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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沈珺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解释,“大娘,我到您这里来找绣样,见这织毯卷起在柜子后头,斜杵着半倒在地上了,就想帮你收拾一下。”

何淑贞的脑袋嗡嗡直响,沈珺的话她听得隐隐约约,但心里头是清楚的,这几天她的心思全在寻找杨霖上头,顾此失彼,把织毯的事情全抛到脑后去了。沈珺还在说:“大娘,这织毯真好看,一定很贵重吧?我怕把它碰脏了,才放到炕上来的,有什么不妥当吗?”何淑贞无言以对,愣了愣,才牵过沈珺的手,拉她一起坐到炕沿。

“阿珺姑娘,谢谢你帮我收拾它,你的心真好。”何淑贞说着,又红着脸加了一句,“这毯子是我原先绣行东家的东西,让我帮忙织补的。”

“哦。”沈珺点点头,由衷地说,“大娘,除了刺绣您还会织补毯子?您真是太能干了,什么时候也教教我?”

何淑贞叹息着抚摸沈珺的手:“阿珺姑娘,你才是心灵手巧啊,不过跟我学了几天的刺绣,就很像样子了。可是织补毯子这样的活计,哪里轮得你这千金小姐来做,还是算了吧。”

沈珺垂下头,抚弄着织毯轻声道:“其实我真的喜欢做活,成天无所事事的,心里更不踏实。”顿了顿,她抬起头来,脸上洋溢出欣喜的暖色,“大娘,今天我收到堂哥从凉州送来的快信,说是他们回程路上非常顺利,七月初一肯定能到洛阳。多好啊,终于又能见到他了。”

何淑贞端详着沈珺清秀纯净的面容,情不自禁地又叹了口气。沈珺误会了,赶紧安慰:“大娘,您别难过。这次堂哥回来,我一定求他再卖力替您寻找儿子,等快到科考的时候,要是还没消息,咱们想法儿求狄大人帮忙去。”

何淑贞摇头苦笑:“多么心善的好姑娘啊。不必啦,不必啦,阿珺姑娘的好心老身心领了。找了这么久还是没有眉目,恐怕真的该听天由命了。”

“大娘,你别这样……”看着何淑贞万念俱灰的模样,沈珺一阵难过,只嫌自己太笨嘴拙舌,说不出更多宽慰人的话。

两人各怀心事,沉默着发了会儿呆,沈珺另起话题:“大娘,这织毯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差不多的。”

何淑贞随口答道:“阿珺姑娘看错了吧,这毯子是个稀罕物件,全天下也没……”她猛地住了嘴,急迫地追问,“阿珺姑娘,你说什么?你见过差不多的毯子?在哪儿?”

沈珺给吓住了,怔了怔才道:“大娘,我、我想不起来了,您让我再想想……”

何淑贞狐疑地死盯着沈珺,半晌,她的脸上浮起晦暗不明的怪异笑容:“阿珺姑娘,您慢慢想,老身来看看你的绣活吧。”

庭州城的西南面横亘着天山的支脉——博格多山,山脚之下的大片区域都极为偏僻冷异,是庭州一处令人生畏的地界。就在这片荒芜中,几棵半死不活的枯树间,影影绰绰地露出一座佛寺的黄色院墙。这是个月淡星稀的暗夜,枯树枝上时而有不知名的大鸟,扇动着漆黑的羽翼飞向夜空,凄厉的鸣叫声打破宁静,回音久久不绝。

仿佛鬼魅潜行,几个黑色的影子疾走在荒草地上,手中的白纸灯笼随着脚步凌乱地晃动,光晕憧憧,硬生生在夏夜中逼出阴森的寒意。他们无声无息地靠近那所看似空无一人的佛寺,刚来到门前,院门突然开启,将来人迎入。

庭州历来杂教云集,沃教、景教等各有信众,近些年来又有萨满异军突起,在中原盛极一时的佛寺反倒香火不旺。庭州城里一共才两三间佛寺,都十分萧条,这座位居博格多山脚下的大运寺更是门可罗雀,几近荒芜。庭州的百姓们差不多都忘记了这么一座佛寺的存在。

引路之人头戴白色尖顶法帽、身披土黄色袈裟,脚踏木屐,看样子像是个西域的佛门子弟。他领着其余的人,继续沉默不语、脚步匆匆地往佛寺最里头走去。

这佛寺的院墙内和外面一样荒凉破败,满地沙土混着杂草,这帮人行走其间,踏出连串的窸窣声响。很快,他们便来到佛寺正殿前,殿门敞开着,昏黄的烛光从内泻出,还有袅袅的香味扑鼻而来,只不过和通常寺庙中的香烛之气有些不同,似乎更浓烈更逼人。

进入正殿,整座高敞的大殿内竟没有一座菩萨的雕像,四壁上倒绘满了千姿百态的佛陀画像,只是殿内光线黯淡,又有从殿顶垂下数不清的黄色经幡,层层遮挡,使人根本无法辨清壁画的内容。大殿正中垂落的经幡堪称巨幅,正中绘着一个硕大无朋的金色“卍”字。幡下已端坐数人,都是西域和尚的打扮,个个垂首默祷。外来数人进入正殿后,也各自盘腿地上,围坐在“卍”字之下。

夜已深,周遭万籁俱寂,大殿内唯有烛芯噼啪爆响,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坐在“卍”字神幡之下的一人缓缓抬起头来,环视殿内众人,低沉地道:“各位,今天请大家来此相聚,是想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众人皆抬起头注视着他,那人长吁口气,皱纹密布的脸上皮笑肉不笑,“高踞于冈底斯山上的天神近日派下使者,说是时机终于到了!”

仿佛是石子投入河中,刚才还沉静肃穆的大殿内猛地掀起阵阵波动,众人窃窃私语,一张张阴沉冷漠的面容被突如其来的兴奋点燃,眼里冒出的狂热光芒在凄冷的殿堂内闪烁不定。

说话之人静待这阵压抑的喧哗平息,才又开口道:“使命已经下达,计划已经制定,现在就要诸位去着手实施了!”

