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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靖媛把小嘴一撇:“沈将军,我的沈郎!你怎么不想想,你这些日子成天在周府出出进进,早就让有心人看在眼里。咱俩定亲的事情就算你我不说,下人们也会把这喜讯传遍街坊邻里。因此嘛,根本无须我去向什么人透露消息,那些一直阴窥‘生死簿’的人,自然就会把眼光落到你的身上啦。”

沈槐咬牙切齿地笑起来:“不错,不错,我倒还真没想到这一层,小美人儿,沈某甘拜下风了。只是沈某尚有一事不明,靖媛小姐何不一块儿都赐教了?”

周靖媛甜蜜地朝沈槐胸前靠去:“嗯,沈郎,你说……还有什么事啊?我都告诉你。”

沈槐将周靖媛轻揽入怀,一边抚弄着她的发丝,一边在她的耳边窃窃低语:“靖媛,你处心积虑接近我,引诱我,主动委身于我,弄来弄去的,不会就为了把我拖入‘生死簿’这摊浑水吧?”

“嗯……”周靖媛微合双目,迷迷茫茫的,仿佛在呻吟,“不拖你拖谁啊?我就是要拖住你、拖死你,你说的,咱们俩是纳过投名状的,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够了!”沈槐再也压制不住胸中的恶气,“周靖媛,我今天才算明白你的险恶用心,原来你处心积虑地与我周旋,根本目的就是要拉我陪葬!多么可怕的女人啊!周靖媛啊周靖媛,我沈槐与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什么就盯上我了,啊?你说!”

周靖媛并无怯意,反而向他绽开最靓丽的笑靥,神色里还带上轻浮的媚态:“沈郎,我怎么舍得让你陪葬呢?你想错了,我是要与你共赴锦绣前程啊。你不也是这样想的吗?有了‘生死簿’,咱们就有了呼风唤雨的本钱,不过要冒些危险罢了,可这就是代价,很公平的,你总不能只得好处吧?”

沈槐不可思议地连连摇头:“你、你简直是疯了!你明明知道你爹就是因为‘生死簿’被人逼死的,竟然还敢与虎谋皮……”

“是!我当然知道!”周靖媛双目灼灼,不顾一切的疯狂之火几欲破眶而出,“我爹爹被逼死了,那些人就会接着来逼我,可我不想束手就缚,我更不想像我爹那样,被活活逼死!我还想替我爹爹报仇呢!所以我才找到了你,沈槐,我的郎君,你是有雄心的人,也是有本领的人,你怕什么?既然那些想得到‘生死簿’的人已经现身,你只要将他们扫平,我们凭着‘生死簿’就足够天下无敌了!”

“你!”沈槐哭笑不得,“周靖媛,我真不知道你究竟是太聪明还是太傻!你想想看,你爹爹那样的朝廷三品大员,有几十年根基的朝中重臣,都会被活活逼死,对手有多厉害、多可怕,你以为靠我们两人的区区之力就能与他们抗衡?”

周靖媛嗤之以鼻:“谁让你光靠自己了?我的沈郎,你不会这么愚蠢吧!你的背后是谁?不是狄仁杰大人吗?他可比我爹爹厉害多了,你把‘生死簿’的秘密抛给他,还怕他不鼎力相助!”

沈槐脑袋上的青筋根根暴出,脸上的肌肉都在颤抖:“我总算明白你的居心了!周靖媛,从一开始你看中的就不是我,而是狄仁杰这个老家伙!”

周靖媛毫不犹豫地反驳:“那又怎么样?反正不能让‘生死簿’落到害死我爹爹的坏人手中!咱们总归要凭‘生死簿’待价而沽,狄仁杰大人的背后是太子,是今后的皇帝,有他们的支持还怕你不飞黄腾达?”

沈槐气结:“你胡说些什么!”

周靖媛仔细观察沈槐青白相间的脸,似有所悟:“你怎么了?咦……为何我总感觉你和狄大人之间有些怪怪的,莫非你和他有什么过节?你杀死的何氏是不是与此有关?对呀,按理说你是他的卫队长,你出了事他总该先私下盘问你,怎么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你,就立即让大理寺出面到处抓你?”

沈槐将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半晌,他才费劲地挤出话来:“周靖媛啊,你这自以为是的蠢女人!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活生生把我逼到悬崖边了?当然,你自己也跑不了!”

“悬崖边?”周靖媛总算有点儿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她情不自禁地倒退半步,“沈郎,你别急啊,要是狄仁杰大人那里靠不住,咱们还可以找找梁王爷,或者宫里那两个半男不女的家伙,他们都很有势力……”

沈槐把血污点点的狰狞面目直凑到她眼前:“来不及了,今天我之所以能逃脱,说穿了还是对方手下留情。我想他们一旦知道我失去了狄仁杰的信任,必然会再无顾虑,肆无忌惮地来威逼你我交出‘生死簿’。以他们的身手和势力,要杀死我们,或者让我们生不如死,根本就是易如反掌,你爹就是前车之鉴!只怕到时候,我们连靠山的门都还没摸着!”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这下周靖媛也吓得花容失色,没了主意。

如墨的夜色中,沈槐阴冷的笑容散发出死亡的气息:“都怪我一时贪念,竟被你这女人所累。罢了,罢了!时也命也,没想到我沈槐,也会落到今日这般走投无路的境地!”

