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公乐呵呵跟她摆手,并不居功,“也不过是把闲时听到的几耳朵胡乱说了罢了。”

“即便是闲话,也是您听来的不是?”这人活的通透又随性,适应能力又强,晏骄还挺愿意跟他闲扯。

“你呀,说话忒中听了,”王公公就笑,笑完了又四处打量着唏嘘,“瞧瞧,时间过得多快啊,再过两天我又要回去了。来时好歹还有白姑娘、董夫人一家子,说说笑笑倒也不寂寞……”

廖蓁准备后年下场,正好趁这回在外面多见识见识民生百态,身边再有父亲指点着,远比继续憋在京城太学埋头读书的强。所以董夫人三人暂时并不准备回京。

至于白宁,这就是个野丫头,一出来就不爱归家。

京城天子脚下,规矩忒多,这不许那不许的,随便什么宴会上连说句话都得先在肚子里过三道弯儿,她图什么呀?还是外头痛快,又热闹又随性的。

左右她早就跟图磬过了明路,如今便打着陪董夫人寻亲的名头,横竖也就先赖下了。

所以这回王公公还得自己回去。

虽说能在圣人跟前讨个赏,可一想到接下来几个月又将重复那种谨小慎微、谨言慎行的生活,他便又对如今自在的日子难舍难分起来。

这一走,什么蛋卷、卤味、羊肉面、卤鸡爪、鸭脖鸭翅、麻辣火锅、酸萝卜老鸭汤……

想着想着,他就忍不住狠狠咽了下口水,然后满脸真诚的看向晏骄,反复呢喃,“舍不得啊,真舍不得。”

晏骄憋不住的笑,谁知道您老人家是舍不得这里的人,还是这里的饭?

“对了,”王公公一拍脑袋,也不知想起什么来,忽然神秘兮兮的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荷包,塞到晏骄手里,“这是家里老夫人赏的,外头找不着的好东西,我琢磨着吧,我又没个母亲、姊妹的,留着白瞎了,倒不如拿来给了你玩。头几天我病的稀里糊涂,前阵子衙门里又忙的一塌糊涂,一来二去的都糊涂到一块儿去了,我差点儿又给带回去。”

老夫人?那不就是太后?

晏骄本能的推辞,“太贵重了,您自己好生留着就是了。”

“我都白吃了你多少顿饭了,竟跟我这样见外?”王公公佯怒道,“左不过是白得的。”

话说到这份儿上,晏骄也就收了,直接当面打开一看,欢喜极了,“这可真好看,多谢您呐。”

是一串白玉十八子手串,上面每一颗珠子都雕刻成莲花的形状,背后还刻着经文,大约是梵文,反正晏骄看不懂,但这并不妨碍她喜欢呐。

她当场就戴上了,美滋滋拨弄两下,王公公笑眯眯点头,“瞧瞧,多合适呀,”说着又微微压低了声音,“女子属阴,你又常年干这个活儿,岂不是阴上加阴?所以呀,我一瞧见这个就想起你啦,好歹求个心安不是?”

晏骄就有点感动,“我今儿晌午做酸菜鱼,鱼肉弄的嫩嫩的,酸酸辣辣的,正适合这阴天吃,狠狠发一身汗,痛快着呐。对了,我记得前儿您说那猪肉脯好吃,过两天走也带点儿?”

王公公一个劲儿的点头,又厚着脸皮提要求,“那日我看你给廖家的小姐做的那什么肉松的,倒是怪眼馋。”

晏骄努力回想了下,笑道:“肉松,那个也好,路上吃饭总不如家里自在,回头您若胃口不佳,就将米浓浓的熬出米脂来,在上头撒些肉松,又咸又香,也是顿好饭……”

大约是平时在宫里拘束狠了,王公公一到了这边就特别爱吃。前几天廖蘅小朋友一颗牙晃得厉害,吃饭很费劲,晏骄就给她炒了一锅肉松,让董夫人吃饭时给她撒在粥里,小朋友喜欢得很。只是不知王公公怎么就惦记上了。

