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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齐晟直跺脚,“许长史死啦!”

“哦?”狄仁杰忙将齐晟让到椅子上坐下,问,“什么时候的事情?许长史是……突然病故?”

齐晟看了一眼狄仁杰,摇着头苦笑道:“病故?病故倒好咯。怀英啊,这个麻烦事还得着落在你的身上。”

狄仁杰拱手:“齐大人请明示。”

齐晟紧皱双眉,哭丧着脸道:“唉,方才许长史的管家许全来到刺史府报案,说是他们家老爷被人毒死啦!”

“毒死?”

“嗯,一口咬定是毒死。哎呀,怀英啊,该你这个法曹大人出马了,赶紧带上仵作查案去吧!许全还在正堂外面候着呢。”

狄仁杰点点头,冲齐晟作了个揖:“请刺史大人稍安,下官这就去查案。”

齐晟摆手:“去吧,去吧。”

狄仁杰快步走到门前,齐晟又在他的背后叫:“那个……许长史也算是皇亲,咳、咳,这案子要速战速决,切忌夜长梦多。总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要牵扯太多才好。”

狄仁杰皱了皱眉,还是转身对齐晟回道:“请刺史大人放心,下官一定小心处置。”

齐晟满脸愁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狄仁杰无心再理,急匆匆地向正堂而去。

狄仁杰带上仵作和几名衙役,随着许全一同赶往许长史的府第。为抓紧时间,狄仁杰边走边向许全询问事情的经过,这才明白了齐晟的担忧和顾虑缘何而来。按照许全的说法,他家老爷许思翰自半个月前的酒宴之后就病倒了,每天延医吃药,病势却并无好转。今日上午用过早膳之后不久,突然呼痛连连,在床上翻滚挣扎,大家一时慌了手脚,赶紧去请郎中,可谁知郎中还没赶到,许思翰就已七窍流出黑血,气绝身亡了!

狄仁杰暗自思忖:七窍流血,难怪说是毒死。他不动声色地问:“你来报官时说老爷是被毒死的,你如何能这么肯定?”

许全咽了口唾沫:“唔,小的、小的哪里懂这些。是我家少爷吩咐小的这么说,少爷还说,毒杀老爷的是郁蓉小姐,他已把人押在府中,就等官府过去定案了!”

“郁蓉?”狄仁杰脱口而出。

许全正自张皇,倒也没看出法曹老爷略有失态,还以为他不知道郁蓉的身份,忙喋喋不休地解释道:“是啊,郁蓉小姐是老爷的养女,我家的二小姐。我家少爷说,因为今早就是郁蓉小姐伺候老爷吃了点儿稀粥,除了她,出事前再没人进过老爷的房,那下毒的人不是她又是谁啊?”

狄仁杰冷哼一声:“哦?如此说来倒不需要我这个法曹出面,你们自己就把案子断了!”

许全看狄仁杰面色不善,忙支吾道:“这个……小的也都是听少爷说的,法曹大人还是和我家少爷谈吧。”

此刻一行人已经来至许宅门前,许全领着狄仁杰进到正堂,却只见到几个仆佣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并没有许家大少爷许彦平的身影。一见许全,这帮人忙不迭地涌上前来七嘴八舌,许全摆出大管家的派头一通喝问,才算搞清楚,原来少爷许彦平和小姐许敬芝为了郁蓉的事,正在后院大吵大闹,这许府里头已经彻底乱套了。

许全尴尬地看着狄仁杰:“法曹老爷,您看这……”

狄仁杰冷静地发问:“老爷的尸身现在何处?”

“还停在他老人家的卧房里面。”

“嗯,那你先引本官和仵作去察看,再派人通知你家少爷和小姐。”

“是!”

许思翰的卧室外头守着好些个家人,神色一律茫然而恐慌,却没有半分悲伤。狄仁杰冷眼观察,便知这位老爷并不受下人爱戴。三开间的正房中门大敞,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围坐在桌边号啕大哭,看模样都应该是许思翰的姨太太们。狄仁杰也不理会那几个女人,迈步直接走进许思翰的卧房。

这是一间殷实的官宦人家的卧房,陈设富贵庄重,略显呆板。东墙根下置一张花梨木的雕花大榻,上头直挺挺地躺着的,正是许思翰的尸体。狄仁杰走到榻前观察,就见许思翰圆睁双目,脸孔扭曲发黑,眼耳鼻嘴各处都有黑色的血渍,均已凝结。狄仁杰让仵作仔细察看尸体,自己则在卧房内踱起步来。

屋内桌歪椅翻,一片凌乱。狄仁杰招呼守在门边的许全:“这屋里有什么人来过?”

许全忙答道:“哦,上午郁蓉小姐叫起来的时候,仆人丫鬟来了一堆,不过少爷看到老爷一咽气,就吩咐不让人再进这间屋,姨太太们都只能在外屋哭。屋子里的东西也都没有人动过。”

狄仁杰点点头,目光如炬,一一扫过屋中所有的角落。青砖地上脚印杂乱不堪,榻前有呕吐物和血迹残留,榻边的墙根下亦有些黏迹黑渍,显得十分污秽。狄仁杰伸手粘起一些细看,原来是死去的蚂蚁尸体。许全看着狄仁杰紧锁的眉头,上前道:“法曹大人,我家少爷吩咐一切维持原样,不让打扫。”狄仁杰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回到榻前,仵作已验完尸体,结果不出所料,许思翰全身并无明显伤痕,但七窍均是瘀血,牙齿和指甲发黑,基本可以认定是中毒而死。

狄仁杰听完仵作的陈述,回过身来问许全:“你方才说老爷是用了稀粥以后身亡的,那盛稀粥的碗在哪里?”

