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从英沉默片刻,又问:“大人,可我还是不明白,既然您已经得到了‘生死簿’,为何不干脆将它销毁呢?还省了今后无穷的麻烦?”

“问得好。”狄仁杰沉吟道,“从英啊,这份‘生死簿’是鸿胪寺卿周梁昆和内给事段沧海公公一起炮制出来的。假如我们销毁了周梁昆手上的这份,却不能保证段公公的手上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份。我认为,正因为‘生死簿’威力极大,他们应该会各自保存一份,这样任何一方都不敢单独拿出去。现在假如我们把周的‘生死簿’销毁,就失去了对段沧海的挟制作用,这也是当初周梁昆死活不肯销毁‘生死簿’的一个重要原因。所以‘生死簿’不仅不能毁,还要很好地保管起来,直到它失效为止。”

袁从英这才恍然大悟。

狄仁杰的目光停驻在他身上,意味深长地问:“从英,你是不是觉得十五年有些长?”

袁从英垂首不语。

狄仁杰举目望向窗外,不知不觉中,东方已有淡淡的曙光初现:“别的老夫不想再多说。总之,今后的十五年内你要履行约定,待到四十八岁之后嘛,老夫就管不着了。”

生命既已背负了许诺,就不能再随意挥霍。他毕生运筹帷幄,唯有最后这一次的谋略,让他真正地感到值得。

“原来这天光都已微亮,夜快要尽了嘛。”狄仁杰感慨道,“从英,你打算何时返回西域?”

袁从英略作迟疑:“大人,我承诺乌质勒明年元日前回到碎叶。”

“哦?这么急?”狄仁杰不禁有些吃惊,“难怪你说时间不多。如此算来你必须要尽快启程了,真是来去匆匆……”一语未了,无限的惆怅尽上眉梢。虽然早知永别就在眼前,毕竟还是来得太快了些。

“也不用那么着急吧。”袁从英小声嘟囔,“您这一下子就把我的十五年判给乌质勒了,我就算晚到几日,又如何?”

“那不行!”狄仁杰斩钉截铁地道,“越是如此,最初的表现才至为关键,任何一次小小的疏忽都会影响大局,甚至危及你的生命。从英,严冬马上就要到了,你还是快快动身吧,况且你在神都再三迁延,很可能引起某些人的注意,因此不要再耽搁。”

“可是大人……”

狄仁杰拍了拍袁从英的胳膊:“我刚才已经说了,阿珺需要的是时间,现在谁都帮不了她,只有靠她自己打开心结。你就算留在这里,也于事无补的。”

袁从英苦涩地道:“于事无补倒是真的,她根本不愿见我。我想她一定非常恨我。”

狄仁杰连连摇头:“千万不要犯和我一样的错误。从英,不要因为自责就把仇恨强加到别人身上。你没有错,她也绝对不会恨你,她只是还无法面对你。”顿了顿,他又一次慈祥地微笑,“放心地去吧。阿珺,我会关照她的。”

袁从英没有说话。

“怎么,信不过我这老头子?”

还是无言,狄仁杰从身边拿起一样东西,轻轻搁在案上,道:“从英啊,这一次你走时,必须把若耶剑带上。”

猛然间,热忱的目光如剑芒闪烁:“大人?”

狄仁杰抬起手:“几个月前去庭州时,我就一路带着它,谁想还是没能交给你。这回你既然来了,无论如何要把它带去,我可不想以后再千里迢迢给你送兵刃了。”

“嗯。”袁从英点了点头,“只是今后在西域都是马上作战,这剑终归不如刀枪来得实用。”

狄仁杰皱起眉头:“怎么,还嫌弃老夫的东西了?”

“我是实话实说……”

“哼!大将军的兵刃是用来扬威,不是用来砍人的,你今后要多领军打仗,而非亲身杀敌,明白吗?”

“是,我明白了。”

“知道就好!”少顷,狄仁杰低低地再添一句,“其实……老夫是要用这柄剑与你换另一样东西。”

又一样东西被轻轻搁在宝剑的旁边,玳瑁扇骨的柔光慵懒、莹润,倒与那沉稳、刚毅的剑鞘相得益彰。袁从英凝神瞩目折扇,良久,伸手一把擎住若耶剑:“大人,你我之间何须交换。”执剑抱拳,“多谢大人赐剑!”

