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无言失笑,反而向她作揖,“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若非姑娘所言,我是断断想不到这每日呼吸之所在竟如此神奇。”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忍不住伸手做了个抓放的动作,眼中异彩连连。

晏骄心道,这妥妥儿的科研苗子啊!

“先生这是做什么?”庞牧从里头出来,一看廖无言这全身心投入的样子也是惊讶:昨儿晚上还好好的来着……

晏骄还没说话,那头阿苗就喘着气跑过来喊道:“醒了醒了,那大胡子醒啦!”

三个人一路小跑,进门后发现大胡子果然已经醒了,正两眼茫然的坐在炕上,看他们进来后还本能的抱头后缩。

庞牧毫不留情的揭底,并见缝插针的“摸黑”:“这是给老齐打怕了。”

鉴于庞牧一脸匪气,廖无言又不是个会耐心跟人沟通的,现场唯一女性主动承担起了这份沉甸甸的责任。

晏骄微微上前一步,刻意放缓了声音,“我是晏骄,是衙门的一名仵作,你可以叫我晏姑娘,方便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吗?”

在第一时间主动坦白自己的身份无疑是一种交付信任的表现,非常适合用来打开突击口。

大胡子从胳膊缝里看了她一眼,渐渐放松了些,沙哑着嗓子道:“我,我叫大河,嗯,大河,他们叫我大河。”

说完这些之后,他又满脸急切地问道:“你们是大老爷,救救冉冉。”

庞牧在后面皱眉,这人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大确定了,口中所述冤情靠谱吗?

“大河,你不要着急,”晏骄安抚道,“这里是衙门,我们救你回来,就是听说你有冤屈,所以慢慢说,好吗?”

大河狠狠喘了几口气,听出她口中的安抚之意,点点头,果然慢慢冷静下来。

他爹娘死的早,吃着百家饭,穿的百家衣,后来一次发了高热,醒来之后脑子不如以前那么灵活,想事儿也慢了,村中人便渐渐以戏弄他取乐。

等略大一些,大河便离了村,去镇上做活。他力气大,又不怕脏不怕累,干起活儿来比大家都多都快,倒也能混出吃住来。只是时间久了,有些人便看他不顺眼,觉得一个傻子怎能骑在大家头上?又欺负他反应慢,故意伙同上面的人克扣他的工钱。偏他一时回不过神来,等回头意识到了,人家也不认了。

为此大河同人打了好几架,工头不想因他一人得罪那许多工人,只是糊弄。

后来又一次,大河拿着少说少了三成的工钱质问,那工头也有些不耐烦,扬言要撵他走。

大河气不过,嘴又跟不上,正要抬手打人时,一个途经此地的书生帮他解了围,又三言两语驳斥众人,甚至耐心向他问明缘由,还帮忙讨回了近几个月少给的银钱。

生而为人十九载,还是头一回有人这般待他,大河当时便认定了这书生,亦步亦趋的跟着,得空便替他做活。甚至到了夜里,大河也就在他家墙外睡,生怕有人要欺负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那书生本只是举手之劳,却不想这憨直性子的人掏心挖肺的回报,也是唏嘘良久,后来见苦劝不回,便允了他住在自家小院儿内。

回忆到这里,大河粗黑憔悴的脸上满是感激之情,又结结巴巴的说:“他说,说叫魏冉,我,我笨,学了许久,只会叫冉冉……他是个读书人,却那般待我,我便是替他死了也甘愿!”

他本就说话不利索,如今又还发着烧,越发不得力,说到最后,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

庞牧伸手招来门外衙役,低声吩咐道:“去将棋山镇的户籍名簿取来。”

若要判断大河所言虚实,最快捷有效的方法便是确认下这个叫魏冉的书生是否真的存在。

那衙役领命而去。

晏骄叹了口气,“那个叫魏冉的书生,心地真是不错。”

大河听了这话,简直比自己得救还高兴,拼了命的点头,又道:“他,冉冉在镇上念书,听说夫子,夫子都夸他好,回头,回头就考状元!”

听到考状元,晏骄和庞牧都下意识看向现场探花。

廖探花挑了挑眉,没说话。

只是听一个大男人亲昵的喊另一个男人“冉冉”,总觉得里头有点儿什么。

后面大河又断断续续零七碎八的说了许多,大部分都是他与魏冉的生活琐事,实在没什么特别有用的,晏骄都耐着性子听了。

那边庞牧已经开始翻户籍名簿,找了半天,没找到魏冉,想了下,又换了“魏然”“卫然”“卫染”,尽数落空,最后还是廖无言心头一动,“你找找蓝字。”

庞牧一怔,依言行事,这次果然找到一个叫“卫蓝”的在籍书生,忙举起来给晏骄看。

晏骄:“……”

感情这大胡子发烧之后,愣是从北方人口音烧成了n、nan不分?!