****

赵良一案不仅祸及沿途州府,消息八百里加急传回京城之后,朝廷上下也跟着狠狠震动。

圣人雷厉风行,丝毫不顾及吏部侍郎方之安的苦苦哀求,直接命人将他和一干党羽羁押了,又专门拨了心腹彻查。连带着方之安的老师,两朝元老的毛大人也被狠狠训斥,责令在家闭门思过,归期不定。

晚间同太后一起用饭,圣人说起此事还是感慨万千。

“朕本看在父皇面上,重用这些旧臣,可他们呢?只怕心中还将朕看做那不受宠的无用皇子,根本就不将朕放在眼中!今儿都敢明目张胆的卖官卖爵了,这不是讽刺朕的江山不稳、崩塌在即吗?”

“纵观满朝文武,也唯有天阔十年如一日的真心待朕!果然是天下头一个忠臣,朕必然要重重的赏他。”

他与庞牧相识于年少,情分深厚,私下也还以字相称。

太后反问:“定国公已然封无可封,你又当如何?”

别说庞牧本人,就连他的父母兄弟都早已被追封、加封,甚至连不知什么时候出世的儿女都有了爵位……

圣人果然也迟疑了。

国公之上还有什么?

他膝下两个皇子倒是渐渐大了,能封的只怕唯有太子三师,可这又不得不面临一个立储的问题……

亲身经历过惨烈的夺位之争后,圣人其实并不很想立太子,觉得还不如先观望,等以后直接挑个最合适的禅让。

可要是赏赐财物,又太俗了。

关键是天阔他也不缺呀!

太后道:“定国公本非贪恋权势富贵之辈,若贸然行事,反倒看轻了他。”

“母后说的是。”圣人点头,又搓着手道,“可若没有半分表示,朕心中委实难安。”

他为了天下人,主动退到小小平安县就够委屈了,如今立下这等大功,怎能没有赏赐?

太后笑着拍了拍他的手,慈爱道:“这天下之大,珍宝万千,唯有一样最是难得。”

圣人眼前一亮,“请母后教我。”

“信任,”太后笑道,“他肯退让至此,便是信陛下非那等薄情寡恩之主;而陛下要给与他的,自然也是同等的信任。”

她从一个不受宠的嫔妃坐到如今的太后宝座,自然知道谁居功至伟,也知道谁是真正为了这天下打算。

如今天下太平,以前那些藏头露尾的杂碎便渐渐露了头,整日得了机会便指桑骂槐的说些酸话,又满脸忧国忧民大义凛然的叫他们母子提防尾大不掉。

简直笑话,若那定国公真有不臣之心,一年前他还手握数十万精兵,莫说逼宫造反,便是逼着他们母子写下让位诏书又有何难?何苦非等到皇儿王位坐稳?

有这么个骁勇善战,又知分寸、懂进退的臣子,是他们母子的幸运,也是这大禄朝的幸运。

君臣互信,精诚团结,她很放心,百姓们也很安心。

这很好。

圣人听罢,如获至宝,当即起身行了大礼,“多谢母后提点,儿臣如醍醐灌顶,心中已有了主意。”

数日后,庞牧便收到一份圣人的亲笔信。

他像往常那样洗干净手,先朝北边拜了三拜,这才拆开信看,结果越看越手抖,浑身爬满了鸡皮疙瘩,最后连嘴巴里的点心都快喷出来了。

便见圣人龙飞凤舞的写道:“……高座孤寒,忧思交惧,甚念……所幸前路虽难行,有君相伴,爱卿便如朕心中之宝剑,心之所向,无往而不利,朕心甚慰。又,每每夜深人静,辗转反侧,忆当年,你我携手同游,抵足而眠,不胜欢乐……然如今相隔千里之遥,不知何时能再见君,自别去,思之如狂……另,国公府建成,附图纸,日日盼君归,望眼欲穿……”

作者有话要说:一:

廖无言:“你去写篇文章来我看看。”

卫蓝:“是的先生,好的先生,先生我今天就能死!”

廖无言:“……”

二:

圣人:“爱卿啊,朕想你,思之如狂!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庞牧:“……呕~!”这是吃错啥药了?

PS,中药啊……这一次开的中药没有想象中那么苦,真要形容的话,很像有点腐烂发臭的地瓜皮!

