你的奸情,也丝毫无法减少你的罪责。本钦差倒想知道,你还有何说头?”

袁从英慢悠悠地从裴素云的身上收回目光,疲倦地叹了口气,才道:“钦差大人,朝廷将您千里迢迢派到庭州,不是让您来审风流韵事的吧?”

武重规一愣,气鼓鼓地道:“袁从英,你什么意思?本钦差来审理的是关乎大周安危的军国大事,哪是什么风流韵事!”

“很好。”袁从英笑了笑,“钦差大人,我请您提来裴素云,只是为了让您亲眼看一看这个水性杨花、见异思迁的女人。您觉得,我袁从英会为了这样一个女人背叛使命、出卖国家,将自己一生的前途事业均抛诸脑后,为了她奋不顾身吗?如果换成是钦差大人您,您会吗?”

武重规张大嘴巴愣住了。钱归南在一旁听得胆战心惊,忍不住狂叫起来:“钦差大人,袁从英是在狡辩!他、他确实与裴素云有奸情,如若他二人再不肯承认,钦差大人请用刑……”

袁从英怒喝:“钱归南!谁说我不承认与裴素云有染了?我说过吗?”

武重规彻底糊涂了:“袁从英你、你到底和裴素云有没有奸情?你把话说说清楚!”

袁从英死死盯着武重规,一字一句地道:“好,钦差大人您听清楚了,我确确实实与裴素云有染,却不是什么风流韵事,我接近此女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查清钱归南里通突厥、蓄意叛国的行为。我在密报中所称的事实,全都是这个女人亲口告诉我的!您要的所谓证据,就是她!”

此话一出,举座震惊!裴素云见了鬼似的逼视着袁从英,身子摇摇欲坠。钱归南愣了愣,随即杀猪似的尖叫起来:“裴素云!你这个该死的贱人!袁从英!我要将你千刀万剐!”他朝袁从英扑过去,武重规急忙示意,手下人将钱归南死死摁住。武重规自己也稳了半天神,才强作镇定道:“袁从英,你说话出尔反尔、颠来倒去的,让本钦差如何相信?”

袁从英冷笑,此刻他冰寒肃杀的面容已与凶煞无异,他继续用残酷至极而又不容置疑的语调说下去:“信不信由你!不过钦差大人,我已经提醒过您,您在审的是军国大案,根本不是什么男女私情!请您再看看面前这个女人,确实很美,可您也很清楚,朝廷历年来赏给我这样正三品大将军的官妓,哪一个也不比她差吧!我袁从英从来就视女人为草芥,不过是用来暖衾侍睡的工具,既乱之则弃之,我连身世清白的正经妻室都懒得娶,何况是这么一个身份低贱、已为人妇的女人!从头至尾我都不过是在玩弄她、利用她,也就是凭此才查清了钱归南通敌之实,我对大周对圣上的忠心日月可鉴!钦差大人您今天信也罢不信也罢,我言尽于此,您要杀要剐请便,只要钦差大人您能对圣上交得了差,对大周天下交得了差!”

安儿“哇”的大哭声响起,原来是裴素云昏倒了。武重规呆坐在椅上,脑海中一片混乱。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传下钦差令,将袁从英、裴素云分别关押到刺史府的监房中,严加看管。再看看瘫软在地上已经面如死灰、抖作一团的钱归南,武重规皱着眉头叹息一声,也吩咐钦差卫队将其拘禁起来,就在原来关袁从英的那所小院子里。

沙州刺史府中,狄仁杰正与劫后余生的沙州刺史邱敬宏谈笑风生。沙州之围刚解,崔兴和林铮便率大军继续北上追杀逃窜的突厥余孽,狄仁杰则留在沙州指导政务、安抚百姓,两天忙下来已把诸事安排停当,沙州的民生正在迅速恢复中。

沈槐脚步匆匆从外面跑进来,抱拳施礼,双手递上一封书信:“大人,崔大人送来的急信。”狄仁杰连忙接过来,读后沉默半晌,方抬头道:“看样子本阁要继续西行了。”

“什么?”邱敬宏和沈槐都吃了一惊,邱敬宏拱手道:“狄大人,陇右道战事至沙州已止,您作为安抚使再往西……”

狄仁杰长吁口气:“崔大人来信说,钦差大人武重规在伊州没能查清瀚海军的案情,前日已往庭州去了。本阁……要去伊州助他一臂之力。哦,高达旅正在伊州没有找到钦差,也跟着赶去庭州了。”

沈槐抬眼凝视狄仁杰,又一次被这古稀老人身上所蕴含的精力和胆魄所折服。同时,一种强烈的酸涩涌上心头,沈槐再清楚不过,狄仁杰不顾一切执意向西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么。此刻,沈槐内心深处的复杂情绪中究竟包含了哪些内容,连他自己也难以说清,更不愿说清。

第五章

奇 兵

武重规返回正堂内坐下,这才发现全身上下汗透衣襟。不知不觉已近正午,连日暴雨带来的凉爽天气到了尽头,火辣辣的西域盛夏再度降临。黛瓦覆顶、青砖铺地的刺史府正堂里,因门窗大敞空气流动,其实还是蛮阴凉的,然而钦差大人此刻的心情就宛如在火堆上灼烤,焦虑、困惑和莫名的悲怆,搅得他头昏脑涨。

