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汝成揉了揉眼睛,苍白的脸上浮起他特有的凄惶笑容:“一下子亮起来,都看不清了。”

“爹爹!”谢岚朝他猛扑过去,谢汝成跨前一步,将孩子揽进怀里,“岚岚,你还好吗?”接着转向妻子,“郁蓉,我回来了……”

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了尘的叙述,好不容易喘息稍定,他捏牢狄仁杰的手,苦笑着道:“当时我躲进谢宅已有半个多月,汝成从第一天把我和敬芝接去,就再也没回过家。其实我和敬芝早知道,他与郁蓉并不和睦,却没想到他们一家的生活糟糕至此。郁蓉执着于当初之事,始终不肯和丈夫贴心,并且行为怪异、日渐疯癫;汝成起初还曲意讨好,然竭尽全力也无法使郁蓉动心,长此以往,他终于心灰意冷。更兼街谈巷议不停歇的污言秽语,咬定郁蓉是风流轻贱的女子,汝成实在不堪忍受,便抛下家中妻儿,成天在外饮酒放纵、自暴自弃,连最爱的花草也不闻不问,任其枯萎了。”

枯萎的何止是花草,还有最深奥、最温柔、最纯真的人心。就连那无辜的小小嫩芽,也不得不在孤独和放任中艰难成长,从小便看尽世间的悲苦,尝遍人生的失望。但是,假如没有这一天谢汝成带回家来的坏消息,谢岚在一个不尽如人意的家中长大,到底还是父母双全。可叹命运很快就把这最后的一点温暖也剥夺走了。

谢汝成向郁蓉打招呼,她刚刚还念叨着他,这时却对他视而不见,只顾对着素心寒兰喃喃自语。谢汝成并不意外,只是惨淡微笑,他太熟悉她了,这个让他爱到心死的女人,只因她至今不能面对自己的丈夫,便又躲避到虚无缥缈的世界里去了。她的厌弃使他的心彻底冰凉,谢汝成别过脸去,垂首讷讷:“王爷,我今天听到个坏消息。”

“坏消息?”李炜顿时头皮发麻,许敬芝也惊得瞪大眼睛。

“我……我有个好友常在官府走动,他今天冒着风险来通知我,说官府已开始怀疑王爷夫妇躲在我家,可能、可能很快就要上门来搜……”

“天哪!”谢汝成话音未落,李炜已吓得直蹦起来,语无伦次地叫嚷,“完了,这下完了。我命休矣啊!”

许敬芝亦迸出急泪:“这、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谢汝成含含糊糊地说:“那个……你们快、快逃吧。”

“逃?”李炜大叫起来,“逃?怎么逃?往哪里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躲在此地都会被发现,我如何还能逃得脱?”

许敬芝抽泣道:“王爷,你还是走吧。我身子还不方便,只好留在这里,是死是活且听天由命。可是我们这刚落地的女儿,又该怎么办?怎么办?”一时间天塌地陷,两人抱头痛哭起来。

谢汝成急得连连摆手:“哎呀!你们不要乱!天无绝人之路,既然朋友已送来信息,你们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求生啊。”他回过头去,望向寒兰前相互依偎、默默无语的郁蓉和谢岚——他的妻和他的子,他最亲的亲人。

谢汝成的目光中充满难以形容的温情和眷恋,看一眼、再看一眼:“郁蓉……”那美丽的身影轻轻颤抖了一下,然而漆黑的眼眸依然低垂,并不与丈夫求索的眼神交汇。谢汝成发出一声最深长的叹息,这一声叹息便倾尽此生之爱。

他下定决心,回过头去对绝望悲泣的李炜夫妇淡淡一笑:“我倒有个主意。”

了尘用最苦痛的口吻回忆道,从谢汝成的讲述可以看出,他在回家之前已考虑再三,把一切都盘算清楚了。首先,他告诉大家,自己的那位好友,也就是冒险送信的人,是值得信赖的。他已和那朋友说好,将郁蓉和两个孩子拜托给他照顾,先去城外找寻僻静之所躲一躲,这样至少可以保全孩子们。许敬芝生产后尚未恢复,行动不便就留在谢宅,换上仆妇的打扮,能混则混,就算混不过去,她毕竟是一介女流,官府应该不会过分为难。至于李炜,则必须立即离开谢宅,独自一人逃生肯定比带上妻儿方便。最后,也是这个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便是由谢汝成换上李炜的装束,代替李炜前去迷惑官府。

那一夜的谈话记忆犹新,那一时的谢汝成展现出从未有过的果断和冷静。他有条有理地解释这个方案的好处,一来可以拖延时间,为李炜争取逃命的机会;二来等官府发现他并非李炜,也不能拿他怎样,最多吃些皮肉之苦。等事情过后,他和李炜都可以再去约定的地点找寻躲藏的郁蓉和孩子们,以谋后路。谢汝成的主意说完,屋里陷入死寂,李炜和许敬芝被震惊得哑口无言,郁蓉倒像是什么都没听见没看见,只是罕见地爱抚着儿子瘦弱的身体。谢岚傻乎乎地对母亲笑着,他短短的生命中很少有这样享受母爱的时刻,已经幸福得不知所以,对周遭的一切都不在乎了……

然而李炜是清醒的,他心里再明白不过,其实谢汝成略去了一种可能,就是谢汝成真的被官府误认为李炜本人!那么,结果会是什么呢?即使到了今天,了尘都能听见当时自己牙齿相扣的声音,能看见许敬芝投向自己的惊惧目光,他们都想到了:谢汝成这是打算替李炜去死啊!而且只有他以李炜的身份而死,才能彻底解脱李炜,也让许敬芝和他们的女儿不再被官府骚扰和残害。

“……汝成,他想得太周到了。因为郁蓉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所以他才特意将郁蓉和两个孩子支开,既是保护也是让他们不能破坏这个计划的进行。”泪水从了尘空洞干涩的眼眶中溢出,缓缓流入嘴里,“他是存心要死,把一切都考虑到了。”

