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香殿是什么地方,那是文人士子天潢贵胄都神往的高雅之地,不是泼妇撒野打架的菜市场,更不是拈酸吃醋的勾栏院。

即便源香院只是长香殿的一隅之地,代表不了长香殿,但也不能跟外头的地方相提并论。偏偏,刚刚走到附近时,他还特意告诉景炎,此香院也归天权殿管真是话才说完,就自打了嘴巴。

杨奇冷冷地瞥了连喜儿一眼,再又往陆云仙和王媚娘那看了看。

沉默,极其漫长的沉默,令人越发忐忑不安。

陆云仙不由抻了抻衣袖,随后发现袖口上的花纹,竟在刚刚推搡拉扯的时候,不知被谁勾出一条长长的丝线。月白色的兰花,丝线看起来像一缕浅浅的白烟,在衣袖边上飘忽不定。她想将那丝线抚平,却几次之后都是徒劳,手指只要一放开,那缕丝线就在她眼下飘忽,如似在嘲笑她。

在香院十三年,她还不曾这么丢人过,心里又恼又恨,就瞪了旁边的王媚娘一眼。王媚娘一直微微垂着脸,两手轻轻交握在一起放在小腹处。她左手的中指戴了枚镶石榴石的戒指,戒面足有龙眼大,火红的颜色同她涂得鲜红的指甲相映成辉,衬着那双白嫩的手,是一种入骨的妖娆。

旁边的桂枝,也跟王媚娘一样的站姿,但她手指上并无戒指,不过手腕上却戴了一圈珊瑚珠手串,粒粒滚圆饱满,颜色虽不如王媚娘的石榴石艳,却也是件难得的饰物。而且桂枝自戴了这串珊瑚珠子后,她的袖子似乎就比原来短了一点儿,只要稍稍抬手,就露出一小截圆润白腻的手腕,衬着那圈珊瑚珠子,丝毫不比王媚娘逊色。

似因王媚娘和桂枝的花枝妖娆,珠饰堆奇,杨奇不免又多看了她们两眼,只是面上的神色却不见缓下分毫。

曾见过大香师风采的他,这几个女人在他眼里,就是俗物。

空有容貌,全无灵气。

美则美矣,但气污质浊,不能令人敬畏,只令人想侵犯。

连喜儿本就有些惧杨奇,眼下这等情况,她只觉得脑子有些转不过,干巴巴地张了张口,好一会后才道:“是,是香房里丢了些东西,刚刚正查这事。”

“丢了什么?”

“一些儿沉香饼。”

“为何不见王掌事?”

“白香师有事,王掌事一早就出去了,命我好好查此事。”

杨奇又往院中看了一眼:“可查出来了?”

“正查着,只是又出了一事。”连喜儿顿了顿,不敢隐瞒,转头往陈露那示意了一下,接着道“那位是寤寐林的陈露陈香使,据说昨日丢的东西,被去寤寐林办差的香奴给捡了去,今儿过来找,刚刚她们因言语不和,所以有了争执,是,是我素日里管教不当,请杨殿侍责罚。”

事已至此,陈露当即上前来,欠身行了一礼,将刚刚自己在这里说的话都重复一遍,然后请杨奇做主彻查此事。陈露是寤寐林二掌事的侄女,跟长香殿的几位香师多多少少都有些关系,所以源香院的王掌事才会卖她面子。

杨奇虽不认得陈露,但他在长香殿二十来年了,并且是三年前才从院侍长升了殿侍,因而底下这些关系,他凭几个名字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只是杨奇听完后,却先问一句:“丢了什么?”