早朝已毕,上阳宫观风殿外的廊庑下,一众官员正沐浴着秋日暖阳,优哉地品尝今天的廊下食。最近这段时间以来,从各地上报的奏折都是国泰民安的好消息,关内道粮食大丰收,洛阳这个全国的大粮仓秋收顺遂,据报存放粮食的仓库都不够用,圣上还要紧急拨款加建,这钱花得自然是畅快无比。随着喜讯频传,官员们发现,最近半个月来的廊下食都比往日丰盛许多,大家也吃得格外舒心。

阳光闪闪烁烁,狄仁杰眯缝起一双老眼,正在琢磨面前食盘中的发糕,耳边便响起殷勤的问候:“狄大人,今天的饭食还合胃口吗?”

狄仁杰缓缓举目,作势欲起:“哎呀,段公公,本官老眼昏花的,一时没瞧见。”

段沧海半躬着腰,忙不迭伸出双手相搀:“狄大人,圣上让老奴来看看狄大人吃得可好?”

“好啊,很好,本官能看出来,给我的这份饭食与旁人不同,正想请教段公公却是为何呀?”

段沧海毕恭毕敬地回答:“这是圣上特意嘱咐的,国老年迈之人,牙豁齿衰,喜用绵软的食物,因此给狄大人准备的是绿豆汤粥、枣泥发糕和煮烂的羊羔肉,自然与其他官员不一样。”

狄仁杰朝上拱手:“圣上恩泽浩荡,老臣感激涕零。”

段公公微笑:“狄大人吃得好,老奴就放心了,告退。”

他刚向后撤身,狄仁杰拦道:“段公公,本官正想四处走走,段公公若无急事,你我一起如何?”

“是,狄大人请。”

“请。”

两人并肩走下殿前的台阶,沿着西侧的宫墙徐徐前行。

走了一小段,狄仁杰好像刚刚想起件事,停下脚步道:“段公公,本官有个逆子景晖,蒙圣上恩典,钦点他为供药尚药局的皇商,自奉差以来,屡受段公公的照应,本官在此谢过了。”

说着,他就要深躬下去,却被段沧海挡住:“狄大人太客气了。景晖既精明又豁达,实乃性情中人,才办差不久便倍受尚药局奉御总管的赞许,何须老奴照应啊。”

狄仁杰闻听此言,与段沧海一起畅怀大笑起来。

笑毕继续向前,两人的脚步和神色都轻松了不少,狄仁杰频频抚捋长须,随口寒暄:“若不是景晖所告,本官还不知道段公公有藏宝的爱好呢。”

段沧海却摇头轻叹,语气中隐含怅惘之情:“咳,也不怕狄大人笑话,您也清楚我们这样的人,无家无后,侍奉圣上一辈子,少有积蓄,却无处可用,找些嗜好了度残生罢了。”

狄仁杰颇为感慨:“段公公此话令人唏嘘啊。不过……段公公的这个嗜好单靠金银可不够,还需要有鉴宝品宝的学问吧。”

段沧海眼波一闪:“呵呵,老奴哪有什么鉴宝品宝的学问,随便玩玩,瞎猫逮死耗子罢了。”

“哦?”狄仁杰不经意地道,“段公公逮住的耗子,可都是鸿胪寺收藏的四夷瑰宝,在本官看来,您这只猫不仅不瞎,反而是目光如炬啊。”

“哎呀,狄大人说笑了,说笑了!老奴愧不敢当。”段沧海口中客套着,细密皱纹包裹的双眼中,满是意味深长的笑意。

狄仁杰索性停下脚步,也笑眯眯地直视对方:“本官胡乱揣测,段公公必与鸿胪寺有过一番渊源,否则怎么可能将鸿胪寺四方馆最近几年失落的贡品,一概搜罗进囊中,毫无遗漏呢?”

“狄大人果然英明神断,举世无双。”段沧海照惯例送上恭维之辞,两人随即心领神会地相视一笑:圈子兜得差不多,是该切入正题了。

“唉,说来话长。回想老奴十岁净身入宫,十五岁起随侍先帝身旁,到今天一晃已近四十载了。狄大人要问老奴怎么会与鸿胪寺结缘,那就得说到三十多年之前。当时老奴刚刚开始侍奉先帝,噢,当然了,还只配干些打杂的活。有一次,吐火罗的使者来朝,据传是个世不二出的品宝专家,先帝心血来潮请他鉴宝,结果此人对天朝所有的宝物都不屑一顾,唯独指出一件,却又不肯明说其中妙处。先帝为此深感懊恼,便下令鸿胪寺四方馆一定要将这宝物的秘密破解出来。于是,老奴就被指派去四方馆,监督此事的进展……”

段沧海说到这里,卖关子似的停了下来。狄仁杰不动声色地道:“如果本官没有记错,当时的那位四方馆主簿就是后来的鸿胪寺卿,周梁昆大人吧?”

“是的。周大人就因为此事办得好,深得先帝欢心,才仕途顺畅,在鸿胪寺步步高升。”

狄仁杰冷笑一声:“诚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恐怕周大人最后还是毁在那件宝物上头了吧?”

段沧海肃然:“狄大人果然明察秋毫,老奴钦佩之至。”

狄仁杰不理会他的感慨,却淡然望向远方宫墙,重重叠叠的黛瓦间,一只无名翠鸟正在啾啾鸣唱,他将目光停驻在那身绚彩辉煌的羽翼之上,喟然叹道:“在最华贵的外表下,往往掩藏着最险恶的杀机。真难以想象,那幅举世无双的宝毯里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竟活活夺去了周梁昆大人的一条性命。段公公……”他转向段沧海,“可否赐教呢?”

段沧海再度躬身:“赐教实不敢当,不过狄大人,以老奴所知,八月一日那天在则天门楼下当众烧毁的,绝对不是三十多年前吐火罗使者所指认的宝毯。”

“哦?何以见得?”

“因为真正的宝毯水火不惧,乃老奴亲身所历亲眼所见,绝对不会有差错。”

“段公公这么肯定?”

