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白夜先生比如今的白广寒年长不了多少,却忽然将大香师之位传给白广寒,然后就消失了。”崔文君说到这,就下了台阶,慢慢往府外走去,“至于试探什么,怕是只有白广寒自己清楚。不过,七年前,听说白夜回来过,那个时候天枢殿可能出了件大事,却不知究竟是什么事。”

那个传言好些人都有听说,但似乎没有谁亲眼见过,言嬷嬷忍不住问:“白夜先生真的回来过吗?”

“谁知道,也或许是白广寒故意放出来的话,用来迷惑别人。”崔文君越走越快,只要待在这里,她脑海里就不停回想刚刚在香境里听到的那句话,如烈火焚心,于是她一边快走,一边接着道,“那个男人,心思城府比谁都深。”

出了叶府,上了马车后,言嬷嬷才问:“先生可是要回香殿?”

崔文君却道:“不,去景府,白广寒要出手,怎么能错过。”

言嬷嬷应声,便往外吩咐了一声,马车即往景府奔去。

第154章 白园

上车之前,景炎自薛灵犀那拿走那盒香,叶铃在一旁看到后,忍不住开口:“那个香”

“住嘴!”叶德清生怕叶铃会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得罪了景炎,忙出声呵斥,“你回去,没我的话,不得迈出院门一步!”

“爹!”叶铃眼圈微红,不忿地道,“我必须看着蓁哥儿!”

叶德清还要呵斥,景炎却开口道:“叶老爷,三姑娘和二公子手足情深,理应带着三姑娘过去。”

叶德清忙道:“公子,小女见识短,又不擅言辞”

“叶姑娘是心地纯善,叶老爷好福气能有这样一个闺女。”景炎掂了掂手里的盒子,然后对叶铃道,“叶姑娘放心,这个,我会留下姑娘的量。”

叶铃微怔,不明白景炎这话是什么意思,留下她的量?什么她的量?

只是景炎说完后,就转身上了马车,叶德清也命叶铃上自家马车,故她即便有心问,也暂时问不上了。

叶蓁是被送到景炎的马车里,因为只有他的马车,能直接进入景府的白园。

白园便是景府专门为白广寒修建的居住之所。

“想不到,这病最后也传到你身上,崔氏的一番苦心,到底是白费了。”景炎上了马车后,看着躺在车内似失了魂魄的少年,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坐到他身边。

出了叶府后,叶蓁腰侧那些像纹身图案一样的痕迹开始缓慢溃烂,少年的双目依旧没有丝毫神采,但脸上隐隐现出痛苦的神色。面对这样的变化,景炎未有丝毫诧异,只是表情非常认真,他坐下的时候,手上就多了一把柳叶刀。此时他下刀的手很稳,堪比拥有数十年经验的雕刻大师。只不过他雕琢的对象既不是玉石,也不是木头,而是人体。

少年腰侧的腐肉被迅速削下,不伤及丁点旁边尚还正常的肌肤。也不见出一滴血,腐肉带出的异味被点燃的香迅速压住,香是从那黑漆盒里取出来的,出自大香师手笔。

之前安岚等人在叶府品此香,除了觉得香味特别外,并无任何异样。然此时,那香烟似忽然间有了灵性,薄纱一样的香烟从紫铜香炉里逸来后,懒洋洋地摆动着婀娜的身姿。随后景炎手起刀落,腐肉离体。异味逸出,无精打采的香烟瞬间兴奋,无风自舞,旋转着往少年的身体飞过来,贪婪地附着在被削下来的腐肉上。遂见那些腐肉以眼见的速度萎缩干枯,刹那成灰。

景炎的手越来越快,马车跑起来偶尔出现的震动,竟也丝毫没有影响到他。

无论身在哪个行业,只要是握刀者,粗活三年出师,细活十年也不见得能出师。于刀刃上成就大家,则是需要一辈子的时间和精力。

练成他这样稳的手,究竟付出了多少时间和精力,没有人清楚。

像是早已算好时间,腐肉削净,那炉香正好点完。景炎放下柳叶刀,掀开炉盖,将里面的香灰倒出,在新的腐肉生出来之前,洒在叶蓁腰侧。

少年脸上的痛苦之色终于褪去。只是脸色却比之前更加苍白了,眼里依旧没有丝毫神采,不过却多了一丝丝平静。

崔文君的马车在景府门口停下后,言嬷嬷正要去敲门,崔文君却忽然按住她,然后自己下车去。言嬷嬷还以为崔文君腰亲自敲门,不想崔文君只是站在景府门口看了一会,然后就转身重新上了马车。

言嬷嬷不知是何意:“先生?”