狄仁杰含笑摇头:“从英,你我之间何须言谢。”他也探出手去,紧紧握住最终归属自己的至宝,辗转三十四年的岁月,他终于收下了她的馈赠。虽然仇恨并不存在,他还是企盼谅解,现在,夫复何求?

最后一颗晨星还来不及凋零,袁从英独自来到距“撒马尔罕”珠宝店一箭之遥的客栈。蒙丹来洛阳之后就安顿在此处。从天音塔上抱下昏迷不醒的沈珺,袁从英便将她送到这里,请蒙丹相陪照料。此时袁从英匆匆走过深深几许的庭院,在沈珺暂居的房前停下脚步。

从窗户望进去,屋中依旧一片漆黑。袁从英踌躇几许,下不了决心上前叩门。正在小院中发呆,突然他感觉有人在扯自己的衣襟。他伸出手去,轻轻抚摸那个倚靠上来的小脑袋:“斌儿,这么早就起来了?”自从天音塔下重逢,这小孩就形影不离地跟随在袁从英的身边,一直跟到这客栈里。昨夜若不是趁他熟睡,恐怕还要跟回狄府。

见袁从英低头看他,韩斌闪动晶亮的眼睛:“哥哥,阿珺和红艳姐姐都不在屋里。”

袁从英顿时有些紧张:“她们在哪里?”

韩斌拖着他的衣袖就走:“她们在后院看山呢。”

原来这客栈居于一处坡地之上,自后院假山耸起的最高处,有小小的一座石亭,在其中凭栏远顾,可以眺望到邙山掩映在重重雾霭后的模糊身影。今天冬雾厚重,将日出的光辉尽掩,昏暗的山峦之上,长空刚泛出淡淡的灰白。

远远地,便能看见亭中一个纤弱的背影,浅浅的轮廓就诉出无尽的凄楚和悲凉。已是全身中原女子打扮的蒙丹站在亭外,见袁从英走近,朝他点了点头:“她一大早就起来站在那里,我不忍心打搅,只好在近旁守着她。”

“多谢红艳。”

蒙丹转身让开,袁从英沿着碎石铺就的小径走到亭外,不再向前半步。

旭日冉冉升高,邙山的山影逐渐清晰,他不知道站了多久,那个从第一次见就让他感到亲近的身影,始终纹丝不动。也许她没有发现身后有人吧?他想和她打个招呼,却终于没能够张开口。袁从英决定离开了,他低下头,刚刚转身迈出一步,耳边突然响起那天籁般的嗓音:“袁先生……”

袁从英转回身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暗淡无光的脸,凌乱的发丝覆上额头,让她看上去更像个迷失的小女孩。

“原来你知道我在……”他轻声说道。

沈珺低垂着眼睑,不回答,也不看他。

“阿珺,我是来和你道别的,我要走了。”

她终于抬起眼睛,似乎想问什么,但他等了片刻,等到的只有秋风瑟瑟。

袁从英道:“那么……我走了,你要多多珍重。”朝她点一点头,他就欲离开,冷不防被她一把握住了双手。他还在愣神之际,沈珺已把他的双手举到了眼前,反复查看。过了一会儿,才听她轻轻吁了口气:“还好,青紫倒都褪了……”

将袁从英的手放开,沈珺重又垂下眼睑,再也不发一言。

“阿珺,我走了,你要多多珍重,一定要——活着!”话音落下,他便头也不回地逐级而下。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山石后面,才有两滴晶莹的水珠顺着那苍白的面颊,无声无息地落下。血泪凝结的心花固然娇艳,却长在命运错误的根须上,若要将那错误连根拔起,花也就枯萎了。

此生已错,纵有万般不舍,只道无缘。

袁从英和蒙丹又嘱咐了几句,便走进通往前院的回廊。韩斌坐在廊檐下,心事重重地晃荡着两条腿,一见到他,忙跳下地跑过来叫:“哥哥!”

