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冷的天, 给人打成这样还丢到城外,但凡他们再发现的晚一点儿, 这个人只怕就冻死了。

“大人,这汉子身上滚烫,烧的厉害呢。”去抬人的一个衙役道, “该如何处置?”

“带回去。”

一行人回了衙门, 那来历成谜的汉子也被抬到医官那里去,而杨家人则被暂时关押,只等具体验尸结果出来。

翘首以盼的郭仵作得了信儿,穿的跟个球儿似的滚去了仵作房。

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烧着, 手脚酸软拿不得刀子,便心甘情愿的站在后头替晏骄打下手,顺便交流学习。

杨老二的体外没有明显伤痕,实在得不出更多线索,晏骄便同贾峰一道把尸体洗干净,然后解剖。

虽然都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可只看最终结果和亲眼见证过程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体验。就好像人人都敢吃肉,却未必看得了动物的屠宰过程。

当晏骄一刀子下去,流畅无比,杨老二的喉管整个左右分开,伴随着诡异的臭气,涌出来许多黄黄红红的粘稠液体时,白宁的头皮就嗖的一下子炸了。

她又看见晏骄的右手伸到杨老二嘴巴里,然后眼都不眨一下的把舌头掏出,拿到眼前仔细翻看。

晏骄的声音从口罩后面发出来,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舌根处有撕裂伤和轻微灼伤,中段和前段却是完好的。”她将舌头丢到一旁的托盘内,继续去看喉管,见截断面内也有反应,点头,“这里是撕裂后烫伤,后者应该是小米粥造成的。”

郭仵作垫着脚尖往这里看,“莫非是死者食用了过烫的小米粥?不过那撕裂又是如何来的?”

就算生吞干米粒,也不至于划破嗓子吧?

“不是这么简单,就算是傻子也知道疼,这么烫的东西,根本不会有人主动往下咽。”晏骄摇摇头,熟练地将死者胸腔打开,一刀划下去,顺势切开食管、气管和胃部,看见里面的东西后点点头,“你看,这恰恰印证了我的猜测。”

正常吞咽自然是顺着食道下落到胃部,可杨老二的气管中竟也有大量新鲜的小米粒,这样的数量,绝不是单纯被呛到可以解释的通的。而咽下去的那部分也只是堆在胃的上部,甚至根本没来得及消化。

白宁只觉好像有什么顺着脚后跟嘶溜溜马上来,让她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她本不想示弱,见郭仵作都病成这样样子了都不怕,咬了咬牙,也皱巴着一张脸往前飞快的瞟了一眼。

然后……

仵作房三人组只觉有一道红色的影子嗖的蹿了出去,带起一卷狂风,然后门外便隐约传来压抑的呕吐声。

晏骄意味深长的挑了挑眉,与郭仵作和贾峰对视一眼,竟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诡异的成就感:

呵,又吐了一个!

贾峰腼腆一笑,“白姑娘是头一回见这个,多吐几回也就习惯了。”

晏骄冲他扬了扬眉毛,瞧不出来,这厮竟是个狠人。

她又切开了杨老二的鼻腔,发现已经被人擦拭过。

若果然是意外死亡,替杨老二擦洗身下秽物也就罢了,谁还能这样细心的去替他清理鼻腔呢?

晏骄皱着眉头,用小镊子夹出来一条纤维,仔细翻看之后,终于在鼻腔根部同样发现了小米粒和血沫。

解剖到这个阶段,莫说事先有推测的她,就连中途过来旁观的郭仵作也已有了对事情真相的大体轮廓构架:

杨老二必然是被人用什么东西强灌了滚烫的小米粥,他本能的挣扎,却始终无法挣脱,最终食道严重烫伤,而来不及吞咽的小米粥呛入他的气管和鼻腔,最终窒息死亡。

不过他还有几个地方不明白,“晏姑娘,既然是非自愿的,凶手必然要牢牢按住他,不管是捆绑还是手抓,只要死者挣扎,死后必然会有淤痕。可他身上竟没有被束缚的痕迹,我实在想不明白。”

晏骄叹了口气,“被子。”

郭仵作和贾峰眼前一亮。

是啊,天气寒冷,大家睡觉时都会盖着厚厚的棉被。而棉被柔软又结实,只要有人在他的手脚都盖在棉被下时骑/坐在他身上,就成了一种完全不可能挣脱的束缚衣。

如此一来,杨老二再如何挣扎,身上也不会有任何束缚痕迹。

晏骄想了下,又去看了杨老二的脚,果然见双足侧面和脚后跟的位置已然泛红发紫,好几处还磨破了皮,露出鲜红的肉。

这说明他在临死前经受了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而因为身体其他地方无法动弹,只有两只脚本能的摩擦……

只是这么想着,三人竟也觉得脚上隐隐作痛。

那么下一个问题来了:到底是如何灌进去的呢?

