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牧亲自送她出门,面色古怪道:“昨儿晚上李涛找我,言明希望我公私分明。”

晏骄一下子笑出声,斜眼看他,“你怎么说?”

“我懒得说,直接把人撵走了。”庞牧嗤笑一声,又摸摸鼻子,“难不成老子就长了一副色令智昏的蠢相?”

晏骄哈哈大笑,笑完了又拍着他的胳膊安慰说:“这倒没什么,他敢当面跟你说这个,倒也不算坏事。”

庞牧嗯了声,听出她言外之意,眉头一皱,语气就有些危险,“怎么,他们还私底下为难你了?”

活腻了吗?

“算不上吧,同僚之间磨合的小问题,还犯不着让你替我出头。”晏骄想了下,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反问道,“那张勇呢?他没表态?”

庞牧摇头,“没出现。”

晏骄冷笑道:“看吧,这样的才是伪君子,背地里挑拨的什么似的,可一旦真遇到事儿了,自己第一时间缩在后头,反怂恿别人出头,哼!”

庞牧顺着她的话想了一回,发现刚才开会时似乎也是这个样子:

分明张勇和李涛是一组的,可但凡有什么容易出头的场合了,必然是张勇抢着发言。剩下那些容易得罪人的话题,开腔的却成了李涛。

就好比刚才血滴试验那里,其实好多人都有疑问,可都知道贸然发问有可能冒犯晏骄,所以集体选择沉默,但李涛还是直拉拉的问了。

像这样的关窍,就算别人听了也没什么用,反倒是张勇和李涛这两个仵作……尤其是前者,简直白捡了大便宜。

“李涛是个二愣子,”庞牧道,“以后这样的事儿你也不必回答,只管自己留着,或是以后传给徒弟就是了。”

晏骄笑着捏了捏他的腮帮子,就觉得这人身上全是精肉,连脸上都捏不起啥来,“这样小气。”

庞牧干脆吧唧啄了她一口,理直气壮道:“我媳妇儿的本事,凭什么教给外人?美的他们吧!”

两人笑闹一回,就听庞牧又道:“刘家对尸体解剖十分抗拒,又说要赶紧入土为安……”

峻宁府一带早年多经战火侵袭,后来又曾几次三番闹过匪患、灾荒,今日安定太平来之不易,故而本地百姓格外重视入土为安,一般寒冬腊月顶多停棺七日,这大暑天的,三天便是极限了。

晏骄点点头,微微叹了口气,“猜到了,情理之中吧。”

解剖这种事本就有点违背风俗人情,更何况刘掌柜的死因看上去太明确了:没有任何病理反应,不是当胸一击就是砍头,约莫也不会有其他的,家属认为没有必要,自然更排斥。

“还有时间,我再游说试试。”一阵狂风袭来,庞牧习惯性抬起胳膊挡在晏骄面前。

晏骄被缝隙中刮过来的风沙拍打的眯了眼,“其实这个案子分析到这里,解剖不解剖的实际意义已经不大了,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当务之急还是调查那夫妻二人的社会关系,只要理清了这个,”她看着渐渐墨一般浓黑了的天边,轻声道,“总觉得一切疑问都会迎刃而解。”

三更半夜跟一名有妇之夫共处一室还能有什么原因?此案十有八/九便是情杀。

回屋没多久,外头就瓢泼似的下起雨来,瞬间将积攒已久的暑热冲刷的干干净净,待在屋子里反而憋闷。

晏骄把泡发的鲍鱼小火炖上,嘱咐小金盯着,等雨势稍小,转头就带小银往岳夫人院子里去。

老太太晌午被迫待客,没捞着过来跟大家伙儿吃小灶,虽然晏骄也叫人送了小份的毛血旺什么的过去,可她偷偷叫人传话过来时,话里话外都带着委屈。

小银就笑,“姑娘跟老太太瞧着娘儿俩似的,我每每听那边的翠荷姐姐她们说,老太太私下念叨您比大人还多些呢。”

晏骄抿了抿嘴儿,没说话,路过小花园时,还停下逗弄了一会儿金鱼。

经典园林,夏日雨景,忙中偷闲的晏骄突然就有了点儿难得的小资矫情:我也是有丫头陪着逛园子喂鱼的人了!