众人齐齐匍匐在地,口诵:“我等定当奉行天神之意旨,唯使者之命是从,万死不辞!”

七月初一,洛阳全城张灯结彩,从皇城到北城门的通衢大道之上,净水洒街、仪仗林立,简直比逢年过节还要喜庆热闹上百倍。一大早,百姓们就扶老携幼汇集到了北城门的附近,因为林铮大将军所率领的十万大军和狄仁杰大人的安抚使队伍在凉州会合,一起自陇右道胜利班师回朝,今天皇帝要率领文武百官在此亲自迎接,这难得一见的盛况任谁都不肯错过啊。

从一大早起,圣驾就等候在了洛阳城北的徽安门城楼之上。每隔一刻钟,就有盛装的千牛卫士骑着快马来到城门之下,向上报告大军回朝的行进位置。时近正午,温度越升越高,阳光愈加耀眼,配合着人们心中益发高涨的激动和狂喜,逐步达到顶点。此刻,最后一名千牛卫飞马城下,翻身跪倒在地,亮起嗓门高喊:“启奏陛下,狄大人和林大将军的队伍已过洛水亭,马上就要到达徽安门外!”

武则天从龙椅上猛地站起身,手扶城墙向外张望。排列在她两旁的文武大臣们,也都按捺不住,拼命伸长了脖子。远远的官道尽头渐渐升腾起莽莽烟尘,大地开始有节奏地震颤,城楼之上的旌旗飒飒随之摆动,武则天脸上的喜气越来越浓,她已经能够清楚地看到,铠甲和兵刃反射的日光刺破烟尘,一支威武的大军正破雾而出!

平地响起连串军鼓,隆隆之声震耳欲聋。近了,近了!为首两匹高头大马,一左一右,正是此次陇右道得胜的行军大总管林铮大将军和安抚使内史狄仁杰。在他们的身后,是浩浩荡荡的十万大军!林铮和狄仁杰此刻已来到了徽安门下,二人翻身下马,一齐跪倒高呼:“臣狄仁杰、林铮率部回朝,向圣上复命献捷!”

城楼上没有回音,狄仁杰和林铮等待着,突然一个声音就在近前响起:“二位爱卿快快平身!”

二人一惊,抬头看时,武则天已经微笑着站在他们面前。

“谢陛下。”二人连忙起身,狄仁杰年迈之人,行动稍稍迟缓些,就觉得有人伸手来搀,他一扭头,却是太子李显笑容可掬的脸。

“太子殿下,这……”狄仁杰刚一开口即被武则天打断了:“狄爱卿,是朕让太子来搀你的。你辛苦了!”

李显也忙道:“是啊,国老,你辛苦了。”

内侍端上酒杯,武则天和李显与狄仁杰、林铮以及各位将领共饮三杯,祝贺此次陇右道来之不易的胜利。一时间鼓乐齐鸣,众军山呼万岁,百姓翘首欢腾,盛大热烈的气势如长虹贯日,令天地失色。

站在万军之前,武则天精神抖擞、意气风发,从圣历二年到三年来的病痛和晦气都一扫而光,她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自己称帝登基的时候。就是在那一天,她生平第一次戴起了头上这顶冕冠,穿上了这套上玄下朱的冕服,改元天授,以武周取代李唐天下,并且一直稳稳地把江山坐到了今天。

想到这里,武则天的整个身心都在澎湃的激情中沸腾起来,她情不自禁地抬高嗓音,高高扬起右手道:“今天,朕要宣布一个重要的决定。”

四下里顿时肃静,所有的人都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女皇威严的目光掠过面前的金甲卫士、文武重臣,也掠过远处的十万大军、升斗百姓,掠过整个大周的东南西北、辽阔疆域,她微笑了:“为庆贺本次陇右大捷,更祝周祚万岁,景福长存,朕决定,从即日起,改元久视,取长生久视之意。朕,并自去天册金轮大圣之号,大赦天下!”

短暂的沉默,文武大臣们还在咀嚼品味,太子李显率先高呼:“圣恩浩荡、泽被苍生!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臣们随即醒悟,一起纳头拜倒在地,万岁声声如排山倒海一般。狄仁杰也跟着再度跪倒,口称万岁,眼角竟有些微的湿润。

“国老啊。”狄仁杰抬头,武则天就站在他的面前,“起身说话。”

“谢陛下。”狄仁杰撑起膝盖,稳稳地站直身子。他的目光与女皇的目光交会,一瞬间两人都仿佛看到了对方的眼睛最深处。

武则天轻轻叹息:“国老啊,朕的身子爽利了,你却又苍老了许多。”

狄仁杰淡淡一笑:“陛下龙体安康乃是万民之福、社稷之幸。微臣这副残躯不值一提,只待为大周为陛下耗尽心血罢了。”

武则天佯嗔:“狄爱卿!朕要的久视,不仅仅是朕的长生久视,而且是天下万民的长生久视,当然也包括你的。你说这些话,难道是要扫朕的兴吗?”

“老臣不敢。”狄仁杰深躬到地,武则天伸出双手去扶,道:“你呀……哦,除了方才那件大事,朕还有件事情要单独对你说。”

“陛下?”