直接灌不可能,一来凶手自己也很容易烫伤,二来死者的口腔内壁和舌头前半段完好无损,并不符合这一设定。

郭仵作沉思片刻,忽然灵光一闪,“漏斗!”

晏骄一怔,犹如醍醐灌顶,一拍巴掌,“是啊,漏斗,我怎么没想到!”

对现代人而言,漏斗这种东西实在有些陌生了,但在古代,应用还是很广的。

哪怕是普通百姓家中,偶尔也会需要用漏斗装个小袋粮食,或是灌点酱油以及其他酱汁之类。因漏斗材料便宜易得,几乎是家家户户必备的。

漏斗广口尖底,边缘略薄,若以大力塞入咽喉,必然划伤!

不过即便是用棉被束缚,既要防止他反抗,又要以漏斗往里灌小米粥,总觉得一个人完成的难度太大。

贾峰是跟着去的,想了下就愤愤道:“那个三儿子,吊儿郎当的,一看就不像好货!指不定又是这厮谋害老父呢。”

郭仵作顺口问了一回,意外的是,竟不大赞同他的观点。

晏骄也道:“我反而觉得他的两位哥哥嫌疑更大些。罢了,审案定罪不是咱们的本职,且先将结果呈给大人看过再说吧。”

她进到二堂时,就见庞牧正埋身于卷宗和公文的海洋之中,整个人看上去都苦逼非常,而廖无言则在下首一张略小一号的桌边坐着,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宛如监工。

晏骄分明看到,庞牧在发现自己进来时,眼中结结实实的迸发出一种委屈和求生的渴望。

她自然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哪里舍得看他这般受苦?

于是果断转身去找廖无言说话。

“先生辛苦了。”又要处理公文,又要做监工,真是不容易。

廖无言笑的谦虚,示意她靠近火炉坐下说话,又夸张的叹了口气,意有所指道:“无他,被逼无奈尔。”

庞牧:“……”

他忍了许久,索性苦笑一声丢开手,“先生莫要挖苦了,我这不是已经在看了么?上午若非孟径庭来,只怕此刻都完工了。”

廖无言哼了声。

晏骄失笑,把两只手伸到火炉上方烤着,渐渐感到暖意重新游走全身,“他来做什么?莫非要辞官还乡?”

“他倒是有这个意思,”庞牧冷笑道,“可天下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他在此地作威作福鱼肉百姓,欺上瞒下痛快了好几年,如今眼看事发,就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庞牧当场就把孟径庭给骂了个狗血淋头,后者直接就跪下了,抖若筛糠,冷汗滚滚而下。

最初庞牧确实想过一道折子上去,请圣人将他贬去西北挖石头,可转念又一想,觉得此乃下策。

水至清则无鱼,焉知走了一个孟径庭,不会又来一个张径庭、赵径庭?再者还要重新磨合,少不得自己要费些心神盯着。若是得用倒还罢了,若是不中用……

不妥不妥。

这孟径庭虽然贪婪,却并非胆大包天之辈,且也确实有才华,只是没用对地方。

倒不如就将他留下,如今有了这一回警示,自己又在这里,想必他也翻不出什么浪花。

听明白他的意思之后,孟径庭真是如丧考妣,就差哭出来了。

这岂不是说,自己一辈子都要活在这位国公爷眼皮子底下?!

那,那银子还能不能贪了?

不能贪赃枉法,啊不,不能得实惠的为官生涯还有什么趣儿?

求您行行好吧,还不如直接砍头给个痛快的。

不过庞牧也知该打一棍子给个甜枣,震慑够了之后,又漫不经心的说,只要他好生办差,兢兢业业,自己也不是不能替他在圣人面前美言几句。朝廷素来有戴罪立功的规矩,届时过往罪孽一笔勾销不说,升官进爵也未尝不可,光宗耀祖指日可待。

“你如今正值壮年,来日大有可为,何苦为了眼前一点蝇头小利闹得前途尽毁?为官一世,难不成你不想官拜一品,尝尝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滋味儿?”

