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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仁杰走到呆立门边的孔禹彭面前,低声问:“禹彭可知这吕氏的娘家在哪里?是做什么营生的?”

孔禹彭怔了怔,为难道:“上回吕氏疯的时候似乎说过娘家在庭州,哦,钦差大人便是听她提起庭州,才决定即刻赶往庭州的。至于她娘家原来是做什么营生的,这、这下官实在是不清楚了……”

“嗯。”狄仁杰紧接着道,“那就请孔大人立即着人去查一下。”顿了顿,他又道,“哦,我看这吕氏虽然疯癫,情况倒也不算太严重,还是把她送回长史府中将养比较好,在熟悉的环境中,应该有利于她恢复神智。”

孔禹彭抓了抓胡子:“狄阁老,本来下官就打算把她送回去的,可是她死活不肯离开刺史府,倒也可以强行为之,但、但她毕竟是长史的遗孀,下官心里着实不忍,下不去手啊。”

狄仁杰面露狡黠之色,对孔禹彭点点手:“本官倒是有个好主意,可以让吕氏乖乖就范,你附耳过来。”

狄仁杰和孔禹彭凑在一块儿,嘀咕了老半天,终于孔禹彭如释重负地露出会心的笑容。狄仁杰和沈槐先行离去,这厢孔禹彭唤过始终等在旁边的扈随从,又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

这个夏夜闷热异常,没有一丝风,声声不绝的蝉鸣让溽暑难眠的人们愈加烦躁。杜灏的长史府中却是一片死寂,仿佛虫蜉有知,也随主人一起抛弃这份暧昧凶险的家业,升登西方极乐世界去了。

正房的门徐徐开启,从屋子里随之散出股淤香的怪味,来人以巾掩面,蹑手蹑脚走进屋。沿墙和门边倒坐着两三个婆子,都睡得人事不知。来人径直走到卧房的榻边,顺手点亮了榻前的纱灯。昏黄的烛光照在床上熟睡的吕氏脸上,这张脸看样子稍稍清洗过了,头发也略微规整,女人秀美的容貌重又展现出来,只是已深深刻上了悲痛、惊恐和绝望的印迹。

似乎是嫌光线还不够亮,来人干脆擎起纱灯,凑到吕丽娘跟前仔细端详,许是女人酣睡中苍白的姿容倍加诱人,来人忍不住伸手出去,刚要碰上吕氏的嘴唇,吕氏突然睁开双眼,就听一声响亮的“啪”,来人结结实实地挨了个大嘴巴。

那人猝不及防往后倒退两步,手中的纱灯也掉落在地。吕丽娘已自榻上坐起,定睛看着来人,煞白的脸上渐渐浮起诡异的笑容,终于哈哈地笑出声来,越笑越响,嘴里还念念有词:“小鬼来了!小鬼终于现身了!哈哈哈哈,来啊,来啊,我不怕你,不怕你!”

那被打之人悻悻地欺身近前,恶声恶气地道:“行了!别再装疯卖傻了!你也休想有人会来救你,我劝你还是老实些比较好,免得受罪!”

吕丽娘停住笑声,姗姗地挽起满头乌发,冷冷地问:“老实?你要我怎么老实?我若是老实了,又有什么好处呢?”

那人嘿嘿一乐:“我们的手段你也清楚,如果你急着想去见你那死鬼夫君,我倒是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吕丽娘悠悠地回道:“那你怎么一直不动手啊?都好几天了,还挺有耐心。”

来人怒道:“吕丽娘,我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装疯赖在刺史府里,不就是为了保下你这条贱命?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来了个什么当朝神探狄大人,居然把你给送回来了,现在你落入我的手中,最好还是乖乖地听话,否则我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吕丽娘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仍然毫不示弱地直视对方:“你就不怕我去告发你们?”

来人仰天大笑:“告,你去告啊!为什么钦差在时你不告?狄大人在面前时你也不告?现在倒想起来要告发了?哼,你若一告,杜长史的一世清名可就彻底毁了,你也一样活不成!吕夫人是什么样的精明人物,这笔账会算不清楚?”

“可你们不也要杀我?”

来人连连摇头:“嗳,只要吕夫人将东西交出来,我可以留你条活命,你和长史的一双儿女也不至于成为孤儿。到时候便假称夫人疯病发作而死,我可以将你们一家三口送到北面去。那里天高地阔,再加上杜大人这些年谋取的钱财,你们怎么着也可以过上惬意的生活,如何?”

吕丽娘阴惨惨地冷笑:“我交出那东西,你们就把我杀了灭口,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

来人上前一把扼住吕氏的脖颈:“那你信不信我现在就会杀了你?”

吕丽娘被扼得两眼暴突,舌头都伸出老长,那人这才意犹未尽地松开手,喝道:“少废话,立即将东西交出来,如若不然,我就把你那对小儿女带到这里来,你想不想看见他们啊?”

吕氏连连咳嗽着,终于抬起流满泪水的面颊,哑着嗓子道:“不要动我的孩子们,东西……就在这里。”

她来到屋侧的多宝格前,移开一尊三彩花瓶,暗门开启,里面竟是个小小的密室。旁边那人喜出望外,一手持灯,一手推搡着吕氏走进密室。这密室也就三步的宽窄,堆得密密匝匝的全是鼓胀的麻布包,几乎没有空隙,两人只能待在门口。

那人忙问:“东西呢?”

吕氏朝最近的麻包努嘴:“你自己看嘛。”

那人狐疑地靠近麻包,从腰间抽出匕首往包上一捅,麻包破了个大口子,哗啦啦掉了满地的白色小豆子,随之散出股淡淡的辛辣味道。那人将手中的匕首掉过来直指吕丽娘的面门,喝道:“这是什么东西?你敢耍我!”

吕丽娘妩媚地露齿:“这是胡椒啊,大爷怎么认不出来?好东西呀。哈哈哈哈!”她突然爆发出凄厉的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证据,这就是证据……勾结突厥、积敛财富,到头来就换得这满满一屋子的胡椒,哈哈哈哈!多么可笑啊,扈大爷……你不觉得可笑吗?哈哈哈哈!”