“当然,若不是当年老奴失手将蜡烛打翻在宝毯上,这宝物的秘密也许到今天都还未被人勘破呢。”

“……竟有此事?”

原来,三十多年前的小太监段沧海,护送宝毯到了四方馆,便天天在那里盯着年轻的主簿周梁昆,要他在十天限期内找出宝毯的奇异之处。周梁昆一筹莫展,日日夜夜对着宝毯发愁,段沧海恪尽职守,也只好在一旁陪着。几天下来,两人都困倦难当,一个瞌睡不小心,段沧海碰翻了手边的烛台,烛火卷上宝毯,把周梁昆吓了个魂飞魄散,随手抄起茶杯泼水,两人这才因祸得福,无意中发现了宝毯不畏水火的奥秘。

说到这里,段沧海的神色中也有了些蓦然回首的惆怅。狄仁杰微微点头:“如此听来,倒可算是一段佳话。那么说段公公与周大人的友情,却是由那幅宝毯所起。”

段沧海悠悠长叹:“唉,不仅如此,其实连老奴的这条命都是周大人救的呢。”

“救命?”

“是,狄大人有所不知,那幅宝毯是由一种举世罕见的特殊彩线编成,所以才能火烧不坏、水浸不湿,质地还特别轻盈。但这毯子的四个角上偏偏掺有普通的织线。当时老奴失手打落蜡烛,恰落在一个角上,宝毯的其他地方虽安然无恙,唯有那角上的花纹被烧出个大洞来!狄大人试想,刚刚破解宝毯的奥秘,就把它烧坏,老奴岂不是犯下了掉脑袋的罪过?”

“嗯。”狄仁杰微瞑双目,“确是大罪一件,却不知……周大人是如何救了公公呢?”

段沧海的脸上堆起神秘的笑容:“周大人找来了那时京城的头号绣娘,那女子聪慧无比,几番琢磨后,果真将宝毯织补如旧,整体看去毫无瑕疵。”

狄仁杰也不觉一惊:“竟然还有这样一段内情?”

段沧海又向前凑了凑:“那绣娘还探究出一个奥秘,原来这毯子中间有个夹层,毯子四角用普通织线就是为了拆开后,能够缝进薄薄的纸张或者绢布,随后再与宝毯编织成一体。由于宝毯不怕火烧、水淹,甚至刀剪,可以很好地保护藏入的物品,而要取出的话,则必须按照原来编织的方法拆开才行。”

狄仁杰越听眉头蹙得越紧,他低声喃喃:“真毯、假毯、绣娘、藏物……这一切之间究竟有怎样的玄机,又会不会与周大人的惨死有着某种关联呢?”狄仁杰陷入了沉思。

少顷,他忽然醒转,正碰上段沧海意味深长的目光,狄仁杰咳嗽一声:“段公公方才所述令老夫颇有感触,故而失神了,还望段公公见谅。”

“哦?莫非老奴的往事,也引起狄大人的什么思绪吗?”

狄仁杰微笑:“是啊,想起了一些旧时光、老朋友,如今回味起来,终究还是一生中最宝贵的回忆。扯远了,扯远了……那么说,段公公就是在那时候,从鸿胪寺学到了鉴别宝物的本领?”

段沧海摇头:“哪是什么本领,不过是仗着有机会,看多了总也领略些大概。不过老奴收藏了若干年,都没寻到真正值钱的宝物。”

“是吗?可前几日段公公让景晖带给我看的单子上所列,可都是一等一的国宝啊!”

段沧海正色:“狄大人知道那些东西的来历?”

“知道。”狄仁杰正视段沧海,一字一顿地道,“那些都是前鸿胪寺少卿刘奕飞监守自盗,偷出的鸿胪寺宝藏,本官正在困惑,它们如何都落入了段公公之手?”

段沧海沉下脸来:“看来狄大人对刘奕飞的案子已心知肚明,那老奴就直说了。刘奕飞盗取宝物后要销赃,又由于宝物的价值和来源,他不敢找通常的买主,只暗中联系了洛阳城内几个私下买卖珍玩的商人。也是苍天有眼,老奴收藏多年,恰和这几位商人都有来往。我接到消息后去一看,立即便认出是鸿胪寺的宝藏。老奴不敢耽搁,马上告知了周大人。”

狄仁杰倒有些出乎意料:“这么说……周大人很早就得知了刘奕飞的罪行?”

“也不能算很早,应该说是从圣历二年年初开始,我们便察知了刘奕飞的所作所为。”

“可是周大人直到那年年底的腊月二十六日夜,才亲自下手除去刘奕飞?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狄仁杰欲言又止,段沧海立即接口:“当时,周大人一再表示会妥善处理此事,老奴也觉得,事关鸿胪寺内务,应该让周大人有些回旋余地,便没有多追究,只是用了些手段先将那些宝物逐步收罗了起来。但奇怪的是,老奴等了大半年,周大人都未对刘奕飞做出丝毫处置,老奴便感觉事有蹊跷。在老奴再三逼问下,周大人才承认,他被刘奕飞要挟了。”

“要挟?”狄仁杰难以置信地瞩目段沧海,“段公公,看来今天你和老夫所讲的,还真是个十分复杂的故事。”

段沧海拧起稀疏的眉毛,阉人特有的光滑面庞因严厉的表情而显得有些滑稽,但当他艰难吐出“生死簿”这三个字时,狄仁杰还是悚然一惊。

第九章

回 首

是夜,二更的梆声渐行渐远,狄仁杰的书房内火烛高照,狄府一如既往的肃穆安静。但又似乎有种巨大的不安,正在一片静谧中翻腾发酵,从每个垂手侍立的府中家人脸上、从来往穿梭频频传递消息的官府衙役身上,都能清晰地看到竭力克制的激动和紧张。