崔文君坐下后,淡淡道:“绕道北面的白园那。”

言嬷嬷依言往外吩咐了一句,然后才问:“先生,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白广寒出手了。”崔文君神色微凝,“没有他的许可,不好强行闯入,先去白园附近看看。”

景府几乎占了一整条街道,因而从南面到北面,马车最快,也得花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崔文君吩咐完后,就闭上眼睛,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言嬷嬷从崔文君的眉眼间看出一丝疲惫,这是在大香师身上及少看到的事。

能操控香境,能探知被掩埋的记忆,进而迷惑人心,勾动欲望,摧毁信念,引发恐怖,定人生死足可见大香师的心志之强大。精神的疲惫,那是平凡人才会有的情况,大香师并非不会疲惫,只是大香师从不会别人面前露出自己疲惫的一面,更不会在已经疲惫的情况下,还准备去面对一场新的香境。

言嬷嬷有些担心,白纯的事,安岚姑娘的身份,对崔先生的影响太大了。

十多年的执着,又何尝不是一场永不停歇的香境。

如此耗损,刚刚又受到打击,精神明显不济,更何况,接下来要面对的是白广寒大香师,而除此外,还有不知名的对手,谁又知会是敌还是友。

崔文君确实觉得有些累,所以,想歇一会,于是,就这一刻的疏忽松缓,令她算错了时间。当她意识到自己的疏忽时,猛地睁开眼,就问一句:“怎么还没到!”

言嬷嬷一愣,随后道:“先生这才刚上车。”

“不对!”崔文君神色凝重,抬手掀开车帘,“早就到了。”

就前一刻,外面还是车水马龙的街道,可眼下,映入眼帘的,竟变成了白雾迷蒙,静雅古朴的庭院。

香境,却不知出自白广寒之手,还是出自试探白广寒那人之手。

若她没有及时醒过来,怕是就一直这么睡过去。

言嬷嬷这才大吃一惊,这,究竟过去多长时间了!?

崔文君下了马车,看着这宛若仙境的园林,神色凝重。

“先生,这,就是广寒先生的香境?”言嬷嬷跟着下车,谨慎地站在崔文君旁边,“为何我跟先生都进来了?”

崔文君摇头,站在原地感觉了一会,往后动身。

言嬷嬷看了崔文君一眼,便不再多问,紧紧跟上。

“公子,这是广寒先生的香境?”安岚有些愣怔地看着眼前触手可及的白雾,她和丹阳郡主是跟着景炎的马车进了白园,后来在景府下人的引领下,才寻到白广寒大香师的休憩之所。当时景炎也在,只是不等她给白广寒行礼,就见旁边香炉内逸出的香烟骤然间变浓,并且几乎是眨眼的时间膨胀起来,迅速充斥整个房间。

有人诧异地惊叫了几声,随后,白雾慢慢散去,屋里就只剩下她和景炎。

景炎示意她走到外面,然后道:“是,也不是。”

安岚茫然了,不解地看着景炎。

“坐。”景炎往台阶上示意了一下,然后自己先往地上一坐,丝毫不在乎自己那身金贵的衣服。

安岚便在他旁边小心翼翼地坐下,还是不解地看着他。

何为,是,也不是?

景炎两手撑在身后,抬起脸,有些懒洋洋地看着前面那聚散不定的白雾,微微眯着眼道:“这是别人的香境,但白广寒将对方的香境改变了,所以,这既是白广寒的香境,同时也是对方的香境。”

“改变!?”安岚诧异,顿了一顿,又问,“那,没有改变之前,会是什么样?”

景炎转头,微挑了挑眉,嘴角边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谁知道呢,或许是野兽出没的丛林,也可能是没有退路的悬崖,哦,还有可能是断头台!咔嚓一声,人头就直接落地了!”

安岚有些傻了,规规矩矩地坐在那儿,直愣愣地瞅着景炎,不知该说些什么。

难得看到她这幅表情,景炎不禁大笑,爽朗的笑声令周围的浓雾散去些许,亦令安岚面上露出几分窘意。

待景炎歇了笑声后,安岚才喃喃道:“公子,这是在跟我开玩笑呢。”

“没有,丫头这不是开玩笑。”景炎看着她,似笑非笑地道,“那样的香境,对大香师来说,并非难事。在这里,定人生死,往往不过一念之间。”

安岚怔然,景炎又道:“你知道现在自己身处香境,也知道眼前这一切,房屋,树木,园林,白雾,都是假的,是不是。”

安岚心里迟疑了一下,却还是怔怔地点头。

景炎遂抬手,在她脑袋顶上揉了揉:“那么,你觉得我是真的,还是假的?”