武则天忍不住地微笑:“国老,你方才也听到了,朕已大赦天下,你不是还有个三子叫景晖的在服流刑吗,这次也在赦免之列。”

“老臣叩谢陛下隆恩!”狄仁杰说着就要跪倒,被武则天一把拦住:“嗳,你先别急着跪,朕还没说完呢。”

武则天细细端详着狄仁杰波澜不惊的面容,眼中流露出真切的赞赏和同情,她慢吞吞地道:“狄爱卿,朕知你这三子狄景晖是经营药物的奇才,此次庭州瘟疫流行的关键时刻,也是他搜献了大食神药,才令庭州全城避开瘟疫之祸,堪称是奇功一件啊。这次他获赦免刑之后,朕还要起用他这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狄仁杰始终垂首倾听着,这时终于抬起头来,询问地注视着武则天。武则天冲他宽释地点点头,郑重其事地道:“朕已选定狄景晖为向尚药局供应药材的药商,旨意五天前已经下达,不日即将到达庭州。怀英啊,今后朕的医药、皇城大内、东宫,乃至禁军卫率的一概医药,可都着落在狄景晖的身上了。你要替朕好好教导你这个儿子,让他当好这个差事。”

狄仁杰呆呆地瞪着武则天,闻名天下的利嘴里,此刻竟说不出半句感恩戴德的话来。

武则天再度轻叹一声,言语间意味深长:“旧年国老你劝谏于朕,令朕终下决心迎回庐陵王,方得母子团圆。今天,朕便也还你一个父子团聚,国老啊,从此你我两清了啊!哈哈!”

狄仁杰抬起头,只见女皇兴奋的面容逐渐融化在刺眼的白光中,她那高亢的笑声穿透金色艳阳,在徽安门的城楼之上久久回荡着。

第九章

旧 年

二更已过,洛阳狄府的庭院深深之中,夏蝉和秋虫的鸣声此起彼伏、声声入耳。不知不觉中,已是立秋节气,暑气虽未消退,在泥土中蛰伏了整个夏季的虫豸们却已按捺不住,纷纷加入夏夜的欢唱。似乎连它们都懂得,时光飞纵、天地无情,且莫辜负了,这不过一季的短暂生命。即使卑微得只能埋首于草芥之中,也要放声唱出最嘹亮的渴求。

杨霖呆呆地坐在书案前,脑海里充斥着这静夜中的聒噪,只觉心绪烦乱、愁肠百结,书,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的。与母亲在选院门前告别,何淑贞肝肠寸断,他又何尝不是痛心疾首。回来后的这几天,杨霖再无心于功课,脑子里反反复复地掂量着整件事情,惶惑和恐惧令他日夜难安。何淑贞的话使他确定,沈氏叔侄的用心比想象的还要险恶,再加沈庭放的死,这块压在杨霖心头的千钧巨石,更逼他夜夜从噩梦中惊醒。杨霖真的很想退缩,想逃得远远的,想一走了之!然而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就是,既没有选择,还要抱着可耻的妄想。日子在忐忑和煎熬中很快地过去,狄仁杰和沈槐回来了。

有狄忠大管家在府中料理,狄仁杰回府后立即安顿停当,府中诸事井然有序,并无丝毫忙乱之相。杨霖成天缩在自己的屋中,不敢胡乱走动,也能感觉到府中气氛重现肃穆严谨。他不禁懊恼地想,这会儿就算是自己想逃,也彻底丧失机会了。回洛阳后的第二天,沈槐就来过一趟,冷冰冰地问了几句话便转身离开,自此再没有出现过。而狄仁杰始终没有召唤过杨霖,仿佛已经把他给忘了。

忘了才好,杨霖真恨不得能被世上所有的人忘记。此刻他盯着面前的砚台,一只小飞虫循着烛光而来,懵头懵脑地撞进砚台里刚磨好的墨汁中,挣扎翻腾着无法脱身。杨霖伸出小指,轻轻地将它拨出,小虫在书案上跌跌撞撞,滚出连串的黑印,总算展翅而起。杨霖的目光追随它轻盈飞舞的身影,直到窗外暗黑的夜之尽头。

“杨霖啊,这么晚了,还在用功啊?”杨霖浑身一震,忙扭头看去,就见狄仁杰一身素色常服,背手站在门边,脸上笑意恬淡,神情略显倦怠。

“狄、狄大人!”杨霖万没想到狄仁杰会亲自过来,紧张地舌头都不利索了,两步跨到门口,一躬到地。

狄仁杰微笑着跨进门来:“走了这么久回来,今晚方才得空,来看看你怎么样?一切都好吗?功课准备得如何了?”

“我……呃,晚生、晚生一切都好。功、功课……”杨霖有点儿语无伦次。

狄仁杰看他涨得通红的脸,朗声笑起来:“嗳,不要这么紧张嘛。老夫又不会吃人。”

杨霖挠了挠头,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狄仁杰缓步来到书案前,随手翻了翻摊开的书本,叹道:“国之选士,必藉贤良啊。天下学子,寒窗十载一朝仕途,所追求的亦是为国为民披肝沥胆,而绝非富贵荣华。”他看一眼局促而立的杨霖,意味深长地道,“杨霖,老夫读了你的《灵州赋》,就知道你是懂这个道理的。”

杨霖把头垂得更低,却是一个字也答不上来。狄仁杰深沉的目光在杨霖身上停驻片刻,方捋一捋胡须,和蔼地问:“怎么?不想请老夫坐下吗?”

“啊,狄大人请坐。”杨霖慌忙将狄仁杰让到案边坐下,自己拎起茶壶来想倒茶,手却抖个不停,洒了一桌的茶水。

狄仁杰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半晌才道:“不用忙了,老夫坐坐就走,再说……老夫从不喝凉茶。”

“是。”杨霖搁下茶壶站着,还是连眼皮都不敢稍稍抬起。

狄仁杰沉默着,越过杨霖拘束瑟缩的身形,他的目光落在东窗下的花架上,素心寒兰翠嫩的枝叶被幽淡的月光染成微白。夜色疏淡,月华荧荧,这盆纤纤兰草,仿佛笼在一层飘浮的轻纱之中,出尘的洁净、脱俗的优雅,给他带来的却是永难释怀的悲哀和痛悔。

杨霖的耳边响起一声长长的叹息,他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正碰上狄仁杰亲切的目光。这目光深沉睿智,好像有种特别的安慰力量,吸引着杨霖头一次没有慌张逃避。四目相对,杨霖怦怦乱跳的心宁定下来,思维也从昏乱转向清明。

狄仁杰似乎随口问道:“杨霖啊,你喜欢兰花吗?”

