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能在心里装下这座雄城的人,绝非他能解读和算计的。

薛成禄有些狼狈地,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路,问了好几个人,并将他数年前来过长安的回忆翻出来比较了一番后,最终确认,他确确实实是在长安城。

可是,为什么?!

薛成禄觉得自己要么是疯了,要么就是再做梦。

而在薛成禄怀疑人生怀疑三观的时候,安岚的感觉也不怎么好,或者说,她此时感觉非常吃力。一天之中,起两次香境,第一次是同大香师对抗,第二次则是直接起了她才刚摸到门的人间烟火。即便第一次时,那位大香师并未尽全力对她出手,但大香师的一个心念,对她一个雏鸟儿来说,都是极难承受的。

她一直就生活在长安,她的人间烟火自然坐落长安城。

即便此时她香境里的长安城还未能完全展现,甚至连长安的十之一成都不到,却也及恐怖地消耗着她的精神,她失算了,这样的消耗,她绝不可能持续四个时辰。但此时她若收起这个香境,怕是再无能力起一场新的香境,她只能坚持下去。

第353章 磁石

薛如海久不见薛成禄回来,而天色快暗了,并且蒙三那边的动静也传了过来,他有些担心,想过去看看,只是薛府人多眼杂,眼下这件事知道的人还没几个,若是因为他的行动而让其余的人有所察觉,反会添不必要的麻烦。因而薛如海迟疑了一会,便换来心腹,交代几句,命其去薛成禄那瞅一眼,看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他不信柒老大那边不会给蒙三透露消息,怕是用不了多久,蒙三爷,甚至白广寒就会寻上门来,他必须保证这件事要做得天衣无缝。

薛如海的心腹领命出去了,门打开,夕阳的余晖照了进来,傍晚的红霞将整个院子烧成一片火色。

对安岚来说,她起这场人间烟火的香境确实无比吃力,但同时又令她打从心底觉得激动,是那种连心都禁不住在颤抖的激动。犹如走在钢丝上,用生命挑战极限的精彩,一次又一次的突破给她带来的冲击,如同灵魂深处的召唤,而那召唤的诱惑,在这一刻已经超越了一切,即便付出所有,她都不会放弃,也不会妥协。

这是她的世界,她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这一刻,她无比真切地感觉到这一点!

薛如海的心腹福叔走到小院门前,门是半开着的,只是那院子建得巧,院门前种了几棵树又摆了几块不大不小的山石,正好挡住房屋那边的视线。福叔没有贸然进去,而是站在那仔细听了听里面的动静,只是什么也没有听到,一会后。他心里疑惑,便抬步走了进去。

此时将到用晚膳的时间,薛盘的妻子陈氏打算明儿回娘家一趟,因而有些事需要跟丈夫商量,于是命丫鬟去请他丈夫过来。结果丫鬟却回来说没看到人。还特意跑去去房门那问了,房门的人说少爷并没有出去。陈氏便唤来薛盘的小厮,那小厮只知道薛盘去了薛成禄那边,并且去之前还交代小厮没什么事别过去找他。陈氏是个醋坛子,性格又烈,这几日正好婆母不在府里。此时听小厮这么一说,她即直觉丈夫定是看中婆母院子的哪个丫鬟,于是霍地站起身,铁着脸寻过去。

而薛成禄的另外两个打理商铺儿子今儿回来早了些,回来后如往常一般。先到父亲这边说一说今日的事情,于是结伴而行。

接着薛成禄那两儿子的媳妇见丈夫在公爹那待的时间比往日长许多,不确定丈夫是不是就在公爹那用晚膳了,一个让丫鬟去问,一个让儿子去问。却这一去,都没有回来,于是她们便又命人去看看究竟什么事,结果去的人一样也没得回来。两媳妇心里隐约生出不安。生怕真出了什么事,便都起身往薛成禄那过去。

那个小院,似忽然之间变成了磁石。将一个又一个的人吸了进去,无声无息。

蒙三爷收到消息时,正好是半个时辰后,他立即赶回白广寒这。

门一响,白广寒就睁开眼,但他没有急着下床。屋里的光线已经暗下,故也瞧不出此时他的脸色究竟如何。

“先生。安岚姑娘被带入薛府了。”蒙三爷一进来就开口道,声音虽有些急。但并不乱,“我这就带人过去接安岚姑娘,先生放心,蒙某定将安岚姑娘毫发无损地接回来!”