狄仁杰与宋乾端坐在书房中,已经有好几个时辰了。每隔一段时间,就有匆匆而入的大理寺衙役,向他们通报抓捕沈槐的进展,可是情势显然不容乐观,因为二位大人的神色正变得越来越凝重忧虑。此刻,又有一名官员疾步如飞来到书房门口,却是不请自到的京兆尹,只见他神情焦躁,躬身禀报时嗓音都有些变调:“狄大人、宋大人,下官刚刚得报,周梁昆大人府上的管家到京兆府报官,说是他们家的小姐周靖媛自昨日半夜起突然失踪,阖府上下遍寻不着,只得来京兆府报失,请官府帮忙寻找。”

“什么?周靖媛也不见了!”宋乾惊诧莫名,连忙求助地望向狄仁杰。

老大人因无眠而衰老不堪的脸上,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熠熠更甚以往,他镇定地吩咐京兆尹:“韦大人,既然周家已报官,你速速带上差役去周府盘查,收集相关人等的证言证词。宋大人与我随后便到。”

“是!”京兆尹一下子有了主心骨,大声答应着跑了出去。

“恩师!”宋乾几乎坐不住了,心急火燎地道,“我们派出去找沈槐的人还没有头绪,怎么周靖媛小姐又失踪了呢?这连串的事情究竟是……”

狄仁杰抬一抬手:“别急,别急,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乱。宋乾啊,你想一想,这一切与老夫方才与你讲述的段沧海公公往事,有何联系呢?”

宋乾定了定神,努力思索着,突然眼睛一亮:“恩师,莫非周小姐的失踪也与‘生死簿’有关?”

狄仁杰没有回答,脑海中又浮现出今日午后在观风殿外,与段沧海关于“生死簿”的一番谈话。

据段沧海说,自三十多年前与周梁昆因宝毯结缘,他二人遂成相互信任扶助的莫逆之交。他们一起经历了从高宗到武皇的全部变迁,虽说都安然度过了腥风血雨的岁月,并各自升迁到了相当高位,但所见所闻也令两人胆战心惊,常常彻夜难眠。伴君如伴虎,何况他们现在伴的还是只喜怒无常的母老虎,真不知何时被厄运突袭,所有的荣华富贵便在瞬间土崩瓦解了。正在百般踌躇、千番思虑而无果时,段沧海得到了一件具备巨大力量、能决定许多人生死的东西。

“那东西是不是叫‘生死簿’?”听到这里,狄仁杰捻须微笑,仿佛漫不经心地问。

段沧海从容作答:“既然狄大人也觉得这个名字不错,那么就权且如此称呼吧。毕竟……这只是一个名称罢了。”

得到“生死簿”以后,段、周二人大喜过望,认为从此有了安身立命的保障,又因段沧海身居宫中多有不便,就决定由周梁昆负责保管它,只待万一大难临头之际,可凭借此物求得一线生机。

他们小心翼翼地将“生死簿”收藏了多年,始终风平浪静。但自圣历二年起,段沧海渐渐发现状况不对,周围有些人开始窃窃议论“生死簿”,大家对它的内容不甚了解,却又将它的威力传得神乎其神,甚至有人开始策划谋取“生死簿”的行动,包括本朝最有权势的种种力量也在蠢蠢欲动。段沧海十分慌张,连忙去质问周梁昆,怎么会走漏消息。但周梁昆抵死不承认,只推说是段沧海过度担忧、疑神疑鬼了,然而紧接着便发生了刘奕飞盗取鸿胪寺宝物的事件。段沧海眼看周梁昆捉襟见肘,再难自圆其说,终于逼迫他吐出了实情。

原来,实情就是,彼时周梁昆以鸿胪寺失宝之事盘问刘奕飞,刘奕飞却反过来要挟他,声称自己已知道“生死簿”就掌握在周梁昆的手中,假如周梁昆执意要追究盗宝案,他便要将此事捅出去,让那些觊觎“生死簿”的凶神恶煞全冲着周梁昆而来,到时候周梁昆必被穷追猛打,乃至死无葬身之地!

“竟然是这样……”狄仁杰思忖着问,“这老夫便不懂了,那刘奕飞又是如何得知‘生死簿’是由周大人藏匿着呢?”

段沧海道:“这一点周梁昆死活不肯说,因此老奴也不得而知。”

狄仁杰点头:“不过周大人最后还是决定铤而走险,于圣历二年腊月二十六日夜,亲自手刃刘奕飞,除去了这个祸患。”

“是的。”段沧海承认,“在凶案现场做出与‘生死簿’有关的假象,也是我们思之再三设下的障眼法,意图引入幽冥之说,使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的‘生死簿’事件更加扑朔迷离,让人捉摸不出背后的真相来。”

“可是刘奕飞既死,周梁昆大人不也还是未能摆脱被‘生死簿’索命的噩运?”狄府书房中,宋乾听到这里时,忍不住向狄仁杰发问,“我记得恩师曾说过,周梁昆在则天门楼下暴卒,应该与‘生死簿’有关系。”

狄仁杰微微颔首:“当时我也这样问段沧海,但他就不肯直接回答了。不过……虽然他不愿吐露再多,他惶恐的眼神却肯定了我的推测。很显然,段沧海心里也明白,刘奕飞的死并没有令他二人得到解脱,反而使他们陷入了更大的危机之中,‘生死簿’最终还夺去了周梁昆的性命!”

沉默片刻,狄仁杰又道:“宋乾,你有没有想过,段沧海为何把这些保守了多年的秘密,几乎无所保留地突然披露给老夫?”