“兰花?”杨霖有点儿摸不着头脑,顺着狄仁杰的目光,他瞥了一眼那盆素心寒兰,期期艾艾地回答,“我……我倒也蛮喜欢兰花的,不过梅、兰、竹、菊各具品格,我都很喜欢。”

“哦,这兰花不是你让狄忠放的?”

“不是啊。”杨霖更困惑了,他记得上回狄忠对自己说过,这兰花是狄大人特意嘱咐摆放在这屋里的,难道老大人忘记了?哦,也可能,毕竟上了年纪的人,又刚刚奔赴陇右道抗敌,操劳国事,呕心沥血,怎么可能事无巨细呢?杨霖想到这里,也不说明,只道:“狄大人,晚生何德何能,何幸之至,竟得到您如此的眷顾,特许晚生在府上温习备考,晚生感激涕零。这府上的一草一木,均乃晚生所蒙之恩,晚生日夜所虑的,只是无以回报,正所谓无功受禄惶恐之至,又何敢他求?”

狄仁杰笑着摇头:“不必如此,大可不必啊。老夫是真心爱惜你的才华,假如有朝一日你杨霖真的能够成为国之栋梁,老夫也就心满意足了。”端详着杨霖因为激动而发红的面孔,狄仁杰不动声色地又加了一句,“不过,德才兼备,方堪大用。在老夫看来,你的才学令人爱惜,但你的性格似乎还有待磨炼。”

杨霖的脸一下子由红转白,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狄仁杰注视着杨霖脸上瞬息变幻的复杂表情,微微扬了扬眉毛,从袖中抽出一柄折扇,轻轻搁在桌上。

“上回老夫拿了你的这柄折扇把玩,哪想陇右战事突起,竟忘了还给你。今天想起来,就给你带来了。”狄仁杰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抚弄着扇骨。

“狄大人。”杨霖叫了一声,突然冲口道,“您要是喜欢这柄折扇,您、您就留着吧。”

“哦?”狄仁杰侧过脸扫了杨霖一眼,摇头道,“夺人所爱诚非君子所为,不可,不可。”

杨霖忙道:“狄大人,这柄折扇是晚生在家中偶尔翻寻到的,算不得珍爱之物,晚生只不过是看扇上所题之诗有些意思,才随手放在行囊中,真的……没什么。”

“原来如此。”狄仁杰沉吟着又问,“那会不会是你父母的重要物品呢?”

杨霖毫不犹豫地回答:“不是,晚生问过母亲,她并不清楚折扇的来历。何况这扇子虽算不上什么珍品,但材质也较昂贵,不像是我家这种寒门能有的,所以我们也颇为费解。”顿了顿,他对狄仁杰深深一揖道,“狄大人,晚生两袖清风,身无一物,虽受大人多方照顾却无以为谢。既然狄大人喜欢此扇,就请留下它,也算晚生借花献佛,聊表寸心了。”

狄仁杰深深地注视着杨霖,少顷方笑道:“既然如此,老夫就收下了。谢谢你啊,杨霖。”

杨霖长吁口气,也如释重负地笑了,质朴的笑容令他的脸看上去很年轻,还带着几分天真。

狄仁杰心有所触,亲切地道:“杨霖啊,那老夫就不打搅你温习功课了。”

“是,狄大人。”杨霖跨前一步,伸出双手搀扶狄仁杰。

狄仁杰一愣,摇头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总是这样小心,好像老夫老得都快走不动路了。”杨霖张口结舌,两只手伸也不是缩也不是。狄仁杰忍不住朗声大笑,站起身来拍了拍杨霖的肩。

杨霖只觉心头热热的,竭尽全力才能扼制住坦白一切的冲动。他的目光掠过书案上小飞虫留下的墨印,罪恶和欲望、危险与侥幸,轮番在他的心中挣扎,乱作一团……杨霖深深地吸了口气,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张纸:“狄大人,晚生、晚生这几天做了首咏怀,是续在《灵州赋》后面的,还请狄大人多多指教。”

狄仁杰颇有兴味地接过纸,往灯光旁凑了凑:“好啊,本阁看一看。”只见那纸上端端正正写着一首七律:

聚铁兰州完一错,书罪须罄南山竹。错成难效飞鸢悔,罪就无寻百死赎。古庙俨俨存社鼠,高墙峨峨有城狐。此身已上黄泉路,待看奸邪不日逐。

狄仁杰皱起眉头,似在反复品读。杨霖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两条腿在文生袍下克制不住地轻轻哆嗦着。半晌,狄仁杰才将纸递回到杨霖手中,随意地微笑着,神色愈显疲倦:“不错,是首好诗,就是哀音过甚了些,你正当壮年,又在求取功名,作这样的诗似有不妥啊……哦,夜已太深,老夫有些累了,你也早点儿休息吧。”

经过窗下的花架,狄仁杰不经意地问道:“杨霖,你可知这种寒兰只在冬季开放?”

“呃,晚生不知。”

狄仁杰停下脚步,探手轻触兰草的枝条:“兰芷清芬,即使不开花,也自有一种淡雅芳香,一旦盛开,那香气更是沁人肺腑啊。可惜现在不是季节……”

杨霖不明就里,含糊应了一声,狄仁杰深邃的目光滑过他的面庞,黯然沉入窗外的无边夜色。

了尘大师的禅房中,轻烟袅袅,混合着一股新煎的茶香,涤淡了溽暑之气,令人心静神宁。狄仁杰和了尘在禅床上相对而坐,就听狄仁杰曼声道:“大师,我刚回到洛阳,就听闻华严寺的法藏大师为陇右战事计,上奏吾皇,请约左道诸法,建十一面道场,置观音像。行道五天后,即得前线捷报,圣上为此特意表彰法藏,称其为‘此神兵之扫除,盖慈力之加被’。了尘大师对此有何看法?”