既然孟径庭贪,那么就诱之以利,不怕不上钩。

果不其然,刚还满脸绝望灰败的孟径庭一听这个,双眼灼灼有光,耳朵都竖起来了。

官拜一品?!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那,那会是何等滋味!

只是这么一想,孟径庭就忍不住激动得浑身发抖。他飞快的在心中权衡一番,砰砰砰磕了几个头,果断主动要求交出以前的赃款和往来人员名簿,并保证以后努力做个为国为民的好官、清官。

若果然能有这么一位大人物做自己和圣人之间的桥梁,他还贪个屁的银子!

庞牧绘声绘色的说完,廖无言和晏骄俱都放声大笑。

“大人这个法儿好,”晏骄毫不吝啬的夸赞道,“如今他有了指望,得了奔头,可不要使出浑身解数卖命了?”

廖无言亦是莞尔,“古有周处除三害,今日大人妙计,叫那孟径庭自己改过,却也不是这般道理?果然是上上之策。”

两人轮番夸了一回,直叫庞牧那饱受公文折磨的敢喝的心灵瞬间滋润起来,再看案桌时,竟也觉得不那么厌烦了。

他美滋滋喝了口茶,觉得自己能再看一百份公文时,忽然醒悟,失笑道:“我竟是被你们联手算计了。”

如今既给了好草料吃,他这匹马可不得更使劲儿的跑了?

“话不好这样讲,”晏骄笑眯眯道,“都云在其位而谋其政,既然大人如今自愿做了县令,早该料到有今日,哪里来的算计不算计。”

廖无言微笑颔首。

庞牧摇头叹气,“罢了罢了,一个两个都是嘴皮子利索的,我一个都说不过,跟别提两个了……”

晏骄和廖无言都笑了。

说笑一回之后,晏骄将方才的解剖结果说了,庞牧和廖无言听后都是一阵唏嘘。

“手段如此残忍,竟还试图蒙混过关,着实可恶!”庞牧拍案而起。

“都是一家骨肉,既然照顾了这么些年,怎的就忍不下去了?”

“我更倾向于激情杀人,”晏骄进一步分析道,“杨老二家距离郊区不远,四周人烟也不多,若果然是兄弟几个谋杀,大可以再布置的周密一些。”

顿了顿,她又有些迟疑道:“其实我这里有个想法,想说给两位听听。”

庞牧失笑,“我以往听到你这前半句时,后头往往跟着就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的晏骄也笑了,“但凡说这话的,要么想卖关子,要么想表明立场,左不过是吊人胃口,咱们大家都是有话直说的爽快人,哪里要来那一套!”

“晏姑娘说的是,”廖无言笑道,“既如此,我与大人洗耳恭听。”

“我觉得凶手很可能是杨贵与杨兴,”晏骄说也是真说,张嘴就直接把结论丢了出来,“那最不被看好的杨隆,反而极有可能是无辜的。兄弟俩之所以没有进一步掩盖,或许也是怕被弟弟窥破真相也未可知……”

与庞牧和廖无言交流过后,晏骄出了门,想了下,转头去了后面。

这会儿天都快黑了,温度降低,就连西北风也渐渐大起来,割的人脸生疼。晏骄缩了缩脖子,把衣襟又裹得紧了些,小半张脸都躲到镶着毛皮的高领子里去。

她随手抓了个路过的衙役,吐着白汽问道:“才刚带回来的那个发烧的大胡子现在哪里?”

衙役给她指了路,又道:“医官开了药方,这会儿许已经灌下去了。”

那啥,晏姑娘不是专职验尸么,可那大胡子……好像还活着吧?

晏骄道了谢,顺着他指的方向走过去,半路碰见齐远,两人又略说了两句话。

也不知怎么七拐八拐就说到年夜饭,齐大人表示自己很想点菜:“大人见天价跟我炫耀那什么腊肉煲仔饭的,如今好容易过年,晏姑娘,我能尝口不?”

不是说的,很多时候他家大人是真的欠揍!不就是个煲仔饭么,你跟我炫耀能有什么用?