“姑娘您看,”小银孩子心性,弄了会儿鱼就又转头四顾,兴奋地指着屋檐道,“那一窝燕子可真好玩儿,都长这么大了。”

托现代工业掠夺的福,晏骄来大禄朝之前愣是没见过这种传说中本该极其亲近人类接地气的鸟,这还是头一回发现雏鸟,兴奋地什么似的。

下雨前空气湿度增加,小虫子身上带了水汽都飞不高,常有燕子低飞的情况。这一对燕子夫妻大约才刚抓了不少,将一群小鸟都喂得饱饱的,哼哼唧唧凑成一团,十分好奇的盯着外头斜织的雨幕。

“长得真俊,”晏骄仔细看了会儿,笑道,“瞧着古灵精怪的。”

“它们吃虫子呐,苍蝇蚊子什么的,”小银道,“但凡谁家院子里有这么一窝,夏日里都不大挨咬了。对了,听说它们眼睛可厉害,心也净,不是好人家都留不住呢!”

两人说说笑笑进了院子,里头翠荷连忙打了帘子请她们进去,又往里头隔间努了努嘴儿,低声给晏骄报信儿:“也不知那宋夫人怎么想的,非把个女儿留下……老太太不大喜欢这样绵软的姑娘,可到底无辜,不好冷待,索性打发到里头玩去了。”

她口中的宋夫人就是那位曾在宴饮大会上引发众怒的昌平知州夫人,女儿叫玉容的,今天上午这娘儿俩也来拜访并留饭了。

小银一听就低低啐了口,借着刷拉拉的雨声道:“呸,打量咱们都是瞎子,瞧不出来么?老太太明里暗里都说了的,偏她还不死心,弄这出恶心谁?”

院子里用石头垒了个小池塘,里头养了几丛荷花,这会儿大荷叶都被雨水冲刷的青翠欲滴,带着绒毛的叶面随风摇曳,上头几颗巨大的水珠滚来滚去,恰似小银翻来翻去的眼白。

翠荷一撇嘴,神秘兮兮道:“便是没有大人,还有齐大人和一众侍卫哩?不也都没成亲嘛。”

顿了顿又道:“不过我冷眼瞧着,那玉容姑娘自己倒是不大想来……”

宰相门前七品官,齐远自不必说,就连庞牧那队从元排到九的私兵侍卫,身上也都是有军功、官阶的,热门抢手的很!

庞牧虽有意退隐,但毕竟年纪、功劳明摆着的,圣人哪里肯轻易放手?这不才离京俩月,已经蹭蹭升到知府,离着京城也更近了。保不齐再两个月啊,也就老老实实回京做他的国公爷去了。

常言道,水涨船高,等他真正变回货真价实的国公爷,别说侍卫,就是管家、小厮,也多的是人抢着自荐枕席!哪里比得上现在近水楼台先得月?

这层利害关系大家都看得出,但却都多少还要点脸面,至少没有一个人如宋夫人这般露骨。

好歹也是知州千金,放在外头能称一声“尊贵”,晏骄示意她们都别说了。

进去时,果然见老太太正在花厅里半眯着眼睛打慢拳,里间水滴帘子后头影影绰绰一个穿着薄荷色襦裙的纤细美人埋头做针线,只有一个贴身丫头伺候,偏一声不敢吭,瞧着怪可怜的。

“你来啦!”听见丫头通报的第一时间老太太就露了笑意,也不打拳了,上来亲热的抓着她的手坐下,“外头这样大的雨,偏你是个傻子,非要往外跑。”

