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槐点点头:“既然从英兄大难不死,且已返回神都,狄大人卫队长这个职位我也不便再占着了,何况狄大人他老人家对我百般看不顺眼,终归还是物归原主的好。从英兄,烦请稍让一让,我与阿珺就此别过了!”

袁从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沈贤弟要去哪里?”

“这你管不着!”

“我倒也不想管。”袁从英冷冰冰地道,“不过,要走你自己走,把阿珺留下,还有你方才找到的那件东西,也必须留下!”

沈槐愣了愣,随即扭头盯住沈珺:“阿珺,他不让你和我一起走,他要你留下。你意下如何?”

沈珺垂首低语:“我……我当然跟你。”

“那就告诉他!”沈槐狂暴的吼声在塔中荡起阵阵回响,“阿珺,你告诉他,你告诉袁从英!你要跟我走,天涯海角、生生死死你都只跟着我!”

沈珺窘迫难当地抬起头,对面暗影中,一双目光直直地落在她的脸上,沉痛到绝望,令得她全身冰凉。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沈槐在她身旁喘着粗气,又喊了一声:“阿珺!”

沈珺这才一个激灵汇拢神魄,她喉头哽咽着勉强道出:“袁、袁先生,你就放过我吧……让我走,和我哥一起走……”这些话她本以为会说得发自内心、理直气壮,但此刻说来,沈珺只觉莫名的悲怆,忍不住就潸然泪下,仿佛她不是在申明自己的意愿,倒是在与“他”生离死别……

沈槐诧异地打量着她,脸上浮起晦涩难辨的神情,他转向袁从英,拖长了声音道:“从英兄,说来我还应该感谢你,把阿珺从西行的路上给截回来。还是你,把她送来天觉寺,且留下狄府的车夫和侍卫,否则我又如何能探得她又回到洛阳,并且就在这座寺院中?咳……”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当初我迫不得已送走阿珺时,只当这辈子都无缘再见了,哪里想到从英兄伸手相助,才使我们有情人终得团聚。从英兄,既然阿珺都说了要跟着我,你就好人做到底,不要硬将我和她拆散吧!”

袁从英不理会沈槐,却转向沈珺,用嘶哑的声音道:“阿珺,沈槐正被人追杀,你跟他走会很危险。”

他的神色让沈珺又一阵伤心欲绝,她费尽全力却只说出低不可闻的话语:“我……我告诉过你我娘的遗言,我与他……我们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一处的……”

“你告诉他了?你都告诉他了?”沈槐突然打断她,兴奋地两眼放光,“好啊,这样才好,这样便用不着拐弯抹角了。”他朝袁从英跨前一步,咬牙切齿地道,“话既然都说明了,你且让开!让我们走!我没时间和你在这里干耗!”

袁从英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可能。”

“你!”沈槐“噌”的一声拔出佩剑。

袁从英冷笑:“想动武?希望你还是三思啊,沈贤弟!你不会已经把我们在并州九重楼比剑的事给忘了吧?”他淡淡地扫了眼沈槐的剑,“那时你用我的若耶剑,都占不到丝毫便宜,今天我赤手空拳,你信不信照样难进半步!”

沈槐握剑的手哆嗦个不停,他当然知道袁从英所言非虚,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袁从英稍等了等,又道:“沈贤弟,虽然我不知道追杀你的是些什么人,不过我想他们马上就会跟踪而至。另外……大人和宋乾应该也快到了。我劝你还是留下阿珺和‘生死簿’,你一个人走,我不会拦你!”

“算了吧,何必学得和狄仁杰一样,玩这套假惺惺!”沈槐仰天大笑,笑得口沫飞溅,“我走?没有了阿珺和‘生死簿’,没有了职位身份,我沈槐还剩下什么!我就真的成了一无所有的丧家犬!到时候还不是任凭别人宰割!”

袁从英的声音愈加喑哑:“沈槐,不是你的东西终归不是你的,这道理你应该懂。”

“是!我懂!我当然懂!”沈槐目眦俱裂地嚷起来,“你以为我很想要吗?我爹替我谋划了十多年,我却迟迟不肯行动,为什么?因为那些根本就不是我想要的!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爷还是安排你我相见……”他举剑直指袁从英,“袁从英,是你把我带到狄仁杰的身边,也是你亲手安排我成为狄仁杰的卫队长,是你造成了今日的结果!你利用了我,今天又来说什么予取予夺,实非君子所为!你是小人!卑鄙无耻的小人!”

“你住口!”袁从英迎着沈槐的剑锋怒喝,“我对你是如何肝胆相照,如何信赖托付,你心里最清楚!”他咬紧牙关,每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沈槐,你本来已得到我的一切,此乃命运安排,我无话可说!可恨你贪心过甚,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要怪,只能怪自己!”

沈槐狂吼道:“不!怪你,都怪你!你先骗我上钩,继而逼死我爹,现在又回来夺我的阿珺,这是你的阴谋,一切都是你的阴谋!”

“沈槐,你疯了。”袁从英不可思议地连连摇头,“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变得如此疯狂。”

“哥,袁先生,你们、你们在说什么?我不明白……”沈珺全身颤抖,探手去抓沈槐的胳膊,他刚作势欲甩,又狞笑着将沈珺的手握牢,“阿珺,你不明白吗?奇怪,袁从英陪你一路返京,竟然没有对你说些什么?”

沈珺牙齿相扣,语不成句:“说、说……什么?”