她又顺着发散了下思维,也不知是听习惯了还是怎么的,现在竟也觉得“冉冉”比“蓝蓝”更爷们儿了。

庞牧又叫了刘捕头来,低声吩咐他速速带人去棋山镇打听一下这个叫“卫蓝”的,先确认下他的行踪,以及与大河是否真有关联。

他有种直觉,若他们不尽早另辟蹊径,光听大河讲述的话,只怕耗都要耗死了。

果不其然,整整半天,三个人什么都没做,就是守着大河听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讲故事,然后呕心沥血的提取可用信息。

尤其晏骄还要担当心理咨询和引导的职责,更是苦不堪言,只觉得脑袋里头嗡嗡作响,都快炸了。

大河生怕自己说的不够详细,绞尽脑汁把所有能想起来的都说了,偏偏他的记忆混乱,表达方式也很有问题,时常答非所问,饶是有晏骄刻意引导,也经常三五句就跑偏了……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庞牧见晏骄整个人都有些撑不住了,还发着烧的大河也是只打摆子,忙示意人在他的药碗里加了点安神的东西,好让两边都休息一下。

中午是鸡汤面,因刚大年初一,各色年货都齐备着,赵婶子的活儿也轻快,不过随便挑几样略切一切,就是很像样的几个大盘。

晏骄也是饿狠了,一筷子就下去半碗面,又呼噜噜喝了好些汤,这才觉得胃里火烧火燎的感觉减轻了。

她一边尽量矜持的啃猪蹄,一边努力整合得到的信息,“照大河说,那个卫蓝前年开始就被一个富家子弟盯上了,课上课下的骚扰,着实苦不堪言。大河脑子虽然不大灵活,可天生神力,倒是帮忙驱赶过几回……”

那个富家子弟本人倒是没什么,可是架不住他有钱呀?身边总是跟着许多随从,人多势众的,一般人根本抵挡不住。

她反正就觉得这个案子吧,打从一开始就洋溢着gaygay 的味道……哇,我炖的猪蹄果然好香!又软又烂入口即化,再吃一口!

“两位大人,”想到这里,晏骄难以克制心中的八卦之情,“本朝对龙阳之事如何看待?”

“噗!”庞牧和廖无言齐齐喷面。

得亏着晏骄反应快,隐约察觉到他们脸色变化时就端着碗迅速起身,不然只怕就要化身垃圾桶了。

“你是怀疑这大河与卫蓝?”廖无言飞快的掏出手巾整理一番,迅速恢复了往日文质彬彬的潇洒模样。

“不光他,”确定他们确实喷无可喷之后,晏骄小心翼翼的坐回去,“你们不觉得他口中的那个富家子弟也很可疑?”

若说骚扰,一般花花公子都会去骚扰女子吧?偏偏那公子哥儿却认准了同在书院读书的卫蓝。

“咳,其实这种事吧,说多不多,可说少,也实在不少,”庞牧挠挠头,语出惊人道,“远的不说,军营里就有。”

“上阵打仗嘛,那就是九死一生的事儿,保不齐今儿还一块吃肉喝酒的兄弟,明儿就尸首异处,连拼都拼不起来。”庞牧用平静的语气诉说着最不平静的过往,“那种时候,大家都想成亲,可又怕成亲,怕耽搁好姑娘。兄弟们朝夕相处,生死与共,时候久了,那份情谊自然深厚无比,就顺势结为契兄弟。”

廖无言点点头,“我曾看过一本杂书游记,说这在南边某些地方十分盛行,当地人早已习以为常。”

类似的新闻晏骄也听说过,只是没想到这会儿也有。

其实想想,像庞牧说的那种情况实在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感情本就无关男女,尤其是上了战场的,大家生死相依,那种强烈的感情连生死都跨得过,更何况性别?

只要你情我愿,两个人凑在一起开开心心过日子,不偷不抢的,有什么不好呢?

