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我走进了蒋雪的公寓。

他倒在地上,满口是血,一只狰狞的皮鞋死死地踩在他脸上,重重地蹂躏着。周围有四五个人,我已记不清楚他们具体的样子,隐约的记忆是几个身体粗壮,相貌凶残的打手,他们发出施虐快意的笑声,最直接地摧残我的脑神经。

他身上的衣服几乎被剥光。浑身都是血肉模糊的脚印和皮开肉绽的暴打痕迹。周围一片狼籍,折断了的木椅,没有熄灭的烟头,碎了一地的玻璃杯片。曾经温暖的屋子如同废墟一样凄惨,诡异。

一个浑身彪肉乱颤,满脸油光瓦亮的汉子拎起他发出狰狞的大笑,在周围一片起哄声中将他重重摔到那张玻璃茶桌上,晃的一下,他的人砸在一片亮晶晶的碎片上,皮肉刹时撕裂开来,鲜红的浓血迅速浸渍一片明亮的白色。

我仔细看清楚了他,头发凌乱,遮住了大半脸,额头上的血流如一条条肉麻的蚯蚓密集着,眼睑上一小血水唰得喷出来。我没看错,这就是我的蒋雪本来神采奕奕的眼睛。

又一个壮汉挤着一堆横肉,叼着一根大黑烟,随手拿起那盆我们种栽的吊兰肆意地砸在他腹部,他躺在地上动也不动,像死了一般,只有手指微微弯了一下。

终于那个魔刹般的始作俑者缓缓指示他们停手,走到他身边,蹲下身来看着那条□裸的血体,“啧啧,现在悚了?看你,还是男人么?”说着拿起烟头死命地捻在他下身红肿的□上。

“一个流着野鸡姘头的血的种!他妈的异想天开想爬到老子头上?”另一只手拍拍他的脸,“活得不耐烦了吧,老子有的是办法送你下地狱。”

蒋亦峰轻轻撩着自己的发丝,扭曲着的五官像一只凶狠,残暴的豺狼,带领一群豺狼将猎物团团围住,欣赏着濒死的猎物。

“看,这就是喜欢往男人屁股后面捣腾的贱种,一个贱种!”他已经完全疯了。周围个个络腮胡,油光光,肥肉摇动的粗汉们一起露出满口黄牙,撕人心肺的笑划破静寂的夜空,很远很远处,似天尽之界还有一大朵一大朵如蟹雏菊的烟花,美丽详和地盛放。

我已经忘记自己是怎么将那把瑞士军刀插入那个魔鬼的腹部,记得那样的感觉如同刺入一只熟透的发软的西瓜,深不见底的黑洞,唆使我一直一直刺下去,怎么也刺不到底,只是芳香血腥的味道让我有了一丝实实在在刺入的真实感。和那些鱼肉,鸡肉的味道不同,人血的味道没有那么辛辣,反而有淡淡微微的甜味。

如一朵妖异浓艳的曼珠沙华。它的美是妖冶,分离,死亡,灾难的美,充斥着不吉利的芳香。这朵引魂花,绚烂鲜红地开满黄泉路上,人们就踏着这花的指引通向幽冥之路。

第三十二章

我听到狰狞的笑声。

“漆黑的夜里有一种笑声笑断我坟墓的木版。这是一片埋葬老虎的土地。正当水面上渡过一只火红的老虎,你的笑声使河流漂浮的老虎,断了两根骨头。正当这条河流开始在存有笑声的黑夜里结冰,断腿的老虎顺流而下,来到我的窗前。一块埋葬老虎的木版,被一种笑声笑断两截。”多么老的一首死亡之诗。

蒋亦峰和那些刽子手包围了我,我的耳畔只有那些狰狞的笑声,我想冲出去到蒋雪的旁边,我要确定他还活着,但是那些腥臭的兽味严密地包围着我。

膝盖一阵剧痛,我跪倒在地,那张修罗般可憎的脸居高临下的看着我,用皮鞋顶起我的下巴,“就这么个货色?怎么,被那个贱种上的很爽?”