亲随侍从端上茶水,小心翼翼地问钦差大人是否要用午饭,武重规不耐烦地摆手把人轰了出去。实际上早饭他没来得及好好吃上几口,现在也完全没有食欲。一个人坐在鸦雀无声的正堂上,武重规的眼前轮番出现早上发生在后院里,那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场面。按说今早的针锋相对虽然激烈,却并没有流血杀戮,对于见惯了大阵仗的武重规算不得什么,但不知何故,此刻钦差大人的心中竟有种激痛难耐的况味,让他坐立不安。

武重规生性轻浮善变,为人更是乖戾无情,但他并不愚蠢。早上的局面他看得清清楚楚,心里头多少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伊州之行,武重规固然没有查得瀚海军的踪迹,折罗漫山突如其来的山火、长史杜灏的意外死亡和夫人吕氏古怪的发疯,怎么也说明了一些问题。而今天上午围绕着裴素云的那番唇枪舌剑,看起来很像在争风吃醋,实际却是场惨烈非常的生死搏杀。武重规看得出来,那钱归南算是一败涂地,真正赔了夫人又折兵。之所以没有当场定出胜负,说得冠冕些是因为还缺少确凿的证据,其实也就是武重规对狄仁杰和袁从英素有罅隙,不愿意让袁从英速战速决,还想乘机为难他,试图从他身上再挖出些可用来攻击狄仁杰的材料罢了。

现在这两男一女都给押了起来,武重规头疼得很,拿不定主意接下去该怎么办。这事还不能再拖,从袁从英和钱归南的陈述中都可以听出,沙陀碛那边恐怕马上有新的威胁要来,如今庭州刺史兼瀚海军军使的钱归南被擒,怎样御敌如何抗击只能由钦差大人定夺。想到这里,武重规真把肠子都悔青了,接了这么个又累又苦又难办的烫手山芋,要是办砸了,正如袁从英所说,自己该如何面对圣上的责难?

武重规正在为难之际,侍从来报,陇右道前军总管崔兴大人派人送来最新战报。武重规精神一振,因沙州隔断了陇右道东西段,好些天没得到最新战况了,看来有好消息!

来人身材魁伟步伐矫健,一望而知是一名训练有素的军官,可不知为何脑袋上缠满纱布,就露出了五官在外面,根本分辨不出本来面目。武重规皱了皱眉,又想想一定是杀敌受伤所致,便示意侍从接过对方双手呈上的军报。匆匆读过,武重规又惊又喜,喜的是崔兴果然大败突厥,陇右道东段战局已定,自己没了后顾之忧。惊的是信中所称来人的身份,武重规思忖着吩咐左右退下,并关牢正堂大门。

隔着桌案,武重规居高临下地打量跪倒在地的信使,慢吞吞地问:“你叫高达?”

高达抬首抱拳:“回钦差大人,小的正是瀚海军沙陀团的旅正高达。”

“嗯,你这个样子?”

高达抬手解下满头满脸的纱布,再度叩首:“这里上下都是瀚海军把守,卑职为了不被人认出才做此打扮,请钦差大人见谅。”

武重规一摆手:“起来回话吧。”

高达站直身躯,武重规把手中的信纸往案上一丢:“崔大人信上说,你是钱归南私自调动瀚海军的人证,现在你就把事情经过对本钦差说一说吧。高达你可听好了,务必要老实交代,如有半点虚言,那就是欺君之罪,我必杀了你全家!”

高达躬身抱拳:“卑职绝不敢欺君罔上!”由于紧张,他低垂的面颊微微抽搐了几下,但很快,又从内心深处鼓起了勇气和信心。

高达抬起头,有条有理地开始叙述,从自己随沙陀团被钱归南带到伊州郊外的折罗漫山起,到逃离追捕回到庭州,再到躲进沙陀碛至伊柏泰投奔武逊,最后是被武逊遣去与袁从英会合,并由袁从英设计成功截夺叶河驿,自己冒充驿者直下洛阳,将密信送到狄仁杰的手中,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将整个经过和盘托出。因为早在心中复述过无数遍,高达从头至尾讲得胸有成竹、毫无疏漏。

高达讲完了,他等待着钦差大人的问话,桌案后却是长久的肃静。武重规陷入沉思,事实再清楚不过了,他只是弄不明白,高达这么一个现成的证人,为什么狄仁杰一直隐匿不报,却让自己在伊州和庭州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武重规当然难以揣测,狄仁杰为了在最合适的时机打出高达这张牌,是多么煞费苦心,又担负了多么沉重的压力。高达此证,用得恰当则既能解战事之危局,又能给予袁从英最大的援助;用得不当则不仅于事无补,反更祸及袁从英和武逊。这些天来狄仁杰殚精竭虑,鬓边又添几许白发,最后决定将高达派往前线崔兴处时,这位老人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心力。

良久,武重规长吁口气,沉声道:“高旅正,你方才讲述的经过虽颇为完整,但毕竟没有任何凭据佐证,又怎么能证明你不是在信口雌黄呢?”