“嗯,斌儿,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袁从英在回廊里坐下。韩斌噘起嘴站在他面前,欲言又止,虎着一张小脸。

“怎么了?斌儿,不高兴吗?”袁从英拍了拍韩斌的肩膀,这才发现比起几个月前在庭州,这孩子长得更结实了,原本黑黑的脸蛋也白了些。韩斌低着头,鞋底在地上来回蹭。

袁从英笑了笑:“斌儿,我要回西域去了……”

“哥哥,你什么时候走?我这就去牵‘炎风’,你等等我!”韩斌突然慌慌张张地开了口,小脸急得有些发白。

“不,斌儿,这次我不会带你去的,你要留在洛阳。”

“我不!我就要跟你走!”韩斌跺着脚喊起来。

袁从英把脸一沉:“斌儿,你要是再这样冲我嚷,今后我们就不必再见了。”

韩斌吓得立刻没了声音,眼圈却是通红。

袁从英略微缓和了神色,问:“斌儿,听说你学会打马球了,还打得很不错?”

韩斌委委屈屈地点点头。

“听说,你还和临淄王爷交上了朋友?”

韩斌朝袁从英看了一眼,再点点头。

袁从英又问:“你喜欢打马球吗?喜欢和临淄王一块儿玩吗?”

这回韩斌耷拉下脑袋,什么表示都没有了。

“嗯,这样我就放心了。”袁从英道,“斌儿,临淄小王爷已经向大人提出,要你去相王府做他的贴身侍卫。其实你这么小,当侍卫只是个名义,实际上是做他的伙伴。既然你也愿意和他玩,那这事就定下了。”

“哥哥!”韩斌急得又想喊,又怕袁从英发火,眼泪再也憋不住,滴滴答答地掉下来。

“哭什么!”袁从英低声斥道,“这么点儿小事情都哭,真没出息。”

“哥哥,可是我想跟你走……”韩斌还在央求,袁从英摇了摇头:“斌儿,本来我也很犹豫,是不是要让你也卷入这些是非。不过大人说服了我,男人早晚要承担责任,你现在还小,别人不会注意到你,因此也就少了很多风险。但你可以学到很多东西,也懂得很多事情,等你长大了,就有了自己做出判断的能力。到那个时候,假如你遇到麻烦,或者想重新选择,还是可以来找我的嘛。”说到这里,他微笑着摸了摸韩斌的脑袋。

韩斌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一定要等我长大吗?现在不行吗?”

“现在真的不行。你跟着我会更危险,在洛阳有大人、有景晖,临淄王虽然年轻却十分精明,相王府毕竟不是东宫,他又非嫡子,你和他在一起,还是比较安全的。”

沉默了一会儿,袁从英又道:“李隆基在天音塔下放的那一箭,救了阿珺的性命,单单为此我们也该有所报答。他什么都看到听到了,却不问也不说,这既是心计也是情义。斌儿,你到他的身边,其实是在帮助大人爷爷,帮助阿珺,更是在帮助我。懂吗?”

韩斌停止了抽噎,像过去一样,袁从英把他搂到怀中,轻声说:“斌儿,我还欠你一样东西。碎叶是西域的门户,大食商人来往中原都要从那里经过。待我去了那里以后,会时刻留心,想办法打听你那条金链子的下落,但愿有一天能够物归原主吧。”

久视元年的冬天,很快就到来了。尚贤坊内清静肃穆的狄府门前,最近这段时间突然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而且大多都是些宝马香车、锦衣裘服的达官贵人,只是他们进出狄府时,各个神情凝重、面带忧虑。于是流言很快在街坊间传开:大周朝德高望重的老宰相、人称当世神探的狄仁杰狄大人突染重病,病况极为凶险,才几天的时间就已卧床不起。皇帝把太医院内最好的御医送来为狄大人诊治,大人的三公子本就是皇帝的药商,天下最珍奇的药物都不在话下,可惜即便如此,只怕也回天乏术了。

这一日午后,好不容易狄府正门前那些探病的车马渐次散去,一乘小轿悄无声息地抬进角门。轿子刚落定,早就等候在一旁的狄忠亲自上前扯起轿帘:“沈小姐,总算把你盼来了。”