了尘双手合十,静穆良久,方道:“法藏有云‘不依国主则法事不立’,贫僧深以为然,华严宗如今在圣上处深得器重,和法藏的这个宗旨是分不开的。”

狄仁杰思忖着问:“大师与法藏可有交往?”

了尘颔首:“仅有数面之缘,怀英兄如何突然关心起法藏来?难道是对佛法感起兴趣来了?”

狄仁杰摇头苦笑:“我若是对佛法有兴趣,有了尘大师的指点便足够了,何必舍近求远?唉……大师知道我狄仁杰日夜忧虑的是什么,然而如今朝局纷乱,远未到尘埃落定之时。圣历以来,虽李氏宗嗣声望渐隆,但周围虎视眈眈者依然层出不穷,可谓内忧重重,更兼突厥、契丹、吐蕃这些外患环踞,即便有朝一日真的能够恢复李唐,要实现天下太平、江山永续又谈何容易啊。”稍停片刻,狄仁杰悠悠叹息道,“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只怕我的时间不太多了……”

了尘一惊:“怀英兄何来此言?”

狄仁杰淡淡一笑:“人生七十古来稀嘛。狄某今年已经七十,这些天我总在想,有些夙愿恐怕在有生之年是无法完成的了。陇右之行,狄某再度经历生离死别,虽痛彻心扉却又无可奈何,更知此生有涯、人力有限,是时候考虑将未完之心愿交托于后人了。”

了尘瞪大一双无神的眼睛,捻动着佛珠,半晌才伤痛地道:“狄公者,桃李满天下。怀英兄早就在做安排了吧?”

狄仁杰目视前方,脸上流露出无尽的凄惶和惆怅:“朝堂之中,确实还有些可托之人。然大任之下,各方势力和派别纷纷扰扰,还有数不清的暗流和险隘,一时诚难兼顾。比如方才所谈到的释,乃至边疆和外敌,甚而回首中枢,从内廷到东宫,哪一处不慎都会招致满盘皆输的局面。狄某夜不能寐时,每每想来便觉焦虑异常,偏偏……偏偏又没有一个令狄某能彻底信赖与放心的人,可以向他托付全局,每念及此,我真真是五内俱焚……”后面的话语哽在喉间,他撩起袍袖,悄悄拭了拭眼角。

了尘口诵佛号,垂首不语。过了许久,狄仁杰又道:“大师啊,你比别人更了解,除了公事,还有件私事纠结于狄某心中,同样叫人黯然神伤、愁肠百结啊。”

了尘哑着嗓子问:“还是……没有一点儿眉目吗?”

狄仁杰叹息着,从袖中取出折扇,拉过了尘的手,将扇子塞到他的手心:“大师,你摸一摸这把扇子。”

了尘颤抖着双手细细摩挲折扇,又抬起混浊的双眼望向狄仁杰,狄仁杰长叹一声,开始吟诵:

山中无岁月,谷里有乾坤。

倩影凭石赏,兰馨付草闻。

晨昏吐玉液,日月留金痕。

何日飞仙去?还修亿万春。

“咏空谷幽兰?”了尘惊诧地坐直身子,死死握紧折扇,断断续续地问,“这、这真是郁蓉的那柄扇子?”

狄仁杰的眼圈也红了:“是的,是的,这就是她的,就是她的,独一无二的,郁蓉……”

了尘一把攥住狄仁杰的胳膊:“怀英兄,你是从哪里找到这把扇子的?”

“是从一个叫作杨霖的年轻人那里得来的。”

“杨霖?”

于是狄仁杰将杨霖行卷的经过,和如何发现题写着幽兰诗的折扇,都一一对了尘说明。了尘又惊又疑地追问:“可是这杨霖到底是什么来历?他怎么会有郁蓉的物品?而且是如此珍贵的信物?”他把狄仁杰的胳膊攥得更紧了,“怀英兄,杨霖他,会不会是岚岚?啊,会不会啊?”

狄仁杰摇头叹息着,低沉地回答:“看上去不太像。”

“不太像?”了尘焦急万分地道,“怀英兄,你并没见过谢岚,怎么知道像不像?要是我……”他猛拍一记经床,“咳!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啊!如果让我去看一看,或许还能认出来!”

狄仁杰喃喃道:“二十五年过去了,当初八岁的孩子、如今三十三岁的成年男子,再说命运如此多舛,身世这般坎坷,谢岚的变化一定非常大。至于我说杨霖不太像,并非凭外貌来判断,而是他自己对身世和折扇来历的描述。”

了尘紧蹙双眉:“也许他都不记得了?或者是……有戒心,故意搪塞你?”

狄仁杰苦笑道:“大师啊,这世上要搪塞得过狄某的一双眼睛,恐怕还不是那么容易的吧?至于说忘记了,或许有这个可能,虽说八岁的孩子应该记得不少事情,但也不排除谢岚因遭遇变故、颠沛流离而失去部分的记忆。不过大师,这个杨霖……他只是一个人和母亲生活,家中并无其他人。”

“哦。”了尘至为失望地应了一声,随即又不甘心地道,“可他手上的这把扇子究竟从何得来?总该和谢岚他们有点儿关联吧。说不定,说不定他的母亲见过岚岚?怀英兄,何不将杨霖的母亲找来询问?”

狄仁杰沉声道:“杨霖的身份来历我已经让宋乾仔细核查过了。杨霖和他的母亲,是在杨霖十岁那年起定居在兰州城外金城关的,此前他们母子居无定所,再无线索可查。杨霖今年年初进京赶考后,他的母亲也离开金城关,不知去向。这一点,我还未敢和杨霖提起,怕影响他考试的心情。”

了尘越听越灰心,不觉垂下脑袋。

狄仁杰沉默片刻,又道:“还有件事,我特意命人在杨霖的房中放置了寒兰。”

“啊,那他、他可有什么反应?”