晏骄又顺势问了许多,正嘬酱猪尾巴呢,忽听廖无言轻笑一声,不紧不慢的道:“你们可知老夫人缘何这般着急大人的婚事?她老人家怕就怕大人在军营里待的久了,看得多了……”

他没继续说下去,可那一副意味深长的笑容中,却已饱含了无限深意。

怕就怕他待的时间久了,连这点也带头起表率作用!

晏骄:“……”哇!

庞牧:“……你听我解释!”先生我待你不薄啊!

晏骄突然噗嗤一笑,亲自夹了另一根猪尾巴给庞牧,又亲亲热热的拍了拍他的手,“放心,廖先生逗你呐!”

庞牧几乎要喜极而泣,不过下一刻,看着自己手背上一个鲜明的酱猪尾巴汁儿手印,就笑不出来了。

晏骄他们又在接下来的三天内继续听大河讲述了自己与卫蓝的过往,得知那位神秘的富家公子几乎渗透到了卫蓝所能触及到的每个领域,甚至逼的卫蓝闭门不出,中断了去书院念书。

大河虽然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能明显感觉到卫蓝对那人的不喜,因此每次都像一条凶恶的看门狗,拼了命的驱逐。

在他的努力下,卫蓝着实轻松了一阵子,甚至还微微补回来一点肉。

大河说,卫蓝觉得在这里快待不下去了,决定再多抄几本书,攒攒钱,就跟大河去外地谋生。

“蓝蓝高兴,大河也高兴!”大河笑着,却突然又沮丧和悲愤起来,“可是那日,蓝蓝出了门,又去书局换书,我,我在门口等着,等啊等,等到天黑,蓝蓝都没出来!”

“是那个人,”大河愤怒的捶打着土炕,额上青筋暴起,“是那个人把蓝蓝抓走了!”

“你看见了么?”晏骄抓紧时间问道。

大河一愣,然后更加大声的喊起来,“是那个人,就是那个人!”

眼见他有些失控,庞牧立刻上前护着晏骄退了出来,等他自己慢慢平静。

稍后跟庞牧说起此事,两人都皱了眉头。

这事儿悬啊!

大河口口声声是那富家公子哥儿抓走了卫蓝,但就目前来看,他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

甚至因为他本人身体的特殊性,这几天所说的证词也不敢保证全部可信。

晏骄习惯性做着最坏打算:“假如卫蓝真的出事了,仅凭目前线索来看,凶手可能是任何人。就算是大河口中的嫌疑人,卫蓝也存在被囚/禁和已死亡两种结果。”

或者再糟糕一点……晏骄不由得想起曾经接手过的一个案子,与心理疾病有关的案子……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往大门口所在的方向眺望起来,“刘捕头一去三天,怎么还没回来,是不是没有结果?”

“不会的,”庞牧摇摇头,顺手拿起大氅给她披上,“刘捕头老练谨慎,若果然没有结果,这会儿早就回来了。他迟迟未归,恰恰就证明确实查到了什么东西。”

晏骄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不由得心头一松,“那就好。”

虽说如今事情真相尚未可知,可她总觉得大河太苦了……

第五十章

一直到第三天晚上, 刘捕头几人才踏着月色返回。

当时晏骄刚睡下,听说后忙胡乱披了衣裳冲出来, “哪儿,刘捕头在哪儿?”

话音未落, 一大片头发顺着她的脸滑落下来, 寒风吹过, 狂乱的舞动, 颇有几分惊悚效果。

晏骄大囧。

这个时候没有皮筋,毫无弹性的头绳真的很不好用……

庞牧忍不住笑出声, 顺手将头绳从她头发里摘出来, 麻利的帮忙扎了个马尾。

晏骄惊喜的摸了摸干净利落的发辫,眼睛里亮闪闪的, “你怎么会做这个?”

庞牧脱口而出, “马草捆多了自然就会了。”

话一出口, 他就暗道完了,下一刻就见晏骄果然黑了脸, 甩头就走。

庞牧下意识想跟上去, 结果一靠近就挨了一马尾辫……

披着大斗篷的晏骄一阵风似的进了二堂, 庞牧紧随其后,刘捕头等人忙起身行礼,“大人,晏姑娘。”

好家伙,几日不见,瞧着晏姑娘越发有气势了。

“不必多礼, 你们辛苦了,”庞牧抬手叫他们坐下,“且把打探到的说一说。”

刘捕头才要开口,却见他左眼附近微微有些红肿,顺口问道:“大人眼睛怎么了?”