“当然是真相!”

“真相?什么……真相?”

“关于你,关于我,关于那个死在金城关外的老头子……最最重要的是……关于你的岚……”

“不!”一声凄厉的呼号让袁从英和沈槐同时震惊,却见沈珺涕泗横溢,发狂般地紧搂住沈槐,拼命嚷着,“不,我什么都不要听!我不要真相,不要……我只要你,岚哥哥,我只要你,只有你……”她将头埋在沈槐的胸前,失声恸哭起来。

沈槐也不禁落下泪来,他一手搂住沈珺,一手挺剑,悲愤难抑地道:“袁从英,这就是你处心积虑想得到的结果,对吗?现在这样你满意了吗?你终于报仇雪恨了是不是?啊?”

袁从英什么都没有回答,双目里却是烈焰滚滚,他一步一步向沈槐紧逼而来。

“你、你想干什么?你别过来!”沈槐慌乱中一把扼住沈珺的喉咙,一边暴喝,一边将她像盾牌一样挡在自己的身前。

袁从英果然立即止步,只死死地盯住退向窗边的二人。沈槐接连倒退,冷不丁后腰已抵上拱窗的边缘。猛烈的寒风呼啸而起,激起铜铃狂鸣,天音塔下沉寂的院落中,突然间人喊马嘶,墨黑的夜幕中,灯球火把大放光明!

“沈槐!不要再负隅顽抗了,你朝下看看,天音塔已被重重包围,你纵是插翅也难逃!沈槐,尔还不速速受缚,本官会给你一个公道的!”一个苍老的声音如雷霆奏响,天音塔中轰轰的回声亦带上千钧的分量,砸得沈槐肝胆俱裂。在他混乱的视线里,狄仁杰的身影出现在空旷如尘的黑幕前方。

袁从英没有回头,他的目光仍死锁在沈珺的身上,只冷冷地道了句:“大人,我说过让您不要来!”

“从英,我是来帮你的。”

狄仁杰的回答异常苦涩,却激起沈槐一阵狂笑:“哈哈哈哈!果然是蓄谋已久,果然是狼狈为奸,终于都露出真面目了。好啊,来得好啊!让我沈槐死也能做个明白鬼,好啊!”

狄仁杰望向沈槐,眼里满是无奈和痛惜,他缓缓摇头道:“沈槐,如果说这里有人蓄谋已久,你最清楚那是谁!此刻我来,并不单单是为了帮助从英……沈槐,我还希望能帮到你啊!你难道真的不明白吗?觊觎‘生死簿’的人绝不会放过你,你只要跨出这天觉寺,就会立即被杀人灭口!沈槐,交出‘生死簿’,放开阿珺,或许老夫可以给你指一条生路……”

“呵呵,到现在还想充好人,还想骗我……”沈槐笑得泪花飞溅,气喘吁吁地道,“你会想来帮我?狄仁杰,你的确曾对我不错,但那是因为你把我当成袁从英,后来又以为我是谢岚,你所看重的从来就不是我!你现在也不过是想得到‘生死簿’和阿珺,我沈槐对你从来就是一钱不值!”

“你错了!”狄仁杰厉声喝道,“沈槐啊,在我的眼里,你就是个良知未泯、误入歧途的年轻人,只要你肯悬崖勒马,老夫绝不为难你,一定会帮助你的!”

“晚了,太晚了,覆水难收了,今日方知什么叫作一失足成千古恨,呵呵……”沈槐似哭似笑,痛苦万状的样子让狄仁杰都不忍卒睹,他还在喃喃自语,“为什么要做回自己竟是这么难!沈槐什么都不是,沈槐只是个影子!爹爹啊,你知不知道你的计划误我终身呐!所幸……你还把她给了我!”他突然收回狂乱的目光,转而凝视紧偎在身边的沈珺,“阿珺,只有你,只有你永远都属于我,对不对?不论我怎么样,你都不会唾弃我?抛下我?”

许久都不发一言的沈珺,此刻的神情反而是所有人中最平静的。她倚靠在沈槐的胸前,用最温柔的目光爱抚着沈槐绝望的面庞,轻轻地吐出深情的话语:“不离不弃、生死相随。阿珺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沈槐抬手抚弄她的面颊:“阿珺,假若我不是你的岚……”

“不!不要说。”沈珺掩住他的口,“你就是,是我唯一的……爱人,我的命。阿珺永远都是你的,只是你的。”

泪无声地落下,淌进他和她的心里,她的脸上却不见一丝泪痕,只有至纯至美的笑容。沈槐喟然长叹:“爹爹,你听见了吗?你赢了,我们赢了!我毕竟还是得到了,得到了最珍贵的!我沈槐此生足矣!”他突然双臂一振揽起沈珺,抬步便跨上拱窗的窗沿。砖石砌成的窗台光滑如玉,寒风激荡衣裾狂摆,万丈虚空之前,两人相依的身影摇摇欲坠,全靠沈槐单手扶持,袁从英此时不过距他们一步之遥,却也不敢再动弹半分。

“阿珺!我把你带回洛阳,不是为了让你……死!”