安岚愣住,遂明白刚刚自己在迟疑什么。她久久不回答,景炎的手便没有离开她的脑袋,只是从她脑袋顶上移下来,像逗弄孩子般,在她脸蛋上捏了一把。

少女特有的柔软触感很是不错,于是景炎连着捏了两把,同时眼里的笑意愈浓。

安岚回过神,忙侧开脸,屁股往后挪了一挪,避开他这不怀好意的动作,然后道:“公子,是真的。”

景炎收回手,微微眯起眼:“如何判断?”

“直觉而已。”安岚瞅着他,“猜的。”

景炎低笑,却没有对她的回答表示对错,只是转过脸,有些百无聊赖地看着前面。

安岚陪他坐了一会,终是忍不住问:“他们,都到哪去了?”

景炎没有看她,只是问了两字:“谁们?”

安岚道:“广寒先生,叶二公子,还有丹阳郡主她们。”

景炎侧过脸:“只能问一个,你最想问谁?”

第155章 手语

这话问得实在没有道理,因为那三个人完全没有可比性。

安岚不解地看着景炎,景炎却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饶有兴致地等着她的回答。

是有意这么问,还是无意?

安岚垂目,心里暗自琢磨。

丹阳郡主是她的对手,她当然关心;叶二公子算是她们的试题,或者,也是良心,她没道理不关心;而广寒先生广寒先生,安岚抬起眼,看着坐在自己跟前的人。很奇怪,景公子和广寒先生不仅脸长得一模一样,就连身形也没什么差别,甚至是走路的姿势,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偶尔会听到蓝靛说,如果广寒先生和景炎公子站在一块,便很容易会将两人弄混。

她细想了一下,反觉得自己的感觉跟蓝靛相反,广寒先生跟景炎公子站在一块时,她很容易分清谁是谁,倒是单独相处时单独相处时

那双看过来的眼睛乌黑清亮,似被水洗过一般,比任何宝石都漂亮。

景炎任她打量,嘴角边依旧噙着一丝笑意,那样闲散的表情,似他对任何事都了然于心。

一会后,安岚才收回自己那直勾勾的眼神,平静地道:“广寒先生。”

这条路,她不是为丹阳郡主而走,更不是为叶二公子而来,她想要什么,从没有忘记过。

景炎笑了,一会后才道:“就在你周围。”

安岚愣了一愣,随后转头往自己周围看了一圈,可是,这附近,除了她和景炎公子,哪还有别的人。

“傻!”景炎抬手在她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然后道,“上次晋香会的香境你没有察觉,这一次可是难得的机会。”

安岚看着景炎。摸了摸自己的脑门,白雾迷蒙,此时她这下意识的表情,有种说不出的笨拙可爱。但是。如此无害的表皮下,装着的却是一颗七窍玲珑心,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被她给算计了。

不待安岚开口,景炎又问:“丫头,你明白香境是什么吗?”

安岚将手从脑门上放下,想了想,才道:“大香师超凡的,在特定的情况下可以无中生有的能力。”

景炎琢磨了一会,笑了笑:“所以,眼下你以为自己是在哪里?”

安岚怔怔道:“香境”

景炎又问:“除去天生的能力不论。香境主要从何处生?”

安岚沉默了许久,轻轻道出一个字:“心。”

景炎微微叹一声,心里感概,当真是天赋奇高。

“境由心生,那么。你在哪里呢?”

安岚怔然。

景炎浅笑:“如此,他自然就在你周围,即便你看不到。”

片刻后,安岚才道:“但公子之前不是说过,这并不是广寒先生一个人的香境。”

景炎点头:“没错,所以,你的一言一行。除了白广寒外,还可能是一五一十地落入另外一个人心里。”

安岚顿觉得背后生凉,不由挪了一下屁股,往景炎这边靠近:“那现在是”

景炎抬手轻轻拨了拨眼前的白雾,淡淡道:“若是白广寒失策,那么。很可能我们大家都会被一直困在里面。”

安岚又往景炎这挪了一挪,然后问:“这,其实是叶二公子陷入的香境吧?”

景炎眉毛微挑,不知是意外还是高兴,转头打量了安岚两眼后问:“你看出来了?”