许全忙回答道:“少爷吩咐小的收起来锁在柜里,以防被人动手脚。”说着,他从腰间摸出把钥匙,打开一旁高柜上的门。

狄仁杰道:“我自己来取。”许全束手退下,狄仁杰从柜中拿出个小小的青花瓷碗,碗里搁着把同花色的瓷勺,碗底还剩有极少的一点粥渣。狄仁杰凑近闻了闻,便将粥碗交到随从手中,命他小心收好。

“除了这碗稀粥之外,老爷早上还用过什么其他食物吗?”

许全挠了挠头:“回法曹大人,我家老爷自病倒以来,常常腹痛呕吐,吃不下东西,因而每天都只能喝些白粥,连小菜都不用。”

狄仁杰眼波一闪:“你家老爷既然得病,难道不服药吗?”

许全还未开口,门口有人应道:“家父所用之汤药需在饭后服下,今天的汤药还没来得及服,家父就……”

狄仁杰展目望去,门前站立一人,中等身材面目平庸,细眼、阔嘴、颌下稀疏的胡须,容貌和许思翰颇有几分相似,全身上下的衣饰倒十分富丽奢华,许全一见此人,连忙跑过去叫:“少爷,这位就是法曹大人。”

许彦平瞥了一眼狄仁杰,粗疏大意地作了个揖:“法曹大人。”

“许公子。”狄仁杰也淡淡地和他打了个招呼。

许彦平飞快地扫了一遍屋内的情景,拉长嗓门问:“法曹大人案子查得怎么样了啊?”

狄仁杰平静地道:“本官刚刚到达,还需核查许多细节,暂时没有什么眉目。”

“什么?”许彦平眉毛一竖,略微抬高声音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法曹大人还需核查什么细节?我听说你查案颇负盛名,今日一见,怎么如此优柔寡断?我爹死得太惨,法曹大人须得要尽快查清凶手,才能告慰我爹那屈死的亡魂啊!”话说到最后,他悲从心头起,喉咙哽住了。

狄仁杰安慰道:“许公子,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顺变。至于长史大人的死因,今天本官过来就是要查个水落石出的。听方才许公子的话,似乎对案情颇有见解,不知能对本官解释一下吗?”

许彦平撩起袍袖擦了擦眼睛,哼道:“我爹今天早上喝过郁蓉这小贱人做的稀粥就归天了,这事儿难道不是明摆着的?法曹大人,许某觉得您大可将那郁蓉先抓捕起来,严加审问,不信她不招供。”

狄仁杰正自思忖,门口又有人接话:“许彦平!你胡说些什么?既然请来了法曹大人,就让人家断案嘛。你凭什么就咬死了郁蓉,还要抓去衙门用刑,难道你想屈打成招吗?”这女声清脆利落,狄仁杰听得耳熟,抬头一看,门口站着个二十来岁的小姐,细腰窄肩、眉目如画。狄仁杰立即便认出,她就是许思翰的女儿、汝南郡王李炜的未婚妻许敬芝。

许敬芝眼圈红红的,俏丽的脸上泪痕清晰可见,她快步来到狄仁杰面前,对他款款一拜,朗声道:“小女子许敬芝,见过法曹大人。”虽刚刚经历丧父之痛,悲伤和忙乱丝毫无损她贵气天成的风姿。狄仁杰庄重还礼,心中感叹这对兄妹气质差距如此之大竟不似同胞,但表面上他并不想厚此薄彼,尤其不愿让人察觉他与许敬芝、郁蓉预先相识。

许彦平看见许敬芝,神色更加阴沉了,对狄仁杰沉声道:“法曹大人请明示,这案子到底打算怎么查?我们还要给父亲收殓。”

狄仁杰点头:“仵作已验过尸体,待本官勘察完现场,就可以给许长史收殓了。”

许彦平追问:“那嫌犯郁蓉呢?要不要押去衙门?”

许敬芝急得柳眉一竖,狄仁杰对她摆了摆手,镇定自若道:“本官没有定案之前,这许宅之中所有的人都有嫌疑,包括许公子和许小姐。因此还请各位注意自己的行止,在定案之前不要擅离汴州,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另外,既然郁蓉是本案重要的证人之一,就先看管在贵府中,本官会派差役留驻的。”

“派差役在我家?这……恐怕不妥吧?”

许彦平话音未落,许敬芝立即针锋相对:“好!法曹大人这样安排很妥当。父亲死得不明不白,有官府差役在家我心里也踏实些。怎么,你怕什么?难道心里有鬼不成?”

许彦平遭此抢白,气得额头青筋乱暴,恨恨地道:“哼,我才不怕!可我告诉你,你再怎么袒护郁蓉也没有用!她一向对父亲不满,怀恨在心,这回痛下毒手,根本就是证据确凿!法曹大人,你慢慢查,仔细查,到头来就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狄仁杰从容作答:“请许公子、许小姐放心,本官定当全力以赴,一定会还许长史一个公道。”顿了顿,他又道,“本官正在勘查现场,二位还请先回避,如本官有事求教,另会派人约请。”

许敬芝点点头:“法曹大人请便。郁蓉吓坏了一直在哭,我要去陪她。唔,法曹大人可遣差役随我一同过去,免得让人说三道四。”说着,她还不忘投给许彦平一个鄙夷的眼神。

“好,多谢许小姐。”狄仁杰使了个眼色,一名差官随着许敬芝走出屋去。转过脸来,狄仁杰对许彦平客客气气地施礼道:“目下本官还要再问许全一些话,请许公子先将几位姨奶奶请出,以免谈话内容惊扰了内眷。”