袁从英嘶哑的话音几乎被梵铃的乱鸣击碎,但沈珺能听得清清楚楚,她回眸微笑:“我知道的,袁先生……对不起。”

“不!”袁从英瞠目大喊,发疯似的向前冲去,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羽箭带着风声从下而上,直直插入沈槐的后心。沈槐闷哼着向后仰倒。

“哥哥!”伴着沈珺撕心裂肺的尖叫,他已朝漆黑的夜空坠去。昏迷前的一刹那,沈珺分明感到沈槐将她的手向外奋力一推,力道之强使她猝然倒向窗户内侧,恰好跌入冲到窗前的袁从英怀中。

“嘭”的一声钝响,沈槐重重地砸在地上。李隆基收起手中的小弓,将它递回给身边的韩斌,拉起他便朝沈槐跑去。在离开天音塔底一丈开外的泥地上,沈槐微侧脑袋仰面躺着,脑后鲜血噗噗流出,很快就染红了整片地面。他的眼睛依旧瞪得大大的,脸上还挂着抹淡淡的笑容,看上去竟有种心满意足的安详。

李隆基仰起头,晨光微露的半空之中,一条丝绢随风轻盈舞动,徐徐飘落在他的手上。

狄仁杰刚刚跨下御书房的台阶,段沧海公公便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狄大人,请留步,留步。”

狄仁杰闻声止步,淡淡地看着对方:“段公公,有事找本官吗?”

“老奴听说,狄大人身边的人出了点事?”

狄仁杰不动声色:“是啊,本官就是为此来面见圣上的。”

“据说是……沈槐将军出事了?”段沧海又凑前一步,他弓着腰,皱纹密布的小眼睛就在狄仁杰的鼻尖前闪闪发亮。

狄仁杰调开目光,举目眺望巍峨绵延的宫墙,林立的殿宇在墙头上探出壮丽穹顶。他深吸口气,语带惆怅:“本官的卫队长沈槐,及前鸿胪寺卿周梁昆大人之女靖媛,无端遭歹人所害,已双双命丧黄泉了。”

“这真是太……太可悲可叹了。”段沧海连连叹息,那双小眼睛仍然一眨不眨地盯住狄仁杰。

狄仁杰鄙夷一笑:“段公公,本官知道,你所关心的并非是两个年轻人的性命,而是那样东西。”

段沧海不置可否,继续直勾勾地瞪着狄仁杰。狄仁杰与他坦然对视,良久才摇头道:“段公公,恐怕本官要令你失望了。”

“哦?狄大人的意思是……”

“段公公,不论是周靖媛还是沈槐,在他们的身上都没有发现所谓‘生死簿’的半点儿踪迹!”

“狄大人!”段沧海面色骤变,遂又忙稳住语气,“这……不太可能吧?”

“怎么?段公公不信任老夫?”

“哪里、哪里。”段沧海一迭连声地辩解,“老奴上回就已明言,那东西假如落到狄大人手中,老奴是最放心不过的。只是……”

狄仁杰目光炯炯:“既然如此,老夫劝公公就不必再担忧了。在老夫看来,世上本无‘生死簿’,庸人何必自扰之!”

段沧海闻言大惊,小眼睛盯在狄仁杰的脸上骨碌碌直转,狄仁杰丝毫不为所动,只在玉阶前负手而来,任凭秋风卷起袍服的下摆,打在依旧挺直的双腿上。不知过了多久,段沧海脸上的阴云才渐渐消退,他用如释重负又感慨万千的语气道:“唉,还是狄大人的志虑忠纯、境界高远,非我等俗辈能匹啊。”

狄仁杰收回目光,微笑反问:“段公公可是真的放心了?”

“放心,当然放心。老奴早就说过,只要是狄大人处理此事,老奴再无顾虑。”

狄仁杰这才点点头,缓步迈下玉阶,那段沧海又紧赶上来,赔笑道:“不知道圣上对此事有何旨意啊?”

狄仁杰回头道:“圣上?哦,她倒是要本官自己物色个新的卫队长。”

“狄大人可有中意的人选?”

狄仁杰轻轻叹息一声:“本官已是风中残烛,今日不知明日,这卫队长一职其实可有可无,还是压后再议吧。”

段沧海忙道:“狄大人这话说得……您是大周朝的擎天玉柱,可万万不能出此等伤感之言啊。”

狄仁杰又是一声轻叹:“段公公,那么多正当盛年的人都先我们而去,我等这般老朽尚苟延残喘于世,时常也觉无趣得很哪。”

段沧海黯然:“正因为如此,老奴才特别盼望着能终老天年,像我这样的残缺之人,其他也图不得什么了……”

沉默如逝水东去,带走无尽凄惶。

“段公公,多多保重吧。”

“是,狄大人也保重啊。”

狄仁杰一回到府中,便径直往书房而去。家人迎出院外老远:“老爷,宋大人已等候您多时了。”

狄仁杰头也不抬:“狄忠啊,宋大人可把杨霖带来了?”

“嗯,老爷……大管家不在府里啊。”

狄仁杰一愣:“哦,对了。你们赶紧派人送信出去,让大管家速速返回吧。”

“是!”

“杨霖呢?”

“来了,和宋大人一起都在书房中候着呢。”

“好。”

狄仁杰朝内便走,就听一声“恩师”,只见宋乾已迫不及待地赶到跟前,一边躬身作揖一边问:“恩师,圣上可有追问‘生死簿’的事情?学生这一早上可都坐立不安啊!”

狄仁杰安抚地笑了笑:“急什么,就算圣上要责罚,她也不能拿我这把老骨头怎样!”

“恩师……”

狄仁杰停下脚步,轻声道:“圣上只字未提‘生死簿’,这倒也不出乎我的意料。”

宋乾诧异:“圣上的意思是?”