第五十七章

转眼到了正月十八。

王公公的身子早就彻底好了,赵良一案的具体细节也打听完, 足够回去后详细的复述给圣人和太后听, 他实在没理由继续待下去, 便决定正月二十那日启程回京。

众人不免好一阵惜别, 晏骄也特意给他准备了一大口箱子,里头全是各色吃食。

眼见着回宫后就又要紧张起来, 一路上能吃多少是多少吧。

二十一大早, 晏骄便随众人一并前去送行, 结果一看到王公公的车驾,整个人都懵了。

“嗨, 这是廖先生帮忙改的,说还是姑娘你启发的呢!怎么, 你没瞧见过?”王公公见她目瞪口呆的看着新得的马车不说话,笑着解释说, “前儿我特意找人试过了, 还别说,跑的确实比原先快了许多。说是什么风阻的, 我也不大懂。”

说着,他伸手拍了拍明显倾斜的车前壁, 欢喜的表情如同得了新玩意儿的孩子,又微微有些遗憾,“就是有点儿占地方。”

晏骄:“……咳,缓冲吧,也更安全。”

她都快把这茬儿给忘了, 感情廖先生您老人家一直都在背地里鼓捣呢!

这不就是现代社会汽车前挡风玻璃的那种坡面吗?您还真是怪会活学活用的!

晏骄脑袋里头跟刮了一阵12级飓风似的,整个人都凌乱了。

她下意识扭头在人群中寻找廖先生的身影,谁知对方也正抄着双手,十分矜持的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觉察到她的视线后还回了个微笑,又抽/出手比划几下,明显还想跟她继续探讨。

晏骄:“……”

说老实话,要不是知道彼此的来历,她都快产生错觉了:到底穿越的是谁啊?

相较之下,她惭愧,那是真惭愧!

庞牧看着王公公这辆怪模怪样的马车也倍感新奇,蹭过来跟晏骄咬耳朵,“这就是上回你说的那个什么风阻?你们家乡的马车都长这样?”

晏骄的表情一言难尽,“我们那边其实不大用马车……嗨,一句两句说不大清,不过确实大部分都是差不多的模样。”

庞牧哦了声,摸着下巴打量许久,竟也起了点兴趣,“保不齐王先生这一回去啊,还能带起京城新一阵马车风潮!回头得了空,咱们又弄几辆试试。”

马车最令人诟病的地方无非就是跑得慢,若果然能把速度提上来,那可真是最好不过。

晏骄顺着他说的想了一回,也跟着笑起来。

王公公一走,衙门里也没清闲几天,马上一开始准备另一场大活儿:县试。

跟许多现代经历过高考的人一样,晏骄对古代科举一直都很感兴趣,眼前的大禄朝虽然不是历史上任何一个朝代,但科举基本形式却差不多,很有见识一番的价值。

去年她来得晚,没赶上,今年无论如何不能错过了。

更何况今年卫蓝打定了主意要去考一场,衙门里就算有了考生,搞得往年对这个不大关心的众人也都跟着调动起情绪来,每天碰见卫蓝就会顺口勉励几句别紧张,弄得他从一开始的感动不已到了如今的哭笑不得。

作为本县知县,庞牧必须主持本次县试,这无疑是他上任来遇到的最大难题。

虽是年前就开始准备了,可直到这会儿,庞牧还是倍感头疼。

除了出题,还他娘的要监考!跟一群酸书生锁在一个院子里一整天,反复数次,真是要了命了!

庞大人以肉眼看见的速度瘦削并干瘪下去,据亲娘岳夫人反映,这几乎比得上当初他在外打仗一个月的消耗程度,可见科举真是害人不浅……

晏骄对此十分无语,不知道的还以为要上场的是你庞大人哩!