晏骄失笑,作势欲走,“您说的有道理,那不如我先回去避雨。”

众人都被她逗乐了,老太太佯怒拍了她一下,撑不住也笑了,“这丫头嘴刁,如今也爱拿我做耍了。”

晏骄下意识往里间看了眼,就见那姑娘也在往这边看,两边对了眼之后有片刻错愕,晏骄笑着对她颔首示意。

玉容愣了下,歪头跟丫头说了句什么,干脆带人出来了。

晏骄跟她问了好,白天再看,果然是个温柔似水的腼腆美人,杏眼桃腮天鹅颈,被自己多看几眼就脸红了。

老太太知道她爱看美人的毛病,轻轻捏了捏她的手,笑的促狭。

晏骄才要说话,却见老太太已经先一步开口,“想爹妈了吧?也罢,我这就打发人准备车马,必然给你干干爽爽的送回去。”

说着,也不等玉容反应,一个眼神丢过去,早已迫不及待的青竹就一溜烟儿的消失了。

晏骄:“……”

玉容:“……”

我,我就只是想出来跟晏姑娘打声招呼啊!

可事已至此,人家明摆着是要端茶送客了,难得还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她没有亲娘宋夫人的脸皮,说不得要就坡下驴。

“那就,多谢老夫人了。”

到底还是个小姑娘,被千娇万宠着长大的,如今这样也是委屈,只不敢表露出来,还强笑着叫丫头把针线笸箩抱过来,拿出里头一个新做的银灰色荷包道:“这是我今儿才绣的荷包,针线粗糙,老夫人别嫌弃,用了您家里的针线,只当借花献佛了。”

老太太平时不大爱带这些玩意儿,嫌累赘,晏骄生怕她再进一步打击这个摇摇欲坠的小可怜,忙抢先一步赞美道:“真好看。”

是个葫芦的形状,谐音福禄,上面又绣了许多活灵活现的小蝙蝠,放到现代社会,绝对是艺术品级别。

玉容感激的冲她笑了下。

老太太就恨铁不成钢的瞪了晏骄一眼:这孩子咋就不知道紧张?

不多时,青竹回来说车马都备好了,随时可以走。

到了这地步,玉容也不等着别人撵了,主动起身行礼,“老太太,晏姑娘,多有打扰,我这就告辞了。”

老太太嗯了声,又略说两句客套话,倒也没挽留。

玉容又冲晏骄笑了笑,转身离去。

晏骄眨了下眼,对老太太道:“我去送送,马上回来。”

稍后她出去时,玉容果然还在廊下等着,见她过来,又上前行了一礼,开门见山道:“晏姑娘,家母……实在对不住,我本无意打扰,奈何……”

都云子不言父过,母亲也是一样的,她一个含蓄内敛的大家闺秀,能说到这份儿上实在不容易。

当初在酒宴之上,晏骄就看得出她并不如宋夫人一般热衷,反倒有几分避之不及的意思,所以也没什么敌意,当即展颜一笑,“无妨。”

见她这般,玉容着实松了口气,瞧着整个人都明朗许多,又道:“我早便听说了你的名声,心下佩服的了不得,当时还想着若什么时候能见一见也就好了。不曾想如今美梦成真,却是这般局面。”

对她这种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而言,晏骄的作为犹如天外神话,是她们平时想都不敢想的。如今却有个活生生的人横空出世,明明是如她们一般的女子无疑,可所作所为却又是英雄男儿难比!