宋乾浓眉深锁,迟疑着回答:“据学生想来,段公公应该是想请恩师帮忙查案吧?”

“嗯,周大人死得蹊跷惨烈,鸿胪寺真毯去向不明,这些无头案都需要时日查察,不过最令段沧海寝食难安的却不是这些……”顿了顿,狄仁杰布满血丝的双眼中锐光乍现,“他还是为了‘生死簿’!”

宋乾猛然醒悟,惊问道:“难道……周梁昆在临死前并未将‘生死簿’交托给段沧海?”

“当然没有!”狄仁杰一声冷笑,斩钉截铁地道,“‘生死簿’不知去向,这一点毋庸置疑,否则段沧海也犯不着千方百计与老夫联络上,并对我这个局外人坦诚过往曲直。”

“唔,段公公还是希望借助恩师的神探之能,来帮他找到‘生死簿’的下落?”

狄仁杰沉默了,片刻,他才用深沉而苦涩的口吻道:“段沧海一再强调,‘生死簿’是件关乎众多人生死利害的要物,如果被不怀好意的人得了去,大周的朝局必将陷入极大的混乱和危机,所以他才会赤膊上阵,亲自与我交涉。他坚称普朝之下,唯有老夫得到此物,他才不会有所顾虑,因为他深信以老夫的智慧公心,必能妥善处置此物。但是宋乾啊,其实他只说出了一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的原因他没有直说,却使我心如火焚……”

宋乾无语沉噎,他终于恍然大悟,狄仁杰所说的另一方面原因只能是——沈槐!很显然,周梁昆一死,关于“生死簿”的追索便落到了他唯一的亲人周靖媛的头上,而沈槐和周小姐定亲、在周府常来常往的情况也使沈槐成了众矢之的。对段沧海来说,如果沈槐是在狄仁杰的授意之下行动,那么双方开诚布公,将狄仁杰争取为同盟是最佳的选择;如果沈槐是自行其是,那么由狄仁杰出面来处置这位他的卫队长,也应该是最有效最合适的方案。

“自从杨霖招供之后,你便派人在洛阳城到处搜捕沈槐,至今未果。而周靖媛的失踪,多半也与沈槐脱不开干系。我想,沈槐此刻的处境怕是万分危急!”狄仁杰剜心掏肺般的沉重叹息,赫然打破书房内令人窒息的寂静,“周靖媛也一样。假如段沧海所说俱为实情,不管‘生死簿’是不是在沈槐的手中,他现在必已被几方凶恶的势力追杀。咱们必须抢先找到他……”狄仁杰的喉咙哽住了,他定一定神,方能说下去,“无论如何,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沈槐落到与周梁昆一样的悲惨下场,况且,他的身上还有太多未解之谜,牵动着我的心肠,宋乾,老夫全拜托你了!”

宋乾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恩师,学生明白!学生现在就亲自去周府查察,我想周小姐和沈槐将军在一处的可能性非常大,我会动用大理寺上下所有的力量来找寻他们二人。恩师,您且放宽心,在此静候佳音,千万不要太焦虑、太伤神了。一定要注意身体啊!”

狄仁杰点一点头,抬手向宋乾示意,却说不出话来。

宋乾大步流星地离开书房。狄仁杰一人独坐屋中,只觉得身心俱疲,头晕目眩、几欲不支。但与此同时,漫长一生中帮他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的罕见智慧,也在这最紧要的关头凸现出来,终使狄仁杰如在油锅里烹灼的心冷却下来。他微瞑起双目,从二十五年前自己赶往汴州,查察李恽谋反案的那一刻想起:李炜、敬芝、汝成、郁蓉,他们的面容轮番更迭,仿佛都要告诉他一个最深藏、最凄楚的宿命——谢岚!他究竟是谁?

“大人爷爷!”韩斌清脆的喊声突然将狄仁杰唤醒,他刚睁开眼睛,那孩子已满头大汗地直冲到面前,一把扯住他的衣襟,“大人爷爷!不、不好了!了尘、大法师……”

“好孩子,了尘怎么了?”狄仁杰嘴里这么问着,心却猛地一沉,不祥的预感犹如黑云压顶而来。

韩斌喘了口气,大声道:“大人爷爷,了尘法师病重,临淄王爷和我今天在天觉寺待了一整天,天黑以后,了尘大师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刚才临淄王爷让我赶回来给您送信,他说大师大概过不了今夜了,让您快去见上最后一面呢!”

狄仁杰腾地站起身,不料眼前金星乱舞,他的身子左右直晃,吓得韩斌拼命扶住他的胳膊:“大人爷爷,大人爷爷!您怎么啦?”

狄仁杰竭力舒缓胸口的闷胀,勉强笑道:“哦,没事,站起来太急了。”

“大人爷爷……”韩斌眨了眨明亮的眼睛,一双小手仍死死揪着狄仁杰的袍袖。

狄仁杰拍拍他的脑袋,一边急急朝屋外走,一边嘱咐:“大人爷爷现在就去天觉寺。斌儿,你赶紧去后院喊来景晖,告诉他这里的情形,让他亲自在此等候绝不可怠慢,务必要到我回府为止。”

韩斌乖巧地答应着,又问:“大人爷爷,我们要等什么呀?”

狄仁杰已快步走到正堂前,一只脚蹬上马车,回头道:“一是等宋乾大人找寻沈槐的消息;二是等狄忠将沈珺小姐带回。总之,不论是沈槐还是沈珺,只要有他们的踪迹,就立即送到天觉寺去找我!”

韩斌听得蒙头蒙脑,狄仁杰已在马车内坐稳,仰天长叹:“但愿了尘还能等得到他们!”