全身素衣的沈珺走下轿子,有些踟蹰。自从来到洛阳,她在离狄府一条巷子的小院中住了大半年,却从未有机会进入狄府。今天,还是她头一次亲身感受这府邸中贵而不奢、静极则威的气派,她确实曾经对这里很好奇,但此时此刻只感到物是人非的凄凉。毕竟,这府中与她血肉相连的两个人,都已经永远地离开了。

狄忠领着沈珺匆匆前行,很快就到了狄仁杰书房所在的后院。经过东厢房门前,狄忠迟疑了一下,轻声道:“沈小姐,这就是沈将军……呃,还有袁将军,他们都曾经住过的屋子。”

沈珺停下脚步,淡淡地扫了一眼那间外观朴素沉着的屋子,突然间心痛如绞,她勉强定了定神,问道:“大管家,狄大人在等我吗?”

“是啊。”狄忠的眼睛有些发潮,“老爷突然病重,天天念叨着要找小姐来,可又不让我们对小姐说实情,若不是昨天三郎君发话,我们也不敢直接把小姐接来。”

沈珺按了按胸口:“他老人家的病真的……”

“唉,沈小姐自己去看吧。”

狄仁杰半倚半躺在榻上,原本花白的须发这时看来已如霜雪,听到动静,他微微睁开双眼,顿时露出由衷的笑容:“阿珺啊,是你来了。”

“是。”沈珺才应了一声,泪水就止不住地淌下,“狄大人,我不知道您……”

“来了就好啊。”狄仁杰端详着沈珺萎靡枯槁的模样,不觉黯然神伤,“阿珺啊,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对不起你,让你受了许多苦。”

沈珺连连摇头,她想要对这垂危的老人说几句宽慰的话,可泪如泉涌,竟连半个字都说不出了。

狄仁杰又道:“阿珺啊,我听景晖和蒙丹说,你决心要出家。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沈珺低头垂泪。

狄仁杰长叹一声:“你是想步你爹的后尘啊。不过据老夫所知,了尘出家二十余载,虽成一代佛学大师,他的心中到最后念念不忘的,依旧是他的女儿,也就是你啊。因此阿珺,遁入空门并不会给你解脱,今天我要你来,就是想告诉你一些往事。等你了解了一切,再做决定,好吗?”

这是关于“谢岚”的往事,关于他,还有他,是如何阴差阳错地主宰了她的整个生命。

谢臻本是谢氏旁族,家境原就式微,再加他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很快便把家底给败光了。他抛下发妻和七岁大的儿子在家中不管,自己去投奔汴州的远房表亲谢汝成。谢汝成心地良善,从不对人提防,不仅供给谢臻吃喝,还把自己家中历代收藏的典籍、器物一一展示给谢臻,见他喜欢,还慷慨相赠了不少藏书,却不料就此种下祸端。谢臻贪婪恶毒,自从见了谢汝成的家藏之后,便垂涎三尺,一门心思想要占为己有。他表面不露声色,一味与谢汝成交好,取得他的信任,谢汝成果然将他引为知己,甚而把与郁蓉之间夫妻不睦的内情都如实相告,以致谢臻对谢家的一切均了如指掌。

李炜避难谢家,谢汝成也未对谢臻隐瞒。谢臻立即感到,自己所等待的机会终于来到了。于是他定出一条阴险的连环计,首先写了封匿名的告密信给官府,并提出以谢家全部财物作为献出李炜的交换条件;随后,他又抢在官府搜查谢家之前向谢汝成通报了消息。

按照谢臻的如意算盘,谢汝成得到消息后必会和李炜一起逃跑,到时候他再将官兵引来,不仅能抓住李炜,还能趁乱将谢汝成置于死地,谢家的一切他就唾手可得了。然而令他大感意外的是,谢汝成居然要代替李炜,还将郁蓉和两个年幼的孩子一并交托给了他,因为谢汝成被当作李炜砍头的可能性非常大,这也就等于将谢家的全部拱手送给谢臻了。于是谢臻喜出望外地带着郁蓉和两个孩子逃走,这一回他倒不急于向官府报告真李炜的去向了,因为谢汝成被杀才是他最想要的结果。