白广寒下床,脱掉外面沾了血迹的衣服,换上蒙三爷给他放在床边的新衣。

他腰侧的伤口已经重新包扎,衣服换好后,他身上再不见一丝狼狈,又变成那个孤高冰冷,无尘无垢的白广寒。

“你随我过去。”白广寒淡淡道了一句,就走出房门,只是看到躺在外间罗汉床上的唐正时,他停了一停,然后才转身出去了。

听说安岚姑娘还活着,并且此时是在薛府而不是贼窝,佟氏总算是松了口气,所以知道蒙三爷同白广寒一块去讨人,佟氏赶紧亲自送出来,却不留神道了一句:“三爷可得将安岚姑娘稳稳妥妥接回来,不然我这心里都难安!”

蒙三爷遂看了她一眼,微微蹙眉,只是白广寒的马车这会儿已经起驾,他不好再耽搁,便也掉转马头跟上。

待他们走远后,许管事才走到佟氏身边,就佟氏刚刚那句话以及蒙三爷的表情,有些无奈地交代了佟氏几句。佟氏先是一怔,随后有些慌,喃喃道:“那怎么办?”

许管事摇头,不再说什么。

安岚姑娘此次落险,他多少有点干系,佟氏亦是知情,如果安岚姑娘能平安回来还好说,若是有个万一

今日薛如海一直有安排人蹲首在蒙府附近,监视那府里的一举一动,因而白广寒和蒙三爷还未行至薛府,这消息就已经传到薛如海的耳中。

薛如海是个将近七十岁的老人了,听着消息后,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身。

果真来了,他顿了顿,就唤来另一个心腹:“福叔怎么回事?”

那心腹便道:“老爷,要不小的过去看看?”

“快去!”薛如海即开口,接着又道,“让人叫大房二房三房四房的人都来我这,还有,交代门房的人,天晚了,我身体不适,无论什么客人拜访,我一概不见。”

四个儿子连着几位已经成年的孙子都过来了,门房那也将大门侧门都紧紧栓上。

薛如海活近七十年,关于大香师的传闻,他听说过不少,而他即便没有全信,却也没有不信。他心里明白,长香殿能屹立千年之久,大香师在唐国能得如此之高的地位,不可能只是靠吹出来的。

不过他倒也没有因此就怕了白广寒或是蒙三,只是对此事感到恼火。然而,当他派出的第二个心腹同样是一去未回,终于让他心里隐隐生出几分不安,曾经那些几乎被神话了的传闻一下子从他脑海里浮现出来,让他心烦不已。

而就在这个时候,白广寒和蒙三到了。

“请先生稍候,我去敲门。”蒙三爷翻身下马,对白广寒的马车道了一句,只是不及他转身,车内就传出:“不必。”接着白广寒从马车内下来。蒙三正不解时,忽然听到身后“吱呀”的一声,他诧异转头,遂见薛府紧闭的大门毫无征兆地打开,白广寒从他跟前走了过去。

第354章 陷落

在白广寒到来的前一刻,薛府正厅内,除去薛如海外,被他叫过来的那几位儿子孙子,具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有人发现薛成禄竟没过来,有些奇怪,便往两边问了问,结果这一问之下,却问出薛成禄的三个儿子这会儿都在薛成禄那边,不知商议什么事,许久了还都不见出来,并且后来似乎连儿媳妇们也都过去了。

“父亲,忽然把我们都叫过来,可是三弟那出了什么事?”薛如海的大儿子薛铭先开口,薛成禄在族内行三,因而薛铭称他为三弟。

“是不是跟落雁谷的事有关?”薛如海的二儿子即跟着问道,如今能让薛如海将他们全都叫过来,多半是跟落雁谷有关的事,“那片地方有人要抢?还是官府那边没打点好?”