话音甫落,马车冲上尚贤坊外的街巷,在秋日净朗的星空下飞奔而去。

“了尘,了尘,大师!是我啊,狄怀英在此。”一迭连声的殷切呼唤,嘶哑、颤抖,大师灰败的面容终于有了些许动静,他长长地吁出口气,勉力抬起的手已被狄仁杰紧紧握住,“大师,你怎么样?”

“是怀英兄啊……”了尘嚅动着嘴唇,惨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我在等你。”

“是,我……来了。”狄仁杰难抑哽咽,背过身去拭泪,旁边有人轻声道:“国老,他看不见……”

狄仁杰回过头来:“哦,临淄王说得是。”

李隆基一把搀住他,凑到他耳边,道:“国老,我在大师身边守了一天,他始终昏昏沉沉,现在只怕是回光返照,国老有话请快说吧。”说着,他轻轻将了尘扶靠在禅床,方恭谨地道,“国老,请与大师交谈,我在外面候着。”

李隆基悄声走出禅房。狄仁杰收拢心神,再看了尘时,那双空洞多日的眼睛竟焕发出奇异的光辉,只是这神采已不似来自人间。狄仁杰止不住热泪长流,也不再去拭,只道:“大师,你、你再等些时候,也许那两个孩子下一刻就会出现……”

了尘微笑:“是吗?假如真的能等到,那就太好了、太好了。”

狄仁杰连连点头:“真的,真的,大师你再等等,再等等。”

了尘悠悠地叹息:“好啦,怀英兄,我知道你的心意,可叹我在这无边苦海中沉浮太久,终于还是要往彼岸去了。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是等不到那两个孩子了,只有请怀英兄替我等下去。”

一阵又一阵的悲怆猛烈冲击心房,狄仁杰胸痛难耐,昏眩中他感觉了尘在尽力紧握自己的手,于是含泪允诺:“好,大师放心,我一定会等下去。”

了尘的神色渐渐舒缓:“是啊,只要他们两个好好地活在这世上,我是不是能见到,其实并不重要……”

狄仁杰闭上眼睛,有些话再不说就真的没有机会了,他沉吟再三,终于缓缓道出:“大师,你若往生,这世上便只有我狄怀英一人去认那两个苦命的孩子。然而我与他们二人非亲非故,没有血脉牵连更从未谋面,人海之中我要如何识得他们?又怎么保证不会错失?大师,有些真情你今天必须要向我坦白,否则我……”

了尘摸索着从枕边捡起佛珠,垂下眼睑,道:“你问吧,我必知无不言。我想,只要是为了那两个孩子,不论是汝成,还是敬芝、郁蓉都不会责怪的。”

“好。”狄仁杰咬一咬牙,单刀直入地问,“大师,当初汝成主动提出替你去领死,你后来曾多次对我谈起,汝成这样做并非完全出于名士之风,而是因为他已万念俱灰、了无生趣。可我一直觉得奇怪,汝成有妻有子、有家有业,况且一向与世无争、随遇而安,他何至于突然绝望至此?”

“怀英兄。”了尘颤抖的声音打断了狄仁杰的话语,“你不要说了……我现在就告诉你全部的真相。”

他追求了一辈子真相,他从来都痛恨谎言。当然他并非不懂得,有些时候,谎言比真实更有力量,也更加美好。他深知:人,如果不够坚定、不够强大、不够……冷酷,那么,就绝不可能像他这样,自始至终地信仰唯一的真相。可惜在他们之中,唯有他具备这种神祇一般的意志,其他人:李炜、敬芝、郁蓉、汝成——他这一生中最珍视的朋友们,却与他恰恰相反,是最脆弱、优柔、感情用事、胆怯而又执着的人,普通人,因此他们宁愿欺骗和被骗,也不肯直面残酷的现实。

狄仁杰,一直对他们怀有最真切的同情,但也在内心的深处保留了一份蔑视。这么多年来,他反反复复品味他们的命运,总会惊讶于人心的软弱。可是今天,就在此时此刻,当他倾听着垂危的了尘,断断续续地吐露那最悲惨的真相时,他才发现,自己其实也和他们一样无力面对,无法承受,心被活生生撕碎的痛楚。

二十五年前,上元元年的岁末。以富庶和风雅闻名的汴州城已是一片迎新气象,即便是城南低洼冷清的地区,相比平时也热闹不少。但其中一处白墙黑瓦、阔大幽深的庄院却在近几年里渐渐萧条,终于在这个冬季彻底破败了。高大的院墙伫立如初,只是粉壁污浊、黑瓦缺残,不过才短短几年的光景,这庄院倒好似经历了世纪变迁,唯落得满身沧桑。几许凋敝的树枝从墙内伸出,不过为这院落多增几分悲凉。若干年前的仲夏之夜,那曾令狄仁杰心驰神往的缥缈幽香也已沉沦在往昔岁月,只能于梦中寻觅了。

这院子太大了,一旦无人料理便处处荒芜。空落落的亭台楼阁里,纤柔的蜘网在寒风中抖索;水池中填满淤泥残叶,鱼踪早就难觅;杂草丛生的甬道旁花架倾覆、花盆破烂;花,则在几季之前就凋谢殆尽,再也没有开放过。所有的痕迹都在诉说被遗弃的凄凉与无奈,尤其是到了夜间,此地光景与其说引人哀伤,倒不如说是让人恐惧了。

但在憧憧黑影中,偏有暗淡的光线从宅院的最深处悄然射出,还有窃窃私语打破无尽的寂寞,不过这院子实在太大,从外面是无论如何都发现不了这些微动静的。今夜没有月光,只有稀落的星辰在黑沉沉的夜空清冷闪耀。整个院落中到处是奇障怪影、树石嶙峋,若有外人进入,只怕是举步维艰吧,可就有那么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整片阴森幽暗中毫无阻挡地穿行,向着那唯一的亮光飞奔而去。

“砰!”屋门撞开,他在门口刹住脚步,拼命喘息着。屋内几人闻声一惊,齐齐向门口望来。一个高挑妇人站在床边,怀里抱着的婴儿受惊大哭起来,她瞥了眼呆立门前的男孩,颦起秀眉,冷冰冰地斥道:“你野到哪里去了,现在才回来!”