高达微微一怔,终于来到最艰难的环节了,他定了定神,抱拳朗声道:“回钦差大人,您只要带高达在这刺史府或者瀚海军营走一圈,所有的人都可证明高达的沙陀团旅正身份。不过,卑职倒提议,您不如秘密召几个瀚海军沙陀团的士兵过来,即使他们现在胁迫之下不敢吐露实情,卑职还是愿意试一试说服他们,让他们讲真话。这样,钦差大人您便能见到更多的人证,可以从旁证实卑职所言非虚。”顿了顿,见武重规仍旧紧锁双眉不说话,高达下定决心,从怀里掏出几颗干瘪的植物果实,在掌心摩挲几遍,才双手送上桌案。

武重规伸着脖子看看,纳闷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达清了清嗓子:“钦差大人,这种果子名叫迦蓝果,是产于西域的一种特别的果子。因其对土质和气候有很苛刻的要求,咱大周境内只有伊州附近的折罗漫山上才见得着。”

“哦?”武重规捻起一颗,黑乎乎的,倒是从来没见过的样子,便问,“嗯……你是不是想以此证明你的确到过折罗漫山?”

“钦差大人英明。”

“大胆高达,竟想以巧言蒙骗本钦差,你不想活了吗?”武重规突然拍着桌子大声呵斥起来。

高达扑通跪倒在地,神色却并不慌张,昂头分辩道:“钦差大人,小的并无半点虚言呐!”

“胡说!你分明是企图拿这些破烂果子来欺瞒于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先从庭州到洛阳再从洛阳回庭州,至少有两次机会经过折罗漫山,都可以捡拾这些果子,如何能证明它们就是你随瀚海军到伊州时所得?”

高达又磕了个头,不慌不忙地回答:“回钦差大人,卑职假冒叶河驿者送信去洛阳时,为了不被庭州官府侦知,刻意绕开庭州各驿站,是在西州换的驿马,这些您一查便知。西州与伊州,一南一北,以卑职的行进速度来看,卑职绝没有时间中途绕路到折罗漫山去。至于回程嘛,钦差大人您更清楚了,折罗漫山已过山火,山区被封,卑职也不可能贸然进入。因此,卑职呈上的这些迦蓝果,只能是卑职随瀚海军调驻伊州时所取的。”

武重规沉默了,高达的辩词无懈可击,不由得人不信。武重规不知道,世上根本就没有所谓的迦蓝果,独产于折罗漫山中更是无稽之谈。高达是在不折不扣地犯着欺君之罪,但是对狄仁杰的信任使他战胜了内心的恐惧。就在他离开洛阳的前一天晚上,狄仁杰将这些不知名的小果子交到高达的手中,一遍遍地教他重复这些谎言,并且向他承诺,一切罪责都由自己承担。高达还清晰地记得,当初在叶河驿套上传袋的时候,袁从英也向他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你放心去吧,所有的罪责由我来承担。”

既然这样,高达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迦蓝果的说法固然荒唐,但武重规真要查个究竟尚需要些时间。时间!还有什么比时间更宝贵?为了争取时间,袁从英和狄仁杰先后铤而走险。

武重规还在下意识地捏着几个小黑果子,门外随从在唤:“武大人,王迁都尉带着沙陀团和天山团的两位团正刚刚赶到,您是这会儿见,还是……”

武重规如梦方醒,扬声回答:“啊,快,快让他们进来。”又看一眼跪在地上的高达,挥挥手道,“你先去厢房里候着,时机到了我再叫你现身。”

堂门打开,高达一低头,与两名跨入堂内的团正擦肩而过。那两人全神贯注地望向钦差大人,都没有留意高达。走进院中,武重规的亲随过来带高达去西厢房,高达却突觉背后掠过一道凶光,他猛抬头,没发现什么异常,只见到王迁匆匆往院外走去的身影。高达虽然认识钱归南的这名亲信军官,但官阶差得较远,彼此并不熟悉。

沙陀团和天山团的两名团正起初还一口咬定从未到过伊州,但武重规这回可不容他们轻易过关了。先是一通杀全家灭九族的威胁,再抬出大小十多件刑具,连诈带喝,光那副杀气腾腾的样子就把两个做贼心虚的团正吓得肝胆俱裂、语无伦次。武重规看看火候差不多了,便让人把高达带进堂内。那沙陀团的现任团正是王迁临时从几名旅正中选出来的,与高达是知根知底的兄弟,此刻一见高达还活着,顿时明白再无诡辩的余地,干干脆脆地交代了个底朝天,只求能将功折罪换回条性命了。

天山团团正当然独木难支,也跟着老实交代。不过他的证词让武重规又一惊,因为据他说带天山团去伊州的并非钱归南本人,而是王迁都尉。“这么看来,王迁也参与了钱归南的阴谋?”武重规喃喃道。

跪在地上的两名团正相互看了看,一齐殷勤地磕头道:“回钦差大人,我们两个团在折罗漫山一直驻扎到五月十五,是在十六日凌晨一起被王将军带离返回庭州。”

“十六日凌晨?”武重规大喝一声,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是在十五日夜间到达伊州,第二天一早被孔禹彭叫醒。折罗漫山大火,正是十六日!也就是说,王迁恰恰在自己刚抵达伊州的那个晚上才把瀚海军带走,多么惊险而又放肆的行动啊!想想自己前几天在伊州一筹莫展的处境,武重规真气得七窍生烟,咬着牙又问:“那么折罗漫山的大火也是你们所为吗?啊?快说!”