“你这疯婆子,闹够了吧!”那人气急败坏地猛扑过来,突觉眼前一黑,脑袋上被人猛击一掌,紧接着胸口又被狠狠地踹了一脚,他吃痛不住,大喊着翻倒在地,刚想起身,双手已被牢牢地揪住,背上亦被沈槐的虎头攒金靴踏得无法动弹。

屋子里面刹那间灯火辉煌,地上之人惶恐地瞪眼望去,狄仁杰、孔禹彭面沉似水地站在中央。吕丽娘早已停下狂笑,双膝跪倒在地,磕头哀告:“罪妇吕丽娘有冤情上诉。”

狄仁杰点一点头,却转向孔禹彭:“孔大人,本阁建议还是由你先问一问这位心腹随从。”

孔禹彭早已气得面色铁青,颤抖着手指向扈随从,厉声喝问:“扈八!竟然是你!你什么时候和突厥勾结在一起的?又和杜长史夫妇有何牵连?快说!”

沙陀碛上漫天星光,苍穹璀璨。袁从英和韩斌跃马飞驰于无边无际的旷野之上,身后扬起一路沙尘,翻滚旋舞、直上云瀚。今夜的大漠上微风荡漾,远处起伏的沙丘就像身形巨大的鬼魅,驻守在这片死亡之地已历万年,以始终不变的冷漠目光,看尽日出日落、春去冬来、沧海沙野、生生死死。

阿苏古尔河已完全改变了模样。疾驰的马匹在波涛汹涌的河畔停下脚步,韩斌拍了拍炎风的肚子,真是好样的!从昨日中午在庭州刺史府的门前劫下袁从英,他们几乎一刻不歇地在奔跑,可是小神马炎风依旧精力充沛、神采奕奕。相形之下,袁从英胯下所骑的那匹马,是他们闯入沙陀碛之前从突厥牧人处夺下的,跑的路程远没有炎风长,却已累得通身大汗,连连喘着粗气。

月光静静地泼洒在阿苏古尔河上,天上的星星仿佛直接坠入河中,与粼粼波纹连接到一起。死般沉寂的大漠中,这里便是生命的源头。停驻河畔,韩斌犹豫再三,终于亮起嗓子问:“哥哥,这河里怎么有水了呢?”没有回答,他转过头去,偷偷瞥了瞥袁从英那如雕塑般沉静的侧影。

自从在并州遇到这个叫作袁从英的人,韩斌从来都没有怕过他。即使知道了他的身份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即使亲眼看到他身怀绝技、英勇善战,对韩斌来说,他就是那个第一次见面就被自己划伤了的傻瓜;那个为了保护自己几次三番豁出性命的家伙;那个一路西来始终照顾自己疼爱自己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好哥哥……但是今夜,当韩斌从近旁这沉默的人身上感受到浓烈的寒意时,他头一次害怕了。

袁从英终于转过脸来,黑如曜石的双目盯牢韩斌,少年只觉得全身冰寒彻骨,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小声嘟囔:“哥哥……你怎么了?”

“你是偷着跑出来的吧?”

“我……”韩斌垂下脑袋,本来料想会挨骂,但从昨天开始他们一直疲于奔命,都没有时间交谈,韩斌心存侥幸,觉得这事儿已经过去了。

“回答我,是谁让你这么干的!”

韩斌吓坏了,他从来没有在袁从英的脸上见到过这样严酷和愤怒的表情,低下头紧紧揪住缰绳:“哥哥,我、我太想你了,担心你……”抬起头时,少年的眼眶里蓄满泪花,“哥哥,我错了。可你别生气了,我、让我帮你,我可以的!”

“你可以什么?”袁从英又是一声怒喝,指着阿苏古尔河,厉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吗?就是因为你!否则我现在都可以到伊柏泰了!”

“啊?哥哥,我和你一起去啊?”

“胡说!我带你上沙陀碛已经是走投无路,昨天在刺史府前那么多人都看见了你,我怎么还能把你留在庭州?从现在开始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哪儿都不许去!”袁从英的声音越来越暗哑,好像嗓子都被怒火烧坏了。

“我……”韩斌小声嘀咕着,悄悄抹了把眼泪。

袁从英只当他就范了,自言自语道:“这里现在有足够的水,后面的胡杨林也很茂盛,足够防狼了。现在就去土屋里看看,应该有吃的,你也会射杀小野物,哪怕在此地待上十天半个月都没有问题的。”他跳下马,疾步往河床上的土屋走去,韩斌紧跟在后面嚷:“哥哥,你别吓我,你要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吗?哥哥!”

袁从英不理会他,几步来到土屋门前,突然停住脚步。韩斌跑过去,被袁从英一把揽在身后。当初袁从英把吕嘉的钢刀和弓箭全寄放在牧民家中,韩斌这小子机灵,这次倒给他一并带了过来,因此袁从英这时便手握那柄削铁如泥的宝刀,屏气凝神听了听土屋里的动静,一脚将屋门踹开。

屋门外引起袁从英注意的斑斑血迹,在屋中央变成一大摊。猩红的血泊中匍匐着一个人,全无动静,韩斌紧贴在袁从英背后,悄悄问:“哥哥,他是谁呀?他死了吗?”

袁从英深深地吸了口气,往前迈了一步,突然将钢刀扔下,双手抱起那浴血之人,颤抖着声音唤道:“武逊、武校尉……你、快醒醒。”

叫了好几声,那气息奄奄之人真的缓缓睁开双目,看见袁从英,武逊惨无人色的脸膛上居然浮现出淡淡的笑意:“袁……校尉,真的是你……”

“是,是我。”袁从英托起武逊的头,让他靠在自己的肩上,韩斌递上水袋,袁从英小心翼翼地端到武逊的嘴边,轻声问道,“武校尉,你怎么会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武逊让开水袋:“不用了……”这时袁从英才看到武逊身上几处致命的伤口,能够坚持到现在算得上是奇迹了。

武逊翕动着嘴唇,断断续续地说:“我估摸着,肯定跑不出沙陀碛了……所以来这里……碰碰运气,还真……真见到了你,袁校尉……”

袁从英紧紧抱着他:“武逊大哥。”

武逊的眼睛突然瞪得溜圆,高声嚷着:“敕铎、敕铎带人突袭了伊柏泰,就在……昨天晚上!编外队的弟兄们……全完了……”

袁从英大惊:“怎么会这样?梅迎春呢?他的人马呢?”

武逊喘了口气:“梅……走了,两天前……钱归南飞鸽传、传书,要求……梅、梅迎春立即、撤出……伊柏……泰。我们怕、怕连累你……梅……当天就带人撤往庭州了……”

袁从英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哑声道:“我明白了。”他对武逊勉强一笑,“武逊大哥,你放心,一切有我,我立即就去伊柏泰!”

武逊微微点头:“我……放心,见到你我就、就放心了。袁校……不,袁将军!我武逊佩服你啊,将军……”

“武逊大哥!”袁从英看着武逊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禁不住热泪盈眶。

武逊死死地盯着袁从英,突然抬手猛揪他的衣襟,拼尽全力喊道:“袁将军,你千万要小心!小心!敕铎,他们是要发……奇兵进攻庭州!庭州!”