那就好似一只鹰,冲出了她们素日生活的桎梏,以超出想象的自由姿态划过天际,肆意翱翔。令人惊叹之余,也不免有那么点向往。

晏骄抿嘴儿一笑,还有点不好意思,“哪儿有你说得这么好,我送你出去。”

在现代社会她也曾因自己的职业频频被人夸赞好厉害,显然到了古代引发的反响更大更多,知晓她身份和作为的女子要么避如蛇蝎,要么便如白宁和玉容这般惊叹。

玉容道了谢,与她边走边聊,非但不似寻常人那样避讳,反而还主动问些工作趣事,听得惊呼连连,咋舌不已。

“晏姐姐的日子过得如此波澜起伏绚烂多姿,一生得此,也不枉了。反观我,当真如一潭死水、一口枯井,喜怒不由己,哀乐全凭人,当真了无生趣……”玉容听了半晌,感慨万千,不由唏嘘起来,说到最后,已是声若蚊鸣,眼神也透过前方雨幕飘了出去,悠悠不知看望何处。

晏骄微怔,心道这形容是不是有点儿过于美化了?惊心动魄、心惊胆战、触目惊心之类的还差不多。不过,看不出这姑娘年纪轻轻锦衣玉食,竟突发如此沧桑枯朽之言语,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一语毕,玉容也觉察自己方才失态,忙收敛神色,转而说些轻快事。

虽然两人性格爱好截然不同,倒也算相谈甚欢。

转眼到了门口,玉容意犹未尽道:“晏姐姐,下雨天出入艰难,劳烦你又来相送,我这便走了,你回去吧。”

晏骄又嘱咐了车夫几句,“夫人那边?”

玉容面上飞快划过一丝愁容,不过马上又若无其事的笑道:“这也不难,我也是头一回来峻宁府,便去找家书铺、绸缎庄子、银楼什么的略逛逛,凑够一个时辰也就是了。”

顿了顿又道:“说起来,昌平州离这边也不过一日路程,我家城外有个庄子,离这里就更近了。晏姐姐,来日你若得空,也请去逛逛,说些外头的事与我和小姐妹们听,也好长个见识。”

晏骄拉着她的手笑,“好。”

玉容很有点不舍得,一只脚都踩在凳子上了,也不顾精致长裙下摆被雨水打湿,又转头对晏骄道:“晏姐姐与庞大人着实是难得一对璧人,老太太待你又这样好,实在令人艳羡。”

晏骄心头微动,上前一步,突然压低了声音道:“你可有心上人了?”

玉容的脸刷的红透了,虽然羞涩,可还是微微点头,又小声与她耳语,“不瞒姐姐,是我远房表哥,可家母与他母亲曾有过误会,故而不大喜欢他。可我,可我却觉得他很好,他如今已是举人……”

论理儿,这话原不该说给一个不熟的姑娘听的,可玉容琢磨着,自家母亲这一出很是闹得两边不痛快,她心中本就过意不去。而庞大人与这位晏姐姐又着实是好人,若不把话说开,回头两人心里存了疙瘩,岂不是自己的罪过?

若能因坦诚相待,而收获晏姐姐这样一个好女子做朋友,也算意外之喜了。

玉容这么一说,晏骄瞬间明白了宋夫人的想法:

且不说玉容的表哥人品才华究竟如何,可如今到底没中进士,前途未明。

而且即便中了进士又如何?一届三百人,又有几人能真正熬出头?她家也不过是知州罢了,能给未来姑爷使的力气终究有限。

如果说玉容的那位表哥是还没开出大小的骰子,庞牧这一票早已功成名就的人却如枝头熟透的桃子,摘下来就能吃,实惠安稳的多了。

回去之后,晏骄也没把这事儿跟岳夫人说,只是闲话几句家常,又随手拿起那只葫芦荷包看,越看越惊叹。

瞧瞧人家这手艺,啧啧,她自己的缝纫巅峰也不过补个扣子罢了……

正要放回去,她却又无意中瞧见放在针线笸箩里的剪刀,脑袋里突然嗡的一声。

这形状?

“你这孩子,也不熟,大雨天的非出去送个甚!”老太太见她衣服下摆都微微带了湿意,忙叫人去拿熨斗,见她兀自举着一把剪刀发呆,便笑道,“这些针线活计不过小道罢了,咱们家里都有针线娘子,你不必在这上头费心神。”

话音未落,却见晏骄已经腾地站起来,胡乱丢下一句便匆匆往外跑去。

老太太一愣,转脸问青竹,“这丫头才刚说什么?”