庞牧看向下首的晏骄,眼中带笑道:“无妨,不过被匹小野马抽了一尾巴。”

晏骄瞪圆了眼睛,又在斗篷下冲他挥了挥小拳头。下回就不光是尾巴抽了,马蹄子还要踢你呢!

野马?县城之内哪儿来的野马?也没听说图大人那儿来了新马啊?

刘捕头等人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也就不想了,转头说起正事。

“大人说的卫蓝确有其人,他幼年失怙,七、八岁上来投奔了姑姑,可后来姑姑死了,几个堂兄弟嫌他累赘,便将他撵出去。如今他就在城郊一座小破院子里过活,左近并没有什么人烟,消息很不好打探。”

“属下去了书院,院长对卫蓝倒也颇有印象,他书读得好、人长得好、性子也好,从来不得罪人,所以人缘素来不错,好些家境好的同窗也爱带着他玩。先生们不大管学生私下的事,所以一时半会儿的,也不好确定大河口中的富家子弟是哪个。对了,卫蓝已许久不去书院,说是一个月前告了长假。”

“长假?”庞牧疑惑道,“县试在即,他突告长假,书院的老师们就不觉得奇怪?”

刘捕头点头道:“属下也是这么问的,不过院长说读书人本就喜好游学,虽说邻近考试,可卫蓝做事素有章程,他也曾嘱咐过不要误了考试,也就准了。”

庞牧又问:“是他本人告假?当时可有异常?还有谁陪他一起么?”

刘捕头摇头,“确是他自己去告假,也无人相陪,倒是没听说有什么异常。对了,院长爱惜他人才,怕他遇到难处不肯开口,或是外出游学、文会无钱可使,还想赠他银两,不过卫蓝没要。”

庞牧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卫蓝常年抄书的书铺属下也去问过,因事发已久,倒是记不大清最后一次见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形。不过想来恰恰因为一切如常,那些伙计才没有印象吧。因他抄书从来都是又快又好,十分好卖,掌柜的还颇为遗憾。属下留心观察了,不像是说谎。”

“属下又借口寻亲找几个学生说话,倒是略有些头绪,听说一个叫张开的学生与卫蓝往来甚密,私下好像也有人看见过两人争执。只是那张开学业不精,又因家中开着粮店,颇有财力,为人难免有些跋扈,老师们都很不喜欢。他上学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月能有十天去就不错了,如今也已许久没见人影,大家早已习以为常。”

“属下本想去探探那张开,谁知他已许久没回家,家里采买的下人也说有日子没见踪迹。若要问他家人,又恐打草惊蛇,一时没有头绪,只好先回来复命,请示大人的意思。”

“那段时间张开去过书铺么?”庞牧问道。

“他那种人,怕是买了书都不翻一页,又怎么会去书铺?”刘捕头笑道,“属下一说他的名字,掌柜的就满脸嫌弃,还说得亏的他没来,不然只怕自己也要亲自举着扫把撵出去,省的脏了地方。”

庞牧和晏骄对视一眼:既然张开没去书铺,就不太可能从那里带走卫蓝。

莫非,这个张开并非大河口中的坏人?

庞牧嗯了声,想了下又问 :“那张开素日做些什么?怎的掌柜如此嫌弃。”

“嗨,别说做读书人买卖的了,就是属下听了也嫌弃的很。家里有几个臭钱,自己又不上进,还能做什么?”说起这个人,刘捕头也是满脸不屑,“不外乎斗鸡走狗,听说也是几家妓/院的常客。往年没禁赌时,哪天不输个几十、几百两?一年少说大半万两银子呢,攒几年,都够在京城买个窝了吧?也就是家底子厚,老爹又能干,折腾到现在还没垮……”

晏骄静静地听着两人说话,手下不停,在小本本上画起线索网状图。

卫蓝告假的时间跟大河口中消失的时间相差无几,应该对的上,就是不知卫蓝的消失是他本人的意愿,还是真的如大河所言,乃是被强迫的。

卫蓝失踪了,张开也失踪了,是巧合吗?

她托着下巴,手中炭条在纸面上一下下敲打,若有所思。

“晏姑娘?”庞牧见她似乎出了神,主动问道,“你可是有什么想法?”

两人私底下打闹归打闹,但都不是拎不清的,这会儿谈起正事也是半点不含糊。

“隐约有点儿,但一时还说不清,”晏骄摇摇头,又问了刘捕头几个听上去与本案关联并不大的问题,“那卫蓝今年多大了?以前可曾参加过科举?成绩如何?”