谢汝成真的被杀了,但是谢臻没有像预料的那样得到谢家的全部财产。是哪里出了问题呢?一定是在那个城外荒僻的道观中。由于唯一还活着的人保持着沉默,那么只能靠推测,去揣摩在那血腥恐怖的日与夜,郁蓉、谢岚还有襁褓中的阿珺,究竟遭遇了什么。最大的可能是,谢臻对美丽而头脑混乱的郁蓉产生了不轨之心,本来郁蓉已是他的囊中之物,他却连多等几天的耐心都没有了。然而他没有料到的是,那个才八岁大的瘦弱男孩拼死保护自己的母亲,他一定用了父亲给他的紫金剪刀作为武器,虽然他不是成年男人的对手,可这场搏斗肯定唤醒了郁蓉作为母亲的部分理智。道观内发生了混战,炼丹炉被打翻在地,滚烫的丹水泼了谢臻一脸一身,谢臻痛不可当,无力继续追赶,郁蓉和谢岚才得以逃脱魔爪。

但是谢岚最终没能追上自己那疯狂的母亲,也许因为他在搏斗中受了伤,多半还因为他的怀里抱着个未满月的女婴,也就是今天的沈珺。而郁蓉却似乎突然明白了所发生的事情,她一路狂奔着冲向刑场,又在目睹丈夫人头落地之后,呼唤着谢汝成的名字自沉于龙庭湖中。

这个故事说得又长又艰难,从午后一直说到掌灯,狄仁杰病入膏肓的脸上,交替着畅快淋漓和痛心疾首,今天他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故事讲完:“没有人知道谢岚是否看到了母亲的死,也没有人知道他就此去了哪里,又如何失落了他的小妹妹。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谢臻虽然保全了性命,却留下满身满脸罪恶的印记。因为第二天老夫就赶去了汴州查案,谢臻畏惧之下,杀害了唯一的证人——那道观中的道士,又找到了女婴,便潜回家乡去了。

“在家乡不敢久待,谢臻很快又改名换姓,背井离乡而去。其后的几年中,他辗转病榻、痛苦不堪地活着,内心充斥着对谢岚一家的怨恨和毒计失败的懊悔。后来,他打听到老夫为汝南郡王全家翻了案,并将汝成和郁蓉夫妻二人安葬在汴州谢宅旁,他自知再无篡夺谢家之财的可能,真正是怨怼难当、郁郁难平。于是渐渐的,又一个卑鄙无耻的计划在心中形成了,他想到了让自己那个和谢岚同岁的儿子去冒充谢岚,领取那一份他朝思暮想、早就成囊中之物却又意外落空的财产。

“当初谢臻带回那幸存下来的女婴,哦,也就是你——阿珺,本来就不怀好意。他深知,阿珺乃是李唐的郡主,你是他手中握有的一个无价之宝,而你身上所带的那份血书,既是你认祖归宗的最有力证据,又能进而佐证假谢岚的身份。由于李炜生还回京、后又出家,事属机密,全天下并无几人了解,因此谢臻对你父亲和谢岚的生死均不得而知。这次他吸取了教训,并不擅动,而是将自己的儿子和你共同抚养,慢慢培养你们之间的感情,还不断地用你母亲的遗嘱来教诲你,让你从小就把沈槐当成此生所属,矢志不渝。

“可是起初,沈槐并不愿意做这种冒名顶替的事情,他甚至撕碎血书,差点儿彻底毁了谢臻的如意算盘,令其父大为恼怒,也只好暂时放下了这个计划。但不管怎样,你们兄妹二人青梅竹马,渐渐都长大成人。沈槐离家从军当官,沈庭放利用自己的老能耐设地下赌局,敛了许多不义之财。尽管如此,他依旧对谢家的宝贵收藏念念不忘,也始终盼望着能够利用你和‘谢岚’来一朝翻身,尤其是帮助沈槐获得大周朝最尊贵的地位。不过沈庭放还有顾虑,一则你母亲的遗书已经不复存在,世人均以为李炜已死,沈庭放发现他找不到方法来证明你的真实身份,贸然将你送进皇宫,难保不会落个欺君之罪;二则要让沈槐冒谢岚之名,必须过老夫这一关,对此沈庭放心中确实没有底。早在汴州,谢臻便从谢汝成那里听到过老夫与他们的渊源,后来老夫彻查谢家惨案,作为元凶的谢臻更是胆战心惊。真正的谢岚这么多年没有出现,沈庭放基本认定这孩子已经死了,可他还是没有多少把握,能让沈槐骗过老夫的这双眼睛!特别令沈庭放担心的是,万一不慎露出马脚,老夫很有可能进而探查出他就是害了谢家灭门的凶手,这才是偷鸡不成反蚀米!