那两名团正磕头如捣蒜,断断续续地回答:“这个……不是我们所为,只听王将军说伊州会有人押后处理……”

武重规打断他们的话,暴喝起来:“来人呐,快去给我把那王迁抓起来!”武重规的亲随侍卫本就是官拜四品的中郎将,现在情况紧急,钦差一声令下,就由卫队全面接管了庭州刺史府。几名偏将正要带人去搜捕,高达提醒,方才王迁在此院中见到自己后就赶紧离开,恐怕就是预感到情况不妙。因武重规审问两名团正前后花了大概一个时辰的时间,如果王迁那会儿就逃离刺史府的话,现在大约已走得很远了。

既然如此,武重规连忙让人去封堵前后门,就算王迁已经离府,那也要跟着追出去,其余众人则分成几班在刺史府里开始搜索。顷刻间,整个刺史府上下是鸡飞狗跳,武重规在正堂上来回踱着步,正焦躁万分地等消息,突然听得外头传来一声女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吓得他原地蹦了蹦,紧赶几步迈到堂外,连声询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钦差卫队的大部分人都散在刺史府里搜捕王迁,这时院内只留了几个武重规的贴身侍卫,也都东张西望,不得要领。紧接着一声声恸哭传来,凄楚急迫之状令人心悸,听上去离得并不太远。武重规心里琢磨着,按大周吏治官员都各有家宅,刺史府只是办公场所,通常没有女人啊?女人?裴素云!武重规恍然大悟,那裴素云和袁从英都被关押在离正堂不远的临时牢房中,哭叫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这么想着,武重规沿着正堂门前的甬道就往监房方向赶,从前面那道低矮的院墙后哭声还在不停传来,但已变成低弱的哀泣,恰好此时又有几名卫兵闻声跑来,武重规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迈进院中。大家顿时都愣住了!

就见院中横七竖八倒卧着几名看守,各个毫无动静,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西侧屋子的台阶上,裴素云半卧着,白色的衣裙上血迹斑斑,零乱的发丝将秀丽的面容遮去大半,仍在哀哀地低泣着,而蹲在她的身边,将她紧紧搂在怀中,不停地轻声安慰、轻柔爱抚着的男人,正是袁从英!

武重规完全想不出来该说什么、做什么了,只管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对男女。裴素云看似已有些昏乱了,气息十分微弱,虽抽泣着不停地诉说,从武重规站的地方完全听不清楚。袁从英则全神贯注地听着她的哭诉,一边低低地在她耳边说着什么,一边还抬手温柔地抚摸着裴素云的面颊,他的抚慰显然起了很大的作用,裴素云渐渐停止了哭泣,在他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直到此时,武重规才憋出一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已经走上台阶,就站在袁从英和裴素云的跟前。眼睁睁地看着这对男女旁若无人地在自己面前亲密,和一个多时辰前的情景截然不同,钦差大人心里头又乱又酸,彻底摸不着头脑了。

袁从英小心翼翼地把裴素云平放到地上,轻轻掩好她有些散乱的衣襟,答道:“她的胸口被砍了一刀,兼以惊吓和急怒,现在非常虚弱。你立即找人来好好给她医治。”

“哦……”武重规抻长脖子仔细瞧,果然裴素云的前胸衣服撕裂,明显是刀伤,“这裴素云是被什么人所伤?那些看守又是如何遇害的?为何独独你毫发无损,你快说!”武重规高声喝问,其实他心里最想问的是,袁从英你到底和裴素云是什么关系?

袁从英慢慢站起身来,与武重规对面而立。武重规登时就被那双眼睛里的杀气逼得直想后退,可台阶狭小,武重规咬牙挺住不动,他钦差大人的面子在这个早上都快丢光了,现在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示弱。但袁从英并不放过他,仍然死盯着他的眼睛,厉声道:“钱归南的亲信王迁假冒刺史之命,先乘看守不备将其全部杀害,随后又劫走了裴素云的孩子安儿。为免裴素云反抗叫喊,王迁才将她砍昏,裴素云醒来后哭号呼救,我听到动静从另一侧的监房破门出来察看情况,便已是如此景象。钦差大人!王迁在逃十分危险,安儿那孩子更有性命之忧,请钦差大人允许卑职立即去追捕王迁!”

“啊?袁从英,你、你还真是……”武重规连连跺脚,他实在不能再相信袁从英的话了,简直就是一派胡言嘛!王迁发现自己败露,急着逃跑都来不及,还跑来抢个白痴孩子,莫非那王迁自己也是个白痴不成?不,是袁从英把所有人都当成白痴了!他居然还敢请命去抓捕王迁!想到这里,武重规一声冷笑:“袁从英,你不仅仅是玩弄了裴素云,你恐怕是把天下人都当成可随意玩弄的傻瓜了吧!分明是你自己想逃离刺史府,才搞出这么多是非,做下这些命案。本钦差不会再上你的当了。那王迁本钦差自会派人追捕,不需劳烦你袁校尉,你还是老老实实在这里待着,除非案情大白证实你的确毫无罪责,否则你仍是嫌犯身份,不得擅动!”

袁从英注意听着武重规的话,终于微微摇了摇头,淡然一笑道:“钦差大人,看看这满地躺倒的看守们,您真的认为我需要等到您来了才逃跑吗?”