狄仁杰喟然叹息:“他对此茫然无觉。”

“唉!”了尘重重地叹了口气。

禅房之中再无声响。两人都不再说话,各自沉入邈远深谙的回忆。只有在回忆中,他们才能与友人重逢,才能重温那一去不复返的迤逦风华,才能……又一次体味刻骨铭心的爱恨情仇。

仍然是三十四年前,高宗乾封元年的深秋。

每年秋季,朝廷按惯例都要指派朝中重臣担任黜陟使,巡查地方吏治。这年被任命为河南道黜陟使来汴州查察吏治的,是中书侍郎许敬宗大人。黜陟使大人替天巡狩,地方衙门自然严阵以待。十月下旬这几天许大人驾临,汴州刺史府上上下下忙了个人仰马翻,总算诸事顺利,许敬宗一番审查后,对汴州的吏治民生都十分满意。因公事已了,汴州刺史齐晟大人特别在今夜给许敬宗安排了一场宴席,汴州上下官员一律要到场,为黜陟使大人饯行。

彼时,狄仁杰升迁并州法曹参军的任命还未下达,狄仁杰仍在原来的职务——汴州判佐的位置上兢兢业业。狄仁杰并不着急,早就预料要到年底才会有调令过来,而且他自己也蛮喜欢汴州的风土,在此地当了十年的地方官很有感情,正想好好利用这剩下不多的一段时间,再为汴州百姓做一些事情。今年的这位黜陟使许敬宗大人名声不大好,曾经在废黜王皇后助立武后的事件中立下大功,后来打击长孙无忌和宰相上官仪,他也是首当其冲的先锋干将,被一些政治上的保守人士嗤之以鼻。然在狄仁杰看来,许敬宗的这些行为倒无可指摘,毕竟忠于武则天其实也是忠于高宗的表现,但是许大人在饮食男女上不加检点,闹出不少丑闻,甚至还为了一个婢女和自己的儿子争风吃醋,就实难让人尊重了。不过说来说去,许敬宗大人是朝中手握实权的几位重臣之一,狄仁杰就算不会刻意巴结,也无意得罪,多少还想在他面前好好表现一番,既给许敬宗留个好印象,还能给竭力在朝中推荐自己的阎立本挣足面子,对于今后的仕途,也是有百益而无一害的。

饯行宴就摆在汴州城西龙庭湖畔的醉月居。醉月居是汴州城内最风雅的一座酒楼,它傍水而设,景致如画。尤其是在月圆之夜,把盏美酒,凭窗而立,天上玉兔高悬,水中晴辉点点,丝竹管弦弄影清风,怎不叫人心旷神怡、乐而忘形。

因是饯行酒,正事已罢,大家没有了负担,黜陟使大人的心情也很好,在宴席上谈笑风生,令这场夜宴进行得格外和谐酣畅。酒过三巡,众人渐渐酒酣耳热,言谈举止也开始放肆起来,便有人大声抱怨干喝酒不痛快,提议行个酒令。猜拳太俗、投壶又太闷,想来想去,有人提出猜谜助兴,恰好在座的官儿多是科举出身,均自诩有些学问,便一致同意做些引经据典的诗谜来玩。当然了,头一个谜还要请黜陟使许大人来出。

许敬宗今夜喝了不少酒,圆胖的脸上红酡酡的。看样子醉月居出名的河鲜美味非常对许大人的胃口,他左手搁在腆起的肚腹上,右手频频举筷,听见众人哄闹着要自己出谜,便眯缝起眼睛想了想,随即摇头晃脑地吟道:“正使遭馋口,何尝废直躬!”

许敬宗右手边坐着汴州刺史齐大人,连忙大声招呼:“各位,各位!许大人出题了,哪位猜到的赶紧说啊!”

狄仁杰这时的官位较小,还轮不到主桌,只在次桌陪席,心中暗自好笑,许敬宗的谜语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席间能猜出的估计也有好几位吧。果然,他身边坐着的同僚徐进探过头来:“怀英兄,许大人这个谜语一般啊。”

狄仁杰微微一笑:“徐兄要不要去抢猜?”

徐进吐了吐舌头:“我可不敢抢那桌上的风头,再说了,也没说猜出来有什么奖励啊,急什么!”

狄仁杰努了努嘴:“注意听,他们在商量奖赏呢。”

果然,主桌之上看到无人应和,许敬宗身边一左一右的刺史和长史两位大人坐不住了,齐刺史给长史许思翰递了个眼色,许思翰长史端着酒杯站起身来。狄仁杰看到他,不觉皱了皱眉。这许思翰已年近六十,是个十足的老官吏。长史本就是虚衔,许思翰平常养尊处优,不做任何实事,每日里就是蝇营狗苟,用的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居然不仅坐稳了长史的位置,还结交了不少朝中显贵、皇亲国戚,甚至和蒋王李恽攀上了连襟,其女许敬芝又与李恽之子、汝南郡王李炜订了婚。于是这许思翰便自以为加入了皇族豪门,人前人后更加颐指气使、不可一世,狄仁杰对他的做派和为人从心里感到厌恶,一向敬而远之。

自从许敬宗来到汴州,许思翰是鞍前马后地侍奉,竭尽逢迎拍马之能事。又因两人都姓许,许思翰不顾自己比许敬宗大好几岁,自称是许敬宗的族侄,献媚的嘴脸令人不齿。此刻许思翰见酒席冷场,当仁不让要出来表现一番,他清清嗓子,宣布道:“咳,咳,许大人出的诗谜,诸位如猜得中猜得好,可是有奖赏的哦。”

席间立即有人凑趣地问:“长史大人,什么奖赏啊?”

许思翰看一看许敬宗:“呵呵,许大人您说……”

许敬宗扬扬眉毛,道:“本官早就听说思翰家中藏着世间少有的宝贝,这次来汴州本想见识见识,可惜一直忙于公事没有闲暇,要不然今天就让本官……和在座诸位开开眼界?”