陈露顿了顿,终是道了出来:“是我的香牌,昨儿傍晚,我在寤寐林里行走时,忽然被人从后面敲击了一下,当时就晕过去,再醒来香牌便丢了。事后才知道,是有个年约十三四的姑娘偷了我的香牌,并假冒我的名去找马老板谈买卖,只是因我被人发现得早,醒来后当即一通排查过去,却还是迟了一步。”

香牌居然丢了,连喜儿等人都有些诧异,这等事对香使来说,可大可小。若有靠山,添点银子补办一块便是,若无靠山,为这个丢了差事都是有可能的。

“马贵闲?”杨奇又念了一个名字。

马贵闲只觉得腿肚子发软,陈露这是将他卖了啊,虽没有明说,但刚刚那些话跟明着说有什么区别。他现在是悔得肠子都青了,今日就不该答应陈露这茬,但眼下后悔也没什么用了,杨奇已经喊了他的名,他只得讪笑地小跑过去,弯着腰道:“见,见过杨,杨殿侍,在下昨儿并未同那位香奴做买卖,在下当时一听就断言拒绝了。”

杨奇瞥了他一眼,问向陈露:“哪个香奴?”

“是她,昨儿她才去寤寐林办差,今日源香院就查出香房失窃,时间又正好对上,所以定是她!”陈露转身往安岚这一指,站起前面的香奴都赶紧往两旁让开,于是那中间就剩下安岚,以及她旁边的金雀。

都是豆蔻年华,都是简衣素颜,清透干净得似花叶上的一滴晨露。

好相貌,这是杨奇的第一印象。

一个看着安静,一个面露不忿,但竟都不慌,这是杨奇的第二印象。

于是他抬了抬眉,开口道:“上前来。”

安岚转头给了金雀一个放心的眼神,金雀咬了咬唇,终于是忍住没说什么。一直看着她们的桂枝心里冷哼,随后生出几分得意,总算能除去这个眼中钉了。

安岚走到杨奇面前停下行了后,微微垂着脸,腰背却挺得很直,但并不显僵硬。景炎唇边依旧噙着几分笑,又打量了安岚几眼,这丫头还真是个香奴。

杨奇直接吩咐:“搜。”

陆云仙脸色微白,有杨殿侍在,若安岚真是被搜出什么来,她今日必定跟着一块陪葬。即便最后没能被收出什么,今日之事,也是王媚娘稳稳压了她一头,这口气日后想要讨回,怕是更加不易。

此时王媚娘得意地看了她一眼,她冷眼瞪回去,手指拈住袖口上的那条丝线缠了两圈,下意识地拽了一下,丝线没有断,倒是将平整的袖口抽得起了皱褶。王媚娘没有放过她这个动作,特意往她袖口那看了一眼,然后抿嘴一笑,陆云仙恨不得直接给她一个嘴巴。

连喜儿没想到杨奇这么干脆,愣了一下后才反应过来,也不敢多嘴,更不敢让旁的人帮忙,自己亲自走到安岚身边。

安岚主动抬起手,连喜儿有些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源香院三十八个香奴她都认得。安岚在她眼里是个没多少存在感的人,平日里极是安静,指派什么就做什么,偶尔被人刁难了也不会多事。倒是总跟她走在一块的金雀更引人注意,她们俩有什么事,也多是金雀先出头。但时间长后,连喜儿又发现,这么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香奴,却让她一直留意着,本身就是件不简单的事。

连喜儿搜身的时候仔细打量了安岚几眼,心里暗道,确实是难得的好相貌,再过两年怕是会更加出色。难怪王掌事早就意中,只是安岚却一直没有顺了王掌事的心意,她也摸不清安岚到底是真不愿,还是在拿乔给自己抬价。

香牌是个约一指厚,半个手掌大的一块木牌,这东西硬邦邦的,要放在身上,无非就是藏在袖子里,或是别在腰带内。但连喜儿在安岚身上摸了个遍,最后甚至让她把鞋都脱了,也没瞧见什么香牌。

陆云仙总算是舒了口气,王媚娘目露失望,桂枝不敢相信的往前一步,陈露的脸色变了,不甘道:“一定是她藏起来了!”

杨奇面无表情地吩咐:“带去刑院。”

院外即走进来两院侍,所有人都以为那两院侍是要拿下安岚,不想却是走到陈露跟前将她擒住,金雀赶紧收住脚,悄悄退了回去。

陈露大惊:“杨殿侍,你这是何意!”