狄仁杰闭上眼睛,谢汝成多年前的形象,在他这古稀老人的心中已很模糊,所能回忆起的,便是汝成稍显木讷的言行和特有的凄惶笑容。当毕生至爱只能以疯狂来回避自己的时候,谢汝成,他肯定是对这份爱彻底失望了。如果在有限的将来,生命只能由一次接一次的背弃和折磨组成,何不就此割舍呢?他大概已经反复思考了很多次,现在上天终于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死而能有所价值,让他在抛弃这副皮囊的时候,可以更加理直气壮、义无反顾,最最重要的是——不让他深爱的女人背负良心的重负。因为,谢汝成是为了救友而死,为了成全名士气节,就算今后他们的儿子回想起来,也不会被父亲的怯懦压得喘不过气来。

于是,谢汝成毫不犹豫地赴死;于是,李炜胆战心惊地贪生;于是,爱恨情仇就在那个夜晚,深深刻上命运的碑文,所有的人都被卷入旋涡,从此再也不能逃脱。

既然计划无人反对,就算达成了。谢汝成从屋外请进那位“朋友”,原来他是谢家的一位远房亲戚,因家贫无业一年多前从外地来投奔谢汝成,正赶上谢汝成困扰家事、心绪烦乱,两人常常在一起解酒浇愁、游乐谈心,遂成至交。此人社交甚广,不过一年多时间便在汴州城内混上一大帮三教九流的朋友,谢汝成也因此更加日日在外流连。当然,交友广泛在关键时候往往能派上意想不到的用场,官府很快要上门抓捕的消息便是他打听到的。

心神俱乱的李炜根本没看清那人的样子,只记得他的名字叫作谢臻。谢汝成让郁蓉带上孩子们跟谢臻走,她好像没什么感知,不吵不闹地很听话。反而是谢岚,明亮的双眼射出与年龄不相称的锐利之光,充满敌意地逼视着那个陌生人。几个大人都难以想象,这个才八岁的孩子到底领悟了多少实情,只见到他紧抿嘴唇靠在神思飘摇的郁蓉身旁,似乎已准备好了面对一切严酷的考验,独自保护他可怜的母亲。

谢汝成认真端详着儿子,许多日子没有好好看过他了,这孩子不经意中又长高了一头。他的父母都是高挑身材,想必他今后也会长成一个英挺伟岸的男子吧,可惜自己是无福看见了……谢汝成从袖中褪出一把折扇,唤过儿子:“岚岚,这是你娘最珍爱的东西,她时常糊涂,你就替她保管着吧。”

“哦。”谢岚打开折扇,对着上面的诗句噘起嘴,郁蓉连读书识字都不肯教他,更何谈念诗作诗。

谢汝成爱怜地拍一拍儿子的脑袋,神色又转得凄厉,他踌躇四顾,从桌上放针线的竹篮里捡起一柄剪刀:“岚岚,把这个也拿上。万一有事……就用它来防身,护卫你娘和小妹妹。”

“嗯!”这一次谢岚的回答很响亮、很坚决,小小的手刚刚能握住刀把,稀罕的紫金刀身在黯淡烛光下变得酡红。

许敬芝抱起女儿,反反复复地亲吻那幼嫩的脸蛋。泪水糊了婴儿一头一脸,她不耐烦地大声哭闹起来,许敬芝却怎么也舍不得放开手。李炜手足无措,还是身为局外人的谢臻冷静,走上前来提醒:“几位,时间不多,再不走恐怕就真的来不及了!”

李炜来到床前,含泪劝道:“敬芝,让郁蓉把孩子抱走吧,由她照看你该放心的……”

许敬芝这才在女儿脸上印下最后一吻,将小襁褓抱给郁蓉:“郁蓉,我这女孩儿自出生以来,就是你一直帮忙照料,倒比我这亲娘还要亲。你就带上她找条生路吧!”

郁蓉微笑着伸手接过,那婴孩果然与她亲近,立即就在她的怀中甜甜地笑起来。看看她俩,还有紧偎在旁的谢岚,许敬芝憔悴的脸上绽露出奇异的容光,她从怀中取出一块绢帕,喃喃自语:“这一别,今生不知能否再见……现在,我就要把平生最大的心愿托付给我的女儿。”

她咬破中指,一字一顿,边写边念:“字付吾女,你与谢岚,不离不弃,生死相随。”殷红的鲜血在绢帕上如杜鹃盛放,又似朱砂镌刻,至死不渝的真情和着母亲的血泪,托在掌心却是这般轻柔,只要一阵微风便能吹得无影无踪。许敬芝看了又看,才将绢帕递给谢岚:“岚岚,去放到你妹妹的身上。”

……了尘的声音已经低不可闻,在濒死的模糊意念中,他想必是与自己的妻女重逢了吧?狄仁杰默默地坐在一旁,看着那张死气侵袭的脸上漾起沉醉的笑容,心里明白,最后的时刻就要到了。了尘的嘴唇仍在微微翕动,断断续续的话语不甘心地继续着:“字付吾女……你……与谢岚……不离……不弃……”

“不离不弃……生死相随……”清醇动人的女声从忽近忽远之处传来,应和着了尘渐渐背离凡尘俗世的辞别之音,似真似假,轻悠绵长,但又裹挟着洞穿人心的巨大力量,像一枚千钧重锤击中狄仁杰的头顶!刹那间他几乎昏厥,刚鼓起全部的勇气抬头望去,旁边已陷弥留的了尘竟然从经床上腾身坐起!

通向外屋的门前站着一个姑娘,素衣清颜,那天籁般的话音就出自于她。她的目光落在禅床上须发皆白的老僧身上,困惑、惊恐、同情,种种迥异的表情交织呈现,终于汇成难以表述的悲伤。了尘瞪大无神的双眼,好像能看见似的直朝她探出手去:“是我的女儿……是你来了吗?女儿!”

“沈珺小姐!”狄仁杰唤了一声,想要起身却双腿酸软。

恰在此时,李隆基出现在沈珺身边,大声道:“国老,这位小姐方才来到外屋,说要找国老。我看您正在与大师交谈,便请她在外屋稍候,哪想她听着你们的谈话,突然就闯进里屋,我都未及阻拦。国老您看……”

“临淄王,这位姑娘是大师的亲人。”

“是吗?”李隆基上下打量着沈珺,满脸的难以置信。

狄仁杰勉强稳住心神,朝沈珺慈祥微笑,道:“阿珺姑娘,你来得正好。快上前来,这位、这位老人他是……”他猛然顿住了,生怕后面的话,会吓跑眼前这个茫然失措的人儿,她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吗?果然,沈珺瘫软地倚靠在门框上,语不成句:“他、他是谁?是谁?他为什么、为什么知道我娘的遗言……”

狄仁杰尚在迟疑,了尘却不能再等,他拼尽全力发出一声喑哑的呐喊:“女儿!我是你的爹爹啊,你的爹爹!”