许思翰的老脸上顿时呈现暧昧的红色,他压低了声音对许敬宗道:“哎呀,说来惭愧,下官一直都想找机会向您献宝,可惜我家里这宝贝,她、她刁滑得很,绝不肯轻易见人……不过今天,倒真是个好时机。”

许敬宗醉意熏熏的双眼望定许思翰:“本官明天可就要离开汴州了,你看着办……”

许思翰连连点头:“当然,当然,下官明白。不瞒您说,今天开宴的时候下官就把义女从家中带来了醉月居,一直在隔壁候着呢。”接着他眼珠一转,重新直起身来,笑道,“列位,许大人出的谜还请列位赶紧猜。但是有个条件,猜出来的不能直接说出谜底,而要以另一副谜面来对应。如果新谜面设得巧妙,本官这里便再开一局,由本官的……唔,义女来给大家出题。”

众人一阵窃窃私语,狄仁杰有些不解,问身边的徐进:“许长史什么意思?怎么猜出黜陟使大人的谜题没有奖赏,还要接着设局猜谜,这算什么道理?”

却见徐进一脸兴奋:“啊,怀英兄你竟然连这都不知道?今天咱们有眼福了啊,来、来,快把刚才那谜搞定!”

哪知其他人更加急不可待,刚才还都察言观色不肯抢先,现在竟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就听其中一个高声嚷道:“我先说一个:‘眠则同眠,起则同起;贪如豺狼,赃不入己。’”

他的话音刚落,又一人接口:“我也得了一个:‘一对兄弟,一般高低;同进同出,吃在一起。’”

徐进嘟囔:“那我也来一个。”他也起身道,“姊妹一双,出得厅堂;只肯吃菜,不会喝汤。”说罢坐下,狄仁杰狐疑地端详着徐进涨得通红的脸,摇头道:“你怎么了?刚才不是还说不肯抢那桌的风头……”

徐进打断狄仁杰的话:“咳!顾不得那许多了,怀英兄,你也想一个吧,刚才说的那些怕还不够好。”

狄仁杰正要张口,同桌一名武官腾地站起身来,大大咧咧地道:“我明白啦!这说的不就是筷子吗?我也来一个:‘五公抱二嫂,抱抱轻巧巧,两足一张开,味道吃唧来。’”

两桌之上一片哗然。徐进急得连连跺脚:“完了,完了!这也忒粗俗了,小姐是断断不肯现身的了!”

“小姐?”狄仁杰终于有些明白,他们这么起劲就是为了见一位小姐,而且是许思翰家的养女。狄仁杰的心头突然一动,他想了想,站起身道:“笑君攫取忙,送入他人口。一世酸咸中,能知味也否?”

“好!”众人齐声夸赞,狄仁杰刚坐下,徐进就对他竖起大拇指:“怀英兄,说得好!但愿你能力挽狂澜!”

狄仁杰连连摇头:“真闹不懂你们在搞些什么名堂?”

主桌上,许思翰与一名不知何时进房的小婢窃窃私语着,半晌,许思翰的猥琐老脸上浮出神秘兮兮的笑容,站起身来,宣布道:“列位方才所应之谜面,差强人意。”他故意顿了顿,又对许敬宗谄媚地躬一躬腰,方接着道,“不过小女看在黜陟使大人的面子上,还是决定再加出一题,如果有人能猜中,那小女定当亲自来为大家掌席助兴。”

许敬宗斜靠在椅背上,眯细着双眼,半阴不阳地道:“还要再出题?思翰啊,你这位义女的架子怎么比娘娘还大啊?”

“这个……”许思翰讪讪地赔笑,“没、没办法,给宠坏了。”

许敬宗鼻子里出气,冷笑道:“不错,把戏做足了也好,这样才够趣味嘛。思翰啊,说说你的谜题吧?”

许思翰左顾右盼了一番,这才慢悠悠道:“此谜是个四字谜面,‘国士无双’,打《论语》中的一句话。”

两桌之上突然一片寂静,众人都开始凝神思索。徐进悄悄扯了扯狄仁杰的衣袖:“怀英兄,这个谜我是猜不中了,就看你的了。”

狄仁杰淡淡道:“这座上颇有些饱学之士,何故指望我一人?”

徐进一撇嘴:“怀英兄,不是小弟说你,此刻不展才更待何时?上面坐着的可是宰相大人……再说,就算怀英兄你不屑趋炎附势,能以才学博得美人一顾,不也是件风雅之事?”

狄仁杰反问:“什么样的美人,竟值得你们如此在意?”

徐进哼了一声,干脆不理他了。

狄仁杰静静地思索着,已然胸有成竹,举目四顾,只见座上人人面有难色。狄仁杰心中暗道,这谜语出得实在生僻,做谜之人倒确实有些学问,假如是个女子,还真不一般。许思翰家的养女……他的脑海中隐约出现那个高挑纤细的身影,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会是她吗?可能吗?凭着某种难以形容的期待,狄仁杰冲动地举起手中之箸,轻敲酒杯,缓缓道出:“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见众人皆在愣神,狄仁杰微笑着解释:“‘国士无双’是《史记?淮阴侯列传》里萧何对韩信说的话,以此推出《孟子》里的一句:‘何谓信。’再拆开‘信’字,便成《论语》里的‘不失人,亦不失言’。”

“猜得好啊!”徐进忍不住猛击桌面,大声赞叹。两桌之上随即哄闹纷纷,人人皆赞:“是啊,猜得好、猜得妙啊。”

喧闹声中,房门轻轻打开,一个身影翩然而入,径直走到狄仁杰的身后。所有的人又都突然安静下来,狄仁杰抬头一看,黑白分明的眼睛犹如晨星般闪亮,清澈的目光毫不避讳地停驻在他的脸上,专注、好奇、纯粹、深刻……狄仁杰纵然是自信洒脱的谦谦君子,竟也被看得不自在起来。后来他无数次回想那天的情景,就会发现,当时自己虽然十分期待见到郁蓉的模样,但其实真正看清楚的仍然只有这双目光。这是她的、独一无二的目光,仿佛能看穿一切,同时也坦陈自己的所有,并且,还带着一点点痴狂。

“就是你猜出了我的谜语?”