“白广寒是逃了出来,但听说长香殿那丫头却被虏走了,他不会将这笔账算在咱薛家头上吧。”

“他拿什么来算,薛家又不是软柿子,由得他来捏。”

“虽是这么说,但他毕竟是大香师”

“好了!”薛如海低喝一声,压住正厅内这些嗡嗡嗡的声音,环视了一眼,“没错,白广寒此时正往我薛府这过来。”薛如海说到这,顿了顿,才接着道,“应当是找我们薛家要人来了。”

薛铭眉头一皱:“要人?父亲,他管我们要谁?”

“安岚。”薛如海沉默片刻,缓缓道出这两字,就刚刚,听了儿孙几个相互打听和低语。他才知道,就这短短半个时辰,竟有那么多人去找薛成禄了,并且一直到现在还未出来,儿子儿媳下人全都有!薛如海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且不论薛成禄那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安岚在薛府这事他就是想瞒着,也瞒不住了,于是接着又道,“就在成禄那院里,是午时那会。他从柒老大手里接回来的。”

几个儿孙面面相觑了一阵,有的人还没弄清楚这件事里藏着的凶险,薛铭反应最快,赶紧道:“父亲,不能让白广寒知道那丫头在咱府里!”

薛如海沉着脸道:“此刻他正往薛府这过来。定是听了消息。”

薛铭道:“那又如何,只要我薛府不认,不让他进不来,也是白搭。”

却这时,薛铭的儿子低声道了一句:“白广寒是长香殿的大香师,据说能力莫测,万一他”

薛铭的二弟薛春顿时发出一声嗤笑:“那些传闻也就吓唬你们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子罢了。”

薛铭亦道:“即便有几分本事,但听闻他如今身体有恙。多半是已经不中用了。”

薛春接着道:“可不是,我昨儿就瞧他不顺眼,今儿正好。他一会若敢来,我叫他爬着回去!让他知道爷是姓什么的!”

却没想,他的话还未说完,厅外就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是吗。”

那声音明明不高,却犹如石破天惊,正厅内所有人都不敢相信地转头。看向门外。

此时乌金已沉,最后的晚霞也带了几分暗色。天空浓郁得似添了魔力。

那人就沐着那迷幻的余光徐徐走来,院中并未起风。他宽大的衣袍却随着他行来的动作隐隐飞扬,厅内的人一时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心里却莫名生出几分惧意,几位年纪尚轻的,甚至有想要跪下去的冲动。

这才是真正的大香师,仅一眼,便可叫你毕生难忘。

薛如海不敢相信地站起身:“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没有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就连跟着白广寒一块进来的蒙三爷,对此都有些迷糊,他很清楚,薛家不可能主动打开大门迎接他们进来。但是,刚刚薛家的大门不仅开了,而且广寒先生这一路行来,无论是遇到的护院还是家奴,无一敢上前阻拦,那些人甚至连问一句都没有,所有人似都看不到他们一般,就任他们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白广寒没有回答薛如海的话,只是面无表情地道了一句:“安岚在你这。”

不是问句,是陈述句,陈述一个事实,语气平淡,带着他特有的冷漠。

薛如海却还是没能从震惊中回过神:“你——”

白广寒接着道:“去请她出来。”

这一次,明显是吩咐的语气了,并且还特意用了一个“请”字,说明即便是在这薛府,安岚的地位也比他们所有人都要高。

薛春怒了,张了张嘴,却好一会才喊出一句:“小子,你,你别太狂妄,这里可是——”

白广寒先是瞥了他一眼,然后忽然转头,隔空看向安岚所在的方向。他感觉到她的香境了,亦察觉到她的香境不稳,并且在这样不稳的情况下,她似乎还在继续往深处探索,这是要迷失的征兆!危险!!