“什么凶器,什么知道了的,”青竹眨眨眼,“奴婢也没听清……”

那头庞牧正带人筛选刘掌柜夫妻的日常交往圈子呢,却见晏骄突然举着一把明晃晃的剪刀破门而入,双眼放光朝着自己就来了。

齐远:“……哇,了不得!”

这是要谋杀亲夫吗?!

作者有话要说:嘻嘻,假期结束后第二更!应该是四更的,但是断章……你们懂的,所以直接放大章吧,一共一万五千多字,么么哒!

PS:齐远:“……哇,谋杀亲夫!”【莫名兴奋】

庞牧:“……”所以当年我为啥要救他?

第七十九章

“不错, 凶器可不就是剪刀么!”

前段尖锐,边缘钝,达到一定深度后却又在中间位置出现莫名凸起……全都对上了!

之前刘家的厨子辨认过, 说厨房少了一把剁骨刀,应该就是砍头凶器无疑,庞牧已经在派人搜索了,如今看来,找的东西还该再加一把剪刀。

晏骄来得急, 根本没顾上拿伞,这会儿淋的跟只落汤鸡似的, 正用大手巾擦头发, 闻言又道:“回来之后我也想过, 正院的小厨房虽算不得隐蔽, 但黑灯瞎火的, 若不是熟人, 只怕一时半刻却也摸不进去,更别提顺利找到尽头的剁骨刀。且当时里头东西几乎一丝不乱, 显然凶手对此地十分熟悉。”

据刘杏的丫鬟交代, 那夫妻二人已有许久分开睡,也就是说, 正常情况下这个院子的主子只有刘杏一人,那么对方很有可能是来找她的,并且极有可能来过不止一次。

庞牧伸手抓过手巾来替她擦,在她头顶低低嗯了声。

他一双大手握惯了兵器, 浸泡过不知多少蛮夷鲜血,粗糙而有力,指头尖儿都带了杀气,与这块洁白柔软的大手巾格格不入。可偏做这活计时,却显示出少有的耐心和细心,如同对待绝世瑰宝一般笨拙而谨慎。

晏骄生的一头乌压压好发,曾令一众年纪轻轻便谢顶的同事们羡慕嫉妒恨,如今一缕缕湿了的黑色长发便在庞牧指间窜来窜去,又凉又滑,像极了外头柔和细腻的雨水,一路溜到庞牧心底去了。

“这事儿怪我,”她面露愧色,微微扬起头,盯着庞牧冒出青色胡茬的下巴道,“身为仵作,却没能在第一时间认出痕迹,以至于拖了这么久。”

若是古代熟悉针线的女子见了那伤痕,说不定当场就能认出来,可晏骄偏偏不是。

现代社会机械自动化,平常人家里根本没有这种大剪刀,一时半刻哪里能联系的起来?

说到底,还是自己经验不够、观察不够细致,日后还得根据周围大环境的变化继续查缺补漏呐。

“术业有专攻,平日里我还不是要指望你们?”

庞牧失笑,觉得她这样仰着脸,睁着一双水润润大眼瞧着自己的模样,真是像极了不知人世险恶的鹿崽子,当即掌下微微用力,把她的脑袋重新按回去,又用手背碰了碰桌上盛着姜汤的碗,觉得不烫了便叫她赶紧喝下,“别说你,我们这群大老爷们不还是力气使错了地方?”

不管郭仵作还是庞牧等人,平时接触剪刀的机会就更少了,尤其发了砍头这样凶残的案子,本能在第一时间往兵器上面考虑,竟把这近在眼前的物件给忽视了。

“案发至今也不过八个时辰,”齐远也在旁边笑,“你也算快了。”

话音未落,两人齐齐扭头去看,面露惊讶。

齐远:“……是,我还在;好,这就走。”

说罢,也不等人家撵,这便熟门熟路的退了出去。

晏骄和庞牧对视一眼,都噗嗤一声笑出来。

两人才要说些私密话,却见齐远又去而复返,扒着两扇门从中间探进个脑袋来,“哈哈,我又回来了!”