“这样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地又拖了些时日,直到圣历二年沈槐在并州遇到从英,进而取代从英成为老夫的贴身侍卫,才使沈庭放觉得这是天赐良机,下定决心要行动了。此时沈槐经过一番官场历练,也改变了原先的看法,乃和其父沆瀣一气。为了万无一失,他们又特意挑选了杨霖来投石问路,想靠他来试探出老夫对谢岚真正的态度。不得不说,他们的计划真的很周密,然而苍天有眼,他们费尽心机设下的连环奸计,从去年除夕阿珺你收留下从英、景晖他们一行人时,就注定了失败。老夫现在相信,沈庭放根本就是吓死的,当他在自己的家中见到他惧怕了二十多年的人时,他就肝胆俱裂、魂飞魄散了!阿珺啊,其实后面发生的事情,你都很清楚了,并不需要老夫一一复述。唯有一点我要告诉你,自始至终,我和从英都没有刻意安排过什么。罪行败露、凶手偿命,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天意使然。”

这是大周神探在断他的人生最后一案啊。从午后到掌灯,狄仁杰不停歇地说着,精神矍铄、头脑清晰,哪里像一个卧病垂危之人?他穷尽毕生最后的精力,只想让面前这如痴似傻的可怜姑娘懂得,尽管她的人生曾经充满欺骗和错失,毕竟还有值得珍惜、值得期待的东西留存了下来,因此无论多么艰难,她都应该鼓起勇气,好好地活下去。

那天过后,狄仁杰的病情急转直下,第二天起便张口难言了。来狄府探望的高官显贵如走马灯一般,连女皇也派了内给事段公公日日问候,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是来看狄国老的最后一面了。斯夜深沉,狄府内灯烛粲然、人头攒动,人们在一片肃静中沉痛地等待着,皇帝特意遣来诊病的御医早就宣告,只怕就在今夜了。

儿孙亲人们围绕在病榻周围,还有最亲近信任的门生、官员,包括宋乾、张柬之、桓彦范、敬晖、崔玄暐、袁恕己等人。二更敲过,狄仁杰的气息愈加微弱,眼看已近弥留,众人正在悲痛难抑之际,却看见狄仁杰紧闭许久的双目缓缓睁开,慢慢转动着环顾四周,似乎在找寻什么人,又似乎要说什么话。

“爹!”榻前三个儿子含着泪齐声呼唤,“儿子们在此,您有什么话要交代吗?”

狄仁杰几不可辨地摇了摇头,继续执拗地搜寻着,眼光触及张柬之等人的面孔时,微弱的神采自眼底闪现,张柬之等人会意,纷纷点头拭泪。那张柬之还哽咽着道:“请狄公放心,我等将您的嘱托铭记于心,今后必会自保自爱,戮力同心,以图大事。”听到这话,狄仁杰才满意地舒缓了面色。

随后,他的目光越过众人的头顶,悠悠落在北窗之下,几株青翠的绿叶中,寒兰绝美的姿容终于在这个冬天绽放开来,幽雅的香气在室内萦绕不绝,犹如来自天界般神秘、纯郁。众人看到,狄仁杰的脸上微微露出笑意,他必是了无遗憾了,才能如此安详地走入永眠。

长生殿内,则天女皇坐立不安地阅览着奏章,已过了就寝的时候,她却毫无睡意,把五郎六郎这两个宝贝也都打发在外,实在无心玩笑。三更还未到,段沧海就来了,武则天一见他那一脸的哀容,心中顿时激痛难当,手哆嗦得握不牢朱笔,奏章的缎封上已成一团绛红。