我,我也就确实很想吃就是了……

他委屈巴巴的脸在刚点起来的灯下尤为明显。

晏骄噗嗤笑出声,才要说话,忽然就听见那屋子里噼里啪啦一阵乱响,中间还夹杂着瓷器摔碎的声音。

两人都本能的朝那边跑去,正好看见本应在昏迷中的大胡子披头散发闯出门来,满目茫然的环顾四周,拔腿就要跑。

附近听见动静的衙役迅速上前,可谁知竟都被他砍瓜切菜般推倒在地,不及一合之敌。

过来送药的阿苗哭唧唧从房间里出来,浑身药汁淋漓,对着外头大喊,“他不吃药,还砸了碗!大夫不许他四处乱跑的,发着高烧,脚上冻疮膏还没干呐!”

晏骄这才注意到那大胡子竟还没穿鞋,两只脚上的冻伤也因方才推搡崩裂开来,地上留下好几个脓血和药膏组成的残破脚印,看着触目惊心。

就这么会儿功夫,已经又陆续又六七个衙役闻声赶来,众人都手持水火棍,将大胡子围在中间,随着他的挪动不断缩小包围圈。

晏骄蹙眉观察片刻,忽然对齐远笃定道:“这人不是傻子。”

经过刚才短短一瞬的交锋,任谁都能看出这些衙役不是他的对手,可他就连阿苗这个小丫头都没伤害,跟衙役们交手时,也不过是推搡,并没造成实际伤害。

那些被他推出去的衙役不过在地上打个滚儿,就都重新站回去,以至于围着他的人越来越多。

他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瞧着越发着急,一张脸涨成紫红色,头脸脖子上的青筋根根鼓起,十分可怖。

可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也没下狠手,只是带着绝望的朝天怒吼,嘶哑的声音里仿佛沁了血,然后再次做着无用的抗争,任凭衙役们潮水般来了又去。

如此情况下还能保持克制的人,哪里会是傻子!

齐远摸着下巴看了会儿,嘿嘿一笑,“有些意思。”

他上前两步,扬声道:“都让开,你们不是他的对手!”

话音未落,他便脚尖点地,忽的拔地而起,像一只大鹏鸟一般直扑过去。

大胡子的眼睛蓦地瞪大,想跑却来不及,下一刻,齐远便屈膝跪在他肩上,腰间发力,低声爆喝道:“下去!”

大胡子只觉肩头一股巨力传来,身子不由自主的跪了下去,发出砰一声闷响。

他开始拼命挣扎,可肩上那人活像在他身上生了根,任凭他如何反抗,始终稳如泰山,岿然不动。

大胡子嗷的一声怪叫,咬着牙,伸出两条钢鞭似的粗胳膊,猛地往齐远腰间捣去。

就连晏骄这个门外汉都能看出他这一双拳头重若千钧,若真砸结实了,只怕一个脾脏破裂的内伤是跑不掉的。

齐远啧了一声,双膝发力,在他肩上轻轻一点,整个人再次腾空而起,下落时双脚在他背上一踢,再次借力跃起。

那大胡子砸了个空,又被他顺势一推,狠狠趴在了地上。

齐远在半空中翻了个身,落下时稳稳骑在他腰间,一只手顺着他的肩膀一路捏下,使了个巧劲儿擒到身后扭住,“衙门之内,岂容你放肆!”

才刚他们一群人都奈何不了的,如今却被人家齐大人轻而易举按住,一群衙役都看得呆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慢慢回过神来,然后拼了命的叫好。

晏骄也跟着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掌心竟出了一层滑腻的冷汗。

大胡子被面朝下按在地上,本能的挣扎,可他腰部被定住,跟本使不上力气,只是颓然,又状若癫狂的乱叫乱抓,那情形莫名心酸。

可等齐远说了这话之后,他却突然像被点了穴一样僵住了,过了会儿,面上竟露出狂喜,头一次开口说话了:

“救,救冉冉!”

冉冉?冉冉是谁?

然而不等齐远问出口,大胡子就两眼一翻,重新昏死过去。

偏这会儿图磬下工过来,见此情景,非常熟练地说道:“老齐把人打死了。”

齐远:“……”这话似乎在哪儿听过!