杨奇道:“你犯了殿规,自当要受罚。”

有杨殿侍看着,院侍不敢有丝毫拖泥带水,拿住陈露后就往外押去。陈露挣扎不得,只得一边跟着往外走一边回头喊道:“我是寤寐林的香使,香牌丢失,自有寤寐林的掌事责罚,我今日进香院追查香牌之事,也是获得王掌事的许可,杨殿侍,你不能罚我,我,我是陈平掌事的侄女,我认识白香师,杨殿侍”

直到这会儿,王媚娘等人才知道害怕,有胆小一些的香使已禁不住瑟瑟发抖,进了刑院,不脱一层皮,别想出来。刚刚陈露进来时多么嚣张,多么趾高气扬,甚至敢跟陆云仙动手,结果,只杨奇一句话,就被送进那里!

马贵闲已吓得两腿直发抖,惨白着脸,有些茫然地站在那,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并非长香殿的人,即便他跟香使私下做买卖了,照理长香殿也是不能拿他如何的,但眼下这仗势,他实在不敢肯定自己今日真能顺利出去。

陈露的声音消失后,杨奇又吩咐连喜儿:“香房失窃一事,天黑之前查出结果。”

连喜儿惴惴应下,却这会儿,王媚娘忽然道:“连香使长,昨日下午,就安岚一人去了寤寐林办差,并且回来晚了,时间这般巧,是不是应该当着杨殿侍的面解释清楚。”

第010章 艳羡

王媚娘是个机会主义者,此刻她即便再忐忑,也觉得是个能直接掰倒陆云仙的机会。只要安岚拿不出一个实在的证据,这偷香的嫌疑在杨殿侍面前是坐定了,到时陆云仙也跑不了。

如此恶毒的心思,非要置她于死地的手段,陆云仙是将王媚娘恨到骨子里,偏此时她不能反驳王媚娘的话。眼下只要一句不当,就极有可能弄巧成拙,于是只得生生忍着,焦急地看向连喜儿。

连喜儿迟疑地看了杨奇一眼,她拿不定主意,亦猜不出杨奇对这事什么态度。

若杨奇想借香房失窃一事发威,那别说是安岚和陆云仙了,就是她也免不了一通责罚;若是杨奇只是摆摆样子,那这事的处理只要面上过得去就行了,余地很大,她也不必临到走时,还闹得不好看。

杨奇这才又打量了安岚一眼,这小姑娘,从刚刚才现在,都极安静。旁的人或许会以为她是害怕,怕到不敢说话,但他活了这把年纪,之前亦执掌过刑院,他知道一个人真正害怕时是什么样。

如此安静,看起到倒像是有恃无恐,杨奇心里不解,正要开口,却此时,从进来到现在,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景炎忽然笑了一笑。

杨奇下意识的转头看了一眼,就见景炎的目光落在安岚身上。他怔了怔,再转过脸,仔细打量安岚,虽还未长开,但五官已足够秀美,颇有几分灵气。

难不成景公子是看上这小香奴了?

杨奇猜不透景炎的心思,迟疑了一下,干脆开口试探:“在下疏忽了,景公子需不需要找个熟悉这附近的人陪着走走?”

景炎摇头:“不用,你先把事情处理了。”

杨奇又不解了,只是他却不知道,刚刚他那声“景公子”令多少人心头猛地一怔。连喜儿先是看向安岚,王媚娘忙和桂枝交换了一下眼神,陆云仙则再次看向景炎,随后脸色一变。她在源香院十三年,这么长时间,总会比别的人见得多一些,也知道得多一些。所以,当她仔细打量了景炎几眼后,遂想起曾在祭祀大典上远远见过的那人,以及曾听过的事。于是,她比所有人都更加急切地看向安岚。

“安岚?”这会不用杨奇吩咐,连喜儿已经会意,便询问地开口。

安岚这才抬起脸,在那些或期待或怀疑的目光中,朝景炎福了一福:“见过景公子。”

景炎点头:“原来你是在这当差,难得还会煮茶。”

安岚道:“我茶艺不精,昨日怕是糟蹋了公子一壶好茶。”