反而是不破不立的卫蓝,因为什么都看开了,反而能专心读书,又每日配合按时喝药、锻炼,连最初极力反对的冯大夫都惊讶于他的恢复速度,直说照这么下去,没准儿考完就该减重了。

得知庞牧也为自己请功之后,孟径庭干起活儿来越发卖力,因知道他是武将转过来的,又是头一年,生怕有不熟悉的地方,还特意写了两本厚厚的册子,具体到每一个流程,就差飞奔过来手把手教了。

有了这个外援,不管是庞牧还是廖无言等一干人等都倍感轻松。

晏骄就笑,“他正经挺会来事儿,你倒没看错人。”

“我早便说过,他脑子活泛,能力不差,只是没用对地方。瞧瞧如今怎么样了?略给点儿甜头,蹦跶的比谁都欢。”庞牧主动接了她手中砂煲,揭开盖子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好香,鸽子汤?”

贪官确实有致命的吸引力,可一旦清官、好官当上了瘾,尝到了甜头,再想重返歧途也不是那么容易。

“嗯呐,都说一鸽顶九鸡,”晏骄笑眯眯去他对面坐下,托着下巴看他吃,“具体够不够九只鸡我不知道,不过确实好吃呢。我加了红枣、枸杞、党参什么的,补肝壮肾、益气补血,瞧你最近都干瘦啦。”

壮肾……

听见这个词儿之后,最近几个月一直春心泛滥的庞大人难免有点心猿意马,顺势垂头往自己腹下瞄了眼。

嗯……

晏骄脸一红,顺手抓起桌边抹布劈头盖脸砸过去,“色狼,吃个东西还想七想八,呸!”

庞牧反应速度惊人,一侧脸避过抹布攻击,一本正经的看她,“我冤不冤?不过就是顺着你说的瞧瞧呗,东西长在我身上,许你说,还不许我看呐?”

真是越说越不像话,晏骄气急败坏的拧他耳朵,“你再说?我,我切了你的东西!”

她的力气用在庞牧身上就跟挠痒痒差不多,反而庞大人还正经挺享受这软乎乎的小手捏着自己耳朵的滋味儿,便装模作样哎呦几声,突然又噗嗤笑了,“切我什么?还说我想七想八,我说的是肾,可你说的是什么?”

晏骄一愣,回过神后脸上轰的一声,甩手要走。

庞牧见好就收,赶紧拽住了赔不是,又乖乖喝鸽子汤。

晏骄气呼呼瞪他一眼,凶巴巴的问:“好喝吗?”

庞牧咽下去一口,才要说话,突然瞪大眼、伸长脖子,拼命用手指着自己的喉咙。

晏骄吓了一跳,赶紧凑过去看,“骨头卡着了?”

她炖的很烂了,应该脱骨了,别是连骨头一块吞下去噎住了吧?

正想着呢,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再回神,她就发现自己不知怎的坐到庞牧大腿上,才刚疑似被骨头卡住的人正笑眯眯从背后虚虚揽着她,心满意足的吐了口气,“好喝极了!”

稍后,廖无言过来找庞牧核对县试考场安排情况,刚进院子,就听书房里头传出啪的一声脆响,紧接着门被从里面哐一声拉开,本县唯一一名女仵作满脸通红从里头跑出来,一边跑还一边骂,“臭流氓!”

廖无言:“……”

他记得自家元帅没有耍流氓的恶习来着。

廖无言叹了口气,认命的扒着门框往里一瞧,就见自家大人半张汁水淋漓的脸上顶着个色彩鲜艳的巴掌印,脑袋上还挂着一根疑似鸽子翅膀的东西,皱巴着一张脸蜷缩在地上,痛苦地捂着裆/部,小幅度的扭动、抽搐着。

暂时疼的说不出话来的庞牧无语泪流:肾……补过头不赖他啊!

一旦忙碌起来,时间就跟长了翅膀飞走似的,转眼不见了。

半月后,县试阅卷彻底结束,曾连续数次因考场紧张而落榜的卫蓝,高中县案首。

平安县衙众人替他放了鞭。

作者有话要说:嗯……不好意思哈,这两天就是特别容易犯困,哈哈哈哈,精神好的时候我就多写点,困劲儿上来的时候真是扛不住,字数可能波动比较大,但肯定会保持日更,见谅见谅哈。

庞大人以血淋淋的经历现身说法:“……补肾过程中请勿想入非非,容易被爆蛋……”

第五十八章

县试只是科举第一步, 按着规矩, 得通过接下来的府试、院试才能顺利获得秀才资格。

但卫蓝高中县案首,只要没有意外情况, 现在就已经是铁板钉钉的秀才。

于是众人恭喜的时候,便都喜气洋洋的喊着:“卫秀才,卫秀才。”

更有刘捕头等人带头起哄, 跟他讨赏,叫他给自家写几个字什么的, 臊的卫蓝满面涨红。

等起哄的人群终于散去,卫蓝撩起衣袍,郑重的给庞牧和廖无言磕头。

“若无大人与先生, 便无晚生今日!请受晚生一拜!”