话音落下,武逊的手一松,倒在袁从英的怀中气绝身亡。袁从英轻轻将他的身躯放平在地上,良久,抬起头道:“斌儿,我走了以后,你将武大哥的尸体掩埋在屋后的胡杨林中,记得做好记号,日后可以来找。”说着,他锐利的目光扫了圈屋子,恢复了往日那不带丝毫感情的语气,“面粉、干饼和腌肉都在那里,够你吃的了。这里前面有大河、后面有树林,野狼应该过不来,但晚上还是要在门外点上篝火,炕洞里有火折子。”

袁从英说完,站起来就朝屋外走。韩斌呆了呆,奔过去一把抱住袁从英的身子,叫着:“哥哥!”

“嗯,还有什么事?”袁从英拍了拍他的脑袋,韩斌泪眼蒙眬地抬起头,看见袁从英的目光又变得十分柔和。他在说着:“别害怕,你在这里待十天,假如还没有人来接你,就带上足够的食水回庭州,去找梅迎春他们。有炎风陪着你,不会有事的。”

“让我和你一起去吧,哥哥……”韩斌做着最后的努力。袁从英没有再说话,只是将他轻轻推开去,飞身跃上马背,马匹在土屋前面兜了个圈子,便头也不回地奔上星空下的旷野。

“哥哥!”韩斌冲着那背影高喊了一声,靠在炎风的身上呜呜地哭泣起来。

杜长史府里的审讯进入了最紧要的关头。扈随从本来还想负隅顽抗,但罪行毕竟已暴露在狄仁杰和孔禹彭的眼前,强作挣扎不久,便不得不如实交代了自己早被长史杜灏收买,为其暗伏在孔刺史身边当眼线。前次武重规突抵伊州,就是他将消息通报给杜灏的。

孔禹彭听到这里,不由慨叹:“真没想到最大的纰漏就在我的身边!”

狄仁杰冷厉地道:“孔大人,你身边的纰漏还不少呢。”

孔禹彭面红耳赤:“狄大人,下官确有失察之罪,伊州一系列变故下官难辞其咎,敬请朝廷责罚,下官绝不敢有半点儿怨言!”

狄仁杰面沉似水:“孔大人,尔身为一州刺史,不仅自身要清正廉明,本州吏治同样是你的职责所在。而你,却对发生在身边的阴谋叛乱熟视无睹、毫无察觉,几乎酿成大祸。孔大人,你大大地失职了!”

孔禹彭“扑通”跪倒在地,口称:“下官有罪!”

狄仁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摆手道:“你的失职之罪本阁自会报请吏部惩处,但此刻最要紧的是立即查清案件真相,才能防范更大的祸患,你这个伊州刺史兼伊吾军军使,还要担起你的责任来!起来吧。”

“是。”孔禹彭羞愧难当地应承着,站起身来。

狄仁杰沉吟着道:“孔大人,当初赶来向你通报折罗漫山山火和杜长史亲赴火场的,就是这位扈随从吧。”

“正是。”狄仁杰轻捻胡须,“孔大人啊,那时候你就应该怀疑到,凌晨时分郊外山峦着火,四野无人,就算是山民发现,只怕也要到白天才能报到伊州城内。可这位杜长史居然已经亲自率人去救火了,实在于理不合。可叹的是你与钦差大人,慌乱中竟都没有察觉到此中的蹊跷,白白错失了查案的最佳时机!”

孔禹彭撩起袍袖擦汗,拼命点头道:“狄大人所言极是。唉,刚才扈八也说了,当时王迁恰恰潜入杜府与杜灏私会,钦差大人来到伊州查案的消息令二人顿时惊慌失措,惶急之下决定立即前往折罗漫山,由王迁将瀚海军带回庭州,杜灏则押后燃放山火,烧毁相关线索。”

狄仁杰朝着吕丽娘颔首道:“如果本阁没有猜错,他们密谋的时候你也在场吧?”

吕丽娘神思恍惚地点了点头,应道:“狄大人说得是,妾身亲耳听他们定下计策,由先夫为王迁断后放火,待折罗漫山火起,他只要将事先准备好的尸首投入火场,随后便可北上潜入突厥。”

孔禹彭恍然大悟:“我明白了,难怪你听闻杜灏死讯,初到刺史府时看上去并不悲伤……因为你知道杜灏根本就没死!”吕丽娘垂头不语。

狄仁杰长叹道:“但是当她看见杜灏遗物中那柄特殊的佩刀时,她开始怀疑自己被更为凶残恶毒的势力欺骗了!”

孔禹彭一惊,忙问吕丽娘:“那柄佩刀有什么特别吗?”

吕丽娘抬头惨然一笑:“回二位大人,这柄金质佩刀乃是妾身从娘家带来的陪嫁,是我夫妇二人的定情之物,先夫极为珍视。我们原来商定以他人的尸体代替先夫,并用他所佩戴的‘蹀躞七事’来证其身份,但只要以普通佩刀即可蒙混过关,先夫绝不会将这把珍贵的金佩刀遗留在火场。”

孔禹彭连连点头:“因此当你看见佩刀后便颜色大变,马上要求查看杜灏的尸体。”

狄仁杰接口:“而杜灏左脚脚趾的缺损让吕氏确定,杜灏确确实实已经被烧死在了折罗漫山中,那具焦炭样的尸体就是杜灏本人!”

吕丽娘发出一声凄惨的呜咽,伏地恸哭起来。

狄仁杰阴沉着脸,向沈槐使了个眼色,沈槐冲着呆若木鸡的扈随从大喝:“杜大人是不是被你害死的?说!”

扈八吓得屁滚尿流,狂摆双手辩解:“不,不,不是小人,是王迁派人干的。”

狄仁杰厉声追问:“那么说也是王迁授意你继续找机会杀害吕丽娘的?”

扈八苦着脸道:“王迁说杜灏夫妇知道内情太多,而且杜灏贪生怕死,一旦事情败露必然将所有内情供出,因此还是直接杀人灭口了干净。至于吕氏,本来没料到她能发现真相,但她既然已有所察觉,也就留不得活口了。只是……这女人刁滑得很,看到杜灏被害就装疯赖在刺史府中,使得我难以下手。”

吕丽娘止住悲声,咬牙切齿地骂道:“呸!你这个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歹毒小人!这些年来杜灏待你不薄,可到了紧要关头你为了自保,竟要将我夫妇二人斩尽杀绝,我吕丽娘就是做了厉鬼,也断断不会放过你!”