“品茶在乎心境,昨日我倒是品了一道今年最好的茶,不过却因此耽搁了你回来的时间”景炎说着就是一笑,然后看向杨奇,“幸好今日过来了,不然这孩子怕是要因我受了委屈。”

杨奇即哈哈一笑:“哪里的话,哪里的话,能为景公子你煮一壶茶,这可是她的福气,就是受点委屈算什么。”

景炎呵呵一笑,眼睛一眯,优雅得像只狐狸:“那怎么行。”

杨奇心头莫名的一个激灵,传闻中,这可是个阴晴不定的主。好的时候让人如沐春风,但要是惹怒了他,那翻脸比翻书还快,发起火来说阎王转世也不为过!于是他立马点头,就对连喜儿道:“仅一次敲击就能将人打晕,唯习武之人才可办到,这小姑娘身子单薄,想消无声息地做到这一点断无可能,昨日之事皆与她无关,无需再审查她了。”

“是!”连喜儿松了口气,有些复杂地看了安岚一眼。王媚娘和桂枝这才真的变了脸色,她们怎么都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巧得不可思议,也幸运得令人嫉妒。

陆云仙激动得两手不由紧紧握住一起,她真想不到,这丫头竟有这般造化!

因景炎心情好,杨奇也觉得气顺了不少,随意交代连喜儿几句后,又打量了安岚几眼,才同景炎出了源香院。

虽接下来还要继续查香药失窃一事,但因杨殿侍发了话,此时已无人敢对安岚如何,连喜儿随意说了几句后,就让院中的香奴散了。

“那个安岚怎么会有这般好运!”连喜儿亲自领人去香房后,王媚娘在外面皱着眉头道,“还真让她攀上权贵了!”

桂枝站在她旁边,压住心里的嫉恨,小声打听:“也不知道那位景公子到底是什么身份,竟让杨殿侍这般客气。”

“何止是客气!年纪轻轻就有那身气派,不管是什么身份,那都是非富即贵,更何况还生得那般好。”王媚娘撇了撇嘴,就瞟了桂枝一眼,“你瞧着眼红了吧。”

桂枝垂下眼,低声提醒:“安岚那小贱人如今得意了,陆云仙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王媚娘轻哼一声:“连喜儿要嫁人了,香使长的位置会空出来,香使的位置也会跟着空出一个。你说得没错,陆云仙不会放过这么个机会,出了今日这事,日后陆云仙若能坐上香使长的位置,安岚也必能当上香使。”王媚娘说到这,忽的一声冷笑,“果真是贵人一句话,这小麻雀眼见就要化为凤凰了,可不比我们,那么尽心费力地上下伺候,到现在,也顶多是只羽毛鲜亮的野鸡!”

桂枝眼里闪过怨毒:“事情还远没到定论的时候呢,难道姐姐甘心将香使长的位置拱手相让?”

王媚娘往香房那看了一会,陆云仙刚刚跟连喜儿进去了,她们没有跟着一块,一是昨晚就已经查看过,二是,只有她们知道,香房里真正失窃的不是那点儿沉香饼,而是一张香方,是白香师交给王掌事的香方。为了不将这消息走漏给王掌柜添麻烦,她们昨晚故意偷拿了一些沉香饼,如此才有了今日上下搜查的借口。

桂枝原是想顺便借着这事除去安岚,却不料事情几个峰回路转,这祸不仅没能嫁出去,香方的下落也没找到,还反招了麻烦。

王媚娘看了一会,就收回目光,瞥向桂枝:“我身边那几个香奴,机灵的有几个,但也就你得了王掌事的青眼。”

桂枝心里一跳,垂下眼,等着王媚娘下面的话。

王媚娘挑着眉微微一笑:“不过陆云仙手底下的香奴,王掌事也是一早就瞧上安岚了,只是那丫头一直就吊着王掌事的胃口呢。依我看啊,王掌事那样的人,盯了这么久的一块肉,不叼进嘴里是绝不罢休的。更何况安岚那小丫头跟在安婆婆身边好几年,早就能读会写了,说来只要她跟王掌事一点头,就能将你给挤到一边去,也难怪你这么紧张她。”