“朝堂空矣!”这年近八旬的老妇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上声泪俱下,“天夺吾国老何太早矣!”她的悲痛是这样真切,以至于殿外暗自窃喜的某些人,暂时也只好把得意的面孔隐匿于阴影之中。凄恸许久,武则天方能宣昭,赠狄仁杰为文昌右相,并废朝三日,以示哀悼。

京城中的消息要多久才能传到边塞?已是严冬酷寒,三百里的飞驿顶着风冒着雪,行进的速度只怕也比往日慢下不少。因此在又一个飞雪漫天的日子,当玉门关前的莽莽雪野中,一匹骏马踟蹰而来时,那马上的骑士肯定还没得到狄仁杰薨逝的悲讯。风雪实在太猛烈了,马已经迈不开步子,骑士只好下地牵马,一步一步在深及膝盖的雪地上艰难前行。他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在眼前凝成飞旋的霜花,打回到脸上,将眉毛胡子全部染成银白。

在这样的冬季,玉门关隘内外蔓延几百里都山鸟飞绝、人踪寂灭,这骑士单人独骑已走了好多天,虽然举步维艰,却走得坚决而又泰然。他早已习惯了独行,怎样困苦的环境都不会放在心上,他只有一个目标:必须在明年的元日前赶到碎叶城。不知不觉中,他又走了整整一天,前方,血红的夕阳余晖洒在茫茫无际的雪野上,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往回望去,玉门关银装素裹的苍劲身影已沉入晦暗的东方。完全没有任何征兆的,他的心猛然绞痛起来,一时竟痛得呼吸窒结,他紧咬牙关靠在马身上,才没有跌倒在雪野之中。

二十多年前,曾经有一个八岁大的男孩,被一队突厥商人从汴州的乡野掳来,就在这里他生平第一次经过玉门关——这座中原与塞外之间的屏障。

当时这男孩与坏蛋拼死搏斗,救下他的母亲,她却疯疯癫癫地只顾乱跑。男孩怀抱着小妹妹追得很吃力,当他终于赶上娘时,恰好看见她像一只美丽的蝴蝶飞入龙庭湖。男孩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后来他在昏昏沉沉中度过好多天,清醒过来后不停地哭喊,要回家,要去找爹娘和妹妹。但是那些带着他走的突厥人根本不理会他,于是他又试着逃跑,可每次都被抓回来一顿毒打。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当商队来到玉门关前时,塞外的狂风以男孩从未见过的声势呼啸,尘土、黄沙在稀疏的林木上翻卷,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一星半点儿的人烟,只有无穷无尽的天和地,在男孩的心中展开壮阔的画卷。商队从玉门关下徐徐而过,男孩举目望去,在他幼小的眼中,那座关隘就像山峦一般威严、雄壮。就在这一刻,小男孩决定不再逃跑,他终于明白,自己已没有了爹娘和亲人,家不复存在,故乡亦遥不可及。就在雄浑倨傲的玉门关下,他头一次为自己做出了人生的选择。

过去荏苒,每一次回顾都好似在心头刀劈斧凿,也罢,此时此地总该是最后一次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那骑士终于再次昂起了头,他的脸上不期又添了几道冰痕,从眼睑下延伸到嘴唇上,令这张本已十分严峻的脸愈发显得峥嵘。他还记得:玉门关外,是有座望乡台的吧?骑士微眯起眼睛,却只见赤野千里,俱覆上厚厚的白雪,除了高高矗立的玉门关,便什么都分辨不出来了。手冻得失去了知觉,他松一松时刻紧握的剑柄,随即又牢牢擎住。这若耶剑中凝结着他的使命,也携带着他的整个家园。

从今往后,他将再不复返,因此就在这里驻足片刻,再望一眼吧!故乡,还有亲人们,逝去的和活着的,他们所有的音容笑貌都深铸在他的心底,也镌刻在去乡的征途之上。旷野上空一声马嘶响彻云霄,风卷过,只余足印在雪地上蜿蜒,义无反顾地伸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