狄仁杰平静地道:“老夫看圣上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不过是因她对‘生死簿’一无所知而已。”

“啊?闹得如此沸沸扬扬的,圣上她竟然……竟然不知道?”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生死簿’事件蹊跷诡异,自事发后一直借托幽冥传说,让人真假莫辨。而窥伺各方也始终没有弄清楚‘生死簿’的真正含义,大多以讹传讹,更兼各怀鬼胎,所以都未敢向圣上提起过。”

“竟然是这样!”宋乾情不自禁地感叹,想了想又问,“但那临淄小王爷可是亲眼看见了的啊,难道他也什么都没说?”

狄仁杰沉吟道:“临淄王小小年纪却心计深远,又不失真性情,老夫看他今后必然前途无量,不容小觑啊。”

宋乾连连点头。

又听狄仁杰道:“宋乾,‘生死簿’的真容你也见到了,其实它就是段沧海借几十年随侍帝王身旁的机会,多方搜集打探到的官员秘事。尤其是在前朝后期,皇后专政时有不少官员为搏上位,多少都曾有过告密、诬陷、结党、谋权等等劣迹,甚至还被临时征为内卫成员,做下种种令人不齿的恶行,这桩桩件件的隐秘往事就构成了‘生死簿’的全部内容。

“当初段沧海和周梁昆一起收集编写了这本‘生死簿’,所图不过是自保。正如段沧海所言,他身为宦官无后无家,恰好周梁昆也只有一个女儿,故而二人都没有天下大业之类的野心。问题在于,‘生死簿’中所记载的内容,其具备的巨大威力,却不由他们个人的意志所决定。特别是在最近几年,圣上春秋渐老,立嗣的过程又波折不断,她在李、武两族间摇摆不定,现更宠信二张这样的佞人,引起朝中各种势力角斗异常激烈,差不多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在这个时候,谁拥有了‘生死簿’,谁就掌控了大周朝廷许多重臣最怕公之于众的隐私,以此作为要挟,胁迫他们为自己这派服务;或者将他们的罪行抛出去,借机消灭异己,‘生死簿’都是一件最犀利的武器!偏偏在这样的情势之下,保守了几十年的‘生死簿’秘密,居然一朝被揭,还闹到满城风雨!”

“说得是啊!”宋乾慨叹着问,“恩师啊,学生至今还想不明白,既然‘生死簿’性命攸关,周梁昆又是怎么把这秘密给泄露出去的呢?”

狄仁杰淡然道:“其中内情已随所有相关人等的死亡而湮灭了。不过老夫还是勉强推测了一番,我认为大致的经过也许是这样的。

“周梁昆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没有生下一个儿子。多年前他曾为此遍寻名医,也曾求神拜佛,据周靖媛说,周梁昆就是因此结识了圆觉和尚。而老夫想来,他大致也是在问卜求卦的过程中,因心情迫切而失去警惕,才将‘生死簿’的秘密透露给了圆觉。那圆觉乃是个阴险狡诈之徒,以替人求子为名欺诈行骗,他得到‘生死簿’的秘密后,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周梁昆认为不存危险才继续行事,就这样直到一年多前。此时,圆觉为抵罪加入内卫已历数载,随着局势变换他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便开始要挟周梁昆,逼他交出‘生死簿’向内卫当前的实际首脑二张示好,以求特殊的荣宠。对于周梁昆来说,这无异于五雷轰顶,此时又发生了少卿刘奕飞监守自盗的案件,就在周梁昆左支右绌、难以抵挡之时,段沧海闻得风声前来质问,周梁昆被多方逼迫施压下,终于在去年腊月二十六日夜接连做下两桩杀人案,以期彻底摆脱困境。

“可悲的是,‘生死簿’的传闻不仅没有就此停止,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段沧海提议干脆将‘生死簿’销毁,周梁昆却无论如何不答应。在老夫想来,他必是觉得自己已成众矢之的,那‘生死簿’倒是他和女儿靖媛唯一的求生筹码,所以坚决不肯放手。”

“哦……”宋乾连连点头,随即又眉头深锁,“那么后来周梁昆烧毁波斯宝毯,暴死于则天门楼之下,以及‘生死簿’落入周靖媛之手,这一系列的事件又是因为什么?它们彼此之间有没有关联?”

狄仁杰疲惫地摆了摆手:“宋乾啊,对于你的这些问题,我暂时还没有很好的答案,不过老夫觉得,真相揭晓的机遇就在你我眼前了。哦……杨霖呢?”

“就在书房内呢,恩师请。”

书房内,杨霖垂首呆坐着,见到狄仁杰进来,他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狄大人。”

狄仁杰上首坐定,方抬手道:“起来吧,今天老夫是请你来帮个忙的。”

“帮忙?”

“是的。”狄仁杰从袖笼中褪出一份公文,轻轻展开,双手竟有些颤抖。宋乾坐于下首,一眼看出那公文有些年头了,纸张发黄发脆,狄仁杰小心翼翼地递出去:“杨霖啊,你拿去看看,这字迹可曾见过?”

杨霖双手接过故纸,凝神细看,脸上的神色越来越紧张恐惧,突然他大喊一声:“狄、狄大人!这字迹、这字迹是……”

狄仁杰从椅上一跃而起,声色俱厉地追问:“是谁?”

“是……是沈、沈庭放的。”

“你再仔细看看,可能确定?”