武重规被驳得张口结舌,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突然觉得眼前一花,肩膀上袭来剧痛,仿佛被个铁钳牢牢地钳住,身子不由自主地转了个圈,他大喊:“啊,啊,袁从英,你想干……”脖子上凉飕飕的,武重规顿时全身僵直,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院子里还站着十来个跟随武重规而来的卫兵,风云突变,他们居然没有一个人看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钦差大人就已经被人劫持在手中,抵在武大人脖子上的那柄剑还是他自己的随身佩剑。武重规前一刻还颐指气使的,现在已经彻底蔫了,两条腿在袍服下一个劲儿地哆嗦,他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身后那人决然的气概,假如不是面前那些卫兵还看着,大概就直接喊起饶命来了。

袁从英在武重规的耳边轻声道:“钦差大人,既然你不肯放行,那就不得不麻烦你亲自送上一程了。”

武重规狂咽唾沫,好不容易挤出了一句:“……你、你不要伤我性命,别的都、都好说……”袁从英不再说话,手上稍稍用力,武重规痛得眼冒金星,立刻乖乖地往前迈步,在众目睽睽之下朝关押犯人的小院外挪去。

此地离刺史府正堂不远,往前走几步就上了直通府门的甬道。从刺史府各处赶来的卫兵越聚越多,将袁从英和武重规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然而钦差大人的脖子就在那寒光闪闪的剑刃之下,周围的人再多,没有一个敢轻举妄动。武重规更是吓得汗流浃背,虽然说不出话来,两只手却在身前狂舞,示意众人千万不要乱来。两人就这么亦步亦趋,硬是挪到了刺史府的大门口。

“让他们把门打开!”袁从英在武重规的耳边低声命令,稍稍移开剑刃。

“快!快开门!”武重规嘶声呐喊起来,才刚喊了一句,那冰冷的钢锋又压上脖颈,武重规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都要软瘫下去。与此同时,刺史府大门吱呀呀地打开了,袁从英突然将武重规往簇拥的人群猛推过去,武重规脚软身浮,扑通往前栽倒。众人呼叫着都朝钦差大人冲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袁从英的身形快如闪电,已从大门一跃而出。

刺史府门外是庭州城中最热闹的通衢大街,时值正午,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袁从英手持武重规的佩剑,凶神恶煞一般冲上街面,吓得行人纷纷闪避。他刚刚跑到街心,迎面飞奔过来一匹赤红色的马匹,身型不算高大,但罕见的敏捷。马上的骑手竟是个红衣少年,朝袁从英高声大喊:“哥哥,我来啦!”袁从英往前连跨几步,脚尖轻点,就在红马擦肩而过之际飞身跃上马背。那红马发出一声清脆的嘶鸣,撒开四蹄,风驰电掣般地奔向大道的尽头。

武重规刚被众人从地上搀扶起来,便暴跳如雷地率领着卫兵们赶到大门口,正好看见炎风载着袁从英和韩斌绝尘而去。武重规跳着脚地大吼:“快!快!给我追!”一干人等手忙脚乱地抄家伙上坐骑,蜂拥着追了下去。通衢大道上百姓们四散奔逃,武重规站在刺史府门前,指着袁从英逃走的方向乱叫乱骂,狠狠地发泄了一通,累得心浮气短,这才让人将自己搀回正堂。

还没等钦差大人坐下来好好缓上口气,又有急报上来,发现刺史钱归南大人死在了软禁他的小院中!武重规闻言往椅上一靠,双眼紧闭,险些儿就背过气去。好半天,他才悠悠稳住心神,有气无力地问:“钱……大人怎么死的?”

手下满头大汗地回禀:“回、回钦差大人。卑职们方才奉命搜捕王迁,搜到后院关押钱大人的小院时,发现十来名看守悉数被杀,连……连钱大人本人也身中数刀,已然气绝身亡了!”

“气绝身亡、气绝身亡……”武重规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个早晨发生的变故太多,而且桩桩件件都涉及生死,他简直要崩溃了。

武重规低垂着脑袋靠在椅上,老半天也不吭一声。手下个个又急又怕,噤若寒蝉,几乎每个人都在止不住地微微颤抖。突然,武重规抬起头,眼中精光暴射,指着那来报钱归南死讯的人厉声喝问:“你说是在搜捕王迁时发现钱刺史被杀,为什么不立即来报,却要拖到现在?”

那人哆嗦着回答:“钦、钦差大人,卑职们一发现钱大人遇害就立即赶来报告,不过软禁钱大人的那个小院在刺史府最后头,离正堂有点儿距离,等卑职们赶到正堂的时候,钦差……钦差大人您那会儿正和袁从英、裴素云在一块儿呢,卑职们无法通报。再后来、后来就……”

“好了,不要说了!”武重规把桌案上的笔筒哗啦扫倒,他真的很后悔,刚才看到袁从英和裴素云在一起的样子,又好奇又紧张,居然毫不防范地站到了袁从英的跟前,才让对方有机会劫持自己,乘机逃脱……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早上袁从英那番义正词严的表白太具说服力,谁能想到仅仅过了一个多时辰,他就以自己的行为又全盘推翻了早上的供词,甚至当众犯下挟持钦差、反出官府衙门的罪行!

武重规此刻的心情真是一言难尽,他只觉头痛欲裂,什么都不愿想、什么也不能想,可又不得不想!现在整个庭州和瀚海军都指望在他这个钦差身上,案情由于一系列的突变更加扑朔迷离,武重规不得不打起精神,钱归南都死了,好歹要去查看查看吧。

勉强起身,武重规正要吩咐往现场去,猛地又想到什么,喃喃自语道:“关押钱归南的院子在刺史府最后头,这么说来,袁从英应该没机会去杀钱归南……”

手下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鼓足勇气凑上来,道:“钦差大人,杀钱大人的恐怕是王迁……”

“哦,凭什么这么说?”