两人也都很替他高兴, 便受了一礼才叫他起来。

庞牧以前是带兵的,还是头一回体会到治下出读书人才的喜悦, 笑着勉励一回,也觉成就满满。

谁知廖无言一开口,便叫卫蓝呆立当场。

原来他云淡风轻说的是:“你可愿拜我为师?”

卫蓝读书多年,自然是有老师的,可那些老师与廖无言此刻说的拜师却截然不同。

这就好比量产和精心培育:

私塾、书院里最常见的师生关系并不固定,也不唯一,甚至可能教过之后就忘了对方,日后一方穷贱富贵与另一方并没什么关联。

可若此刻拜师,那就是一辈子割舍不掉的师生关系,人神共证。天地君亲师, 一方飞黄腾达,另一方自然水涨船高;而同样的,哪怕日后一方叛国谋逆,另一方也必然不得善终。

也正因为此,似廖无言这样名满天下的才子,挑选弟子是必然慎之又慎,宁缺毋滥,终生不收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此刻,他竟真愿意收一个籍籍无名的小秀才为徒?

还是庞牧先催促道:“卫秀才,正好屋里有热茶,还不赶紧端来拜师?”

卫蓝终于回神,喜得浑身发抖,忙努力稳定心神,倒了茶来,恭恭敬敬跪在廖无言跟前,才要敬茶,却忽然有些踟躇。

“晚生,晚生只怕……”

廖无言主动欠身接了茶,慢慢吃了一口,神色如常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如今,你已熬出来了。”

他自然知道卫蓝顾忌什么,但赵良一案,卫蓝何错之有?

卫蓝浑身一震,突然泪如雨下,眉心紧贴地面,哽咽道:“老师所言,学生谨记在心。”

这么多年屡败屡战他没哭过;

被人百般折辱他没掉一滴泪;

被生生打断腿,扮作乞丐亡命天涯,不知生路何处时,他更没红过眼眶,可唯独此时,他就像是一个流浪已久的孩子,突然有了依靠,然后那委屈的眼泪就再也忍不住了。

廖无言含笑看他,从腰间解了一块玉佩,又勉励道:“勿忘本心。”

卫蓝忙以袖拭泪,红着眼睛双手接了,“是。”

他以为自己当天晚上一定会激动到睡不着,可意外的是,他却破天荒的很早就有了睡意,连一直忐忑不安的心也好像瞬间有了着落。

“大河,”半梦半醒间,卫蓝强撑眼皮对大河道,“我喜欢这里,我想留在这里。”

大河憨笑几声,挠挠头,替他盖好被子,瓮声瓮气道:“廖先生是师父,你是徒弟,自然要留下的。”

是呀,我要留下的。

这么想着,卫蓝终于沉沉睡去。

他曾惶恐不安,也曾噩梦连连,然而此刻,一切灰暗都离他远去。

得知廖无言终于收了徒弟,众人都很高兴,晏骄还特意托林平找他叔父弄了一条大鱼来炖了吃。又做了好些白蓬蓬胖乎乎的鱼形豆沙包,用绿豆点了眼睛,摆在炸豆干搭建成的门楼前头,取鲤鱼跃龙门之意。

别的倒也罢了,唯独那胖鱼豆沙包憨态可掬香甜可口,让廖家两个小朋友爱不释手,兄妹俩你一个鱼脑袋,我一个鱼屁股的分着吃了。

哎,这个可真软乎呀,换牙都不妨碍吃!