另一个妇人面带病容,斜倚在床头。她伸手接过婴儿,一边哄着,一边轻声劝道:“郁蓉,不是你让岚岚去找他爹吗?”她朝男孩微笑,柔声问,“岚岚,找到你爹爹了吗?”

男孩没有回答,却钉子似的杵在门边,上气不接下气的。床沿边坐着的男人也向他招呼:“岚岚,进屋说话吧。”

男孩终于开口了,怯生生地:“娘……我、我没找到爹爹。”

郁蓉连看都不看他:“那你还有脸回来?继续去找,找不到他你也不用回家了!”

男孩本来就气息不匀,这下小脸更憋得通红:“娘,我、我……”他结结巴巴的,似要申辩,却连成句的话都说不出来。

许敬芝怀里的女婴倒安稳下来,她仔细看了看男孩,突然惊呼:“呀,岚岚,你的脸上怎么了?是不是又和人打架了?”她将女婴放到身边,朝男孩伸出手,“来,过来让敬芝姨母瞧瞧。”

男孩仍不动弹,只是可怜巴巴地瞅着自己的娘。郁蓉这才回过身来,斜藐了他一眼,突然“扑哧”笑道:“哎哟,我的好儿子,又打架了?好啊,告诉娘你打赢了还是打输了啊?”

男孩子低下头,抹了把青一块紫一块的小脸,血水和泥污顿时糊得到处都是,一双漆黑的眼睛却亮得耀人。

“看样子你又打输了吧?是不是,啊?是不是!”男孩子听到话音,全身哆嗦着抬起头,两双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赫然对视,只是母亲的眸中尽是炽烈的火焰,绝望、疯狂,像毒蛇般吐着仇恨的信子,卷向男孩瘦弱的身躯。他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了,只能握紧拳头,用尽全力吸气,艰难地吞咽着他小小生命中根本无法承受的痛苦。

郁蓉冲着男孩勃然发作了:“叫你去找你爹你找不到,和人打架又打不赢,要你有什么用!你回来干什么?干什么?滚,你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郁蓉!你嚷什么?还怕招不来人吗?”坐在许敬芝身边的男人吓得脸色煞白,忙不迭地朝郁蓉摆手。他虽全身仆役的打扮,满脸落魄张皇之色,仍掩盖不住举手投足间的贵胄气度。

许敬芝轻轻攥住李炜的手,嗔道:“你别这样紧张,都知道这宅子有多深,她那点儿声音根本传不到外面去。”

李炜“咳”的一声叹,烦躁地站起身,在床前来回踱步:“敬芝,自从我爹案发,我逃到汴州已有半个多月,官兵去你家也搜过好几遍了。虽说咱们躲在这个几同废墟的谢宅内,这段时间里一直平安无事,但我的心里是越来越不安,总觉得大难就要临头……”

许敬芝未及答话,门边飘来一阵古怪的笑声,断断续续的,又像是哭泣:“哼,他害怕了,他害怕了……哈哈,多么胆小的男人,怯懦的男人,以为我看不出来,他想抛下你们娘俩独自逃生,敬芝,他想逃跑了!这些男人,他们都只会逃!胆小鬼!哈哈哈!”

“你!”李炜被郁蓉叱得面红耳赤,又不便反驳,只好对着她干瞪眼。

许敬芝低声劝道:“她有病,你别和她计较。”

李炜跺脚:“真没想到,我堂堂汝南郡王也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每天人不人鬼不鬼地躲在这破院子里不说,还要受个疯婆子的气!”

他话音刚落,一直沉默地守在门口的男孩突然直冲过来,对李炜挥舞起小拳头,恶狠狠地道:“你敢说我娘坏话,我打死你!”

李炜啼笑皆非,连连摇头:“这……大的小的一家子都……”看了看面前男孩瞪圆的眼睛,他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一屁股坐到床沿上,不停地唉声叹气。

许敬芝一边轻拍着身边咿咿呀呀的女婴,一边道:“你呀,怎么这么说话?天底下也就是郁蓉和汝成,敢冒了杀头的风险收留下咱们,否则你我现在一定在京城的大牢中,受那生不如死的折磨。我们这苦命的女儿也断然胎死腹中,又怎么可能降生到世间?郁蓉虽说时常疯癫,可从我生产到照料孩子,还不是全靠了她?”

李炜低头不语,许敬芝朝男孩伸出手,道:“岚岚,你找了一整天爹爹,吃东西了吗?饿不饿?快过来,敬芝姨母这里有饼。”

男孩耷拉着脑袋挪到床前,许敬芝微笑着把饼递过去,他接过来大口大口地啃,许敬芝看得直心疼:“这孩子……又饿成这副样子,慢点儿吃啊。”

她端起男孩乌七八糟的脸蛋仔细查看,猛地倒吸口凉气:“天,怎么打成这样子!”再拉过男孩的手,果然两手虎口上青得发紫,许敬芝咬了咬嘴唇,目光灼灼地道,“郁蓉!你来看看岚岚都成什么样了?成天赶他出去和人打斗,他还那么小,又瘦弱,你这不是要他活受罪嘛!郁蓉,谢岚可是你的亲生儿子啊,你居然也忍心!”