“卑职们赶到现场时,那些看守中还有一个未断气的,当时就嚷了几声‘王、王……’属下们想,刺史府里要有人做下这样大的命案而毫无动静,肯定是打了个措手不及。王迁为众人所熟识,才能先令看守失去警觉,再趁其不备将他们杀害。”

武重规皱眉思索,想想有理,忙问:“到底有没有搜到王迁的踪迹?”

又一个手下战战兢兢地上前来:“据后门的卫兵说,就在您审问两名团正的时候,王迁带着三四名亲信声称有公务,大摇大摆地就离府而去了。”

“什么?”武重规竖起眉毛刚要骂人,一想肯定也是刚才的意外事件阻碍了他们的报告,不由长叹一声,“唉,这王迁看样子是逃脱了!”他又想起什么,问,“王迁走时可曾带着那个……呃,安儿?”

“这倒没有看到,不过那小孩身量不大,弄晕了装进个袋子里,一眼都看不见的。”

匆匆看过钱归南的遇难现场,武重规筋疲力尽,再也无力支撑,整个下午都独自在刺史府正堂里发呆。他倒还记得问了问裴素云的状况,郎中瞧过说外伤并不重,只是急火攻心,神志昏乱,一醒来就哭喊哀告着拼命要孩子,郎中无奈给灌了安神药,如今是人事不知。武重规又是叹气,看起来这女人也指望不上了。

出去追捕袁从英和王迁的人马陆续回来了,不出意外全部一无所获。武重规也懒得再理,直到当天日落西山之时,满脸困倦和愤恨的钦差大人才叫进亲信侍从,宣布了他对案情的论断和钦差敕令:首先,庭州刺史钱归南里通突厥、蓄意反周,罪行昭昭,不容置疑,已被钦差大人按律处决;其次,戍边校尉袁从英侦得钱归南之阴谋,又因与钱归南之外室裴素云勾搭成奸,遂向朝廷告发钱归南,意欲借朝廷之手除去钱归南。袁从英同时与瀚海军都尉王迁串通,联络西突厥突骑施部的贼寇,企图乘乱谋取庭州。现二人因阴谋败露,均已在逃。最后,武重规颁布钦差敕令,全面接管瀚海军,为防袁从英和王迁带领西突厥部队进攻庭州,瀚海军沿沙陀碛东侧布防,庭州城亦进入全面戒备,继续派专人全城搜捕在逃钦犯,因袁从英和王迁重罪滔天,且都是穷凶极恶之徒,一旦遭遇,杀无赦!

发布完命令,武重规总算是长出了口气。草草用过晚餐,武重规在正堂上提起笔来,打算给圣上起草案情呈报了。同时,他还要写一封信,给正在往西赶来的狄仁杰。想到狄仁杰接到书信时将会遭到的打击,武重规这些天来头一次有了扬眉吐气的舒畅感。当初河北道战事时,狄仁杰参了他武重规一本,说他暴戾残忍、滥杀无辜,现在武重规倒要看看,狄仁杰如何应对他最信任的前卫队长的叛国投敌之罪!

伊州刺史孔禹彭久闻狄仁杰英明睿智的大名,这天他陪同刚到伊州的狄仁杰,花了整个上午在烧得焦黑残破的折罗漫山山火现场察看。眼见这位古稀老者不顾年老体弱,不畏暑热难耐,细心投入地勘察每片山林,寻访任何一点可能的踪迹,孔禹彭不禁在心中叹服。令人遗憾的是,山火烧得太旺,过火面积又大,很多山区已暂成死地,无法进入细查,即使是狄仁杰这样的火眼金睛,也没能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转眼过了晌午,折罗漫山区本来可以遮蔽烈日的大树烧得只剩下残肢断木,孔禹彭见狄仁杰早已汗湿衣襟,苍老的面颊晒得通红,实在于心不忍,便上前劝说:“狄大人,折罗漫山就先查到这里吧。晌午过后,这山里头会越来越热,狄大人年事已高,万一要有个闪失,下官可担当不起啊!”

狄仁杰稍作迟疑,还是同意了。一行人这才打道回伊州,一路上狄仁杰又让孔禹彭把武重规来伊州所发生的事情,前前后后细述一遍。孔禹彭不停地擦着汗,从早上开始他把这些话说了不下五遍,实在有些吃不消,但看到狄仁杰那专注的样子,自己也不敢有半分懈怠,只是心中多少有些困惑。

孔禹彭又怎么能够理解狄仁杰此刻那焦虑万分的心情呢?伊州有鬼这点毋庸置疑,即使是孔禹彭本人也无法否认,但是突破点到底在什么地方?如何才能找出确切的证据来支持袁从英的报告,同时还能查出事件背后的隐情?而且这一切行动还要快,越快越好。自从在沙州决定继续西行,狄仁杰就几乎没有休息过,除了赶路便是思考案情,他有种强烈的紧迫感,再晚就来不及了……

众人回到伊州刺史府,匆匆吃了几口午饭,狄仁杰便继续问案。他让孔禹彭取来当初证明杜灏身份的物证,也就是那几样烧得墨黑的“蹀躞七事”,一件件细看。许久,狄仁杰才抬起头来,揉一揉脖颈,让呆坐一旁的孔禹彭上前来。

狄仁杰指了指面前那堆黑乎乎的小物件,首先问:“孔大人,本阁听你叙述,那杜灏的遗孀吕氏,似乎就是见到这些遗物后才发的疯?”