他们一起过来扯我衣服,我不管这些,即使将要面对最可怕的□,我只是要爬到蒋雪身边。

阵阵钝痛落在我的身上,我听到自己的骨头折折的声音,来不及反应哪里折了,另一阵暴打落在头部,以及那些肮脏的长毛手猥亵地伸进我的衣服裤子里。喉头一阵腥甜,一口血吐出。我的蒋雪仍然像死人一般躺在那里。他不会像上次那样飞奔过来保护我。

我全力地挪了挪位置,向那倒塌的玻璃茶几前进一点。肆意的暴打跟着我前进,我看到一亮点,我继续挪过去,我的手覆上那亮点,那是我最后的希望。

我终于发出冷笑,笑的凄惨恐怖,是那种全身毛细血管一起舒缩发出的笑声。笑中带着绝望的撕吼。

蒋亦峰一把抓起我的头发,“笑什么,你?!”

我继续笑

“闭嘴”一个耳光扇过来。

我还是继续地笑。

“好,呆会我会让这些兄弟好好伺候你,保证你笑的更爽,不会比那个贱种。。。”话没说完,我手上的那把亮亮的军刀直接刺进他的腹部,孤注一掷地,毫不犹豫地刺入,他一个震惊,还没反应过来,我立刻把刀抽出,温热的血涌在冰冷刀柄上,又快速在他腹部另一处刺入。最后一共刺了三刀。

我昏死过去。大门外冲进另一群人,领头的是那个面色铁青,不怒而威的老人家。

一场噩梦终结。

窗外下起了雪,开始是几片白毛毛的小雪片,后来越下越大。白雪皑皑中突地出现一抹猩红,那样刺眼,然后是一片又片的猩红,似打翻调色盘一样,放纵地蔓延开来,血色烂漫。

晕过去的那一瞬间,脑子浮现的是鲤鱼背下的万丈深渊,一个不稳,就会像一张薄纸那样轻轻地飘落下去,连哀嚎都听不见,身体或许在落地前已经被撕裂,最终不知道落在哪里。

之后的事再也记不得了,那会是我永生的空白。

多久后,我站在被告席上,面前有“苏小冬”三字,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是活了过来。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成功地扭了扭脖子,看见了两张苍老的脸,皱纹如沟壑般横纵,两眼浑浊,两鬓灰白。那是我的父母吗?像是一夜间老去般可怖,尤其是母亲,我几乎看不到她的脸,那张只剩一层皮的脸。他们把头埋的很深,双手紧握微微颤抖,远远看过去那样瘦小地挤在一块。

防卫过当而致的故意伤害罪,被害人肝脾胰等器官严重破裂,肾脏受损,大量出血导致深层昏迷,至今未清醒,情节恶劣,后果严重,对社会危害影响大。

判刑七年,即刻执行。我只听到庄严的审判在法庭里回响,体内深处有东西粉碎了,我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

我听到母亲撕裂般的哭喊,双手扯着头发不停地往椅背上撞。父亲在旁边使劲搂着她,母亲捶打着安抚她的父亲,挣脱着扑倒在地上,用头砸向地板。父亲去拉她,两人抱倒在地上流泪。那是怎样的痛苦和绝望,也许比我的深太多。我那一向传统优秀,善良温和的父母,他们常常教导我宽容,平和,脚踏实地,努力向上。他们很早就买童话书给我,为我念着里面纯洁的故事。他们教我骑自行车,迟迟不忍心放开后座的手。他们给我买大红的棉夹克,冬天穿着一直很暖和。他们为不打扰我学习,坚持不在客厅里看电视。他们在我通宵看书的时候,静静地把热牛奶搁在桌上。他们在人前一直说我的好,从不伤害我那敏感脆弱的自尊。他们一直一直给予我生命全部的恩泽和慈爱,却不要求我回报一丝。这样天生伟大的爱只有父母才会给予,而我做了什么?我一直愚蠢地忽视了,可悲地错失了。

我的父母才是我最深爱的人,我终于意识到对自己最大惩罚是失去了这最值得我拥有和珍惜的爱。

一切倒塌,任何四季的微风,芳香的花朵,肥沃的土壤,暖胃的食物,任何信仰,自由,任何希望,光明。瞬时我将这些物质或精神丢在彼岸,我将沉沦至最黑暗处。

罪使人失去公义,仁爱,变得自私,骄傲,贪婪,邪恶。罪使人将来要面对永远的刑罚和痛苦。

第三十三章

监狱,这是在我过去20年中完全陌生并且认为永远不可能有交集的名词。

我已经忘记跨进监狱那刻的感觉,当时神经已经完全麻木,没有任何悲痛恐惧。那一天,走进那扇厚重的大铁门,冬日难得的太阳挂在头顶,炽热地照射着操场的每一个角落,但我发现自己看不见任何东西,漆黑如同一潭深渊。