狄仁杰道:“吕丽娘,扈八之所以迟迟没有动手,不仅仅是因为你躲入了刺史府吧?”

吕丽娘冷笑:“狄大人真是一针见血,是的,扈八三番五次威胁于我,而妾身以言辞暗示手上握有关键的证据,那扈八到底做贼心虚,害怕妾身被逼得走投无路时,真的将证据交出来,才始终未敢下手。”

孔禹彭叹道:“所以狄大人才安排了今晚的这出好戏。”

狄仁杰冷哼道:“如果不巧做安排,令你这位贴身随从自己现出原形,恐怕孔大人你还会一味地维护自己人吧。”孔禹彭再度羞愧地躬身作揖。

狄仁杰转向吕丽娘,用稍微温和的语气道:“吕夫人,你所说的证据的确存在吗?”

吕丽娘从怀中掏出个信封,双手举过头顶:“这里面有先夫与庭州刺史钱归南,以及先夫与……突厥可汗的往来信件,从中便可以看到整件事情的始末。杜灏离家前让妾身将这些信件贴身收藏,以防万一。”

沈槐取过信件,狄仁杰匆匆浏览一遍,面色凝重非常,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句:“原来竟是这样。”他又转向吕丽娘,“吕夫人,杜灏为何会与庭州刺史钱归南暗相勾结,你知道其中的缘由吗?”

吕丽娘凄然道:“回狄大人,妾身本是庭州人,先夫暗中归顺突厥之后,本想策划占据伊州。怎奈孔刺史精明强干,对大周更是一片忠心,先夫百般试探后觉得无机可乘,便想到了妾身的兄长吕嘉。兄长在庭州瀚海军任职,为庭州刺史钱归南管理沙陀碛中的监狱伊柏泰。”狄仁杰听到伊柏泰三字,心中顿时一抽,不由自主地紧盯住吕丽娘。吕丽娘还在哀哀叙述,“那伊柏泰是钱刺史极为看重的一个地方,所以吕嘉在瀚海军中虽然只担任个编外队队正,实际上却深受钱大人的信任,先夫便通过我与吕嘉的关系,最终为钱大人和突厥可汗搭上了线,这样才有了后来的一系列事情,列位大人都可以从那些来往信件中看到。”

“嗯。”狄仁杰疲惫地点了点头,沈槐看着他的脸色,欺前小声道:“大人,天都快亮了,今天莫不就先到这里吧?大人您该休息了。”

狄仁杰微微一笑:“最后一个问题。吕夫人,本官很好奇,那佩刀已烧得面目全非,你是怎么看出它是你与杜长史的定情之物?”

吕丽娘木然答道:“狄大人有所不知,妾身娘家是庭州最出名的冶炼世家,尤善打造兵刃。妾身从小便熟悉金、银、铜和铁器,特别是兵刃,否则也不会带把纯金佩刀作为陪嫁了。妾身的兄长吕嘉正是由于这项能为,才被钱归南大人特别看重的。可是……”吕丽娘的目光突然又变得凶狠愤懑,尖声怨道,“就在两个多月前,妾身的兄长吕嘉莫名其妙地死在伊柏泰。钱归南说是一个叫袁从英的人杀了他,可先夫和我都不相信此事与钱归南完全没有干系。后来钱归南虽然按约将瀚海军调来伊州,但就是躲在折罗漫山中不肯露头。因此妾身想来,王迁杀死杜灏,一定是钱归南授意的,无非是看到突厥战败,钦差又来查案,便企图灭口,彻底掩盖他与突厥勾结的内情!钱归南、王迁、扈八……还有那个什么袁从英,害得我家破人亡,都是十恶不赦之徒,哪个都不得好死!”

“够了!”狄仁杰勃然大怒,直指着吕丽娘的面门斥道,“杜灏与突厥勾结策反大周官员、阴谋叛乱、出卖国家,难道就不是十恶不赦之徒?就以杜灏和吕嘉所犯下的罪行,将他们凌迟都是罪有应得!你有什么资格因为他们的死就肆意谩骂,更有什么资格诅咒别人不得好死?”狄仁杰这突如其来的冲天怒火把一旁的孔禹彭惊得目瞪口呆,他不明白始终镇定睿智的宰相大人怎么会一下子如此失态,竟气到花白的须发都直竖起来,指着吕丽娘的手颤抖个不停。

吕丽娘也给吓得愣住了,半晌,她才如梦方醒般地展颜一笑,轻声道:“狄大人,您老人家别气坏了身子,那倒是妾身的罪过了。这大周的江山社稷,还要靠您这样的顶梁柱撑着呢。先夫有罪,妾身也有罪,罪大恶极、罪不容诛,先夫已去,妾身早已无意独留世间,但是我那双可怜的小儿女没有罪,只求狄大人、孔大人能给他们寻条活路,妾身便是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你们的!”话音刚落,一缕殷红的血迹顺着她的嘴角缓缓淌下,吕丽娘侧着身子倒在地上。

狄仁杰箭步上前,蹲在吕丽娘的身边,摸了摸脉门,叹息道:“她死了。”

“这……”孔禹彭和沈槐面面相觑,正要上前扶起狄仁杰,却见他已颤巍巍站起来,身子却又猛地一晃,向后便仰。

沈槐大叫:“大人!”冲上前,狄仁杰刚好倒在他的怀中。

第六章

决 胜

沙陀碛东侧边缘,梅迎春率领着原铁赫尔所辖五千突骑施铁骑兵,和由哈斯勒尔领军的数百名王子直系骑兵队,杀气腾腾地列队而立,与对面虎视眈眈的瀚海军沙陀团数千名军兵对峙了差不多有一个时辰了。

头顶上骄阳似火,朔风酷热灼人,沙陀碛上飞扬的沙尘滚滚而来,两方的士兵早已汗透甲胄,沙土和着汗水,把一张张脸都染得黑红相间,大家开始有些按捺不住了。

哈斯勒尔把沿着盔甲滴到额头的汗水甩在沙地,催马来到梅迎春身边,大声喊道:“王子殿下,瀚海军这算什么意思?不是庭州刺史让咱们撤出沙陀碛的吗?现在怎么又不许我们出沙陀碛,难道要把弟兄们困死在这里吗?”