“能……”杨霖期期艾艾地道,“沈庭放的那半封书信我看了不下百遍,他的笔体我早已烂熟于心了,这公文虽然写得潦草,但那笔势很有特点,我是绝对不会认错的……”狄仁杰闭了闭眼睛,缓缓坐下:“知道了,杨霖啊,谢谢你,你帮了我的大忙。”

宋乾从杨霖手中取过公文,匆匆一阅大为震惊:“恩师,这、这是当初汴州官府收到的告密信!”

“是的。”

一瞬间狄仁杰几乎难以自持,二十五年了,当他终于找出那个残害朋友们的元凶时,他的心头没有半点儿喜悦,只有最深重的悲哀:“沈庭放,就是这封告密信的匿名作者,同时也是那天带走郁蓉和两个孩子的谢氏远亲谢臻,更是——沈槐的亲生父亲。”

宋乾带着杨霖悄悄退出,狄仁杰寂然枯坐,如入空灵之境。他感到整个身心都已疲惫至极,似乎下一刻便会溃不成形,但又分明有种最坚忍最孤绝的力量,从遥远的过去而来,帮助他支撑下去,去等待那最后审判的到来。只是这一次,他不会再像大半生都习惯的那样,坐在主审官的座位上。他从心底里发现:原来这样才好,这样才轻松……

暮色苍茫,转眼间大地已覆上浓重的秋寒,书房中唯有一盏烛火,陪伴着这沧桑老者。夜渐渐深了,狄仁杰从书架上取下那柄折扇,再一次展开在自己的面前。玳瑁扇骨温润的光华,在他昏花的老眼中顾盼宛转,好像也在期待着什么。既然等待如此漫长,不如就让她也一起等吧,她,会愿意的。

“大人。”

“啊,是从英回来了?”

书房的门是敞开着的,因此他不用敲门就能直接进入,十年来每次他在夜间出去探察线索,狄仁杰只要在书房等候,就会给他留着门。最初这是特意表示的关切和信任,后来就成了习惯,看着那肃立的熟悉身影,狄仁杰在内心感慨着: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整个人都已成了自己的习惯。实际上人生再长再久,而今方知,最后所剩下的不过就是些习惯罢了。

包括这句招呼,同样也是习惯了的:“从英啊,回来了就好,来,快坐下。”

“是。”他坐下了。

狄仁杰细细打量着他,仍然是十年来看惯的军人坐姿,沉静、严肃,只是面容憔悴得太不像话。烛火晃动,越发映出他的脸色苍白至极,若不是唇上新添的髭须,今夜的他几乎和十年前初见时一模一样:一样的走投无路,孤傲、颓唐,一样的绝处求生,刚强、坚毅……只是这一次,他还能够救得了他吗?

十年!狄仁杰突然莫名惊悚,不知不觉时光飞逝,原来“他”在自己身边已经整整十年了。刚刚在等待中积聚下的决心和勇气,似乎坚不可摧,却转眼间就要烟消云散。追索了二十五年的真相,此生最后的心愿和十年来的生死与共、无悔信赖,究竟孰轻孰重?十年前曾经问过的那句“你是谁”,今日还能再问得出口吗?

不能问,也不该问。但是狄仁杰坚信,该说的话必须说,否则就不会有理解,更不会有原谅。因为比黄金更珍贵的信任,不能建立在谎言的流沙之上。这一次,将不会有谁来拯救谁,这一次他们要相互扶助,其实在过去的十年里,他们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偶尔,狄仁杰也会困惑于他们彼此绝无仅有的默契,现在他终于了然,原来这都是冥冥中的缘分、命运的安排。因此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这一次他们还是能够合作好。虽然未来肯定会很痛苦、会很艰难,但他们都已跋涉过千难万险、经历过生离死别,没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当然,今夜恐怕还得由他这位当世神探做一次主导者,因为他是长者,因为他更有经验,也因为,这必定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次了……

隔着烛火,狄仁杰不紧不慢地开口了:“从英,阿珺怎么样了?”

袁从英犹豫了一下,方答道:“她还是那样,不吃不喝、不说不动,整个人都好像失了魂。尤其是……她根本不肯理睬我,因此我只好请蒙丹公主陪在她的身边。”

狄仁杰点点头,宽慰道:“从英,你也不要太心急。阿珺突然遭受这么大的变故,一下子肯定难以承受。给她些时间,她会慢慢好起来的。”

袁从英低头不语,许久才哑声道:“时间,她需要多少时间?可我没有那么多时间等了……”他抬起头,烛光映得双眼通红,“大人,我觉得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狄仁杰皱起眉头:“从英,这怎么能怪你呢?”

“当然应该怪我!从一开始就应该怪我!”那样激愤的表情,令袁从英的面目都扭曲变形,只怕是满心积怨再难承担,必须找一个宣泄的出口。

“从一开始……”狄仁杰喃喃重复,竭力克制着追问下去的冲动,踌躇几许,才舍近求远地劝了句,“无端的自责于事无补,我向来是不赞成的。”

“您不知道!”颤抖的话语脱口而出,却不像在自责,而是在责怪对面关切的老人了。

狄仁杰宽容地笑了笑,用最温和的口吻道:“从英,我不知道什么?可以告诉我吗?”透过烛火的光晕,狄仁杰看见他很明显地哆嗦了一下,接着又是比铅还重的沉默和没有尽头的等待,简直比这世上任何酷刑都更折磨人,但狄仁杰反而平静下来,再等一等,他终归是要说的。

袁从英果然开始说了,断断续续,语无伦次:“是我从一开始就没有保护好阿珺,她落在沈庭放、沈槐的手里,过得那么艰苦,都是我的错。还有沈槐,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来到您的身边……”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凌厉,“大人,沈槐究竟对您做了些什么?”