许彦平愤愤地哼了一声,扭头大踏步地走了出去。那几个哭哭啼啼的姨太太和一干仆佣也跟着他退出许思翰的卧房,屋子里总算安静了下来。狄仁杰转过身,对呆若木鸡的许全微微一笑:“行了,现在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什、什么问题?”许全做出副苦相。

“关于服药的问题。”

“噢!”许全正要说话,狄仁杰抬起手:“你慢慢说,从你老爷开始得病说起,把整个情形一五一十地对我说来。”

许全挠了挠头,一边想一边说起来。狄仁杰则边听边问,终于了解清楚整个过程。原来那天饯行宴之后,许思翰又气又怕地回到家中,连夜把郁蓉痛打了一顿。虽说出了口恶气,毕竟年高之人,这么一折腾第二天就脑热体虚,躺倒不起了。起初只是头疼乏力,请来城中最好的郎中把脉开方,哪知吃了药后病势不见好转,反而一天比一天沉重,没几天又添了腹痛呕吐之症,时好时坏、反复不定,将许思翰折磨得痛苦不堪,日渐枯槁。敬芝小姐急得不行,直怪那些姨奶奶和丫鬟们料理老爷的饮食不力。其实本来许思翰的饮食都是由郁蓉服侍,可这次她被打得遍体鳞伤,自己都起不了床,于是敬芝小姐只好亲自上阵了。

“哦?那么说这些天许思翰的饮食医药都是许敬芝料理?”狄仁杰目光灼灼地问。

许全点头:“是的。”

狄仁杰又问:“那什么时候又改成郁蓉小姐了呢?”

许全挠了挠头:“回法曹老爷,一直到昨天,老爷的一日三顿稀粥加上早晚两次汤药,都是敬芝小姐亲自服侍的。今天早上怎么会突然又变成郁蓉小姐,小的真不清楚了。”他又指了指外间屋的一个小炉子,“您看,敬芝小姐嫌下人们准备的东西不干净,每天的粥都是她自己在这个小炉子上单独为老爷熬的,汤药也是在这里热,从不让其他人经手。”

狄仁杰紧锁双眉来到小炉子旁,只见上面还放着个砂锅,里面是冰冷的小半锅粥。许全嚅嗫:“这就是郁蓉小姐今天早上熬的粥剩下的。”

狄仁杰弯腰仔细看了看,示意随从也把这砂锅收好。炉子旁边的小桌上,还搁着一个打开的药包,看样子郁蓉正打算给许思翰热药,就出了事。狄仁杰心里有些抽紧,难怪许彦平咬得这么死,从这个局面看,假如证实了许思翰的确是被粥中的毒所害,那么郁蓉就很难摆脱嫌疑了。郁蓉,杀人?他摇了摇头,命令自己冷静下来。想了想,狄仁杰又追问:“那么这些天,哦,今天之前,都是敬芝小姐一人白天黑夜地照料你家老爷吗?”

“倒也不是。敬芝小姐只在白天伺候,晚上有两个贴身婢女轮流守夜。法曹老爷要传唤她们吗?”

“暂且不用。你先将那两个婢女看管好了,这些天不许她们离府,本官随时可能讯问她们。”

“小的明白。”

狄仁杰又在屋里转了一圈,细细察看每件物什。在北墙前的多宝格上,他发现一个绸缎裹面的长方盒子,掀开瞧时里面却是空的,拿到鼻子底下闻闻,有股甜苦交杂的味道。狄仁杰心中已有计较,把盒子往许全面前一送:“这个盒子里原先装的什么?”

许全毫不迟疑地回答:“这个是装养荣蜜丸的盒子。”

狄仁杰追问:“你家老爷还服这个?”

许全翻了翻白眼:“是啊。我家老爷常年服用养荣丸,都有七八年了吧。”

“这些天病了也还服用吗?”

“嗯,郎中说有好处的,所以还接着服,每天一丸。”许全说着指指盒子,“这不昨天晚上刚服完这一盒。”

“也是敬芝小姐伺候老爷服用吗?”

“哦,这蜜丸一般临睡前服用,都是由守夜的婢女伺候老爷服下。”

狄仁杰点点头,将盒子揣入袖中,理一理袍服,道:“许全,本官现场就先勘察到这里。你去通报你家少爷、小姐,可以为老爷净身入殓了。”

不知不觉已过了午牌,狄仁杰匆匆赶回刺史府。虽然心知齐大人在等自己的汇报,狄仁杰还是绕开了正堂,直接去到法曹办公的东院。自担任判佐以来,他经办的大小案件也不算少,却从未像今天这般忐忑和紧张。

刚踏进院子,狄仁杰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收下粥碗的随从,刚才他悄悄吩咐这随从先行离开查验粥渣。“怎么样?”狄仁杰心急火燎地问。

随从一拱手:“大人,卑职给野猫吃了剩下的一点儿粥渣,那畜生没过多久就口鼻流血而亡,且气味如蒜。可以肯定,这粥里含有砒霜。”

“竟是这样。”狄仁杰深吸口气,正在沉思之际,只听有人在叫:“怀英啊,情况如何?”原来齐晟大人等不及,自己找来了。狄仁杰无奈,只得将在许府查案的前后经过说了一遍,粥渣含毒也据实相报。

齐晟全神贯注地听完,长叹一声:“难怪常言道‘身如桃李心蛇蝎’,那郁蓉自恃清高,却被许长史当作玩物,由恨起意毒杀许长史,倒也令人恶之哀之。怀英啊,事实已明,快快结案吧。”

狄仁杰略一迟疑,对齐晟深深作揖,道:“齐大人,此案还有诸多疑点,下官目前无法定案。”

齐晟讶异:“还有什么疑点?”