桂枝咬了咬牙,垂着脸道:“我待姐姐一向是忠心耿耿,既然姐姐看得这般明白,求姐姐给我指条明路。”

“忠心耿耿?”王媚娘嗤笑地摇了摇头,“在这个地方,谁敢说谁对谁是忠心耿耿,倒是对面谈笑背后插刀子的事不少见。”

桂枝额上冒出冷汗,慌忙抬起脸道:“姐姐莫要误会,我之前去陆云仙那边,也是为着给姐姐打听消息,我”

“行了,你也别急着跟我表忠心,说得再好听,也比不上做得漂亮。”

“是。”桂枝又垂下脸,眼里的怨恨更深了,“姐姐尽管吩咐。”

“盯着安岚和金雀那两丫头,我总觉得这事跟她们有关。”王媚娘想了想,又道,“安岚那丫头,太安静,太沉得住气,有点让人摸不透,如今杨殿侍又刚刚替她说了话,你暂时别招惹她。倒是总跟她一起的金雀,瞧着是个冲脾气,是个好下手的。”

桂枝即点头:“我明白,我跟姐姐想的一样,她们俩定是藏着见不得人的事,我不信揪不出她们的把柄!”

王媚娘道:“你放心,你帮了我,待我当上香使长,那香使的位置自当是给你留着。”

桂枝赶紧行了一礼:“多谢姐姐。”

安岚和金雀回了自个的房间,关上门后,两人都长舒了口气,然后相互看一眼,不由都笑了起来。

金雀一屁股坐在床上,拍着胸口道:“亏你沉得住气,刚刚好几次我的心脏都差点从嘴里跳出来了!”

“我也害怕,我后背都汗湿了呢。”安岚走到衣箱旁,一边找衣服换上,一边道,“你也别坐着了,赶紧收拾收拾,一堆活儿呢,做不完的话午饭又没得吃了!”

“这个怎么办?”金雀站起身,从袖子里拿出那块香牌。刚刚安岚就是趁着杨殿侍进来时,大家愣神的片刻,将香牌交给她,如此才在搜身的时候躲过一劫。

安岚换好衣服后,接过来,藏在里衣的口袋里。

金雀忙道:“你怎么还放在身上,万一”

“杨殿侍刚走,连香使长看着,今天她们不会对我做什么的,这个东西不能放咱屋里,得想法子藏到别的地方。”安岚仔细别好腰带后,又道,“你也小心些,我看今天香房失窃的事没那么简单。”

“我晓得。”金雀点点头,然后就站起身,“原来那位就是景公子,白广寒大香师就长他那模样?”

安岚点点头,金雀也跟着点了点头:“是生得挺好的,不过我觉得没你说的那么可亲,总觉得有些嗯,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可能是那种人跟咱差得太远不过他到底是什么身份?连杨殿侍都要顺着他的意思行事?”

第011章 转折

长安城外有座巍峨雄伟的大雁山,山腰之上,终年白雾缭绕,绿意不绝,长香殿就坐落在大雁山山腰之中,亭台楼阁隐于千年古树怪石奇峰间,与长安城遥遥相望。

大雁山下有香田千倾,大雁山外还有香庄不知几何,每年每季每月,各处香农就将收上来的香材送至长香殿下面的各个香院。源香院是专负责草木之香,香院的香奴们在香使的分配下,将各种香材仔细筛选分出优劣,然后再根据香殿的安排送到各处。

香使们会留下一小部分香材自己炮制合香,而名贵的香材则是直接送上香殿或是某一香师手中,随后再由香殿或香师送入寤寐林给予客人赏评,定出品级后的香才大量送到城中各大香铺内,再由香铺送往唐国各地,进入百姓万家。