狄仁杰稍等了等,才慈祥地反问:“从英啊,是老夫在问你问题,你怎么又问起我来了?”

“问题?什么问题?您要我说什么……”袁从英喃喃,从未见过的失魂落魄。

狄仁杰悠悠叹息:“从英,既然如此,那就让老夫先回答你的问题吧。”

袁从英猛抬起头,狄仁杰平静地迎向他惊惶的目光:“你不是想知道沈槐对我做了些什么吗?说起来其实很简单,不过是围绕着一个人的阴谋。那个人的名字叫作谢岚。”

袁从英慢慢收回目光,轻声道:“大人,请您……稍等下再说。”狄仁杰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看见他从怀里摸索出一个小银药盒,恍恍惚惚地打开,什么都没拿,又重新合上。

狄仁杰问:“这是什么?”

“是……景晖兄给我的药,这次回来,他又给了我一些……”他朝狄仁杰瞥了一眼,面对虚空苦涩地笑了笑,“大人,您说吧,我没事了。”

是的,必须说了,最后的一点儿犹豫被铺天盖地的心痛击溃,随之而来的,是冰冷的理智。谁说人老多情,老人的心历经磨砺,在必要的时候,也是可以坚硬似铁的。

“谢岚,是老夫的两位故人之子。二十多年前,因牵涉一桩朝野大案,谢家惨遭灭门之灾,谢岚的父母在那次惨剧中先后离世,谢岚也失去了踪迹。许多年来,老夫一直在秘密寻找着他,哦,因是老夫的私事,故而未曾对从英提起过。今年年初,老夫在赶考的举子中发现了一个叫杨霖的人,他的手上有谢岚母亲的遗物。老夫喜出望外,立即将杨霖请入府中,但多方详查之后,老夫失望地发现,他和谢岚没有任何关系,只是被人利用来蒙蔽老夫的。而那个利用杨霖的幕后之人,竟然是沈槐!那么,沈槐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和谢岚之间有什么联系呢?

“根据种种迹象,老夫做出一个初步的推断:沈槐利用杨霖来迷惑老夫,目的是为了试探老夫对谢岚的态度。也就是说他想知道,老夫对谢岚究竟有多么重视,以及老夫对谢岚到底有多少了解,是否能够准确地判断出谢岚的真实身份。但令老夫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沈槐为什么要试探这些?了解到这些对他有什么好处呢?更耐人寻味的是,他是如何得知谢岚的存在,从哪里得到应该属于谢岚的物品,并且还对老夫与谢岚父母之间的往事十分熟悉呢?

“既然杨霖不过是个可悲的替代品,那么老夫想到的一个最大的可能就是:沈槐便是谢岚本人。而恰恰是老夫在三十多年前与他父母间的一段纠葛,才致使他这么多年来始终耿耿于怀,对老夫多有怨恨。也因此他虽由于你的离开而意外来到老夫身边,却不肯现身相认,反而多番试探,对老夫的态度更是时远时近,似乎一直在情仇爱恨中挣扎,他的这种种表现让老夫既困惑又担忧,既紧张又心痛,于是越发认定沈槐就是谢岚!

“此外,二十五年前与谢岚一起失踪的,还有汝南郡王李炜,哦,也就是天觉寺了尘大师的女儿,他二人当时跟随谢家的一名远亲避难,从此下落不明。正好,沈槐的堂妹沈珺的年纪也与李炜之女相仿,这个情况更加佐证了我的判断。然而,就在我认定了沈槐的身份,希图以最真诚的态度来化解他的仇恨,弥补对他和他一家的亏欠之时,情势急转直下。沈槐先是策划对杨霖杀人灭口不成,随即与周靖媛定亲,搅入‘生死簿’的浑水,还极其冷酷地杀害了杨霖的母亲何氏,甚而逼走了沈珺!他的所作所为用疯狂来形容都不为过,也让我大为震惊,因为他突然做出这许多令人胆寒的行动,其目的无非就是要摆脱谢岚这个身份!当老夫领悟到这些的时候,真正是心痛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难道‘谢岚’他就这么恨我吗?只为了不与我相认,为了报复我,他就宁愿犯下累累罪行,及至走上绝路?”

狄仁杰的声音终于还是颤抖起来,翻滚心潮势如泄洪,竭力维持的平静不复存在,他情不自禁地望向对面之人,好似要对方给自己一个答案。袁从英却只顾低垂着头,一只手还下意识地紧捏着那银药盒,因为用尽全力每个关节都凸出发白了。

“如今沈槐已经坠塔身亡,他的死既是咎由自取,又属命运捉弄,甚而连老夫也应当承担一部分责任。然沈槐临死前的言谈和行为,倒是揭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真相:沈槐根本就不是谢岚,他是沈庭放的亲生儿子!根据老夫的查察结果,沈庭放乃是谢臻的化名,也就是当初带走谢岚和阿珺的那位谢家远亲。他们父子策划出这一系列的事端,其目的无非是让沈槐冒谢岚之名,取得老夫的信任,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所以沈槐在整个过程中的反复迟疑,哪里是谢岚对老夫仇恨的表现,根本只是他在计划进行过程中屡遭波折、几番动摇所致!”