拜师显然比县案首的荣耀更能让卫蓝欢喜,不过短短一夜,他就好似换了个人似的容光焕发,虽还是一瘸一拐的,但羞涩内敛的脸上俨然已经有了几分风流才子的气度。

他特意换了唯一一身略整齐的衣裳,又亲自给董夫人奉茶,见过师娘和小师兄、小师姐,便是正式过了明路。

董夫人听廖无言说过他的经历,夫妻俩对此的态度都相当一致:

学问如何反在其次,毕竟书读得不好可以教,但心要是坏了,那就真没救……

到底她比廖无言更细心些,知道卫蓝无依无靠,只怕生活拮据不易,还连夜叫人准备了几套换洗的衣裳鞋袜并笔墨纸砚等物,卫蓝都感激的接了。

如今他已是正经弟子,长者赐,不敢辞。

说来廖无言收徒也跟本人一样随性不羁,不管年纪大小,只看入门先后。那一双儿女虽小,可好歹三四岁上就是亲爹启蒙,自然是头一个入门的,饶是卫蓝已经二十多岁,依旧只能算作师弟。

众人说起后头府试的事儿,庞牧就对卫蓝道:“你跟我们一道走,也好有个照应。”

这主仆俩一个瘸一个憨,万一有个闪失,他家先生新鲜出炉热腾腾的弟子岂不是就打了水漂?

卫蓝不免惶恐,“府城据本地不过两日路程,如今天气转暖,晚生自己去也就是了,实在不必劳动大家。”

齐远哈哈大笑,“傻小子,你也忒会想了。是孟径庭,啊咳咳,是孟知府写信请咱们大人去共同督考哩,不过顺路捎你一捎罢了。”

卫蓝这才放了心,“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他只比庞牧小两岁,比齐远和图磬还要大个一岁半岁的,但却是打从骨子里敬畏。

晏骄也是刚知道这事儿,就小声问庞牧,“你的活儿都干完了吗?就要东跑西颠的。”

“不好这么看轻我!”庞牧正色道,又指着自己眼底下两块新得的乌青,既炫耀又委屈,“瞧瞧,这都熬了好几天的。说来我还没怎么正经看过书呆子们考试哩,如今试了一回倒觉颇有趣味……”

话音未落,那头图磬就已经干咳起来,又一个劲儿的朝着廖无言那边使眼色:

大人好歹收敛些,这桌上可还有一个早就成精了的书呆子呐……您有本事大声说给他老人家听听试试?念叨不死你!

庞牧条件反射的觉得耳朵根子发烫,又回忆起当年初见时被日夜唠叨支配的恐惧,本能的瞟了廖无言一眼,见他正专心致志的给董夫人夹菜,这才放下心来。

晏骄就觉得他这个反应特别有趣,一个劲儿的捂嘴笑,“感情你是想溜出去散心呗?”

谁成想,庞牧真就厚颜无耻的点了头,又进一步压低声音跟她咬耳朵:“下头该做的我都做了,至于上头怎么判,俗话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也不好干预,且由着朝廷做主吧!对了,你也去!”

晏骄深以为然,便又对都昌府城之旅期待起来。

话说,这算不算假公济私、公费旅行……

对此,庞大人回答的很干脆,“这叫防患于未然!”

万一路上死个人什么的,也不至于抓瞎是不是?

晏骄一揖到地,“高,实在是高!”

庞大人被夸得直搓手,又嘿嘿笑着凑上去一直未得滋润的半边脸,“那你亲高人一个……”

因廖蓁也准备下场,这回便跟着父亲和“小师弟”走一遭,近距离感受考试气氛。

稍后图磬看见庞牧拟定的随行人员名单上明晃晃的“晏骄”“林平”两个名字之后,突然就不是特别想跟着去了。

一个晏姑娘就够受的了,如今还有个专报往仵作房报命案的小捕快……不出点儿什么事儿都对不起他们的威名吧?

对此,晏骄提出强烈抗议,“你可以侮辱我的人,但不能污蔑我的名声!”

图磬:“……”

行吧,他就是不大理解这姑娘的侧重点到底在哪儿。

如今已是阳春三月,轻柔的风吹开冰封已久的河面,沉寂了整个冬日的河水重新流动,滋润着路边皴裂斑斑的老树,叫它们萌出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