狄仁杰一愣,才意识到这清润的声音是在向自己发问,他定了定神,站起身对郁蓉作了个揖:“正是在下。”

“我认识你。”那双眼睛仍然一眨不眨地凝注在他的脸上。

狄仁杰还从来没有被一个青春少女这样看过,实在有些尴尬。显然是觉出了他的窘迫,对方展颜一笑,屋内的一片肃静中顿时荡起连串抑制不住的骚动,激赏、艳羡,交织着赤裸裸的欲念,把这晚看似清雅的宴席推向炙热的高潮,也让举座衣冠楚楚的君子们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那郁蓉却旁若无人、目不斜视,双手擎着玲珑玉杯,稳稳地举向狄仁杰:“小女子名叫郁蓉。狄先生,您猜中了谜,郁蓉请您饮了这杯酒。”

“好,多谢郁蓉小姐。”狄仁杰从她的手中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美酒佳人,醺然欲醉,这一刻竟好似不在人间……

“思翰啊,这是怎么回事?你的义女是来给大家掌席助兴呢?还是来与人独饮?”主座之上,许敬宗斜藐双目,两手交叉在胸前,阴阳怪气地说道。

许思翰叫起来:“郁蓉!过来给黜陟使大人敬酒!”

连叫好几声,郁蓉才如梦初醒似的,轻轻移开定在狄仁杰脸上的目光,转过头去扫了许敬宗一眼,慢慢地朝主桌方向走去。

来到许敬宗面前,她刚刚端起酒杯,却被许敬宗劈手拦下。黜陟使大人的脸涨得好似猪肝,看起来已醉得不轻,一双迷离的醉眼在郁蓉的脸上身上不停转悠,越看兴致越高,突然没头没脑地笑起来,笑了半天,才气喘吁吁地道:“郁、郁蓉……小姐。你很会出谜啊,哈哈!今天,老朽也出个谜给你猜猜,如何?”

郁蓉定定地看着许敬宗,既不热衷也没有显露厌恶之色,只是安静地等待着他的下文。她这样镇静的神色更加刺激了许敬宗,黜陟使大人口沫横飞、手舞足蹈地说起来:“郁蓉小姐有学问,老朽这个谜要出得能够上郁蓉小姐的品格!这个谜……谜面,呃,也是四个字,《左传?昭公》中有句‘使女择焉’,打《孟子》中的一句话!郁蓉小姐,可猜得着?”

所有的人都支棱着脖子,呆若木鸡似的盯着郁蓉,狄仁杰在次席的最远处望过去,手心因为紧张满是汗水。他已经猜出了谜底,并且真心地为郁蓉担忧,她该怎样应对这个局面……从这个角度,狄仁杰只能看见许敬宗满脸猥亵的笑容,和郁蓉那孤清纤瘦的背影,却看不见她的脸。

等了一会儿,没有回答。许敬宗按捺不住酒意,尖声笑道:“哈哈,猜不着?使女择焉、使女择焉,郁蓉小姐,老朽是让你‘决汝汉’啊!让你这样的美人儿自己挑汉子,你说好不好啊?哈哈哈……”突然,笑声中断了。郁蓉泼在许敬宗脸上的酒,流进鼻子和嘴里,呛得他连连咳嗽,差点儿背过气去。席面大乱,齐刺史脸色煞白,扶着许敬宗又是捶背又是揉胸,许思翰气得直跳起身,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向郁蓉:“小贱人!你想找死啊!”

狄仁杰看见,那个纤细的身影晃了晃,立刻又倔强地挺直了。许思翰恨得咬牙切齿,整张脸都扭曲变形,再扬起手,又是用尽全力的一记耳光:“真以为自己是大小姐了!贱人!还不快给许大人跪下赔礼!”似乎完全没有听到许思翰的话,郁蓉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撇下满屋瞠目结舌的男人们扬长而去。

第二天黜陟使带队离开汴州时,脸沉得好像刷了层墨汁,连一句话都没有和前来送行的汴州官吏说。齐刺史带着一干官员垂首默送,个个如丧家之犬般惶惶,连欢送的锣鼓爆竹都响得有气无力。至于许思翰长史,则干脆称病回避,并且自此在家休养,再也没到汴州刺史府衙门里露面了。

时间又过去了差不多半个月,狄仁杰每日白天忙于公事,倒也心无旁骛。但到晚上夜深人静、阖家入梦的寂寥时分,他一个人在院中负手而立,看着满地青砖上脉脉流动的清朗月华,眼前总会不经意地出现那双目光,一如此刻的夜色,幽深而疏离,却又蕴含着最真挚最热烈的渴望。每当这时,他的心中便会升起隐隐的忧虑,想来许思翰不会善待闯下大祸的郁蓉,而她的这个所谓养女的身份,直到现在,狄仁杰才终于了然。可惜他所能给出的,也只有寂寞月夜中,一声长长的叹息罢了。

狄仁杰万万没有想到,他与郁蓉的纠葛牵绊,不过才刚刚开了个头。

这天上午,狄仁杰正在衙门办公,就听屋外一阵喧哗。紧接着就有衙役慌慌张张地冲进来,边跑边喊:“法曹大人,法曹大人!大事不好了!”

狄仁杰蹙眉低喝:“慌什么?有话好好说。”

衙役张了张嘴,还未及吐出一个字,刺史齐晟大人后脚跨入,也高声嚷着:“怀英!出大事了!”

狄仁杰吃了一惊,从椅子上蹦起来:“刺史大人,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