晏骄和庞牧:“……”莫名想打人!

齐远自顾自笑了一回,抢在挨打之前喊道:“杜捕头把刘掌柜的老爹老娘请来了。”

外面的雨还是淅淅沥沥的下着,带着一身水汽的杜奎正侯在廊下,见他们出来忙抱拳行礼,“大人,晏姑娘,人在前头二堂,瞧着似有话说。”

知府衙门分正院和东西跨院,各自南北成列,除去东西横向,每列各处院落之间都有回廊连接,这会儿众人去二堂,正可以顺着回廊走,既省了打伞的麻烦,又不必淋雨,非常方便。

几人边走边说,晏骄也对跟来送伞的小银道:“那煨鲍鱼约莫再有半个时辰一刻钟就得了,若那时我与大人还没忙完,也不必等,先将火停了,送与各处吃去。”

小银哎了一声去了,蹦蹦跳跳的背影好似水塘边窜出来的小青蛙。

晏骄这才凝神去听杜奎与庞牧的汇报,就听庞牧问道:“刘杏那边情况如何?可问出什么来了?”

如今衙门里两个捕头都派出去了,方兴负责调查刘家人的社会和人际关系,杜奎更擅长与人打交道,便去两边问家属。

“属下去问过两回了,”说到此处,杜奎也不免沮丧,“头一回连面都没见着,第二回倒是好歹隔着窗子瞧了,眼闭着呢!那家人说刘杏吃了这一吓,更兼悲痛欲绝,整个人都不大好,看了大夫吃了药,如今还在昏睡着。”

哪怕他们有天大的本事,可人家昏迷不醒也施展不开啊。

庞牧眉头微皱,“人别撤,给我盯死了。”

昏迷不醒?敢在现场给丈夫致死一击的女子,胆子真的会这么小么?

照以往经验来看,若是谁家至亲被害,哪怕就是性命垂危强撑着一口气,也要先求告到官府跟前,这刘杏也没受伤,怎么就起不来了呢?

杜奎点头,“是,属下晓得厉害,早前把人送回去之后,几个衙役也都留下了,将刘家前后两个门严防死守,如今还没什么可疑的人物进出。”

自打当众跟杨旺划清界限之后,杜奎干起活儿来越加拼命卖力,本就细致的人办事越发滴水不漏了。

半路又碰上回来报讯的林平,说衙役们从之前发现刘掌柜父子头颅的水井底部捞出了厨房丢失的剁骨刀和刘杏卧房内的剪刀,应该就是凶手杀完人之后,顺手丢弃的。只是因为头颅上浮,凶器沉底,才没能在第一时间发现罢了。

众人都很兴奋,如此一来,之前晏骄和郭仵作的推测便都可以确认了。

一行人不多时便到了二堂,刚进门,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妻便口称大人跪了下去。

庞牧亲自上前将人扶起,又说了几句慰问的话,两位老人红肿的眼睛里便淌下泪来。

“大人,我儿死的冤枉!”老太太泣不成声,再次顺着跪倒在地,抓着庞牧的衣袍哭道,“可怜我那孙儿,当真冤枉!”

众人忙七嘴八舌安慰了一回,好歹是搀扶着坐下了,结果不等庞牧开口询问,就听那老太太咬牙切齿道:“必是刘杏那贱妇做的!”