薛铭在回过神的那一刻,已经悄悄出去,准备唤人过来。

白广寒不知出于何因,并未带那几个殿侍进来,只命他们守在薛府外面,交待了在他出去之前,不得让任何人进薛府。而蒙三爷随白广寒进了薛府后,就分头行动找安岚去了,因为白广寒担心万一安岚没有起香境保护自己,那么他进来后,是不能很快找出她在哪,所以需要蒙三爷帮忙去寻。

只是薛铭刚跑下正厅门前的台阶,突然就一脚踩空了,下一瞬,他发现自己竟跌倒在雪地里。没有任何道理的转变,几乎是噩梦一样的感觉,茫茫雪原,无边无尽,他甚至没来得及感觉身上刺骨的寒冷,就被眼前的一切给惊得脑子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恢复点意识,于是第一个动作就是下意识地要爬起来,可是他这一动,就发现雪地在往下陷,他大惊,顿时无措起来,然而他越是挣扎,却陷落得越快!

“广,广寒先生息怒!”惊慌之中,他终于想起那个令他心生恐惧的男人,几乎是求救般的张口喊道,“在下,在下冒犯先生,实非有意,安,安岚姑娘的事亦,亦非在下所为,先生饶命啊——”

薛府正厅内所有人,此时此刻都跟薛铭一样,在雪坑里不停得挣扎,一点一点地下陷。

为什么会有不可取代的地位,因为拥有不可取代的能力。

白广寒转身出了正厅,脚步带风,往安岚那急行而去。

第355章 城池

“为什么将她送进薛府?”常九正品着今年的新茶,就见那人换了一身蓝衫走进来,便慢悠悠地开口,“你此行的目的不是就为除去他们,既然已经将她拿住,还怕白广寒不就范。”

“此事”蓝衣人在他对面坐下,“我还有一些顾虑。”

常九轻轻放下茶碗盖:“对我。”

蓝衣人微微眯眼,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常九笑了笑:“确实,想对我完全放心很难。”

“常先生莫怪。”蓝衣人也是一笑,大方承认了,却又接着道,“我从未敢肯定,白广寒不会放弃安岚,也未能确认,他究竟还藏着多少实力。落雁谷本是绝杀之局,却还是没能困死他,而当时带走安岚,他亦能忍住没追过去。时至今日,我依旧看不出,他究竟是用情多一分,还是算计更深一分。”

常九想了想,微微点头:“所以你逼着他一次次动用香境,这倒是个稳妥的法子,一点一点地去消耗他的精力,用不了多久,涅槃便足以将他吞噬。”

蓝衣人轻轻摇着手里的折扇:“而且,有件事我也很感兴趣。”

常九微微抬眉,蓝衣人饶有兴致地道:“先生难道不想知道,他们,究竟谁会放弃谁?嗯,如果那丫头能走到那一步的话。”

谁的意志更坚定?谁的心更冰冷,或是,更炙热?

原本花团锦簇热闹非凡的薛府,突然之间静得诡异,已到了掌灯时分,但无论是正厅。堂屋,厢房,还是走廊,都不见有一点星火,黑色的夜幕将这个豪绅巨贾之家完完全全地笼罩。

须臾片刻。白广寒就找到关着安岚的那个院落,院门依旧是半开着,里头一样静悄悄的,没有丁点动静,但唯他能看得懂,里面藏着什么样的凶险。

他未迟疑。抬步便走了进去。

一座城能容多少人?