“哈斯勒尔,住口!”梅迎春低声呵斥,哈斯勒尔对他十分敬畏,不敢再吱声,只好愤愤地退后,但仍恶狠狠地死盯着对面。梅迎春此刻也是强抑怒火,他心里明白,按手下这些彪悍的突骑施勇士的性子,根本就不愿废话,别说挡路的是瀚海军,就算天兵天将下凡,他们也照样会奋勇向前,杀他个天昏地暗、你死我活。

然而,今天的梅迎春又怎能逞一时的匹夫之勇?和袁从英的联盟,梅迎春已经押上了全部的赌注,现在的他不成功则成仁,如果无法彻底击垮敕铎的势力并取而代之,凶残的敕铎可汗就算是到天涯海角也必要将梅迎春消灭。梅迎春根本就没有选择,他必须取得大周方面的信任和支援,而绝不能让自己腹背受敌。否则他又怎么可能被区区钱归南的一封公文召回庭州?

正对着炽烈的阳光,梅迎春微眯起双眼,催马上前,再度朝瀚海军扬声喊话:“突骑施部乌质勒遵大周庭州刺史钱归南谕,携部众撤离沙陀碛,并请求进入庭州辖属。还望诸位放行!”这话过去一个时辰里面他已经喊了不下十遍,瀚海军上下就是毫无反应,只是严阵以待地挡在突骑施队伍的面前,虎视眈眈地和他们对峙着。

梅迎春的额头青筋直暴,他感觉到胸中升腾的烈焰正变得越来越难以压制,身后突骑施骑兵们的呼吸也愈加粗重,连胯下的“墨风”都开始焦躁,马蹄在沙地上踏出连串的闷响。就在此时,铁板一块般的瀚海军队列中突然闪开一条通道,一名紫袍的大周官员骑着高头大马来到阵前。梅迎春当然知道,这身袍服里裹着的必是位大周朝的三品大员,他不觉暗暗惊诧,原以为自己要面对的是庭州刺史,却不料来了个更有分量的角色。

武重规来到庭州以后,还是头一次见到名闻遐迩的大沙漠——沙陀碛,果然是天苍苍野茫茫,令人望之却步的沙海荒漠。烈日当空,铺天盖地的沙尘在炎热的空气中飞舞,扑面而来的每一股热风都可以叫人窒息,武重规在心中暗暗祷告,老天爷保佑,这辈子都不要让我再踏上此地,但愿这一切都赶紧结束吧!

与梅迎春刚一照面,武重规即被此人的王者气概和突骑施队伍的声势深深震慑,但是表面上,他仍勉强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高举马鞭喝道:“对面何人?竟率领部众在我大周辖地上撒野?”

梅迎春跃马上前,抱拳回道:“在下乃西突厥突骑施部王子乌质勒,并非肆意擅闯大周属辖,实有内情相告,不知这位大人是?”

武重规身边的亲随抢着回答:“这位是大周皇帝派下的钦差,高平郡王武重规大人!见到钦差大人,乌质勒还不赶快行礼?”

梅迎春潇洒自若地跳下马,朝武重规鞠躬致意:“乌质勒见过大周钦差。”

“嗯。”武重规点点头,不好再胡乱发作,便拉长了声音道,“乌质勒,你一个突骑施的王子,怎么会率领这么多人马流窜于大周所辖的沙陀碛之中,现在又声称要进入庭州属地,你能解释一下是怎么回事吗?”

梅迎春皱了皱眉,他预感到事情和原先设想的有很大的出入,想了想,他从怀中掏出钱归南送来的信件,双手呈上:“钦差大人,乌质勒是遵照庭州刺史钱大人的吩咐,才率部返回庭州的。此前,乌质勒在沙陀碛中的伊柏泰协助大周瀚海军剿匪团抗击突骑施敕铎可汗的进攻。这些,钦差大人均可以从钱刺史的信件中看到始末端倪。”

武重规半信半疑地瞥了瞥乌质勒,接过亲随转呈的信件匆匆浏览,半晌,他抬起阴晴不定的脸,冷冷地道:“乌质勒,你以为你拿着这封信,本钦差就会相信你,把你和你的部队轻易放出沙陀碛吗?”

梅迎春愕然,随即又抱拳道:“钦差大人,您不会是怀疑乌质勒假造刺史大人的信件吧?如果是这样,钦差大人只要亲自问一问钱刺史,真假立辨!”

“哦?可是钱归南已经死了,我总不能把他的魂招来问话吧?”

“什么?钱刺史死了?”

“是啊,很意外吗?本来盘算得好好的吧?哼哼,哪想到半中间出了岔子,咳!红颜祸水,红颜祸水啊……”

武重规还在那里装腔作势、摇头晃脑地感叹着,梅迎春的心中却犹如翻江倒海一般,他知道必定是出了大事,可一时又判断不出到底哪里有问题,更加担心蒙丹和袁从英等人的安危,真如百爪挠心,满头的热汗顿时都变成了冷汗。不过外表上乌质勒王子依然气定神闲,不卑不亢地向武重规再施一礼:“钦差大人,那钱刺史大人还算是乌质勒的朋友,能否请教他的死因?”

武重规恨得牙痒,心说这袁从英的同党和他真是一个德行,够大胆够狡诈,于是他端起满脸阴损的笑容开了口:“哦?钱刺史是王子的朋友,那么乌质勒王子是否还有个叫袁从英的朋友呢?”

梅迎春的心一沉,但仍坦然应答道:“是的,袁从英也是在下的朋友。钦差大人提到他是……”

武重规哈哈大笑:“王子殿下,假如你的一个朋友杀了另一个朋友,你会如何应对啊?”

梅迎春神色一凛,跨前半步道:“钦差大人,乌质勒不明白您的意思。”

“本钦差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杀死钱归南的正是袁从英!”

“是吗?”梅迎春倒吸口凉气,迅速在脑海里判断着真伪。根据之前对整个事件的了解,袁从英在紧急情况下杀死钱归南不是没可能,但没有皇帝的许可就擅自诛杀朝廷四品大员,怎么说也是件重罪……想到这里,梅迎春微微一笑:“袁从英杀钱归南,莫非是钦差大人授意的?”

武重规真把鼻子都气歪了,怒吼道:“你放……简直是一派胡言!那袁从英算什么东西,本钦差怎么会授权一个戍边校尉诛杀朝廷四品命官!明明是袁从英与钱归南阴谋串通西突厥,呃,也就是你梅迎春,企图里应外合攻占庭州,将大周疆土拱手送予外邦,以换取荣华富贵!钱归南的这封信,显然就是个诈术,不过是令你凭此便可大摇大摆地突破瀚海军的防线,不费吹灰之力进入庭州。可惜啊,你们犯了两个严重的错误!”

梅迎春微藐双目,冷笑着问:“哦,两个严重的错误,乌质勒愿闻其详!”