沈珺不由自主地倒退半步,眼看就要转身奔逃。

狄仁杰终于站了起来,他沉着地道:“阿珺姑娘,这位了尘大师他——是你的父亲。”

沈珺泪光盈盈地摇起头:“不、不,怎么可能?我、我的爹爹他已经死了、死了……”

“怀英兄!”了尘大叫起来,拼命挪动身体,似乎想从禅床上下来。

狄仁杰赶紧按住他,扭过头厉声道:“阿珺姑娘!来不及多解释了,请你一定要相信我这古稀老人的话!我没必要骗你,他……更不会骗你。”他哽咽了,随即又加重语气,“阿珺姑娘,请你上前来,来看看他,你就会明白的!”

沈珺走过来了,一步一滞,但毕竟是走过来了!她来到了尘的跟前,那垂死的老人一把攥住姑娘的双手,混浊的泪水缓缓淌下,脸上却笑得别样灿烂。沈珺没有甩开了尘的紧握,她愣愣地盯着了尘,血脉亲缘从父亲的手流向女儿的手,难以割舍、无法取代、不可逃避!这些都是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却又这般真实、这般强烈,叫了沈庭放二十多年的爹爹,沈珺何曾有过如此鲜明的至亲感受?她惊呆了!

了尘轻轻放开沈珺的手,从怀中摸索出一条绢帕,口齿突然变得异常清晰:“女儿,我的女儿……你看看这绢帕。你一定认得对不对?……你娘的遗愿就是写在这帕子上的……那夜,她把一条绢帕撕成两半,一半留给自己,一半写上血书……给了你……女儿,你看看啊。”

沈珺接过绢帕,全身都在颤抖。她认出来了,虽然那方血书很早就被沈槐撕毁,可已深深刻在小阿珺的心底,是的,是的……是真的。她抬起泪水横溢的脸,只见了尘还在心满意足地笑着:“阿珺,阿珺……多好听的名字。你是在爹娘亡命的时候出生的,我们都来不及给你取个名字……却没想到,你有了个这么动听的名字。阿珺……好啊,我要去告诉、告诉你娘,我们的女儿叫阿珺,阿珺……”

最后的笑容凝结在了尘的唇边,他半张的口好像还在唤着女儿的名字。狄仁杰背过身去,两行老泪顺着面颊淌下,沾湿了花白的胡须。沈珺如梦初醒,她张了张嘴像要喊什么,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那半条绢帕从了尘的手里垂下,落在沈珺的掌中,她凄惨地哀号一声,便扑倒在逝者的身上。

了尘的禅房陷入最深的寂静,狄仁杰有些神思迷惘,仿佛自己的灵魂也出了窍,就要跟随那新亡之魂飘向安宁、澄澈的彼岸。他们共同的朋友在那里等待着,狄仁杰几乎都能看清楚,他们一如当初的年轻容颜。死去的人就是占便宜啊,在生者的心中永远也不会老,尤其是她——郁蓉,那双依旧清亮炽烈的目光,划破生死之间的漫漫黑幕,直逼向他的心头……

“国老,狄大人!狄大人!您醒醒啊,您怎么了?”狄仁杰悚然惊醒,竭力撑开沉重似铅的眼皮,才发现自己正靠在临淄王的肩上,李隆基急得双眼圆睁,一边叫唤一边摇晃着狄仁杰的身体。狄仁杰虚弱地笑了笑:“临淄王啊,老夫没事,稍稍有些恍惚而已。”

李隆基长出口气:“国老啊,您方才的样子可真够吓人的。了尘大师已然圆寂,您要是再出什么事,我就更加不知所措了。”

“是老夫惊吓临淄王了,见谅、见谅。”狄仁杰勉强坐直身子,定睛瞧过去,禅床上,了尘安详地躺着,脸上笑意犹存。他的身边,沈珺垂首而坐,半侧着脸看不清表情。李隆基在狄仁杰的耳边低声问:“国老,这位姑娘真的是大师的女儿吗?”

狄仁杰默然颔首。

李隆基的眼睛一亮:“那么说大师身后还能留存骨血于世,好事啊!”他好奇地打量着沈珺的背影,“算起辈分来,隆基该称她为姑姑呢。”

狄仁杰含悲微笑:“没错,临淄王啊,这位阿珺姑娘真是你的姑姑。”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无常的命运,为何要对这善良纯朴的姑娘如此不公?李氏子嗣、皇亲国戚,又有多少幸运、多少灾祸,哪一样是她能够享有的?哪一样又是她可以负担的?说起来,还真不如生于寻常百姓人家……

狄仁杰挣扎欲起,怎奈全身一丝力气也没有,李隆基用力扶持,狄仁杰好不容易才站起来,费力地往沈珺身旁迈了两步:“阿珺,阿珺。”

沈珺对他的呼唤毫无反应,连眼睫都一眨不眨,就如泥塑木雕一般。

“这样也好……就让他们父女在一起待一会儿吧。”狄仁杰摇了摇头,在李隆基的搀扶下慢慢走到外屋。

“国老,三更已过,您还请先回府歇息吧。这里有我在就行了。”

“哦?”狄仁杰看一眼李隆基诚恳的面容,年轻人的眼睛虽有些红红的,但精神尚好。

见狄仁杰略显踌躇,李隆基又劝道:“国老,大师和阿珺姑娘既是李氏宗亲,这里的事便是李家的家事,我责无旁贷。您年事已高,切不可太过劳累和伤感。国老,请回吧!”说着,他对狄仁杰深深一揖。

狄仁杰不再坚持:“那就拜托临淄王了。”

“请国老放心。”李隆基亲自将狄仁杰搀到小院的后门首,看着狄仁杰登上狄府的马车,马蹄声击破了深夜广寺的宁静,抛下一连串急迫、空荡的回音。

狄仁杰无力地靠在车内,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身心正在迅速崩塌:“李炜兄,你的心愿已了,可以放心地去了。可我,还有太多未竟之事啊!”他对着黑暗苦笑,“不知道时间还够不够,我要想一想,好好地想一想,谢岚,谢岚……”

其实那年,他只不过晚到了一天!