狄仁杰坦然道:“首先,粥渣中虽有砒霜,但事发后有很多人都进入过许长史的卧房,家人、仆役,包括许公子和许小姐,这些人都可能趁乱在粥碗里投毒,此为疑点一;其次,今天之前照料许长史的都是敬芝小姐,今天突然原因不明地换成郁蓉,就立即出了事,郁蓉就算要毒杀长史大人,如此行动也太过显摆,难道她就一点不担心被抓获刑?此为疑点二;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许长史虽然是被毒死的,但是否一定就是粥中之毒所致,仍待确定。”顿了顿,他总结道,“这起案件的来龙去脉现在还不清晰,下官还需要一一讯问有关众人,方能做出最终的判断。”

“哦?”齐晟的语气颇为不悦,“怀英啊,本官看你做事一向雷厉风行、当断则断,今日倒有些异乎寻常?”

狄仁杰不卑不亢地回答:“许长史的案子非比平常,自然更要小心谨慎,这也是出于维护本州官府的清誉考虑。”

齐晟阴沉着脸说道:“也罢,查案是你这判佐的职责,本官无意干涉。只是此案关系重大,拖延不得……这样吧,本官就给你两天时间,后日一早,你必须给出案情的结论。”

“是!”狄仁杰郑重允诺。

刚送走齐刺史,一名衙役来报,药包里的药和砂锅里的剩粥经查都没有问题。狄仁杰点了点头,将众人尽数打发走,想要好好整理一下思路。谁知刚刚在堂中坐下,就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那人身罩大氅,急匆匆直闯进堂内,狄仁杰听到动静时,来人已站在桌案前,却仍蒙着头不说话。

狄仁杰乍一眼没有认出对方,刚要喝问守卫怎么随便放外人进来,对方压低声音叫道:“怀英兄,是我啊!”说着脱下风帽,狄仁杰大吃一惊,来人竟是汝南郡王李炜。

狄仁杰赶紧站起身来,一边躬身施礼,一边从案后转了出来,问:“殿下怎么突然来到这刺史府里?”他知道李炜向来最忌讳暴露自己的身份,更别说直接闯入官府衙门了。

李炜满脸焦虑,摆手说道:“唉,还不是为了姨父家的事!事发紧急,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狄仁杰已料到他必是为许思翰的死而来,便先请李炜坐下,自己去关上堂门,返回来坐在李炜对面。看看李炜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狄仁杰笑问:“殿下两个多月前不是因家事返回长安了?记得我与汝成还是在醉月居为你饯的行。怎会如此巧合,许长史家一出事,殿下就重抵汴州了?”

李炜的脸微微泛红,他尴尬地咧了咧嘴,无奈道:“怀英兄,我也不必瞒你,一个多月前我返回了长安,并非为了家事。”

“哦?”

李炜点点头,又自嘲地摇摇头,道:“咳!我们这个家里的事,怀英兄,你都知道的,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国事?当今圣上龙体欠佳,帝后打算让太子弘尽快履行监国职责,既为圣上分忧,也让太子早得历练。李炜不才,列在圣上为弘挑选的若干辅助良臣中,两个月前被宣后不敢耽搁,立即启程返回长安,就是因为这个。”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思地停下了。

狄仁杰不动声色,果然李炜自己又接着说下去,只是脸孔涨得更红了:“可就在十天前,我收到表妹敬芝的来信,说是姨父病重,令她焦虑万分。我看她信中言辞确实已六神无主,心中很为她担忧。于是……就私下和太子打了个招呼,来汴州探望敬芝。哦,我是昨天下午到的汴州。”

“原来如此。”狄仁杰含笑又问,“殿下既然是来探姨父的病,为何没有住在许府?”

李炜一愣:“你怎知我未住许府?”

狄仁杰坦然道:“殿下若是住在许府,今晨下官到达许府时,殿下应该会现身,有话在许府内谈,总好过此刻来闯刺史府。何况当时敬芝小姐还与许公子发生口角,殿下断不会置之不理的。”

李炜轻轻一拍桌子:“好你个法曹大人!真真是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唉!”紧接着又是一声长叹,李炜神色局促地道,“怀英兄,李炜这次来汴州没有打算久待,只是来看看姨父的状况,安慰一下敬芝,因而是私下向太子告的假,所以不愿惊动什么人。况且……”他稍做犹豫,还是道,“不瞒怀英兄,李炜对姨父向来没有什么好感,来汴州许家全是为了敬芝。这次我特地微服寄住在城西桃李坊内的迎宾客栈,就是不想让除了敬芝之外的任何人知道我来到汴州。假如姨父暂时没什么事,我也就是看看敬芝,待个两三天,还要赶回长安去的,哪里想到……咳,居然出了这样的事情!”

狄仁杰眼波闪动,凝视着李炜道:“那么下官此刻就有个重要的问题,请殿下务必从实回答。”

李炜垂下脑袋:“呃……你就问吧。”

“是,我想殿下知道我要问什么。许敬芝小姐昨夜到今晨,是否与殿下在一起?”

李炜的脸立即由红转白,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坦承道:“是的,昨日我住进客栈后,就派人送信给敬芝,约她到客栈相会。她服侍完姨父的晚餐和汤药,便偷偷出府到达我处。当时天色已晚,里坊宵禁,她无法回府,所以就……”

狄仁杰喟然叹息:“难怪今晨突然由郁蓉代替敬芝小姐伺候许长史……郡王殿下,此中内情可不便向外人道啊。”

“谁说不是呢!”李炜心急之下,竟一把攥住狄仁杰的胳膊,“怀英兄,亏得是你接了这个案子,要不然这麻烦还真大了!总而言之,这案子必须速断速决,千万不能牵扯到我与敬芝的身上,否则敬芝的名誉受损,我擅离职守亦是罪过一件啊。”

狄仁杰紧锁双眉,摇头道:“这些倒还罢了,我担心的是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啊?还有什么问题?”