武重规得意扬扬地道:“你,一个突骑施部族的王子,怎么可能帮助大周抗击突骑施的部队?因此这信里的话乃是一派胡言!此其一也。你按约率众出沙陀碛赴庭州,却不料这两天内钱归南与袁从英为了一个女人发生内讧,袁从英杀死钱归南后反出刺史府,完全暴露了他的狼子野心,而你,因在沙陀碛中行军自然无法得到相关的讯息,此其二也!所以说人算不如天算,你们真是机关算尽,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梅迎春握紧双拳,沉默片刻方道:“钦差大人,您的这番说辞实在称得上颠倒黑白、肆意诬蔑了!”

武重规大怒:“你说什么?你竟敢……”

梅迎春打断他的话:“钦差大人,乌质勒再问一句,既然您一口咬定袁从英犯下了杀人罪行,那么他现在何处?钦差大人可曾将他拘捕归案?”

武重规恨道:“让这厮跑了!”

“哦,什么时候的事情?”

“昨日正午!”

梅迎春点头:“很好,那么乌质勒就要请钦差解释一下,既然您认定乌质勒此番率部入庭州,是与袁从英事先商议好的,那么他从昨日正午就逃离庭州,为何不直接来找乌质勒通报情况,反让乌质勒蒙头撞入钦差大人的圈套?这不是白白丧失时机,破坏了钦差大人所谓的我们共同的阴谋诡计吗?”

武重规顿时语塞,旋即恼羞成怒:“那袁从英就是个疯子,谁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他既然可以狗胆包天、勾搭上峰的女人,情急之下出卖你这个突厥贼也没什么稀奇!”

梅迎春的眼睛里已经要喷出火来:“既无真凭实据,全靠妄断臆测,居然血口喷人、肆意辱骂,一口一个叛匪,一句一个贼寇,难道这就是天朝大周皇帝的钦差所为吗!”

武重规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干脆一挥手:“行了!本钦差没工夫和你这突厥贼废话!既然你的什么朋友钱归南和袁从英都是叛贼,那么你也必是大周的敌人!本钦差命你,即刻率部退出大周地界,滚回你突骑施老家去,否则……哼哼,可别怪我大周瀚海军不客气了!”

大漠上吹来的热风扬起沙尘,众人纷纷低头躲避,只有梅迎春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沙尘落下,他朝地上啐了口唾沫,扬声道:“虽说大周乃泱泱天朝,突骑施只不过西突厥的一个小小别部,但也不是你们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奴仆!突骑施的勇士们更不会被区区几句恐吓吓倒!钦差大人,乌质勒今天还就是要出这沙陀碛,你准也得准,不准也得准!”话毕,他翻身跃上“墨风”,通体乌黑的神马高高扬起前蹄,仰天嘶鸣,整个突骑施队伍中的战马齐齐应和,伴着骑兵们敲击武器的鸣金声,振聋发聩、直冲霄汉。

武重规急忙拨转马头,躲到了队伍后面,语无伦次地喝令:“快、快给我上!挡住他们!”瀚海军奉命前拥,眼看着两军只差十来步的距离,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了!

梅迎春咬紧牙关,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后背上炙热的目光,那是他收服不久的突骑施五千铁骑兵兄弟们在看着他,性如烈火的突骑施汉子们,怎么能忍受刚刚这样的屈辱!然而梅迎春还在犹豫,今日一战,他卧薪尝胆、苦心孤诣安排了那么久与大周的联合就要毁于一旦,无论胜负,他都将成为突骑施与大周共同的敌人。他一人的生死算不得什么,但这些突骑施的弟兄怎么办?复国振兴的壮业怎么办?

一望无际的沙陀碛边缘,空气似乎都凝结不动了。梅迎春的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再握紧,终于他下定了决心,高高扬起右手。刚要喝令,猛然间就听一声马嘶,一个艳红色的身影如闪耀的火团飞驰到阵前,马上轻甲栗发的少女边跑边喊:“哥哥!住手!快住手!”

“蒙丹?”梅迎春大惊,眼错之间,蒙丹已经跑到了突骑施这侧,在兄长面前猛地勒住坐骑,那张绝美动人的脸上一双碧眼如金星般闪烁。她用突厥语气喘吁吁地说着:“哥哥!袁从英在你走后曾特地来关照我们,让你千万不要与大周朝廷为敌,他说狄仁杰大人已经来了陇右道,咱们务必要耐心等待,狄大人定会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梅迎春又惊又喜:“狄大人来了陇右道?”

蒙丹重重点头,又压低声音道:“哥哥,我都打听到了,狄大人已到达离庭州一箭之遥的伊州了!”

“那袁从英呢?他到底怎么样了?”

蒙丹急得面颊通红:“我也不知道啊。前天晚上小斌儿从我们的藏身处偷跑出去找他哥哥,我和景晖早上发现以后追到庭州城,才听说袁从英昨天中午已经反出刺史府,不知去向了!哦,似乎斌儿和他在一起!”

梅迎春长吁口气,仰头静静地思考。少顷,他拨回马头,平静而刚毅的目光扫过骑兵队,随即转身,缓缓催马走近瀚海军一侧,翻身落马,向武重规深鞠一躬,朗声道:“乌质勒方才冒犯了,还请钦差大人原宥。”他见武重规满脸狐疑地瞪着自己,便又微微一笑,曼声道,“钦差大人,乌质勒在大周属辖的全部行动,均非擅自所为,当然此间内情颇为复杂,三言两语无法解释清楚。至于钱归南与袁从英,乃大周朝廷命官,钦差所控他们的反叛罪行,更是与乌质勒无关。此刻,乌质勒只想向钦差大人陈明心志,突骑施绝不会、也不敢与大周为敌!”

武重规愣住了,刚才剑拔弩张的局面突然来了个大转弯,他有些拿不准,担心梅迎春在耍花招,想了想,便倨傲地道:“哦?你这么说,似乎本钦差还冤枉你了?”

“不敢。只是确有内情,还望钦差大人能稍待时日,善作查察以后,再下定论。”

武重规冷笑:“你是怕打不过我们,才出此缓兵之计吧?”

梅迎春露出意料之中的微笑,随即正色道:“钦差大人,乌质勒已经说了,突骑施绝不与大周为敌,又怎么会有打不过之虞?”顿了顿,他抬高声音,郑重道,“为证诚意,乌质勒这就下令部众缴械,任凭大周钦差处置!”

话音落下,梅迎春抬起左手,朝铁骑部队做了个手势,动作迟缓但坚决。突骑施部队中微波拂动,刹那便已平复,全部士兵抛下武器,落马于地,束手沉默着。武重规倒是大出所料,犹豫片刻才阴沉着脸道:“很好,你自己要找死就怪不得别人了。来人呐,立即将这帮突骑施的贼寇包围起来!给我杀!”