就在他心急如焚地赶到汴州城的前一天,假冒李炜的谢汝成被押解至法场斩首示众。正午刚到,谢汝成人头落地。就在这时,很多观刑的百姓诧异地看到,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她似乎刚被人殴打过,衣衫零乱,脸上身上都是血污,她赤着脚在大街上狂奔,不顾一切地冲向刑台,被卫兵打倒后她从地上爬起,便改换了方向,直接朝龙庭湖跑去。一路上她披头散发、边笑边哭,不停地喊着:“汝成!汝成!”那凄惨狂乱的模样骇得无人敢上前阻拦,这女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纵身跃入龙庭湖。

因此,第二天当狄仁杰赶到汴州时,所见到的一共是三具尸体。还顶着李炜之名的谢汝成身首异处,许敬芝被闯入谢宅的官兵毒打致死,亦是体无完肤。只有郁蓉,被人从龙庭湖里打捞起来时,脸上原来的血迹污秽都被湖水冲刷掉了,苍白如玉的面容洁净到透明,并没有半点儿疯狂的印迹。那天夜里,狄仁杰在这三具尸首前一直站到天明。他一遍又一遍地端详郁蓉宁静安睡的面庞,这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点儿都不熟悉她的容貌,没有了那对如泣如诉的目光,他就几乎不认识她了。

但是,谢汝成他还是辨认得出来的。看到谢汝成的首级,狄仁杰震惊之下,虽无法窥透整件事情的始末,多少已能猜度一二。当确定在烧毁的谢宅内未找到其他尸体后,狄仁杰立即亲自带领差役开始了全城的搜捕,鸣金开道、大摆阵仗,不惜冒着惊扰嫌犯的风险,只求能传递给逃亡中的李炜和谢岚一个讯息:不要害怕,帮助你们的人来了!

然而狄仁杰最终还是失望了。连续多日的搜索毫无结果,李炜、谢岚从此音讯杳然。他唯一得到的线索是:在汴州城外一座荒山的背阴处,一个不知名的小道观里发生了桩离奇命案。这道观中平常只有一名道士常年炼丹,这位道士近日却被人发现暴死在观里。窄小的道观内一片狼藉,炼丹炉倾覆,丹水流得遍地都是,沾染了血迹的足印纷乱杂沓。狄仁杰敏锐地注意到,乱七八糟的足迹中分明有一双孩子的脚印,可惜除了观内的足迹差可辨认外,观外山道上的足迹屡遭践踏,已经无法追踪了。

由于与案件相关的人非死即逃,狄仁杰判断形势,知道短时间内难以取得突破,便转而将精力投入到李恽谋反案中,希图能够通过揭露李恽案的真相,从而洗脱李炜一家与之的牵连,为枉死的谢汝成、许敬芝和郁蓉申冤。同时他也抱着希望,既然在汴州未曾找到李炜和谢岚,那么他们应该已逃出生天,离开了汴州。狄仁杰殷切盼望着,这个案件的水落石出,能使在逃的李炜和谢岚再无顾虑,只要他们还活在人间,就会早日自行现身。尤其是,他们的出现将为谢家惨案的告破带来最关键的线索。

在狄仁杰不懈的努力下,李恽案很快尘埃落定。转年的年末,逃亡了将近一年的李炜果然回京城投案。狄仁杰见到李炜后,才从他口中得到了谢汝成替代李炜的大概始末,但具体的原因李炜咬定曾向谢汝成发过誓,绝对不肯透露半分。其实李炜现身的一个最重要的目的,是要找寻谢岚和自己的女儿,狄仁杰这才第一次听说,李炜和许敬芝在谢家避祸时生下一名女婴,也猛然惊悟到,那个发生诡异命案的小道观就是当初他们几人商议好,让郁蓉和两个孩子躲藏的地方。

狄仁杰当即和李炜共同赶往汴州。小道观本就荒僻,唯一的道士死后无人料理,短短一年就只剩下断壁残垣。站在小道观前,李炜捶胸顿足,痛不欲生。还是狄仁杰反复劝慰,虽说郁蓉不明不白地自尽,但从种种迹象来看,两个孩子很有可能仍活在世间,说不定就是被那个叫“谢臻”的朋友带走了。既然谢臻成了唯一的线索,狄仁杰便开始围绕着汴州城寻找谢臻,可惜事情毕竟已过去整整一年,那谢臻又是外来之人,在汴州城内虽交友广泛,却无人了解他的底细。时间一点点过去,狄仁杰想尽了各种办法,寻找的范围从汴州扩大到了整个关内道,后来又推往河北、河东、江南各地区,却始终未果,直到最近……

“沈庭放、沈槐、沈珺……”狄仁杰在一片漆黑的车内瞪大双眼,“郁蓉的折扇,还有紫金剪刀!如此看来,沈庭放应是谢臻无疑,沈槐和沈珺就是被他带走并抚养长大。但是郁蓉为什么会与他们失散,独自一人跑去龙庭湖自尽?假如沈槐就是谢岚,他在与母亲离散后怎么还会跟着谢臻走?沈庭放怎么会毁容?又如何会干起诱赌骗财这样卑鄙的勾当?最奇怪的是沈庭放之死,他为何会在除夕夜拿出紫金剪刀,并紧急万分地给沈槐写信,要取消让杨霖冒充谢岚试探我的计划?究竟是什么让他突然产生了那样巨大的恐惧,几乎被活活吓死?他到底发现了什么?还有,沈珺只知道母亲的遗言,却一直以为沈庭放就是自己的父亲,显然没有人告诉她父母的真相……沈庭放为什么要这样做?沈珺她……沈珺!”

狄仁杰突然朝车外喝问:“狄忠?是你把沈珺小姐带来的吗?”

没有回答。

狄仁杰紧锁双眉,一把掀起车帘:“是谁在赶车?谁?”