狄仁杰沉吟道:“殿下,依你之见,这起案件的凶手究竟是谁?”

李炜面露难色,支吾了半天,才道:“看上去郁蓉的嫌疑最大,可、可她毕竟是个才十七岁的女子,虽说平日里心高气傲的,但要说她会下毒杀人,我觉着不太像。但许家的其他人,也没理由要害死姨父啊。不好说,真不好说啊!”

狄仁杰道:“那么敬芝小姐……”

“啊?”李炜急了,“怀英兄,我方才说得清楚,昨夜至今晨敬芝都与我在一起,说起来她是最没有嫌疑的!”

狄仁杰冲他摆了摆手:“郡王殿下请少安毋躁,我是在想,假如没有你突然到汴州约见敬芝小姐,那么恐怕今天最大的嫌犯就不是郁蓉,而是敬芝了!”

“这……”李炜顿时语塞,狄仁杰则面沉似水,一字一句地道:“查案之道,历来有两个方向,一是从现场分析凶嫌的各种可能;另一个则是查找犯案的动机。这桩案子如果仅从表面来看,定郁蓉的罪是最简单的,从两方面都能说通,但是……恰恰因为郁蓉是临时代替敬芝小姐去伺候许长史,才令整件事情变得扑朔迷离、蹊跷丛生了。”

沉默了一会儿,狄仁杰注视忧心忡忡的李炜,问道:“郡王殿下,下官今天在许府时,发现敬芝小姐与其兄许彦平似乎不太和睦,殿下可知其中内情?”

李炜“咳”了一声,这才将许彦平和许敬芝的身世对狄仁杰和盘托出。原来那许彦平和许敬芝并非一母同胞。许敬芝的母亲是许思翰的正室秦氏,亦是蒋王李恽之妻的表妹,所以李炜才称许思翰为姨父。而许家虽是名门,到许思翰一辈已经败落,全靠秦氏陪嫁过来的大笔财产才重新殷实。秦氏已故,只生育了许敬芝这一个女儿,那许彦平则是许思翰的第三房妾室所生,虽是长子实为庶出。

狄仁杰听到这里,方明了这兄妹二人之气质外貌的差别由来。按说许彦平纵非嫡子,但毕竟是许思翰唯一的儿子,在家中的地位本应高过许敬芝,可惜他母亲的身份背景与许敬芝之母差得实在太多,而许彦平本人又无才无德,整日游手好闲,功名利禄无一所长,年近三十仍一事无成,因此颇遭许思翰的嫌恶。自从李炜与许敬芝定情之后,许思翰趋炎附势,更是厚女薄子,根本不把许彦平放在眼中。许彦平迁怒于许敬芝,许敬芝也厌恶许彦平的为人,这兄妹二人虽同居一片屋檐下,彼此互无好感,平时几乎从不往来。

狄仁杰听完这段叙述,静静思索了一番,又问:“那么郁蓉呢?据下官所知郁蓉乃是许长史的养女,殿下可知她的来历?”

李炜讪笑一声,表情复杂地回答:“敬芝告诉我,郁蓉大概是出生于前朝某位犯官的家族,家道中落后被送入教坊,是打算按一等一的官妓来教养的。若干年前,我那姨父偶尔一次逛长安教坊,竟一眼看中当时才五六岁的小郁蓉,惊为稀世少有的美人胚子,便将她买回府中,认作养女,还让敬芝与她互称姐妹,从小在一起长大。这也就是敬芝与郁蓉形影不离、特别友爱的缘故。”

狄仁杰揶揄:“如此说来许长史还是郁蓉的恩人了,那郁蓉就更不该对许长史起杀心。”

李炜苦涩地道:“姨父恐怕没那么好心,他是看中了郁蓉国色天香、佳人难得,想养大了做件极珍贵的宝物,换取更多的好处罢。”他看了看狄仁杰,迟疑着又道,“怀英兄,敬芝比郁蓉大三岁,一直把她当成亲妹妹看待,可以说是爱护有加。不过我始终觉得,那郁蓉虽然兰心蕙质,堪称绝代佳人,性情却多少有些古怪,言行每每不循常理,连敬芝都嗔她是个疯丫头。所以我想……”

狄仁杰冷然道:“殿下有话只管说。”

李炜愈加尴尬,但还是硬着头皮道:“我想以郁蓉的个性,做出极端的事情,也未尝没有可能。许敬宗大人在汴州最后一夜的遭遇,我也有所耳闻……”

狄仁杰一凛:“殿下的言下之意是?”

李炜调转目光,低声道:“李炜没有别的意思,只想请怀英兄尽快破案,务必不要牵扯到本王和敬芝。拜托了!”