夜已很深,长篇大论地说到此刻,狄仁杰反而精神抖擞起来。他长吁口气,谈了那么多沈槐,其实都只是铺叙,沈槐的悲哀是真切的,他一直都只是别人的影子,至少对于狄仁杰来说,确实如此……孩子,现在我要说到最重要的部分了,望你注意倾听。

“当老夫终于推断出沈槐和沈庭放的阴谋时,不禁对自己在整桩案子里的犹疑和失措感到万分懊恼。事实上沈庭放的死和杨霖的表现,已令沈槐三番五次露出马脚,但这一切不仅没有使我警惕,反使我更加确信他就是谢岚,这不啻是我一生中所犯下的最大的失误!我不禁要扪心自问,问题究竟出在哪里?直到今天晚上,当更多的往事被一一揭晓时,我终于找到了答案。

“答案就是,我一直错误地将沈槐的种种反常表现,误解成了谢岚对我的恨!哦,三十多年前我与谢岚的母亲之间曾经发生过一些纠葛,我……对不起她。这么多年来,我始终在为此承受着良心的谴责,并无一刻真正的安宁。二十五年前谢家遭遇惨祸,我搭救不及,谢岚父母双亡,谢岚本人生死未卜,我的心中从此对他更添十分歉疚。我总觉得,都是我的过失,才导致了谢岚悲惨的命运。后来李炜生还,虽然他不肯陈明谢汝成执意代死的内情,但我直觉到这其中亦有我的原因,于是当我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遍寻谢岚无果的情况下,便渐渐在心中形成了一个颠扑不破的观点,那就是:谢岚恨我。

“然而从昨夜至今,我终于听到了尘对我尽述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我揭开沈槐的真实面目,还发现了沈庭放就是谢臻的秘密,我明白……我错了!我错就错在,不该任凭自己的负罪感作祟,而把仇恨强加在了谢岚的身上。就在刚才,坐在这个书房里,我才恍然大悟:谢岚不可能恨我,他甚至根本不知道我与他父母间的纠葛。哦,也许他听到过一些流言蜚语,并且也听说了我的名字——狄仁杰。但一个不过八岁的孩子,以那样纯真幼稚的心,他又能懂得多少大人之间的是非恩怨,除非有人故意向他灌输仇恨,但实际上他的母亲禁止旁人对他谈起我,因此对于谢岚来说,这名字也许只代表着他父母亲的一个朋友。他会好奇、会猜度,甚至会想要了解我、探查我,但不会恨。还有,我与了尘一直以为谢岚被谢臻抚养长大后,大概会从谢臻那里得知我的情况,或者在谢臻的刻意培养下,对我萌生恨意。但这两天来的线索也排除了这种可能,因为谢臻抚养长大的并不是谢岚,而是他自己的儿子——沈槐。至于那个真正的谢岚……虽然我依旧不知道他的下落,但我还是要感谢上苍,让我能够在有生之年释然于心,让我明白,郁蓉的儿子从未恨过我。”

说完了,这是他一生中最艰难的一段话,却也是最值得说的一段话。夜太静了,衬得他的话语绕梁不止,余音袅袅。折磨了他三十多年的良心,此刻突然平息下来,反而让狄仁杰无所适从。就这样解脱了吗?他觉得有些意外,突然又莫名惶恐,怎么没有丝毫动静?他猛地调头望去,身边的人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面庞隐在暗处。

狄仁杰轻声道:“从英啊,夜越发深了。你去把书房的门关上。”

袁从英站起身,径直走到门前。门合上了,他却没有回转身,只是背对狄仁杰,固执地沉默而立。狄仁杰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瘦削的背影。活得长还是有些好处的,他想,可以亲眼看见孩子长大,长成这样英武挺拔的男子,可以信赖、值得托付,使人从心底里感到安慰……

仿佛是听到了他的心声,就在狄仁杰的注视中,袁从英终于转过身来。立刻,狄仁杰便看到那双熟悉的纯净目光,正自最深处焕发出华彩,一扫之前的迷茫、绝望,这目光像他还是像她?抑或是都像也都不像?狄仁杰情不自禁地捻须颔首,眼前又是一阵模糊,却糅合着发乎内心的欣喜,乃至豪迈之情:我狄仁杰毕竟还是狄仁杰!

袁从英走回榻边,再度与他对面而坐。

不约而同,他们都回忆起初见的那一幕,今夜何其相似……只不过今夜之后,不是缘起,而是永别。

狄仁杰抬起衣袖拭了拭眼角,勉强笑道:“十年了,老夫也不知拖你熬过多少漫漫长夜,不知今夜,从英可否再陪老夫聊个通宵?”

“当然。”

确实已不可能说清,曾经有过多少次这样的彻夜长谈。不过此刻他们都明白,这是最后一次了。

“大人,您想谈什么?”

是啊,谈什么呢?太多的过去想要了解,可惜都已没有时间细谈,那么就谈一谈将来吧,你的将来,大周——大唐的将来。

“从英啊,关于今后,你是怎么打算的?”

袁从英沉着作答:“辅佐乌质勒是陇右一战之前,我为了争取他的同盟而作的许诺,有道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从英从此为突骑施效力,还望大人不要见怪。”

“嗯,老夫怎会怪罪于你,从英多虑了。不过老夫倒想知道,从英打算如何辅佐乌质勒?”