“大人,您坐好。”一个沉稳沙哑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却如晴天霹雳般炸开在狄仁杰的脑际,打得他一阵阵天旋地转。

马车刚巧进入一片小树林,那人把车稳稳地停靠在一棵大树下,方回身站到车前,双手抱拳道:“大人,不是狄忠,是我。”月光从树枝的缝隙中照下,他的脸上斑斑驳驳、若明若暗,狄仁杰不得不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更是一片模糊:“你、你还是回来了……”

袁从英目不转睛地看着狄仁杰,只是一言不发。

一股无名怒火猛地冲上头顶,狄仁杰颤巍巍地点指:“崔兴没有传我的话给你吗?谁让你回来的!”

袁从英伸出双手,轻轻擎住老人不停哆嗦的臂膀,低声劝道:“大人,这回都回来了,您就别动怒了。”

“胡说!当初是你自己要死要活去塞外戍边,现在整个朝廷都相信你已死在庭州,你便留在那西域边疆逍遥罢了,偏又回来作甚!”狄仁杰奋力甩脱袁从英的扶持,见袁从英仍一味垂首沉默,更是气得咬牙切齿,“老夫现在算是明白了,你就是故意和我对着干,啊?当然你已不是我的卫队长了,尽可把老夫的话当耳边风,哼……我狄仁杰老了,没用了,现在谁都可以把老夫的话当耳边风了!”

“大人,我……”袁从英嘟囔了一句。

“你,你什么?”狄仁杰火冒三丈地吼道。可是,就随着这句话出口,满心愤恨奇迹般地消失得无影无踪,狄仁杰突觉头脑清澈,滞重的身体也感到许久以来未有的轻松,似乎整个身心都平和、安定下来,再也没有了无助、焦虑和孤独。原来是这样……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慢吞吞道:“说得也有些道理,回都回来了。”

袁从英闻声抬起头来,月光把他的脸照得十分清晰,狄仁杰情不自禁地细细端详,许久,微笑着点了点头:“唔,蓄须了啊,难怪看着有点儿变样。精神还不错,我就知道你死不了,绝对不会死……怎么样?连崔兴也佩服老夫料事如神吧?”

这回是袁从英不得不闭了闭眼睛,他没有直接回答狄仁杰的话,而是一字一句地问:“大人,自去年别后,您一切安好吗?”

“好,好……”

再无言。

相处十载,分别数月,生死牵系,万里人归,却不想才几句话就把一切都说尽了。蓦然抬眸时,他们已经萧索枯对、无话可说。罡风起,悄悄刮落枝头最后一片黄叶,枯瘠的枝干犹自挺立在寒风之中,颤而不乱、摧而不折。车篷内外,一坐一立的两人沉静相对,多少心潮澎湃终没于阒寂无声。

狄仁杰无奈而又欣喜地想,这沉默恐怕还是要自己来打破,否则对面的家伙真会天长地久地站下去,死也不说一个字。那么说什么好呢?过去的十年里,他们交谈过很多话题:案情、朝局、同僚、敌人……也有难以计数的寂静时光,填补在或严肃或轻松的间隙里。如今回想起来,所有谈过的话都不值一顾、无从追忆,唯有那些沉默,嵌刻在心灵的最深处,给人真实可靠的感觉,就像他坦白真切的目光,从未改变、难以替代。作为当世最犀利的审判者,狄仁杰早就知道,人们害怕自己的沉默远远甚于害怕自己的盘问,哪怕是好友至亲都一样。可偏偏就是这个家伙,不仅不怕,似乎还很享受……狄仁杰用全新的目光打量着他,这一去一回,在自己的眼中他好像变了一个人,变得十分陌生,但那种无法言传的亲切和慰藉更甚以往。

还有什么可多考虑的?就把自己最想说的心里话全都说出来。他们之间并非没有怀疑、阻隔和误解,只是到了此刻,所有种种真的都可以抛开,因为他跨越生死、历尽艰险回到自己面前,一无所求、一无所有,却带回无价的沉默,这就足够了……

不、不对!莫非他还带回了……

狄仁杰悚然惊觉:“阿珺!阿珺怎么回来的?你怎么会到天觉寺?难道不是狄忠?”

面对狄仁杰一迭连声地问话,袁从英平静作答:“大人,不是狄忠,是我把沈珺小姐带回洛阳的。两个时辰前我们刚刚到达狄府,正碰上景晖兄。是他告诉我您在天觉寺,也是他说您临行前吩咐,一旦见到沈珺小姐回来,就立即送到天觉寺见您。”

“原来竟是这样……”狄仁杰思忖着又问,“从英,你从庭州东归,是在路上巧遇的沈小姐?”

“嗯,也可以这么说。大人,我是在金城关外沈小姐的家中遇到她的。”

“金城关外?”狄仁杰又是一愣,“你怎么会去那里?哦,”他摆一摆手,“对啊,你与景晖、梅迎春,你们三人是在去年除夕之夜齐聚沈宅,也就是在那天夜里,杨霖躲在后院,后来又误杀了沈庭放……你还写了一封书信给我描述全部经过……”狄仁杰突然抬起头,直愣愣地盯着袁从英。

袁从英避开他的目光,小声问道:“大人,阿珺怎么会是天觉寺高僧的女儿?”

“嗯?”狄仁杰回过神来,忙道,“从英,你方才一直在禅房外面吗?你……什么都看见了?”

“里屋没有窗户,我只能看见外屋,那位临淄小王爷一直守在外屋,我不便进去。不过,阿珺进里屋之前,和您出来时与临淄王的谈话我都看见了。大人,您过去从来没有带我来过这天觉寺,也从来没有向我谈起过这位了尘大师。”

是我的幻觉吗?狄仁杰想,为什么他的话语中有种隐隐的遗憾,甚至是某种埋怨?狄仁杰观察着袁从英笼在暗影中的面孔,字斟句酌地解释:“这位了尘大师的真实身份是汝南郡王李炜,二十多年前牵连在蒋王李恽谋反案中,由人替死才逃过一劫,其后隐姓埋名在天觉寺剃度修行。此乃本朝机密,不便向外人道,何况过去这些年,我忙于国事,几乎从不与大师往来。”顿了顿,狄仁杰问,“从英,沈珺的身世竟是李姓宗嗣、大周郡主,你觉得意外吗?”