安岚和金雀来到拣香场时,大半香奴已经开始干活了。虽掌刑婆子不时在场间巡视,但小香奴们还是趁着掌刑婆子没留心,偷偷为一早的事窃窃私语。正打听那位景公子究竟是何人时,正好瞧着安岚和金雀进来了,于是无论男女,就都相互打了个眼色,然后朝她们看过来。更多目光是落在安岚身上,有羡慕的,也有嫉妒的,还有不屑的。

金雀有些担心地看了安岚一眼,安岚坦然自若地走到自己的位置,点了名字,然后取出香篮两手快速地将必栗香上枯败的叶子分摘出来。金雀瞪了那些目光不怀好意的人两眼后才走过来,也拿一个香篮,因怕自己忍不住提马贵闲的事被人听到露了马脚,就随口问:“这个香做什么用?”

“必栗香,制成香饼后,许多人家买去放在书房里护书籍。”

“芸香也是护书的,跟芸香作用一样?”

“芸香价高,芸香除防虫外还可做美食,这个也能吃,但主要是祛病用,而且这种叶子若是落在水里,水里的鱼不出片刻就会死亡。”

“这般厉害。”金雀惊叹,低声道,“那就是有毒了?”

安岚摇头:“必栗味道辛温,无毒。”

“这可真怪。”金雀拈起一片必栗叶,仔细看了两眼,“还能治什么病?”

“治鬼疰,心气痛”

安岚说到这,忽然停了下来,往一边看去,金雀抬眼,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遂见桂枝从外头进来,桂枝往里扫视一圈后,就朝她们这过来了。

金雀皱了皱眉头:“她来做什么?自从当了王掌事的干女儿后,怕手变粗,怕皮肤晒黑,就再不过来这干活了。”

“不知道,许是想盯着我们。”

“就知道没安好心。”

才说着,桂枝就走到她们,安岚和金雀垂下眼,未搭理她。

不过她们没搭理,场间眼尖的婆子已经给桂枝拿个凳子过来,讨好地笑道:“这么个大热天,桂枝姑娘怎么过来了,可是王掌事那有什么吩咐?”

金雀悄悄嘀咕一句:“马屁精!”

安岚看了她一眼,轻轻摇头,小鬼难缠,特别是有资历的小鬼。依她们现在这等身份,香院内这种熬了大半辈子的婆子,能不得罪就千万别得罪。

“王掌事还未回来,我就是过来看看,看看咱香院如今的大红人。”桂枝说着就走到安岚身边,上下打量了一眼,“还在这当差,那位景公子怎么舍得,万一晒伤了可怎么办!”

金雀正要回她一句,却这会儿又一位小香奴从外头进来,并直接走到安岚身边道:“安岚,陆香使让你过去一趟。”

桂枝恨恨的咬了咬唇,陆云仙这就开始了,还真是一点儿时间都不愿耽搁!

安岚停下手里的动作,金雀就将她手里的必栗香枝接过去:“陆香使叫你,你快去吧,这些我来弄就行。”

过来的小香奴已将陆云仙的香牌给掌邢的婆子看过,掌邢的婆子打量了安岚一眼,道一句:“快去快回。”

安岚擦了擦手,朝金雀道:“我一会回来。”

桂枝有些不甘心地看着安岚出去后,才回过头,看着金雀,眼睛转了转,就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你们天天那么要好,日日形影不离的,可如今她马上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单剩下你,这可怎么办?”

金雀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嘲笑地道:“你这挑拨离间的段数太低,我们跟你不一样,你的想法对我们没有用。”

桂枝冷笑:“真到了她走向高处,单留你在这里的时候,我看你还会不会像现在这么自信。”

金雀停下手里的活,抬起眼,看了她好一会。

桂枝被看得莫名,便道:“你看什么!”

金雀嗤笑:“难怪安岚根本不将你当一回事。”

桂枝一怔之后,隧大怒:“你说什么!”

金雀依旧是嘲弄的表情:“听不懂人话还是怎么回事。”

“你——”桂枝瞪了她一眼,随后咬了咬牙,终是忍不住问,“你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金雀摘下一片枯败的必栗香叶扔在脚下的破篓子里,然后看着她,认真道,“不是谁都跟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