面对狄仁杰狡黠而又慈爱的目光,袁从英微笑了:“大人,您想要从英怎么做?”

“我想与从英订一个十五年之约。”

“十五年之约?”

“是的。”沉稳的话语缓缓响起,充满着深思熟虑的智慧,“从英啊,庭州一战,你我都亲身体验了大周西北边疆的局势。我们都看到,大周的疆域越广懋辽阔、欣欣向荣,边塞的局面就越错综复杂、危机四伏。久居于朝堂之上的大臣们是体会不到这些的,今天的皇帝和将来的继位者,同样也没有开疆拓土的经验和能力。当今圣上年迈,几年内肯定要把江山交给后继者,然这皇权更迭的过程,我们都再清楚不过,那必将会是一番血雨腥风的惨烈争夺。朝堂之内的斗争既然已不可避免,大周边疆的稳固就更为重要。前些年东突厥强盛,屡屡犯境,所幸大周尚有精兵强将、民心所向,才能保得一方国土平安。可是近年来朝局不稳、朝中派系林立,那些觊觎大宝之徒,甚而常有挟一己私欲而罔顾国家安危的举动。此次陇右之战,里通外寇的、公报私仇的、坐等渔利的,种种恶行恶状、跳梁小丑,观之令人心惊胆寒。试想,如果外敌怀伺、人心叵测,即使当今太子能够顺利继位,这李唐江山又如何稳固,这广阔疆域又如何坚守?因此从英啊,我希望你能身在西域,却为武周……嗯,更为李唐守好这面向西方的门户。”

“大人,您的意思从英明白,其实这也正是我所打算的。”

“哦?这么说你我又一次不谋而合了?”

袁从英淡淡一笑,恢复了平常的冷峻:“陇右一战后,东突厥受到重创,乌质勒的突骑施部却借此机会异军突起。我早已计划好,待我到了乌质勒麾下,必将全力辅佐他在最短的时间内发展势力,尽可能攻城略地,夺取西突厥的领袖地位。一旦突骑施将西突厥其他部落的大部分力量都充实进来,我便要协助乌质勒向东北进袭,荡平东突厥!我想……”说到这里,他的双眼熠熠生辉,“这些事情也够乌质勒忙一阵子了。大人,从英可以保证,只要有我在突骑施一天,东、西突厥就无暇旁顾,绝不可能进犯大周!”

“好!”狄仁杰轻声应和,又含笑捻须,“可这样一来,乌质勒得了我最能干的大将军,如虎添翼,必将成为真正的西域一霸,到时候恐怕就不好扼制了。”

袁从英道:“大人,这我也考虑过了。我在想,您是否可以奏请圣上建立北庭都护府?就像安西都护府那样,统管天山以北最重要的州郡,增加驻军,如有战事即可统一调度,其威慑和防御的能力,绝非各州各自为政所能匹敌,也可避免再出现这次陇右战事中,因庭、伊两州相互隔绝而生的变故。”

“嗯,如果要建北庭都护府,设在何州?以谁为首任都护使?”

“我想都护府就设在庭州,首任都护使我举荐庭州刺史崔兴大人。”

狄仁杰点头不语,少顷,方慢条斯理地道:“从英啊,本官已经在三天前上奏陛下建立北庭都护府,奏章的内容就与你刚才所说的不差分毫啊,哈哈!”

“大人,您又……”袁从英无奈地摇头,又好奇地问,“可为什么要约定十五年?”

狄仁杰亲切询问:“从英啊,十五年以后你多大年纪?”

“嗯,四十八岁吧。”

“多么好的年华……”狄仁杰发自内心地感叹了一句,随即正色道,“从英啊,在我看来,今后的十五年将是朝廷皇权更迭、斗争最激烈的一段时间。十五年之后必将尘埃落定,方才我已经说了,希望你为保障边疆的安定出力,尤其在这段时间内最为关键。”

“我明白了。”袁从英点头允诺。

狄仁杰又道:“另一个原因,就是沈槐遭人追杀的源头——‘生死簿’。”

袁从英的神色顿时黯淡下来,他小声问:“大人,那‘生死簿’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那是一份记录着朝内大小官员最隐秘罪行的名单,得到它的人既可以将它作为要挟的手段,也可以作为攻击的武器,在已经十分复杂残酷的权力争夺中,再添上一把柴薪!”

“原来是这样。”袁从英也听得紧锁双眉,“大人,难怪你无论如何也要把它夺下来。”

“是啊。”狄仁杰叹道,“即便如此,这东西也已经在短短的大半年时间内,接连夺去不少人命,为害已然不浅哪。”他看到袁从英欲言又止,会意一笑,“从英,我知道你困惑,这‘生死簿’关乎朝局,却并不牵涉西域,怎么会和你的今后联系上?”

袁从英思忖着回答:“大人,莫非您的意思是,正因为‘生死簿’的存在势必会加剧朝局的动荡,所以才更需要维护好边塞的安定。”

狄仁杰的目光中充满赞许:“说得很对啊。从英,这份‘生死簿’老夫已经看过了,因为是从几十年前就开始记录的,其中涉及的大部分官员已经渐渐老迈。假以时日,随着这些官员或老朽或亡故,‘生死簿’的作用也就会逐渐削弱,直至彻底丧失价值。”

“您说的这假以时日,就是十五年?”

狄仁杰捻须微笑:“差不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