“也不算太意外。”袁从英的声音很沉着,“我早就觉得,沈庭放绝不会是阿珺的亲生父亲。我只感到庆幸,阻止了阿珺西嫁突骑施可汗,还算及时吧。”

狄仁杰微笑了:“是啊,这一点太重要了,否则一旦真相揭露,西域的局势又将变得十分微妙,阿珺的处境必会更加艰难。”

袁从英低低地哼了一声:“阿珺,她只是个淳朴善良的乡下姑娘,皇亲国戚的身份对她太不合适,也太沉重了。”

“可这是事实啊。”狄仁杰叹息道,“从英,这是她的命运,是无法改变的。毕竟今天,她见到了生身父亲的最后一面,让了尘终于能毫无遗憾而去。当然对阿珺来说这样的变故太过巨大,恐怕一时难以接受。因此我让她留在了尘身边,一来是尽为人子女之责,二来也是让她能静下来慢慢面对。临淄王年纪虽小,办事却很老到精明,论辈分还是阿珺的堂侄,有他在旁陪伴老夫差可放心。”

袁从英点了点头:“我先送您回府,再去陪阿珺吧。我把您车上的车夫和侍卫也留在寺中了。”

狄仁杰这才醒悟,不禁笑问:“他们见到你没吓得魂飞魄散,居然还听你安排?”

袁从英也淡淡笑了笑,随即敛容道:“大人,沈槐为什么不陪在你身边?他在干什么?我离开的这些日子,他究竟怎么样?”

狄仁杰的喉头一阵发哽,费力地道出四个字:“一言难尽……”

袁从英垂下眼睑:“看来都是我的错。”

“从英,这怎么能怪你?本就与你无关。”

“当然与我有关!”

听着这断然的话语,狄仁杰一时有些理不清思绪,竟无言以对。少顷,还是袁从英捡起撩在车座旁的毛毯:“大人,您的脸色很不好,还是让我先送您回府休息,别的事情我们慢慢再谈。”他将毯子小心覆在狄仁杰的身上,“我去驾车了,大人,请您稍歇片刻。”

马车再度启动,走得异常平稳、轻捷。狄仁杰一闭起眼睛,那些面孔就轮番在脑海中迭现,当他们渐渐消退之后,唯有那双令他神魂飘荡的目光,久久萦绕长驻不去,好似在竭力向他诉说着什么……

“大人!大人!”

“恩师!”

狄仁杰猛然惊醒,眼前一片灯火辉煌。袁从英肃立车前,左手高高掀起车帘,车前另有一人躬身作揖,满脸俱是紧张、兴奋、忙乱和困惑交织的神色,面朝着狄仁杰,眼角的余光还不时瞟一瞟袁从英,此人正是宋乾。他的身后,还站着几名大理寺的差役。

狄仁杰从车里探出头,原来马车已到狄府正门前。狄仁杰深吸口气:“从英,宋乾。”

“在!”

多么熟悉的一切啊,好像从来就没有改变过。狄仁杰跨步下车,不料双腿发软,身体便向旁一栽。

“大人!”

耳边一声轻呼,他已被稳稳地搀住。狄仁杰没有回头,只轻轻拍一拍扶持自己的双手,厉声问道:“宋乾,你可找到沈槐了?”

“恩师,学生无能,未能找到沈槐,却在邙山深处找到了周靖媛小姐。不过她……”

“她怎么样?”

“她、她身负重伤,已然垂危了。”

“什么?她在何处?”狄仁杰话音未落,两名差人已抬上一个浴血的女子,将她轻轻放在狄仁杰面前的地上。

狄仁杰抢步上前,俯身看时,那周靖媛双目紧闭,已是气息奄奄。狄仁杰从怀中取出针包:“权且试一试吧。”

银针扎入几处大穴,周靖媛惨白的脸上渐渐泛起微红。

“周小姐,周小姐!”伴着狄仁杰低低的呼唤,她终于睁开眼睛,少顷,轻声吐出一句:“狄大人,我、我快……快死了。”

狄仁杰慈祥地微笑:“靖媛啊,你有什么话要说的,此刻就都对老夫说了吧,老夫会替你做主的。”

如花的生命,正是青春盛开的时节,却再等不到硕果丰盈了,究竟是谁之过?

周靖媛那红樱桃般的双唇已然枯萎,她仿佛在喃喃自语:“有人,有好多人……追杀我们。我们逃、逃……他说让我躲起来……他骗了我、骗了我……他自己走了,却把我留给杀……”

晶莹透亮的泪水一滴一滴地渗出,顺着曾经饱满圆润、现在却已塌陷的面颊淌下,落入染着血色的泥土:“他不爱我……他一点儿都不、不爱我……”涣散的双眸缓缓聚拢起最后一线神采,周靖媛望定老人,艰难启齿,“狄、大人……靖媛没、没有说真……话,您、您不会怪我吧?我、我是为了……为了我爹爹……可他还是死得、死得那么惨……”

“靖媛啊,老夫当然不会怪你,这不是你的错。”

狄仁杰的话让周靖媛又滚下两行清泪,她喘了口气,终于说出了深藏在心中的秘密:“狄大人,圆觉和尚是、是我……爹爹杀死的。”

圣历二年腊月二十六日的夜间,当神志不清的周梁昆被卫士们送回周府时,周靖媛发现,父亲除了满身血污之外,鞋底沾满泥泞,身上亦有股浓重的酒气。这些对于出入均坐车驾,只在皇城内走动的周梁昆来说,是很不寻常的。她替父亲更换衣服时,还从父亲的怀中找到了两本簿册,其中一本记录鸿胪寺公务的册子,狄仁杰来访后周靖媛便交了出去。而另一本则奇奇怪怪地记录了一些人名和事件,周靖媛慌乱中未及细看,但那册子上墨迹陈旧又酒气熏人,使她觉得很不同寻常,便小心地收拾起来。稍后周梁昆苏醒,立即疯狂地询问簿册踪迹,周靖媛呈上后他才松了口气,却未向周靖媛解释这册子的内容。

很快,周靖媛便听说了腊月二十六日夜间的三桩人命案,立即敏感地知道天觉寺的案件十分蹊跷。正月初四那天,她特意借新年进香的机会,去天觉寺打听圆觉案的经过,并设法登上了天音塔。就在狄仁杰、宋乾等人也来到天音塔下时,她刚刚从圆觉坠塔的拱窗边缘石缝中,找到一缕撕破的衣服残片,那个残片的颜色和砖石十分相似,因此被查案的人员忽略了。只有周靖媛一眼便能认出,这就是周梁昆出事那天所穿的衣服,恰好她也注意到了,衣服的袖子被人撕去一角。

“生死簿……”狄仁杰喃喃地念出这三个字。

周靖媛的声音愈加微弱:“狄大人,您、您也知道生……我爹爹就是、就是为……”

狄仁杰频频点头:“靖媛,这些我都知道了。只是你爹爹如何与那圆觉和尚熟识,你可知道?”