当薛府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找过来的时候,安岚心里是有些慌的,她怕自己撑不住,那等情况下,只要香境一溃散。她无法想象自己会面对什么样的后果。

因而那个心念一起,原本只有一条街道的长安城,瞬间往周围扩张,街道间的胡同,小巷,如蜘蛛网般盘绕蜿蜒,店铺,人流。车马似神迹般显现。长安城的面貌越来越清晰,永安渠,明清渠。大安坊,大通坊,郭义坊被拉进香境里的人初始惊恐,随之怀疑,最后分不清虚实和真假,他们身处城内却无所依托。满目喧嚣内心惶惶,神思一点一点地迷失于这座繁华的城池。

而安岚呢。她行走在自己的世界,抬眼一看。天上遂有风云涌动,心念一转,人间点起万盏灯火。

白广寒顺着永安渠走,看着身后雄伟的城楼,看着前面鳞次栉比的商铺,走入熙熙攘攘的人流,感受着这个世界正在一点一点的扩张,空气里涌动着贪婪且兴奋的因子,他既为此感到担忧,亦为此感到骄傲。

由他选中,细心看顾的幼苗,不知餮足地吸收他给予的一切,既坚定又疯狂,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已见苍天大树之势。

安岚知道白广寒进来了,身为香境之主,所有进入她香境的人,她都了如指掌。所以她亦知道白广寒在找她,但她却在他将寻到她身边时,转身避开了。

街口的身影一闪而逝,白广寒微微蹙眉,随即面上又恢复淡然。

她心知自己的香境不稳,怕是也知道他进来是要阻止她,但她一时拒绝不了创造并主宰一个世界的诱惑,所以不愿与他碰面。果真是开始成长了,有了自己的骄傲,想要依自己的意愿而行。白广寒微微眯眼,看着身边川流而过的行人,看着他们的一张张脸,轻轻摇头,终究是太急了。

他凝神,遂见那街边,那屋前,那花丛中,那院墙上,有蝴蝶翩翩起舞。

她初设香境之门时,就给予了他特权,故她虽能避开,他却还是可以一路寻去。

两人如同捉迷藏,一个小心翼翼地躲开,一个顺着蛛丝马迹寻去,路口,街角,坊市内,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然而因她是这个世界的主宰,故她总能提前一分与他错过。

他能感觉得到她就在咫尺,但就这咫尺的距离,却被她牢牢握在手里,不肯松开。

他面上未露焦虑,只是微微垂眸,唇边噙笑,片刻后一声低语:“坏丫头,你还没真正长大呢。”

他只是未出手而已,如此不稳的香境,能困得住那些凡夫俗子,但在他面前却是错漏百出,更何况他清楚她的门在哪里。

安岚脚步微顿,咬了咬唇,终是站住。随后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接近,夹带着一丝莫名的热源,令她隐隐生出几分恐惧,她正要探寻,却转瞬间那点热意又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他身上的冰雪之意。

她站在那不动,他走过去,绕道她面前,看着她低垂的脑袋,开口:“收起香境,随我出去。”

她没有应声,只是微微撇开脸,沉默地拒绝。

他伸手要抬起她的脸,她却往后退了一步,终于开口:“他们,杀了唐正!”

此话一出,她双目泪涌,情绪骤然激动,天上云层翻滚,风乍起,城欲摧!

那些人,她不想那么痛痛快快地给他们一死,她要他们在这浮世,在这座城池内沉沦堕落,在他们绝望时给予希望,然后再扼杀他们最后的希望,她要在他们身死之前先杀其心。

她选择停住的此处,就是她七岁以前生活过的那个坊市,她其实可以幻化出陈半仙和唐正,还有唐慧来,这对她来说太简单了,但她,却没有那么做。

白广寒往前一步,伸手握住她的脸,替她擦掉眼角的泪:“唐正还没死。”

安岚微怔,只是她是心思多剔透的人,稍品一下这句话便明白其意:“那会活下去吗?”