安岚点头。就要张口,却这会儿景炎忽然抓住她的手。

安岚一愣,景炎已经翻开她的手掌,以指为笔:“跟我具体说说。”

她是他寻到的,所以,时机还未成熟之前,他不想让别人,特别是那名未知的对手太过于了解她。景炎写完后,也将自己的手掌在她面前摊开,安岚怔了一会,才伸出手指,一笔一划地在他掌心上落下一个个字。

男人的手掌宽大修长,略有几分苍白,但看起来很有力,而且,令她意外的是,似他这样的贵公子,手掌上竟带着薄茧。她手上也带着一些薄茧,那是在香院时,长年干活留下的,但是像景炎公子这样的人,难道也需要做粗活吗?

园中白雾依旧,聚散不定,变化莫测,他们开始用“手语”交谈后,周围就完全安静下来,静得似这世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景炎越问越多,在对香的了解上,安岚没有任何隐瞒。

因为直到现在,她都不敢私自去请教白广寒任何问题,之前又从蓝靛那了解到,即便是在别的香殿,大香师也不会刻意传授侍香人任何东西。所以,她没有丝毫安全感,她生怕任何意外,如果景公子能为她解答疑惑,或者能将她需要的答案从白广寒那得到,并转述给她,对她来说,绝对是一个完美的途径。

丹阳郡主诧异地看着眼前的少年,那样灿烂的笑容,明亮的神采,哪有一丝像个病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前一刻,这少年还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现在,却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并且似乎是认识她。

丹阳郡主还未开口,叶蓁就歪着头,看着她笑道:“可是姨母家的表姐?一直听说姨母家有位聪明又漂亮的表姐,如今一见,果真不假。”

没错,他们也称得上市表亲,但是在今日之前,她从没听说过他。

“我带表姐过去吧。”叶蓁说着就在前面领路,“这园子很大,表姐第一次进来,很容易迷路。”

丹阳郡主满腹疑惑,迟疑了一下,还是跟着他走:“去哪?”

叶蓁回头道:“去找我娘啊,表姐不死来给我娘祝寿的吗。”

“你娘!?”丹阳郡主差点就脱口而出,你娘不是已经死了吗!只是就在她将说出口的那一刹那,她心里猛地一惊,遂看了看挂在腰上的香囊 ,终于反应过来,她是又进了香境!

可是,为什么是这样的香境?

丹阳郡主往周围找了找,别说熟悉的身影了。连个人影都没有。

于是她忍不住开口:“叶,叶二公子,你有没有”

叶蓁转头,面上笑得单纯:“表姐叫我蓁哥儿吧。”

丹阳郡主想了想。就道:“好,蓁哥儿,你有没有看到别的人?跟我一起的那几个人?”

叶蓁摇头:“没有,我只看到表姐,表姐是找自己的丫鬟吗,去了我娘那,兴许就看到了。”

丹阳郡主沉默了一会,又观察了叶蓁几眼,然后试探着问:“蓁哥儿,你是不是忘记路了。怎么这么久还没到?”

叶蓁忽然停下,然后有些懊恼的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满脸歉意地道:“是我记错路了,表姐,我们换个方向走。”

丹阳郡主没有反对。只是换了个方向,依旧没能走出这个园子。

叶蓁有些着急,又换了一个方向,却还是一样。

如此反复了许多次,丹阳郡主甚至感觉自己的脚都走得疼了,两人却还是在这园子里打转。最后,两人在一个亭子前停下。丹阳郡主歇了一会,理了理思绪后,就看着叶蓁道:“蓁哥儿,这里是你家吧。”

叶蓁点头,面带羞愧:“是啊,我在这住了十二年了。表姐对不起,我最经特别容易忘事,等我想起来后,我们就能出去了。”

丹阳郡主想了想,才道:“蓁哥儿。你其实是不想走出去吧。”

叶蓁怔了怔,然后慌忙道:“怎么会,表姐想多了。”

“我没有想多,蓁哥儿,你确实是不想走出这里去见你母亲。”丹阳郡主面上露出几分不忍,却还是接着道,“因为你娘,已经死了。”

叶蓁愣了一下,片刻后,突然大声道:“你撒谎!”

“我没有撒谎!”丹阳郡主看着他,“这里是你家,你住在这里有十二年了,你怎么可能连出去的路都找不到了。”

叶蓁满脸通红:“那,那是,那是因为我记不住了。”

丹阳郡主道:“那我带你出去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