直到今天,当狄仁杰回忆起发生在乾封元年深秋的这桩命案时,仍然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当时的那种激愤和感慨、同情与怜惜。这种种情绪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当李炜离开之后,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否则恐怕连他自己都要怀疑,凭着如此起伏不定的心绪,是否真能够在短短两天的期限里,厘清整个迷局,探查出案件的真相。如今想来,当年的他是多么年轻气盛,充满了悲天悯人的同情心和惩奸除恶的自信。哦,其实今天的狄仁杰,即使已到暮年,也还是没有根本的变化。只不过他所悲悯和帮助的对象,由某些特定的人转变成了更大多数,于是当他在决定取舍的时候;做出牺牲的时候,能够有更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令自己变得冷静,并很好地保持内心的平衡。

人们众口称颂的是他狄仁杰的公心,只有内心深处的他才知道,自己也可以是多么的自私。对郁蓉,从始至终,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出于私心,并不比李炜高尚半分。当初他无法面对这份自私,花了很多时间和努力去忘却、去平复,甚至去为自己找寻借口……岁月更迭,现在他渐渐发现,不论怎样胸怀天下、系念苍生,在白驹过隙一般的生命中,总会碰到那么些人,令得你不知不觉就自私起来。

可叹的是,恰恰是这种私心才能牵动最深沉的爱与恨,叫人心心念念记挂着,在每一个最不经意的瞬间,揪出彻骨的心痛,让他明白——自己只不过是个凡人。

第十章

郁 蓉

两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转眼就来到了齐晟大人设定的最后期限日。这天一大早,狄仁杰身穿浅绿色七品公服,头戴乌纱平巾帻,腰系革带,脚蹬皂靴,神采奕奕地来到汴州刺史府正堂前。齐晟一见便连忙招呼:“怀英来了。啊,许长史的案子怎么样了?”

狄仁杰不慌不忙地朝齐晟作了个揖:“案件尚未查清。”

“什么?你……”齐晟的脸色黑沉下来。

狄仁杰镇定自若:“刺史大人,下官想请大人一起去许府祭拜一下许长史。”

“现在吗?”

“是的,就是现在。”

齐晟狐疑地转动着眼珠,上下打量狄仁杰:“怀英啊,长史暴卒的原因尚未查出,真凶逍遥法外,你我有何脸面去到许大人的灵位之前?又该如何应对许长史家眷的质问?”

狄仁杰微笑:“齐大人不必担忧,今天下官请您同去许府,就是想来个现场定案。”

“现场定案?”齐晟瞪着狄仁杰,一副莫名惊诧的模样,“怀英!你这是在瞎搞什么名堂?”

狄仁杰正色道:“齐大人,以您对下官的了解,觉得下官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吗?”

“这……”

狄仁杰朝齐晟一躬到地,郑重其事地道:“齐大人,许长史的案子案情错综复杂,且牵涉到皇亲国戚,必须审慎对待,但又不能推延时日,以免夜长梦多。下官经过这两日的侦查,基本已理出了头绪,只待与案件中的几个关键证人一一对质,即可锁定元凶,尘埃落定。”

齐晟喃喃:“锁定元凶……”他猛然抬眼直视狄仁杰,“你的意思是郁蓉并不是凶手?”

狄仁杰道:“齐大人,下官现在只能说,凶手就在许府之中。还请您即刻跟我去许府走一趟,下官保证在今晨就让此案真相大白!”

齐晟愣了半晌,方喟然叹息道:“怀英啊,本官相信你的能力,必不会让你我难堪。也罢,今天本官就随你走这一遭。”

这一年的深秋天气特别寒冷,阴蒙蒙的天空中总是堆积着大片厚厚的云朵,将阳光中稀薄的暖意挡去。时而刮来的一阵西北风,卷起遍地黄叶,萧瑟的寒意瞬间便穿透袍服,直侵入骨髓的深处。风过后,云朵被吹散,但依然见不到阳光,只是天空变得出奇高远而深邃。这个深秋,虽非严冬,却更显肃杀。

这个秋天,叫多情之人倍感牵挂,也让无情之人怅然失落。

许思翰的府邸已完全是大办丧事的模样。高耸的黑漆府门从上至下贴满雪白的麻纸,连铜门环上都绕了白色布条。门楣处悬挂的灯笼均覆上白布,在一阵猛似一阵的寒风中拼命摇摆,远远望去,倒真有点儿像白无常来人间索命。齐晟和狄仁杰刚来到门口,全身麻衣的许全便将二人迎了进去。

和上回见面时不同,许全这次三缄其口,沉默着陪同两位大老爷走向内宅,显得十分严肃谨慎。灵堂就设在正堂内,沿着府门到正堂的甬道两侧,高高搭起的灵棚上挂满了白布的云头幔帐,并扎着素花灵帏的灵龛,家人仆妇们全都披麻戴孝,垂首跪在灵龛之内,号哭声震天动地。狄仁杰和齐晟一路匆匆向前,虽然是在大白天里,还是觉得寒气入骨,全身冰凉。

许全引着二人踏进灵堂,正中一口楠木大棺材,供桌之上两对白烛后便是许思翰的灵位。齐晟率先来到灵前,从许全手中接过供香,念念有词了一番,还撩起袍袖擦擦眼角,才将供香插入香炉。狄仁杰稍稍退后,站在灵堂门口,眼睛的余光扫过整个灵堂。灵柩前跪伏在地的自然是许思翰唯一的儿子许彦平,两旁的云头幔帐垂落,后面影影绰绰地跪着若干雪白的身影,女人的哀泣声不断地传来。狄仁杰明白,那应该就是许思翰的几房姨太太,和许敬芝,还有……郁蓉,她会在吗?这两天里面她承受了怎样的煎熬和苦楚?她,还好吗?

齐晟祭拜完毕,狄仁杰也上了香。许彦平按例对二人跪拜还礼,礼毕,便站起身来,脸上泪痕未干,瞪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道:“二位大人!家父突遭劫难、含冤离世,你们作为汴州百姓的父母官,又是先父的同僚好友,总要有所交代吧?光过来吊个唁可不行,彦平情实难堪啊!”