“我听、听继母提过……爹爹婚后、婚后多年无子……曾遍寻……名医,也找过……和尚、老道,圆觉……”

“我明白了。”狄仁杰止住周靖媛,她的气息越来越短促,必须要抓紧时间了,“靖媛,你可知道沈槐现在何处?生死簿现在何处?”

她竭尽全力嚅动双唇:“天、天音塔……我、我把生死……簿藏……”那双黑宝石般的眼睛越瞪越大,映出头顶一轮新月的清辉,“沈……槐!沈槐……”

璀璨星光瞬间黯淡,蔷薇已从怒放转为凋谢,迅疾得尚未吐尽芬芳。狄仁杰还来不及叹息一声,耳边响起焦急的低呼:“大人!阿珺还在天觉寺里!”

“对,还有李隆基!”

狄仁杰猛抬头,是袁从英异常苍白的面孔:“大人,沈槐一旦赶去天觉寺,很有可能把追杀的人也引去!阿珺太危险,我现在就过去!”

“从英,我与你一起……”狄仁杰在宋乾的搀扶下勉力站起,却连成句的话都说不出。

袁从英已翻身上马:“大人!您别去,就在这府中等候!”话音未落,马匹已蹿出去好远。

狄仁杰对着他背影高叫:“从英,切不可放走沈槐,必须拿到生死簿,那是关乎国家前途的重要物件……”没有回答,凝神细听时,只有马蹄飞踏的回音,迅速消弭在街巷的尽头。狄仁杰呆呆地望向那无限的暗黑深处,一缕微光突现心头……不,怎么可能?他几乎被自己的这一闪念吓倒,径自失了神。

“恩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从英他、他怎么会在这里?”宋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急又乱,总算找到机会发问。

狄仁杰厉声道:“来不及多解释了。宋乾,你立即召集手下,与老夫一起赶去天觉寺支援从英。”

“是!”宋乾知道不容多问,赶紧传令,想想又道,“恩师,您还是留在府中等候消息吧?”

“废话!”狄仁杰刚一呵斥,狄府府门向外大敞,狄景晖带着韩斌跑了出来:“爹!我刚刚得报您回来了!”

“大人爷爷!”韩斌衣带散乱,脚上趿拉着一双小靴子,显然才从床上爬起来,他跌跌撞撞地直冲过来,揪住狄仁杰边跳边嚷,“哥哥呢?我哥哥在哪里?”

狄仁杰沉声吩咐:“景晖,你守在府中等候消息。斌儿,跟大人爷爷走!”

第十章

寒 兰

四更已过,深秋的夜空中月华疏散、星辉黯淡,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天觉寺层层叠叠的重廊,掩映在百年高龄的苍松翠柏之中,益发显得静谧而神秘。晨课还要等一个时辰才会开始,此刻整座寺庙都在沉睡,万籁俱寂中,唯有天音塔上通体悬挂的铜铃,在秋夜的寒风拂动下,奏出离尘脱世的梵音。

天觉寺后门外的小院中,了尘大师的禅房内烛火摇摇曳曳、且续且灭,沈珺依然保持着最初的姿势,垂头坐在了尘的身旁,没有半点儿动静。李隆基在外屋的桌边坐了半晌,困意渐浓,天音塔的铃声像催眠的乐曲,令他哈欠连连。望望窗外,夜色昏沉,李隆基想,还是明早再给皇帝祖母和爹爹送信吧,到时候少不得一番盘问,人仰马翻的,恐怕连大师的亡魂都不得安息,此刻还是让那个从天而降的姑姑,安安静静地在大师身旁多陪一会儿吧。

想到这里,李隆基站起身,悄悄来到里屋门边。沈珺独坐的身影是那样娴静、安详,宛如贞洁的处子。李隆基好奇地打量着她,端秀素洁的容颜远不如他所熟悉的皇族贵妇那般娇艳雍容,却别有一种璞玉般的质朴和美好,只是眉宇间的沉痛彷徨,叫人观之不忍。这位连本名都没有的姑姑,她有着怎样特别而曲折的命运?她对认祖归宗有多少情愿呢?她能从容面对成为大周朝郡主的突变吗?李隆基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找机会先问问姑姑自己的意思,如果她不愿意卷入李氏宗嗣的旋涡,也许他李隆基可以帮她保守这个秘密……

又一阵梵铃声脆,李隆基坐回到桌前,到天亮至少还有一个时辰,他的眼皮直打架,终于抵挡不住倦意侵袭,伏在桌上酣然入睡。好像才刚合了个眼,突然他感觉有人在摇晃自己,李隆基猛地睁开眼睛,从椅子上腾身跃起,正对一张陌生男人严峻的脸。

“沈珺在哪里?”那人低声逼问,凌厉的目光直刺李隆基的面门。

李隆基愣了愣:“你……是谁?”

“我问你,阿珺呢?”

“你……”李隆基颇为不忿,怎么说自己也是个王爷,对方不报名姓,还审问犯人似的叱喝,算什么意思?还有,自己的那几个随身侍卫是怎么回事?竟然放陌生人随意闯入……李隆基狠狠地瞪着对方,张开嘴刚要喊人,那人好像能看透他的心思:“不用叫了,院子里的三个侍卫是你带来的吧,都叫人放倒了。”

“什么?”李隆基大惊。

那人继续追问:“你什么动静都没听到?”