孔禹彭迟疑着回答:“唔,回狄大人,准确地说是见到这些物件后神色大变,坚决要求验看杜大人的尸身,至于发疯嘛,是看完尸身以后的事情。”

狄仁杰点点头,又指了指那“蹀躞七事”,问:“孔大人,难道你和武钦差都未曾发现这些物事的问题?”

“啊?”孔禹彭一愣,连忙再看,还是困惑地摇头,“这……狄大人,这些物事就是官员们通常所配的,和你我无异啊,我看不出什么来。”

狄仁杰皱一皱眉:“请孔大人将腰间所配之‘蹀躞七事’取下来对照一下,便可看出端倪。”

孔禹彭不太相信地取下腰间的革带,将所配之物逐一取下,放在桌上那堆黑乎乎的物件旁边。狄仁杰道:“孔大人,请你说一说你这七件物事与杜大人遗物之间的区别吧。”

孔禹彭略一沉吟,便镇定自若地解说:“阁老,本朝官员所配为佩刀、刀子、砺石、契苾真、哕厥、针筒、火石,一共七件。”

“唔,但是杜大人的遗物并没有七件?”

“是的,那是因为契苾真、哕厥、针筒,这三样分别为木和竹的材质,大火已将它们烧毁,所以只余下四件,也就是佩刀、刀子、砺石和火石。”

狄仁杰拈了拈胡须,点头道:“不错,余下这四样里,砺石和火石被烧成墨黑,但形状还在。只是这佩刀和刀子看上去有些古怪。”

“哦?有什么古怪呢?”

孔禹彭凑上去再看,皱着眉头不说话。狄仁杰知道他还是没想明白,和蔼地笑了笑,道:“很简单,佩刀和刀子都是铁质的物件,过火以后看上去应该差不多,可为什么这刀子未曾因火变形,而这佩刀却已被烧得弯折,完全没有原来的样子了呢?”

孔禹彭十分惊诧,连忙细瞧,还真如狄仁杰所说的那样,他低下头不说话了。

狄仁杰轻轻摸了摸那柄小刀子,低声道:“都说真金不怕火炼,其实这素朴的铁器,反比昂贵的金子更经得住煅烧啊。”

他的话音刚落,孔禹彭恍然大悟地喊道:“啊?难道、难道这佩刀乃金质?”

狄仁杰微笑:“你说呢?”

孔禹彭抓起那柄烧得弯折、奇形怪状的佩刀,颠过来倒过去地看,终于长吁口气道:“狄大人,下官太佩服了!这柄佩刀业已烧得变形,故而大家都未曾多留意,其实现在看来,还真和大家通常所带的七事中的佩刀不一样。”

狄仁杰耸起眉头,轻哼道:“只怕你们未曾留意,有人却早看出蹊跷了。”

孔禹彭倒吸口凉气:“您是说那吕氏?……只是,狄阁老学贯古今、知识渊博,自然能够想到这刀具材质的差别,可那吕氏一个妇道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何以……”孔禹彭说着直摇头,一脸的无法相信。

狄仁杰不置可否,又问:“杜大人的尸体还停放在刺史府中吗?本阁现在就去验看。”孔禹彭连忙称是,因为吕氏疯癫,两个孩子均未成年,没有人来收殓杜大人的遗体,再说案子未结,所以一直停尸在刺史府后院。狄仁杰不等他说完,起身就往后院而去。

孔禹彭头前领路,狄仁杰带着沈槐紧紧相随,还未到停放尸体的厢房外头,一股臭味就扑面而来。狄仁杰脚步不停,却狠狠地瞥了孔禹彭一眼,孔禹彭有所察觉,尴尬地解释:“狄大人,杜大人是被烧死的,全身溃坏,再兼伊州这几天十分炎热,所以虽然放置了很多冰块保存尸体,还是没能……”

狄仁杰二话不说,已经抢先登上厢房前的台阶。守卫慌忙打开房门,更加刺鼻的臭味涌出,沈槐顿觉胸中连连翻腾,再看狄仁杰已经走进屋内,只好也硬着头皮跟上。厢房中央的木床上,白色的麻布覆盖着杜灏的尸身,那麻布上星星点点的污迹表明,尸体肯定腐败得很厉害了。孔禹彭刚想吩咐候在旁边的仵作,狄仁杰早就跨前一步,亲手掀开尸布察看。沈槐稍稍后退,虽然站得远些,还是能看到那令人心悸的惨状,并闻到逼人眩晕的尸臭,可狄仁杰却似浑然不觉,弯下腰从头到脚地查验尸身,还不停地和仵作交谈。

沈槐有些走神了,实际上他对这种话题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只是在心中反复问着自己,狄仁杰如此热切,显然不是完全出于公心……突然一个念头猝不及防地袭来,会不会狄仁杰还指望着凭借这次的案件,将袁从英重新召回身边?仿佛兜头被浇了桶冷水,沈槐登时愣在原地。

“沈槐?沈槐?”狄仁杰已验完尸,走到厢房门口,回首叫道。

沈槐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奔出屋外,大大地吸了口新鲜空气。狄仁杰瞧着他狼狈的样子,微微笑了笑,张嘴好像要说什么,突然脸色一变,身体就往旁栽过去。沈槐吓得高叫一声“大人”,一个箭步冲到狄仁杰身边,刚刚好将他搀扶住。

孔禹彭也吓得瞠目结舌,帮着沈槐扶稳狄仁杰,连问:“狄大人,您怎么样?”