在监区,没有任何意识地脱光衣服,浑身□地接受检查,包括□,□,这是用来确定是否携带毒品。我看不清周围的脸,眼前只有数个肮脏丑陋的□。没有任何屈辱,很自然地脱下衣服,我已被剥夺羞耻的权利和知觉。

穿上藏青色的囚服,光着头,站在不知名的某处,接受编号,排队分室。

在操场上齐刷刷地站着,对着监狱长,副监狱长,主管狱警严肃的脸,接受监狱的体系制度教育。我开始发冷,贴着粗糙囚衣,头上顶着明晃晃的太阳,那是前世的光,现在已经照不到我。

这个监狱有5个大队,每个大队又分2到3个中队不等。其中3大队2中队是监狱里“新收”中队,要接受为期3个月的“新犯人”培训。

我到了4号监室。这是个不到20平方的空间,左右6张床位,分上下铺,中间是一张很矮很长的桌子,桌角被磨成圆形,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没有棱角,没有任何威胁生命的东西存在,铁丝,碎玻璃片,绳索,布条,依燃物品,全部没有。有一扇灰蒙蒙的窗户,分三层,纱窗,铁栅,玻璃窗,从里面完全看不清外面任何东西。

每天6点起床,等干警“开封”后洗漱,上厕所,再回监室吃早饭,这些内容必须在1小时内完成。完成后就排队出工。

每天的工作量是有规定的,完成一定量后就有一定的分数,必须要达到指标。我的工作是做火柴盒和编草帽边。我像死人一样不停地做,纯劳动性复制,不用思想,不用感觉。

除了劳动,还要接受学习,包括内外科,药剂,药理,都是一些基础医学。当看见人体解剖图谱上的肝脾肾等深红色器官,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了。

一直一直没有睡着过,一整夜望着漆黑一片,我会突然觉得奇怪,这里是哪里,自己又是怎么样进来的。最后发现自己一点都想不起来。

那些前世的一切。

这里的食物很糟糕,早饭通常是一小只馒头,一小勺玉米粥,一点点咸菜。中午和晚饭都是一人一菜,会有干警把装着饭菜的铅桶拎进来。菜通常是水煮白菜,咸菜粉丝,水煮青菜。那些发焦发黄的菜油腻腻地堆成一桶,如同农场里喂养猪的饲料。一星期只有周2可以开荤,所谓的荤菜是很肥的猪肉,一条条连毛都没拔干净的肥肉。桶里的饭上面的松软一些,压底的基本是又硬又焦的,所以大家到发饭时就一拥而上,而我永远是最后一个拿饭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都不饿,我的胃像是被切掉一样,工作再长时间也没有饥饿感。我甚至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把那些饭菜吃进去,味道是怎么样的。

晚上背诵行为规范,我发现眼前的字都看不清楚,揉一下眼睛,还是看不清楚,把手册贴近眼睛,发现很多字是很陌生的,大概是遗忘了。

白天洗脸的时候,看着镜子里一张如同死去般毫无任何生机的脸,这又是谁的脸,为何我不认得。

这里每天都有哭声和撕喊声。尤其是早晨醒来的时候,那些哭声便响起,一些年龄比我大的人在叫妈妈,在喊要回家。也有一些人拼命用头撞墙,喊着要死。还有一些人神情怪异地嘀咕着:“我要飞上宇宙,我要摘下星星。”

那些撕心裂肺的声音,歇斯底里的哭喊回荡在监区。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哭,我想他们应该是神经病,这里应该是精神病医院,而自己也是因为有病才进来的。但我想不起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是怎么样进来的。

我一直一直没有说过话,我想自己是丧失了说话的功能,口中干涩,喉头□。深夜里躺在床上,微微启动嘴唇,试图发音,但发现这很困难,好久的努力后,我开口说了个“哦”字。

于是我开始一夜一夜不睡觉,发着支离破碎的单音字。

冬天的监室很阴冷,这里的被子是统一发的,都是很薄很薄的一层,一开始根本无法忍受,但渐渐地我不感到冷了,或许我的血液早已是冰冷的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