有机灵的人重新喊了医官来。

这姓冯的医官本也是个御医,医术是不错的,奈何没有门路,几次三番替人背锅,好几回险些入了鬼门关,后来实在厌弃了。因曾机缘巧合下与廖无言见过几回,听闻他们要离京就任,索性把心一横,厚着脸皮托廖无言说和一会,一家老小也都跟着过来,从此与世无争,只管济世救人。

冯大夫提着药箱跑的满头汗,一看才刚救治过的人成了这副模样,气的不得了。

“真是急着投胎的,烧成这样竟还能动,也不知属什么的!”

“我的药啊!”他满脸心疼的抱着个青花小坛子,铁公鸡似的一点一点往外抹,又恨得往昏死过去的大胡子身上拍了两把,啪啪作响,“我的药啊!”

看他这副模样,晏骄忙吩咐人赶紧把外面地上的血污擦掉,不然真是担心冯大夫会不会跑出去趴在地上刮……

冯大夫重新帮忙上好了药,一咬牙,索性又重新开了药方,将里头安神的药量生生翻了一倍,一边叫人去抓药,一边嘟囔道:“方才的量已经足够麻翻一个壮汉了,这一回的也能对付一头牛!若他再有醒来的迹象,你们倒不如直接把人用铁链子捆在炕上。”

齐远急的抓耳挠腮的,“啊,还叫他睡?我们等着问案子呐。”

“还问个屁!”冯大夫是个脾气火爆的,眼中只有病患,丝毫不顾及齐远身份,“这人都快烧死了,若不好生休息,狠狠睡几日,你们只管问个傻子吧!”

齐远被他骂了也不敢反驳,只是缩着脖子嘟囔道:“不是说他本来就是个傻子吗?”

话一出口,见冯大夫又瞪圆了眼睛,太阳穴鼓起,上下两片嘴唇开始微微抖动,他就知道这分明是要骂人的预兆,忙行了个礼,一溜烟儿跑了。

被骂的对象都溜了,冯大夫给他气个倒仰,才要甩手走,谁知就见才刚逃窜的齐远去而复返,扒着门框伸进来一只胳膊,拽着晏骄的袖子重新逃窜,空气中还回荡着他贱兮兮的声音:

“快走快走,不然等会儿你也要挨骂了!”

也不知是谁憋不住喷笑出声,气的冯大夫脸都白了,拍着桌子冲他们的背影大骂道:“简直,简直是岂有此理!”

作者有话要说:齐远:“快走快走,他又要骂人了!”

冯大夫:“……我最想骂的就是你!”

PS,绝大部分窒息死亡是真的不好看,所以如果想要上吊,最好提前几天,至少是几顿别吃饭,控控肠胃,不然肯定是屎尿横流,什么“宛如生者”的诗情画意都没了

第四十八章

次日上午,庞牧就把杨老二的案子审出来了。

晏骄和郭仵作的推测没错, 人确实是看上去最不可能动手的老大杨贵、老二杨兴杀的。

有位能人曾经说过, “不患寡而患不均”,但很多时候这种硬性标准反而很容易成为隐患。

杨老二有三个儿子, 头两个都很本分能干, 但唯独一个老三,十分好高骛远,小钱不爱赚,大钱赚不来,每日都只是梦想着能一夜暴富, 然后几次三番将从父兄那里抠搜来的银钱给人骗去……

早年兄弟几个都是光棍儿的时候也就罢了,就只这么几个亲人,凑在一处过日子呗,不补贴给亲兄弟又去给谁呢?

但后来两个哥哥陆续成家, 又先后生了几个儿女, 开销翻了几番,原本宽裕的生活迅速捉襟见肘,平时想买点儿什么都要精打细算了。

而这个时候, 老三杨隆竟还在做着摇身一变成为土财主的美梦,隔三差五就跟父亲要钱,声称要去做什么大买卖。可杨老二此时早已旧病缠身, 没有收入,所以实际上还是杨贵和杨兴出。

要是杨隆跟大家一样辛苦劳作,运气不佳赚不够也就罢了, 骨肉至亲,帮一把没什么。可他分明只是游手好闲,拿着众人做钱袋子,这叫别人如何忍得?

久而久之,杨贵和杨兴渐生不满,私底下也跟父亲说起,言明他们两个像杨隆这么大的时候,媳妇都娶了两三年,老三有手有脚,没道理一辈子都挂在两个哥哥身上吸血吧?