狄仁杰勉强站直身子,少顷,才摆手道:“没事,天气太热,歇歇就好。”

沈槐轻声道:“大人,卑职扶您去后堂休息吧。”

狄仁杰拍拍他的胳膊:“老夫已经好了,呵呵,人老了,站久了就觉得累,再被那尸臭一熏,倒真有些恍惚。”说着,狄仁杰朝孔禹彭摇手,“禹彭啊,那吕氏现在何处?”

“回狄大人,还在刺史府中呢,下官想那杜大人因公殉职,遗孀又突患疯癫,实在可怜得很,就暂时安置在东花厅里。又自城中寻了最好的郎中来给她医治,可惜这几天治下来,都没见什么效果,仍然时喜时悲,语无伦次,疯得着实厉害。唉!”

“嗯。”狄仁杰点头,“如此就请禹彭领本阁去那东花厅瞧一瞧。”

“啊?”孔禹彭见沈槐一个劲地朝自己摇头,忙道,“狄大人,那吕氏服了郎中配的安神药,现在恐怕还沉睡不醒,无法应对阁老的查问……”

狄仁杰微嗔道:“行啦!凭老夫手中几根银针,这吕氏就算是真的沉睡不醒,本阁也有把握将她唤醒,你们两个就不要再想耍什么花招了!”

沈槐无奈轻叹,只好搀起狄仁杰的胳膊朝东花厅去。为了让狄仁杰少晒到些正午的毒日,他特意靠近廊檐下走,才走了几步,抬头正对上狄仁杰温和慈祥的目光,沈槐心中一动,脸上不觉赧然。

东花厅外搭满花架,垂丝藤蔓把廊檐下遮得阴凉舒爽,真是块盛夏里难得的避暑之地。可惜那疯癫了的吕氏根本不肯走出屋子一步,从早到晚就缩在闷热的房间里哭哭笑笑,至今还穿着第一天来时的衣服,天气又热,几天下来整个人已弄得污秽不堪,哪里还看得出半分当日初见钦差时的娇媚容色。

此刻她又趴在地上,把婆子送去的午饭撒了一地,手里还握着根银簪点点戳戳,时不时抄起米粒往嘴里送,狄仁杰诸人站在门口,看得十分不是滋味。

孔禹彭抄着手支吾道:“狄大人,这女人几天来都是这个样子,您看……”

狄仁杰摇摇头,慢慢走到吕氏的跟前,悠悠然道:“世人皆痴,唯我独醒。凭君多顾,堪堪妾心。自古至今,男子为权势为声名而疯狂,女人却多只为了一个情字,倒更叫人既唏嘘又感动。”那吕氏原本在地上边捞米粒吃边哼哼唧唧地唱着什么,听着狄仁杰的话语突然停下动作,蜷缩起身子蹲坐下来,呜呜地哭泣起来。

狄仁杰朝孔禹彭使了个眼色,孔禹彭赶紧上前,将杜灏那柄烧坏的佩刀放在吕氏的面前,狄仁杰温和地开口道:“吕氏,你可认识这柄佩刀?”

吕氏的眼睛在满额乱发后闪着光,盯着佩刀看了看,突然伸腿出去猛踢那佩刀,狂乱地喊起来:“这是那个死鬼的东西,他的东西!他、他不是去了阎王殿了吗?啊,来索命了!他派了小鬼来,小鬼来!”话音未落,她竟一头朝狄仁杰撞去,尖叫道,“青天大老爷,救命啊!”

沈槐哪里会容她近狄仁杰的身,早挡在狄仁杰的面前,将吕氏牢牢地揪在手中,这女人还不肯罢休,拼命挣扎着又踢又叫,满嘴的疯话听去就是:“小鬼!小鬼!大老爷救命!”

孔禹彭尴尬万分地看着狄仁杰,不知该如何是好。狄仁杰锐利的目光却在屋子里扫了个遍,这时候除了他和沈槐、孔禹彭外,房内只有一个安排来照料吕氏的老婆子,束手无策地傻站着,门边则守着孔禹彭的贴身随从。

狄仁杰的眼角聚起密密的皱纹,朝那老婆子微微颔首:“孔大人说你是从杜府里过来伺候你家夫人的?”

老婆子抹抹眼睛,哆哆嗦嗦地回答:“是的,大老爷。我家夫人在这里发的疯,孔大人便叫我过来照应她。”

狄仁杰又问:“你这婆子既然是老爷夫人的贴身仆妇,想必知道你家老爷左脚的小指有缺?”

那老婆子瑟缩着点头:“嗯,是……没错。”

正问着话,被沈槐抓在手中的吕氏刚安静了一小会儿,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边笑边喊:“青天啊青天!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哈哈,莫非判阴司的阎王大老爷来了,来吧,来吧!我吕丽娘什么都不怕,黄泉路上有人陪不寂寞,呜呜,夫君啊……”

狄仁杰轻叹一声:“沈槐,放开她吧,没关系的。”

沈槐犹豫着松开手,果然吕氏并未再有狂躁的举止,反倒蹲到地上,以手蘸着唾沫,在青砖地上写起字来,嘴里还念念有词:“鸿雁出塞北,乃在无人乡……狐死归首丘,故乡安可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