齐晟瞥了眼狄仁杰,硬着头皮回应:“许公子,今日本官与法曹狄大人一起过来,就是想要借此机会,在许府将案情断个水落石出,以告慰许长史在天之灵。因此……还请许公子安排一处僻静之所,我们将在此地现场断案。”

“现场断案?”许彦平紧锁双眉,口气中既愤懑又疑虑,但还是沉着脸道,“既然如此,就请二位到后院的花厅吧。许全!领二位大人过去。”他一声吩咐,狄仁杰跨前道:“许公子,还请与本案有关的诸位尽数到场。包括各位夫人、许小姐、郁蓉小姐、守夜的婢女,以及许公子您自己。”

许府后院的花厅面朝一弯小小的荷塘,荷花的残枝枯叶竖立塘中,秋风荡起阵阵涟漪,黄叶旋转着飘落在水面上,与枯败的残荷一起,绘出一幅最凄凉的秋景。花厅朝向荷塘的门敞开着,众人各自落座。齐晟和狄仁杰一左一右,面南背北,并排坐在主位之上。下置两排椅子,东边三个椅子上依序坐着许彦平、许敬芝和郁蓉;右边相对坐着许思翰的三位姨太太。靠近门边站着两名守夜的婢女,许全候在她们的身旁。门外则由官府的几名衙役把守着。

看到众人坐定,齐晟低声道:“怀英,现在就看你的了。”

狄仁杰轻轻嚅动嘴唇:“齐大人请放心。”抬起头来,他镇定自若地展目观瞧,只见坐上诸人皆浑身麻布孝服,头戴硕大的白色孝帽,几乎看不到面庞。

狄仁杰的目光悄悄掠过靠近门边而坐的郁蓉,那披麻戴孝的身影显得愈加柔弱无助、惹人怜爱……他赶紧稳住心神,深深吸了口气,朗声道:“许长史暴卒,死因颇多蹊跷,本官受命查案,两日之内已有眉目。今日请来各位,便是要逐一对质,当场定夺。”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下来,果然座中诸人都抬头朝他看过来,目光中有狐疑、有慌乱、有期待,亦有恐惧。

“许公子。”狄仁杰朝许彦平点了点头,道,“两日前本官闻报许长史暴卒,当时许公子就言之凿凿,说许长史是被郁蓉小姐下在稀粥里的砒霜毒死。是这样吗?”

“是啊。”许彦平冷冷地道,“那盛着剩粥的碗也让法曹大人取走了,怎么?难道法曹大人没有查验一下?”

“查验过了,粥中的确含有剧毒砒霜。”

“哦?”许彦平扫了眼身旁的两个年轻姑娘,许敬芝蹙起秀眉,不停地咬着嘴唇,郁蓉则一味埋着头,孝帽将她的脸庞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到表情。

狄仁杰不动声色,继续道:“于是,这就产生了两个疑问。第一,粥里的砒霜是否为郁蓉小姐所下;第二,许长史是否确实被砒霜所毒死。而假设,我是说假设,这两点都是事实,那么我们就又产生了另外两个疑问:第一,郁蓉小姐从什么地方得来的砒霜;第二,她为什么要毒死许长史。”顿了顿,狄仁杰环顾着众人道,“由于暂时没有其他的线索来推翻前面两个假设,因而本官就从后面的两个疑问开始着手调查。

“好在砒霜是剧毒,汴州城内能够出售砒霜的只有两家药铺:城东的同德堂和城北的济仁堂。昨日本官派人逐一查访,恰好最近几个月来购买砒霜的客人不多,除去店家认识的、确知名姓的,只有同德堂在一个月前接待过一名神秘的女客人,购买砒霜时头披面纱,形迹鬼祟,未留姓名……所以,我们就先认为这个女客人就是郁蓉小姐。而她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开始计划要毒杀许长史,并为此做了准备。”

狄仁杰话音刚落,许敬芝就着急道:“法曹大人!”

狄仁杰冲她做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许敬芝勉强坐定,就听狄仁杰再度平静地开口了:“那么我们再来解决方才的第二个问题:郁蓉为什么要杀害许长史。这两天,本官为此案多少了解到一些郁蓉的身世背景,因而得知,那许长史虽对郁蓉有养育之恩,但也将郁蓉视为玩物,郁蓉小姐孤高自许,由此便对许长史心怀仇恨,也在情理之中。她在一个月前就匿名购买砒霜,更说明她早起了杀心。”

略停了停,狄仁杰问:“郁蓉小姐,你认罪吗?”

“不。”回答得很坚决,出奇冷静。

狄仁杰瞧了眼郁蓉,只见她依然低头坐着,纹丝不动。狄仁杰不觉在心中暗自感叹,这真是个奇特的女子啊。

“好,郁蓉小姐否认犯罪。”狄仁杰无视座中的骚动,继续不慌不忙道,“那么我们再想一想刚才的假设,是否有什么不妥呢?果然,一个问题出现了。既然郁蓉早就想杀害许长史,并且连砒霜都买好了,为什么她不早不晚,偏偏选择在两天前的早晨犯案呢?我们都知道,许长史的饮食一向由郁蓉料理,她要想下毒,有足够多的机会,并且可以做得很隐蔽,但是她选在了最容易被发现罪行的两天前的早晨行凶,这又是为什么呢?当然,杀人是件天大的事情,也许郁蓉小姐买回毒药以后还一直在犹豫,下不了决心,然后就发生了一件重大的变故!半个月前在给黜陟使大人的饯行宴上,郁蓉行为失度令许长史十分恼怒,为此还挨了一顿痛打,卧床不起,也许就是这个事件让郁蓉终于痛下决心?”说着,他仿佛自言自语似的摇着头,“可还是说不通啊。因为许长史病倒以后一直是由敬芝小姐亲自照料父亲的饮食,而郁蓉只是在两天前的早上突然代替敬芝小姐,她就算再想杀长史大人,选在这个时候作案也太明显了吧?无异于公然宣称是自己毒杀了许长史,难道她真的不怕杀人偿命?并且,据本官所知许长史这次病势十分凶险,连郎中都说许长史怕难逃此劫,那郁蓉为什么不再等一等,也许再过几天,许长史自己就病得呜呼哀哉了,她又何必冒险杀人?还在众人的眼皮底下,杀得这么拙劣!”