托现代科技的福,信息交流空前便捷,晏骄的年纪虽然是在座最小的,但绝对是经历和见识过案例最多的,思考方式也更灵活更广阔。

刘捕头甚是敬重她,自然配合,“今年二十有五,之前已经参加过两届科举,只还是白身。”

晏骄好奇道:“不是说他才学很好么?老师们也喜欢,既然如此,怎的连个秀才也没中?”

虽说科举难熬,但对有如此才名的人来说的,中个秀才应该不是问题吧?

刘捕头老实摇头,“属下是粗人,实在不清楚个中原委,倒也没细问。只是听说读书这种事极其艰难,便是许多人考到六七十岁都是白身,似廖先生那样年纪轻轻便得中榜眼的,实在是百年少有的奇才……要不,属下再派人打探一下?”

“先不忙,”晏骄摆摆手,又看向庞牧,“考秀才要经过县试、府试和院试,都是在都昌府内进行的,大人,历年考卷还都在吗?”

庞牧也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沉吟片刻,“这个还真不好说,赶明儿我开了库房瞧瞧。”

到这平安县才半年就查出来前任知县筛子似的漏洞,他真会小心保存连功名都没捞着的考生们的考卷吗?

而且就算尽职尽责,依照律法,也只要求保存一届,再往上并无硬性条款呢。

“也好,”晏骄点了点头,在心中暗叹一声,显然不报什么希望了,“只是张开这条线索,我觉得不该轻易放弃。”

“确实如此,天亮之后还得问问大河认不认识张开。”庞牧点头道,“只是他的话不能全听全信,卫蓝又失了踪迹……不管张开是否与本案有关,还是要先查查的。”

既然他是一众同窗口中与卫蓝往来甚密之人,总会知道点儿别人不知道的吧?假如真能找到他,或许能有所收获。

刘捕头忙起身请命道:“大人,不若属下再派人回去找,便直接问到他家里去,左右这厮身上也清白不了,咱们便告他一个聚赌,吃他一吓,不怕他们不漏口风。”

晏骄:“……”还真是够简单粗暴的。

庞牧失笑,示意他先坐下,“不美,你也说了,如今没有证据,若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万一真是张开做的,卫蓝又真在他手里,咱们这样大张旗鼓的,岂不是逼他下杀手?”

刘捕头忙道:“那属下带人暗中打探。”

庞牧盯着他和几个捕快的脸看了会儿,忽然就笑了。

“你们几个正气太重,”他笑着摇头,“又是常年办案的,身上气势给有心人一看也就漏了。”

刘捕头等人面面相觑,都是挠头,“那属下就是干这个的……”

不满脸正气,百姓们也不信啊。再说了,难不成还要满脸邪气?

庞牧笑了笑,“既然此事不好正面下手,咱们便叫旁人去办。”

众人先是一愣,然后迅速明白了他的意思:韩老三!

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张开便不是什么正经货色,往来也多三教九流之辈。而这些人差不多都是些皮糙肉厚的,隔三差五就去衙门报道,早就练就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本事,若真有内情,只怕反而问不出。

反倒是那些泼皮,往来便利,谁也不会警惕他们,消息反而更灵通。

次日一早,庞牧果然叫了韩老三来,如此这般嘱咐一回。

而那韩老三早就立志要上岸洗白,巴不得能日日听候差遣,好证明自己不可取代的价值,当即拍胸脯保证道:“大人放心,只要人还在平安县地界上,不出五天,小的一准儿能挖出点儿什么来!”

庞牧点头,忽又问道:“若是出了平安县呢?”

事发都一个多月了,这人要是想跑的话,别说平安县,只怕都昌府都跑出去了。

韩老三一噎,面上微微有些窘迫,“这个,大人,不是小人不尽力,这泼皮也有泼皮的地界不是?若是贸然过界,那就是坏了江湖规矩……”

庞牧听的好笑,“话糙理不糙,倒也有几分道理。”

见他很是通情达理,韩老三也跟着松了口气,又道:“不过倒也不是没法子,小人们都是吃这碗饭的,平时少不得也跟外头打交道,若果然有事,少不得小人求上一求也就是了。”

他们这些人算是灰色地带,寻常百姓不敢招惹,真正的黑/恶势力又瞧不起,自然少不得抱团求生,彼此间互通有无。

听他这么说,庞牧倒真对他有了几分欣赏,难得和颜悦色道:“也罢,你且尽力去办。”顿了顿,又问:“家中妻儿还好?”