“没有……”李隆基十分懊恼,看来自己真是睡死了。

“那就应该是沈槐,阿珺一定是自己跟他走的。”那人自言自语了一句,抛下李隆基扭头就朝外奔去。

“哎!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找人!”李隆基一边喊一边紧跟而出。外面依旧是一片漆黑,那人转眼就消失在如墨的暗夜中,李隆基急得正跺脚,耳边顺风刮来急促的铃音,他拧眉细听,忽然眼睛一亮,拔腿就跑。

袁从英循着铃声飞奔至天音塔下时,天地间突起一阵狂风。天音塔上梵铃随风乱舞,卷起阵阵铃音,迫切催人如骤雨倾泻;猛烈的疾风吹散遮星蔽月的漫天乌云,微光自天顶破开黑沉沉的夜幕,天音塔的阴森暗影,如厉鬼般凸现在他的眼前!

抬起头,袁从英仰望高耸的塔身,那一个个比周遭更加黑暗的洞口便是圆形的拱窗。他聚精会神地逐层扫视这些黑洞,果然,若隐若现的红光从最高的拱窗中泻出。袁从英深吸口气,握紧双拳冲进塔底敞开的木门。

塔内伸手不见五指,袁从英凝神倾听,从头顶上传来细琐的声响。他屏息蹑足,循级而上,一层、两层……声音越来越近,眼前也渐露微亮。终于,袁从英在最高的几级台阶下止住脚步,因为他听到了一个女声,怯怯的,但醇净柔美,如同夜莺鸣啭。只听她在问:“哥,你找的什么……”她的问话立即被沈槐粗暴地打断:“少啰唆!你在旁等着便是!”

沈珺不再吭声,只愣愣地望着四处翻寻的沈槐。他帽歪甲斜、满身满脸的血污和汗水,看得沈珺心痛不已,但她不敢多问,也不敢替他料理,唯一能做的,就是痴痴地跟在他的身边,而这已是阿珺此刻所希冀的全部了。其实在金城关外,沈珺之所以答应跟随袁从英回洛阳,私心里不过是抱了一份渺茫的希望,希望能再见到她的“岚哥哥”,并且已暗暗下了决心,这一次如果他再次将她抛弃,她必不苟活世间。

谁知才刚到狄府,她就又被袁从英送至天觉寺,并且做梦都没有想到,还在这里见到了所谓亲生父亲的最后一面。并非没有震撼,也并非没有触动,然而到了此时此刻,沈珺已完全心力交瘁,她根本无力思考,更无心感受。守在了尘的遗体前时,她整个人都是木的、冷的、空的,当所有的过往都轰然倒塌时,沈珺觉得自己神魂俱丧,只剩下一副轻飘飘的躯壳。

但是,就在她万念俱灰之际,沈槐出现了!不管有多么狼狈、多么鬼祟,在阿珺的眼里他仍犹如天神降临,将她从噩梦中唤醒,带回生的激情和爱的力量。沈珺什么都不在乎了,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既然波诡云谲的命运本就难以承受,不如就把自己这一文不值的性命,尽数交托给他——她此生唯一的信仰:岚哥哥,阿珺一无所有,阿珺只有你了!

他们手携着手,悄悄从沉睡的小王爷身旁走过,又一起跑上叮咚奏鸣的天音塔。沈珺觉得似乎又回到了好多年前,她难得能逃开沈庭放的打骂,跟着岚哥哥在荒野上奔跑玩耍。他们在黑暗的天音塔中拾级而上,沈珺一边沉浸在腾云驾雾的幸福中,一边隐约感到自己正在奔向绝境。不过没有关系,真的没有关系,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即便死也是最甜蜜的。

沈槐又扒下一块墙砖,终于从后面掏出个黄纸裹起的小包。“把蜡烛移近点儿!”他低吼道,沈珺赶紧把手中的蜡烛挪到他的耳侧,几点火星悠悠飘落,沈槐又是一声怒吼,“小心点!别把丝绢烧着了!”沈珺吓得后退半步,手中擎着蜡烛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沈槐却心无旁骛,两只充血的眼睛瞪得溜圆,细细扫过丝绢上的蝇头小楷,他长长吁了口气:“哼,周靖媛倒是没骗人,总算让我得到这东西了。”

他抬起头,望一眼发呆的沈珺:“阿珺,你可知道这东西已要了好几条人命?”不等沈珺回答,他又自言自语,“老天保佑我沈槐命不该绝,今天得此‘生死簿’,只要赶紧找地方躲藏起来,等风头过了再另行谋划,不日定能东山再起!嗯,怎么样?阿珺,你说好不好?”

沈珺冷不丁被他一问,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沈槐站起身来,冲她阴惨惨地一笑:“阿珺,你可决心跟着我走了?”

这一次沈珺毫不迟疑:“哥,你是知道我的!”黑暗中她的双眸闪亮,质朴的面容绽露从未有过的光彩。

沈槐似有所动,喃喃低语:“阿珺,我也舍不得你啊,尤其不愿用你去做交换,让你西嫁梅迎春,更是情势所迫,万不得已……所幸你还是回来了,回来了。阿珺,从此后你我再不分离?”

沈珺的眼中已蓄满泪水,向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沈槐毅然断喝:“我们走!”

“沈槐将军、沈贤弟,请先留步。”黑暗中有人在说话,沈槐和沈珺同时浑身一颤,这平静、低沉的嗓音他们都很熟悉。

“扑哧”,火折子引燃,幽暗的红光中映出一个身影,袁从英镇定的目光依次扫过沈槐和沈珺的面孔,不知为什么,他的神色中没有半点征讨和敌视,只有掩饰不住的悲伤。

“是你!”沈槐脸上的肌肉抖个不停。

袁从英朝他淡淡一笑:“是我,怎么?你不会也把我当成鬼吧?阿珺应该对你说过我的情况了。”说到这里,他瞥了眼沈珺,“看来还是我的错,不该把你独自留在天觉寺中。”

“袁先生,我……”沈珺顿时面红耳赤地垂下头,倒好像犯了什么大错。

沈槐总算稍稍恢复了点胆气,从齿缝里挤出半声冷笑:“果然是从英兄啊,阿珺跟我说你还活着,我以为她是在痴人说梦,没想到是真的。从英兄,我实在想不通,你怎么就死不了呢?”

袁从英挑了挑眉梢:“坦白说,对此我自己也感到很奇怪。”

“哼!”沈槐鼻子里出气,恶狠狠地道,“话虽如此,在下还是要恭喜从英兄死里逃生啊!”

“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