瀚海军荷枪持剑,正欲冲上前去,从方才蒙丹过来的方向突然又跃出一匹骏马,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奔两军阵前。马上之人灰布长袍,施施然朝梅迎春一点头,便大咧咧地冲着武重规开口了:“嗳,大周的钦差怎么如此没有风度?人家都缴械了,你就是杀光了这些手无寸铁的人,也算不得什么本事吧?”

武重规大怒:“什么人?竟敢这样和本钦差讲话?”

那人一点头:“你先别急,我还没说完呢!想当初河北道战事,也是你为钦差,我爹当的安抚使,武大人总不会想让旧事重演吧?”

武重规倒抽一口凉气,忙问:“你……你是狄景晖?”

“正是罪民。”狄景晖这句话说得实在趾高气扬,蒙丹看得禁不住莞尔,也就是他,能如此飞扬捐狂却不叫人生厌。

武重规可没心情欣赏狄景晖的风度,他在河北道战事时滥杀降敌和良民的作为,曾被狄仁杰狠狠批驳,并上告朝廷,虽然仗着武皇庇护,此事最终不了了之,但他也被逼私下在女皇面前赌咒发誓,决不再犯。狄景晖的这几句话,虽然不曾戳破那层窗纸,算给他在众人面前留了面子,但武重规不得不想到,狄仁杰紧紧尾随而来,自己已经逼走了他的心腹前卫队长,对眼前他这个犯了流刑的儿子倒更要小心应对了,否则谁知道那狄仁杰气急败坏之下,又会到皇帝那里去给自己下什么药?武重规从不认为自己有本事扳倒狄仁杰,不过想找些机会打击狄仁杰,让他痛心,出出恶气罢了,因此面对狄景晖,武重规倒真有些头疼。

抬起头来,就见狄景晖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那潇洒傲然的模样好像他是钦差,自己倒成了犯人,武重规哭笑不得,好不容易憋出一句:“狄景晖,你怎么也和这些突厥贼寇混到一处?”

狄景晖耸耸肩:“因为有人要对我不利,突骑施人保护了我的安全,他们是大周的友邻,我可一点儿没觉出他们是贼寇啊……怎么?钦差大人莫不是也要指认狄某叛国投敌吧?哎呀,您这一来庭州,怎么整个庭州里里外外就都叛了国、投了敌?这未免也太巧了吧!”

“你!”武重规张口结舌。

狄景晖也不管他,继续挥斥方遒:“我说钦差大人,您就听狄某一句劝,这大热天的,又守着个大沙漠,剑拔弩张、大动干戈地累死人了!还不如干脆些,既然突骑施人慑于您的权威,都已缴械投降,您不如就先把他们围在此地,这样他们一没兵械,二不能自由行动,反叛进攻也就成了一句空话。您腾出手来好好问案,再把那在逃的袁从英抓捕归案,何况……嘿嘿,我那老爹也快到了,狄某这里也有些个内情,都写在家书里送给他老人家了,到时候你们二位大人坐下来一合计,不就真相大白、天下太平了!”

武重规频频转动眼珠,狄景晖的意思很明显,如果自己动手杀害突骑施人,他必会通报给狄仁杰,而且他已有书信送给狄仁杰,这样自己就是想设局害死狄景晖再嫁祸突骑施人,恐怕也会被狄仁杰那老狐狸窥破,何况这还是他的宝贝儿子……不,不行,武重规觉得不可莽撞,还是小心为上。于是他擦了擦汗,顺水推舟道:“嗯,你的话也有些道理。以我天朝之威仪,怎会把区区突骑施的乌合之众放在眼里。也罢,乌质勒,你就把部众集合起来,从现在开始受瀚海军管制,直到案情查清,再酌情屈处。”

梅迎春深鞠一躬:“乌质勒谨遵大周钦差敕令。”

武重规又对狄景晖一扬马鞭:“你,以流放犯的身份怎可四处游荡、不归监管,也太不像话了!还不立即随本钦差回刺史府衙门!”

狄景晖撇了撇嘴:“这可不行,我要和突骑施人在一起。否则钦差大人你突发奇想,趁夜来个火烧连营什么的,他们岂不是死得不明不白?况且这里都被瀚海军围起来了,我也算是受到监管,和关在刺史府没什么两样!”

武重规气结,顿了顿,才咬牙切齿地道:“好,很好。这里所有的人都看清楚了,是你自己要和突骑施人待在一处的,如果出了什么差错,狄大人可千万别来找本钦差的麻烦。”

狄景晖洒脱地一笑:“钦差大人尽管放心,我爹这人,心里面有数得很!”

在瀚海军的团团包围中,哈斯勒尔率领骑兵队慢慢移出沙陀碛,在附近的空地上扎下营来。梅迎春驱马来到狄景晖面前,热诚地道:“景晖,今天多亏了你啊!”

蒙丹凑过去给狄景晖抹了把汗,又捏一捏他的衣襟,轻声道:“怎么都湿透了?”

狄景晖长叹一声,紧握住蒙丹的手:“热得呗,还有吓得!你们不知道,那个武重规,是个出了名的不近情理、喜怒无常的家伙,不好对付的!今天真是冒险,不过也没别的法子了……”他的脸上浮现少有的忧虑神情,望定梅迎春兄妹,“这下我们大家可都没有退路了,但愿我爹能早点儿赶过来。”

梅迎春压低声音问:“景晖你真的送信给狄大人了吗?”

狄景晖摇头:“没有,我们才刚打听到我爹到伊州的消息,还来不及送信过去,刚才那么说都是为了唬住武重规。”

“嗯。”梅迎春点头,“没事,我想办法派人出去传信。”语罢,三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良久,梅迎春目光深邃,心中默念:从英,我们这些人,俱已将全部的生死荣辱、是非恩怨托付于你一身,此刻你又在做什么呢?莫非已经去找狄大人了?你现在到底在哪里?