这次当狄仁杰停下时,花厅里再无半点声响,所有的人都屏气凝神地倾听着,等待着狄仁杰的下文。狄仁杰目光闪亮,面容却保持着平日的冷静,他又说了下去:“本官考虑再三,始终觉得郁蓉在粥中下砒霜毒死许长史这种假设,表面看似无懈可击,细细分析却又疑云丛生。因此本官决定换一个角度,重新思考整桩案件……于是,我又退回到最初的那个假设,也就是许长史是被粥中的砒霜所毒死的这个假设上。我想到,其实这个假设的依据是不充分的。

“许府中人都能证明,许长史当天早上只用了郁蓉小姐亲手所煮的稀粥,但是假如当他用粥时,粥里并没有砒霜呢?并非没有这种可能,因为当天早上许多人都进了许长史的卧房,乘着忙乱将砒霜投入粥碗是完全能够做到的。但是,这样的话我们就必须回答另一个问题,许长史又是身中何毒而亡的?他会不会在食用稀粥之前,就已经中毒了呢?而只是在服用稀粥的时候恰好毒发身亡?这种可能性同样也是存在的,因为很多毒药并非立即发作,从服下到毒发都有一段时间。即使是砒霜,假如服用的分量比较少,也会隔一段时间再发,而且症状也更像普通的腹急之症,并不一定就当场置人于死地。由于以上这些分析,本官决定,将许长史死亡前一天晚上的饮食也一并考虑进来。因为夜里的这几个时辰恰是大多数毒药通常发作的期限。

“那么,许长史在案发前一天晚上吃了些什么呢?根据许府管家的证词,许长史前一天晚上由敬芝小姐侍奉了稀粥和汤药,又由守夜婢女伺候服下了常年所用的养荣蜜丸。而这三样东西,是许长史病倒以后,每天晚上都在服用的。难道它们会有什么问题吗?”

狄仁杰再度停下,从案上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屋内依然鸦雀无声,他用眼角的余光慢慢扫过每个人的脸。显然由于提到了自己,许敬芝瞪大眼睛直视着狄仁杰,丝毫不露怯意,反倒有点儿挑衅的味道。在她的两旁,郁蓉的面庞仍然被孝帽遮得严严实实,而许彦平则神色沉闷,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对面,那三位姨太太个个瞠目结舌地看着狄仁杰,好像都被他的言论给惊呆了。

狄仁杰微微一笑,从袖管中抽出自许思翰房中所取之养荣蜜丸的盒子,先示意齐晟细看,随即托举身前展示给大家,道:“齐大人,诸位,这是本官在探查案发现场时,所找到的许长史服用之养荣蜜丸的盒子。一盒蜜丸共十二颗,凑巧的是,这盒蜜丸恰好在许长史亡故的前一天晚上被服掉了最后一颗,所以这里就剩一个空盒了。汤药服完无从查起,前一天晚上的剩粥倒还在厨房中,本官也查验过了,并没有问题。因此本官就转向蜜丸。”

“许全!”狄仁杰呼唤一声,许全惊得跳了跳,赶紧上前问:“法曹老爷?”

狄仁杰点点头:“唔,许全你来告诉本官,你家老爷服用的养荣蜜丸,都是从何而来的?”

许全战战兢兢地回答:“哦,因……因老爷常年服用养荣丸,城北的仁济堂每两个月会送五盒过来,这七八年来俱是如此。”

“好,那这次送来的养荣丸,还有剩余吗?”

“在库房里还存着两盒。”

“你让人去取过来。”

“是。”许全答应着向许彦平讨来库房钥匙,派人去取。

许全退下,狄仁杰走到许敬芝的面前,轻轻一揖:“许小姐,在养荣丸取来之前,本官还有几句话要问你。”

许敬芝抬起明亮的双眸,在椅上微微躬身:“法曹大人请问。”

“好。第一个问题,许小姐是怎么想到要亲自伺候许长史的饮食的?”

许敬芝毫不犹豫地回答:“只因先父病倒以后,每日腹痛呕吐、胃满厌食,病势沉重十分痛苦,偏偏郎中又说不出个究竟。我想,郁蓉没有被打之前,都是由她伺候父亲的饮食,一直好好的,或许是下人们准备的饮食不如郁蓉准备的干净?因此我才决定亲自伺候父亲。”

“唔。”狄仁杰的眼神闪烁,意味深长地问,“但是许小姐亲自服侍许长史,也未能令病况好转?”

许敬芝摇了摇头,不觉露出悲戚之色:“确实没什么用,父亲的病还是一日重似一日……”

狄仁杰追问:“郎中仍然毫无办法?”

许敬芝潸然泪下,道:“郎中都说这病来得蹊跷,还说父亲年纪大了,这么下去恐怕是凶多吉少,所以……所以那天早上我听说父亲亡故,还以为是因病所致,确实没想到竟然会是中毒。”

狄仁杰颔首,又问:“那么许小姐可曾把对长史病况的担忧告诉过郁蓉小姐?”

“当然。我与郁蓉是无话不谈的好姐妹。那几天她被父亲毒打后躺倒不起,我每日除了伺候父亲外,还总会找时间去陪她。”

狄仁杰紧接着逼问:“所以许小姐在事发前一天晚上突然离府,也只告诉了郁蓉一个,并请她在第二天一早你来不及赶回许府的情况下,代替你去伺候许长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