若在外人看,兄弟俩的诉求实在正常,可谁成想,杨老二却勃然大怒,将两人骂的狗血淋头,口口声声他们是亲兄弟,一辈子打断骨头连着筋,断没有丢开兄弟不管的道理。

杨贵和杨兴也不是什么绵软性子,被骂过之后越发气不过,直言要分家,可杨老二还是不同意,还拿祖宗规矩压人,说只要他活着一天,这个家就绝不能散云云。

次子杨兴性格最爆烈,当场掀了桌子,气的杨老二足足骂了几日,连族长都惊动了。

时人讲究孝道,只要为人父母,天生自带三分歪理。且族长也不大喜族人早早分家,又不想掺和旁人家务事,便胡乱劝和几句,只叫他们兄弟齐心,勿要让外人看了笑话等等。

此事过后,兄弟三人便正式撕破脸,老三杨隆也越发肆无忌惮,兄弟三个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终日没个安生。

这日,杨隆照常在外胡混一夜未归,杨家人像往常一样在杨老二的骂声中陆续醒来,杨贵沉着脸去熬粥,二弟杨兴进来找他说话,内容自然就是眼下的困局。

他爹年纪虽大,又不利于行,可底子很不错,之前大夫还说若没有意外,少说还有七、八年活头。若在平时,这自然是好事,但对眼下的兄弟俩来说,却不亚于时时刻刻压在头顶的沉重大山。

老头子一日不死,他们便一日不能分家;而一日不分家,两家就无法摆脱杨隆这个作死的累赘!

“大哥,你说说这叫人过的日子吗?”刚好听到杨老二骂他们兄弟刻薄、不孝,杨兴狠狠地往地下吐了口唾沫,“咱俩整日累的跟老鳖似的,婆娘儿女如今连件像样的好衣裳都没有,偏到最后连个好名声都赚不出!”

杨贵阴沉着脸,盯着不断翻滚的小米粥没说话,可心中同样翻江倒海的。

他的儿子渐渐大了,本打算开春之后送去私塾念书,日后也好有个盼头。

读书本就是花钱如流水的事,光靠他自己本就艰难,旁人家里谁不是亲戚们一块儿凑?可如今兄弟父亲非但不能补贴,反而还要从他荷包里掏银子……

这如何能忍?!

偏那头杨老二歇了一歇,又底气十足的骂起来,“你们这些狗娘草的,不忠不孝的崽子,如今不管兄弟,来日,来日老子也要给你们丢到荒山里去喂了狼!”

这话便如寒冬腊月的冰锥,狠狠扎到杨贵心窝里,啪的一声扎断了他一直紧绷着的弦。

他的脑袋里嗡的一声响,好像全身的血液都涌上头,整个人被汹涌的愤怒和憋屈所支配,迫切的想找一个发泄口。

杨兴已经跳着脚与老爹对骂开来,杨贵一抬头,看见角落米缸上放着的漏斗,突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竟狠狠倒了一大碗滚烫的小米粥,抓起漏斗就朝正屋去了。

杨兴习惯性跟着,才一进门,就见一贯老实憨厚的大哥跟变了个人似的,跪坐在老爹身上,一手狠狠钳住他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嘴,另一只手提起漏斗刺入他的咽喉!

杨兴吓了一跳,可回过神来后,却又由衷的感受到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意。

他二话不说便走上前去,替哥哥扶正漏斗,抱住老爹的脑袋不叫他乱动,恶狠狠道:“老子们辛辛苦苦把屎把尿养活你这么些年,生育之恩也还完了吧?俺们两家人吃糠咽菜,好的都让给你吃,叫你这厮养的红光满面肥头大耳,到头来却里外不是人!”

“吃,不是不孝顺么?你快吃!”

多年来压抑已久的怨念和愤怒一朝爆发,瞬间摧毁了两个本分人的心智,等他们回过神来时,杨老二已经没了声息。

杨贵和杨兴突然惊出一身冷汗。

他们只想着出气,想给这混账老头子一个教训,却从未想过杀人。

杨贵登时慌了手脚,本能的想去投官自首,可杨兴却不同意。

“咱俩憋屈了半辈子,难不成还要给他偿命?”杨兴咬牙切齿的说,“左右人也死了,咱们胡乱糊弄过去不就完了么?回头给他厚葬也就是了!”

老头子死了,他们能分家了,好日子近在咫尺,如何舍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