白广寒不语,让活人死简单,但让死人活过来却是不可能的事,而让挣扎在生死线上的人摆脱死亡活下去,也绝不是谁可以承诺的事情。

他问:“他还活着,你不想回去看他一眼?”

安岚沉默,这个世界,这座城池,这场人间烟火,在这里,她能执行她的一切意愿。想复仇,无需隐忍,无需盘算,只需心念一动,便可达成,旁人的生死就在她股掌之间。

权力的诱惑和仇恨的驱使,人心阴暗面的力量如此强大,让她即便知道自己也会为此付出代价,却也无法即刻做出决定。

“你看。”白广寒没有逼她,只是忽然抬手指向从他们前面经过的那些行人,“莫论屋宇城楼,仅是这些普通的行人,你可有真正关注过?”

安岚下意识地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原是不解,却一看之下,马上怔住。

那些人,竟大部分都面目模糊!

“你急于扩张自己的世界,沉迷于它们带给你翻云覆雨的力量,却也因而疏于细节,所有模糊不清之处,都是你留下的错漏之点。如此,你的城池建得越快,轰然坍塌的可能亦越大。”白广寒看着前面,语气不急不缓,神色淡然,“此时你情绪不稳,错漏便会更大,如果香境世界是在自己手里垮塌,那么香境之主便等于是废了,到时怕是连普通人都不如。长香殿有记载,千年以来,如你一般有天赋者不少,但多少天才,却就是夭折在此。”

安岚怔然,太多情绪在心里翻涌,以至于她不能言语。不过她总算是停止了她香境世界的扩张,这座雄城,自此,只展现出它不足一半的面貌。而此刻她的精力也几乎全部消耗,但她却还是在咬牙坚持,没有放弃之意。

白广寒看着她道:“眼下你若还坚持对他们下手,你的香境或许不会垮塌,只是此事你需想好了,我不会阻止你,但决定的事就不能后悔。”

安岚怔怔地看着白广寒,白广寒轻轻握住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安岚,唯有心意坚定,他人才无机可乘。”

无论做了什么,都不能后悔。

真的要将那几个人的生命一点一点收割吗?

他们此时并未在她眼前,但她依旧能看得到他们。

除去薛盘,薛成禄和那位老仆人外,还有三个女人,两个小厮,以及一个看着不满十岁的孩子。

愤怒和仇恨涌上时,多么阴暗的心思都能生得出,多么狠戾的话都能说得来。

而手里的利剑,在面对自己的敌人时,可以毫不犹豫的挥出去,不后悔。但当面对那几个好不知情的女人,甚至是孩子时,她真的可以做到事后不悔?

“天地存正道,对错在心里。”白广寒缓缓开口,“这条路走下去,你日后的地位会越来越高,权力也会越来越大,因而一念之差,毁掉的不会是别人,往往先是自己。”

第356章 暂停

城池刹时消失,如大梦一场。

安岚原本笔直端正在床上,忽然毫无征兆地一倒,甚至发出砰的一声轻响。完全不同于她香境里的状态,此时她脸白如纸,双目无神,眉头紧蹙,身上的衣服亦几乎全被汗湿。

白广寒神色凝重,疾步走到她跟前,弯下腰在她额上探了探,又替她把了把脉,再三确认未伤及性命后,眉头才稍稍舒展。只是他欲将她抱起来时,才发现她脚上竟被栓了铁链,他原本松缓下来的神色瞬间冷凝,那双向来淡漠的眸子似忽然结了一层寒冰,而冰层下有怒火在燃。

在唐国,只有犯人和畜牲才会被栓铁链,即便是对有杀父之仇的人,也是不能轻易动用铁链,那是奇耻大辱。

有的人,可以杀,但不可辱。

更何况,她是天枢殿的传人,是景府的儿媳妇,是他费尽心思培养,小心翼翼看顾,允诺满足一切的人。旁人可以嫉妒她,对付她,陷害她,暗算她,却绝不敢折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