在通向伊柏泰的最后一座沙丘下,袁从英胯下那匹疯狂奔驰的马匹突然前腿发软,随着稀溜溜一声变了调的嘶鸣,马匹往前猛然栽倒,将袁从英甩落在沙地上。灰黄的沙尘冲天扬起,袁从英在绵厚的沙子上接连翻滚,险险避开马匹倒下的身子。他立即腾身跃起,眼前却袭来大片黑暗,袁从英以手支地,半跪着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几滴鲜血顺着他的嘴角落入面前的沙地。猛烈的热风刮来,黄沙掠地飞舞中,那几点殷红瞬间消逝。

袁从英安静地等待了片刻,眼前的黑雾终于渐渐散去,他慢慢撑起身体,看了看就摔在近旁的马头,马嘴边全是白沫。袁从英探手过去,轻轻拨开被汗水粘在马眼上的鬃毛,看见那双大大的棕色眼睛里淤积的浑浊泪水,很显然,这匹马已经到了生命的极限。袁从英有些歉意地捋了捋马鬃,强压下胸口又一阵腥咸的涌动,摇摇晃晃地在沙地上站了起来。

毒辣的烈日毫无遮挡地灼烤着正午的大漠,踩在沙地上,脚底隔着靴子都被烫得生疼。铺天盖地的黄,刺痛双目的光,在袅袅热气的包裹中,所有的景物都变形扭曲、令人昏眩。袁从英从马背上取下羊皮水囊,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大口,嘴里的血腥味这才淡去,他蹲到那垂死的马匹身旁,将水袋中剩余的水尽数倒入马嘴,暗淡无光的马眼闪动出微芒,随即熄灭。清水从马半张的嘴里又流出来,一沾上沙地就化为轻烟。

虽已经历过太多的生死,但他每一次仍会心痛如割,这样的心痛他从未和任何人谈起,只有自己默默品尝。此刻,袁从英重新在沙地上挺直身躯,愈加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也来到了极限边缘,然而他没有丝毫的紧张或恐惧,极限于他,就像死亡一样,不过是扇漆黑的大门,跨过去就是了。这样也很好,天地之间,唯余他一人,彻底孤零地去战斗,这就是他的宿命罢。抬头长舒口气,袁从英背好吕嘉的硬弓和箭袋,又将钢刀挂牢在腰间,迈步朝伊柏泰的方向走去,他的脚步越来越轻捷,很快便在沙地上奔跑起来。

此刻,伊柏泰破损的朽木围墙中,黑盔重甲的敕铎可汗岔开双腿,稳稳地站在整齐肃立的突骑施精兵面前,犹如暗夜之神,又似来自地狱的使者,通身上下都散发出叫人不寒而栗的恐怖气息。

围墙内外,厚实起伏的黄沙上点缀着一大摊、一大摊的艳红,这是刚刚结束的残酷杀戮留下的印迹。营盘后面,一个巨大的火堆已烧到了尽头,黑色的余烬在耀眼的日光间飞舞,层层叠叠的焦尸上发出的恶臭,和黄沙间的血腥气味混杂在一起,在整个伊柏泰的上空漫延不绝。这里,已俨然成为名副其实的人间炼狱!

在如此可怕残酷的地方,怎么会有个孩子伤心的哭声?一个才四五岁大的小小身影,全身的衣服都已肮脏不堪,小小的脸上眼泪鼻涕糊得乱七八糟,孤独地坐在木墙顶头最小的那座砖石堡垒下的阴影里,正在旁若无人地号啕大哭,还在含混不清地嚷着“娘!娘!”全然不理会伫立在跟前的那个突厥人暴戾的眼神,对他身后那排排列队的士兵们更是视而不见。这孩子什么都不懂,对什么也不感兴趣,他只知道,他离开娘亲的怀抱已有很长很长的时间,他现在又热又饿又渴又怕,他要娘亲!

敕铎再次将冰寒刺骨的目光投向在一旁瑟缩的王迁。王迁赶紧垂下脑袋,却没有去碰那孩子,从昨天至今,他尝试了无数的办法,又哄又骗又打又罚,这个白痴孩子却除了吃和睡以外,就只是哭。到今天哭声都变得微弱喑哑,王迁不敢再试,万一不小心把这小孩子弄死了,那一切就都完了!安儿哭得太累了,抽抽搭搭地往沙地上躺下去,敕铎可汗紧盯着这让人无计可施的小痴儿,眼睛里都要冒出火来,他握在佩刀上的拳头捏紧又张开,感到自己的耐心快要消耗光了!

当初铁赫尔部在沙陀碛中莫名其妙地全军覆灭,敕铎暴怒中向钱归南要求解释,发出去的密信如石沉大海,却意外地收到了钱归南手下王迁的示好信件。王迁在信中密告钱归南废弃盟约、临阵退缩,又表示自己愿意协助敕铎完成剩余的进攻计划。敕铎起初并不相信王迁,但他实在咽不下伊柏泰大败的耻辱,也很想借此役一举夺得垂涎已久的庭州地区和西域商路北段更多的控制权,进一步扩张自己在西域的势力。更重要的是,当敕铎得知梅迎春在整个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后,长期以来对这个大侄子的怀疑和恐惧终于得到了印证,敕铎简直寝食难安,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才能尽快消灭梅迎春这个心腹大患。因此在反复斟酌之后,敕铎可汗决定亲自出马奇袭伊柏泰。突骑施的军队人数并不多,除去被梅迎春收去的五千铁骑,和留守碎叶的五千人马,剩余最精锐的五千人,这次敕铎全部投入了奇袭庭州的战斗。也算是孤注一掷了。

不承想钱归南惺惺作态的一封信帮了敕铎的大忙,梅迎春带队离开伊柏泰,使得敕铎只需要面对武逊所率领的百余名编外队杂牌军。两军实力相差悬殊,敕铎不费什么力气就攻入伊柏泰,随即大开杀戒,将编外队上下连同地下监狱的囚犯屠杀殆尽,算是出了口恶气。但他也知道,瀚海军在沙陀碛东侧已布下天罗地网,以自己的数千人马,靠硬攻是没有任何胜机的。唯一可以利用的,便是当初钱归南与吕嘉向突厥献的一条奇计——循沙陀碛下的暗河,发奇兵潜入庭州!

裴素云的几位先人在庭州和沙陀碛探得隐藏于地下的纵横交错的暗河水道,并且留下了只有裴氏后裔才能懂得的一系列神秘标识。传说这其中包含着惊天的秘密,然而自从十年前蔺天机枉死于沙陀碛中,这秘密除了裴素云之外,便再没有人真正了解。

钱归南与裴素云相处十年,还派了心腹吕嘉驻扎伊柏泰探察,始终难得其详。然而钱归南终究还是探听出来,沙陀碛下面的暗河河道有多个出口,有的深入天山山腹、有的直达北方的额尔齐斯河、西方的玛珂斯湖,而其中的一个出口便是贯穿庭州全城的白杨河!至于地下暗河的入口,钱归南只能确定一点,在伊柏泰的地下监狱里有构建完善的暗道,可以直达地下暗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