韩老三哪里见过他这般体恤和气?当即喜得浑身发痒,忙磕头道:“贱命几条,有劳大人挂念,都好,都好!”

一个男人,但凡真心疼爱妻女,愿意为她们做出改变,就不算坏到骨子里。

庞牧点点头,语重心长道:“人在做天在看,她们娘儿几个的出路都在你身上,你可记住了?浪子回头金不换,来日你做出一番事业来,乡亲们自然对你另眼相看,便是本官,也少不得要褒奖你。”

这话算是戳到韩老三的心窝子了,他当即湿了眼眶,又狠狠磕了几个头,“多谢大人提点,小人记得了。”

庞牧摆摆手,“去吧。”

韩老三垂着头退了出去,一出门又碰上晏骄,忙垂首退到一边,恭敬问好。

晏骄顺势瞧了他几眼,见果然与早先见面时不同了,整个人的精神气儿都清爽了似的。

她随意说了两句话,走到门口又转头去看,见韩老三的背影果然比当初挺拔不少。

“碰见韩老三了?”庞牧熟练地替她倒了热茶,又铺了狼皮褥子。

“嗯,看着正派不少,果然是大人调/教有方。我近来跟着白姑娘练功夫,觉得身子健壮不少,好像没有之前那么怕冷了。”晏骄笑着说,又伸手摸了摸屁股下头的狼皮,“这样厚实,白给我坐着浪费了,该给老夫人做个皮袄才好。”

“还有的是,你操心那么些干什么?且多顾顾自己吧。”庞牧笑道,“早年我们在外行军打仗,有时候连走几十天都没有人烟,全是这些虎视眈眈的畜生,如今仗打完了,旁的不敢说,倒是这些皮子半点不稀罕。中原几百上千两银子买不着的好货,关外几十两随便挑!你若喜欢,我和我娘那里足有几十箱子,你自己敞开了挑去!”

不怕说句大不敬的话,或许有时候进到宫里去的皮子,还未必有边关百姓手中押宝的强呢。

“当真?”晏骄听得心花怒放。

“这还能有假?”庞牧失笑。

“那,”晏骄眼珠转了转,歪着头瞧着他笑,“老太太是长辈,我哪里好跟她要东西,赶明儿我去挑你的,就赶着好的挑,再看你心疼不心疼。”

分明是要送出东西去,可庞牧偏偏就心花怒放。

这姑娘要强的很,以前他想送点儿什么东西都送不出去,如今愿意受了,可不就是不拿着他当外人了么?

至于老太太……庞牧心道,她巴不得把东西全给了你才好呢!

“也不必赶明儿,”庞牧明白乘胜追击的道理,生怕她反悔了,东西送不出去,忙道,“等会儿咱们说完了案子,你就随我去库房呗,听说这里的天要一直冷到三月哩,这还早呢!”

晏骄抿嘴儿一笑,到底没推辞,只是想着,什么时候回赠点儿什么才好。

感情嘛,就该是有来有往的,若长期都只是一个人付出,到最后总会疲倦的。

两人说完闲话,又提到大河,晏骄唏嘘道:“我才从他那里回来,也不知是没听过名字还是忘了怎么的,他对张开这个名字的反应并不大。我问他张开是不是坏人,他自己也糊涂了。”

唉,要是有照片就好了,即便忘了名字,可见了人脸总能有点印象吧?

可惜啊可惜,科技落后,多少事情都要绕弯路,偏偏还没法子。

庞牧也是头疼,“我已吩咐了韩老三去找,可棋山镇到底不是他的老巢,若想有消息,少说也得等个几日了。”

他不怕忙些,只怕苦等,等的人心焦。

两人对视一眼,齐刷刷叹了口气。

“青天白日的,又叹的什么气?”伴着这声儿,廖无言亲自抱着一大堆满是灰尘的卷子过来,一进门就狠狠打了几个喷嚏,“听说晏姑娘急着要,也没来得及整理,就猜人在你这儿,索性一并带来了。”

晏骄立即转忧为喜,忙上前接了,“有劳先生,早知道我就去拿了。”

这哪儿是干体力活儿的手和躯体啊!过于暴殄天物了。

庞牧无奈摇头,笑着过去帮忙,又对廖无言道:“先生瞧瞧,但凡你和嫂夫人来了,她眼里再没旁人的。”

廖无言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呵呵笑道:“眼里有没有的倒没什么,心里有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