“姨母,都是我自己不好,是我自己要和别人打架,你别怪我娘……”

听到这细弱又倔强的声音,许敬芝的眼里不觉噙上泪水,她握着丝绢轻轻擦拭谢岚额头和脸上的血污,喃喃道:“可怜的岚岚,也不知道你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一世苦命至此。”

谢岚疼得死命皱起眉头,还在恨恨地说:“那些坏蛋,他们老说我娘的坏话,我今天打不过他们,明天再接着打,总有一天我要把他们揍得再也不敢开口!”

“傻孩子,你才一个人,又小又弱,怎么能打得过那么多人……”

“我不管,就是死我也不许他们说那些话!”

许敬芝悠悠轻叹,她当然知道谢岚所说的“那些话”是什么,八年多前,为了保障狄仁杰的仕途所炮制出来的说法,直到今天仍在败坏着郁蓉的名声,侵蚀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伤害着无辜的幼小心灵。

“唉!”在一旁,李炜也忍不住慨叹,“想当初和汝成、郁蓉共赏昙花一现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怎么竟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本来人人都道他二人是郎才女貌,世间少有的一对璧人,可……”

许敬芝郁郁地拧起柳眉:“说到底还不是你和那个狄……”她突然住了口。

“这、这……”李炜又气又急,“如何怪得我和怀英兄!”

“王爷!不要在孩子面前提那个人!”许敬芝厉声制止。

李炜讪讪地看了一眼面前的男孩,还是忍不住嘟囔:“不管当初怎样,他二人既已结成夫妇,就该好好在一起过日子。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郁蓉偏要执着至今,汝成也一样,这两个想不开的傻子啊!”

许敬芝拭了拭眼角的泪:“这两个傻子闹到死也是他们自找,就是苦了岚岚,亲爹亲娘都不管不顾的。”她抬起头来望着李炜,殷切地道,“王爷,我一直有个心愿,如果我们能逃过此劫,今后就把岚岚带在我们身边抚养吧,正好给咱们的女儿当哥哥,两个孩子从小做伴长大,青梅竹马的多好。待今后他们成年,再让他们结亲。这样,岚岚就不会太孤苦了。你说好不好啊?”

李炜满脸为难之色:“敬芝,现在谈这些为时过早吧。何况你我还吉凶难测,且等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吧。”

许敬芝把脸一板:“就要现在定,你不肯做主我做主!”

“敬芝……”李炜有些尴尬地道,“岚岚又不是孤儿,他父母双全,你要收养他须得汝成、郁蓉点头吧,此其一。这孩子从小乏人管教,就跟个野孩子相仿,到现在八岁大了都不曾读书习字,每日只会在街头与人斗殴,成年以后的品格实在堪忧。你我成亲几年才得了一个女儿,况且身份还是郡主,配给谢岚这样的人未免太委屈了,此其二……”

许敬芝气得嘴唇煞白,刚要反驳,郁蓉摇摇晃晃地来到床边,指着李炜的脸道:“看见没有,他瞧不起我们。他瞧不起我、瞧不起我的儿子,瞧不起我们全家!男人就是这样,怯懦、无能、虚伪!却偏要装出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让我们承担所有的罪孽,到头来反怨我们连累了他。呸,你若是觉得我们一家玷辱了你,你现在就走!离开这里,走啊!”

李炜无地自容,低声嘟囔:“我……我何曾受过这种屈辱,罢了罢了,还不如出去投官!”

“你敢!”许敬芝怒喝一声,李炜到底没胆量离开,只好满脸发青地呆坐。

郁蓉不再理睬李炜,俯下身去看自己的儿子。她轻轻抚摸着孩子额上的青紫,他有些受宠若惊,泪水在眼眶里拼命打转。

“岚岚,我的儿子……”郁蓉开口了,语调变得温柔、充满爱意,“你是个好孩子,娘不让你读书习字,就是不想你学他们的样。他们这些仕人,满口仁义道德,心里其实只有自己,他们是天底下最自私、最无情的懦夫!他们的那些学问,全都用来向别人索取,为自己谋利了。岚岚,你明白吗?你千万不要成为他们那样,不要……”郁蓉哽咽起来,大颗大颗的泪珠从那双凄艳绝美的眼睛里落下。

谢岚猛地扑上去,紧紧搂住母亲,气喘吁吁地叫着:“娘、娘!你不要伤心,不要哭啊!全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娘,你不要哭,我听你的话,我会保护你的!”

“汝成呢?岚岚,你爹爹呢?他在哪里?他为什么不回家来?”郁蓉搂住儿子,恍恍惚惚地问。

“娘,我找了许多地方,都没找到爹爹……”谢岚支吾着,垂下眼睑,再不敢看母亲。

郁蓉抬起头,愈加迷离的目光落在北窗下,青砖地上一整排的寒兰,叶如翠玉般晶莹,那就是这整座废墟般的宅院中,最昂然的生机了。只听她梦呓般地轻轻呢喃:“家里的花都谢了,都谢了也没关系。可是这寒兰怎么也不开了呢?岚岚,去找你爹爹回家来,我想看兰花,只有他会侍弄这些花草,他和它们有情分,他不回来,它们就都凋谢了,和我一样死了,心死了……”

谢岚捏紧小拳头,求助地望了望许敬芝,随即转向母亲:“娘,你别难过,兰花会开的!我、我知道怎么……”

“岚岚!”许敬芝大声喝止,“你这小傻瓜,怎么也跟着她胡闹!”

“姨母!”就在谢岚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的时候,房门再度被撞开,烛光中一个高大的身影佝偻着,背后是无穷无尽的暗黑。

李炜从床边跳起来:“汝成!你总算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