说完,情绪失控,再次拍着大腿嚎啕大哭起来。

幼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此乃人生三大不能承受之痛。老两口只有这么一个独子,好容易弄了个独孙出来,谁成想一夜之间全没了,白发人送了两代黑发人,眼下还没昏死过去也算不易。

晏骄与庞牧面面相觑,下意识将到了嘴边的“砍头者不是刘杏”咽了回去。

刘老爹到底略沉稳些,虽也是憔悴万分,却还腾得出心力安抚老妻,又重重叹了口气,说出一桩多年来不敢对外人道的心事:

原来刘杏夫妇婚后多年无子,看病吃药总不见效,眼看偌大一个酒楼无人继承,两家都着急得很。

刘杏为人强势,不许刘掌柜纳妾,可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后来连她爹妈都主动游说,两边略一合计,便想出一个借腹生子的法子。

晏骄神色古怪,几乎忍不住想问:你们怎么就这么肯定生不出孩子是女方过错?没让刘掌柜去检查检查?

他们这么一说,便与之前庞牧掌握的线索挂了钩,“所以三年前,那夫妻二人便假借出城游玩之名……”

其实是去找人生孩子去了?

刘老爹又叹了口气,点了头,“后来我儿将家中旧仆都陆续遣散,此事做的倒也算隐秘。”

他这么说的时候,齐远就在背后小声嘟囔,“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这家人这般煞费苦心,可如今还不是叫人猜个八/九不离十?

听到这里,晏骄心头一动,忽然想起开会时张勇说的“去母留子”,张口问道:“那名产妇呢?莫非……”、

在座都不是蠢货,瞬间听明白她的言外之意。

此言一出,刘老娘吓得都忘了哭,刘老爹慌不迭站起来,连连摆手,唬的什么似的,“没没没,草民哪里敢做那伤天害理的营生!姑娘,姑娘您可别乱说!大人明鉴,草民真没啊,那丫头也是同意了的,又拿了足足的银子,如今在外另嫁,过得好着哩!许多老人都能作证,便是几位大人想问那女子,也是找得到的!”

晏骄松了口气,“两位莫慌,我也没说什么呀……”

庞牧也跟着安慰一回,倒是没觉得晏骄无的放矢。实在是本案内中隐情颇多,若果然是借腹生子,也不能排除生母反悔,从中横生枝节的情况。

等刘老爹的情绪略略平复了,这才继续方才的话题。

“我那儿媳也是盼的苦,初时疼的比我儿更甚,终日家欢声笑语的,我们这两个老不死的也觉得有了盼头。”刘老爹声音沙哑的说着,脸上偶尔还闪现过一丝追忆的欢愉,只是衬着眼下情形,越发可怜。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又说是刘杏干的呢?”晏骄忍不住问。

“并非我们信口胡说,实在是有迹可循。”刘老娘好算止了哭,哑着嗓子道,“养孩子实在不是容易的事。都说十月怀胎苦,可等瓜熟蒂落,也够累人的。不怕说句不中听的,便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一旦累狠了、气大了,还忍不住要发火,恨不得再塞回去哩,更何况本就不是亲生?”

最初一段时间,刘杏确实很高兴,还不止一次说要将那孩子当成自己的亲生骨肉。

然而好景不长。

照顾婴儿远比想象的要艰难得多,哪怕有奶娘和丫头婆子在,刘杏也被搅的不得安生。

饿了哭,尿了哭,不舒服了哭,甚至什么事儿没有的也要哭!

再大的院子,夜深人静时也挡不住小孩子一声尖利的哭泣。他又不会说话,往往许久也哄不好,于是所有的人也都睡不安稳了。

刘杏本就是个急躁脾气,夜里睡不好,白日做生意便精力不济,偏回来又不得安生,被折腾了几十天后便忍不住爆发了。

她越想越憋屈,越想越委屈:凭什么自己累死累活的,还要替旁人养崽子?还不知日后能不能跟自己一条心!

天长日久的,对这孩子便怠慢起来。

刘掌柜倒是疼,可终究是个传统男人,又忙于在外应酬,上心也有限,更兼很不愿将好不容易略有缓和的夫妻关系弄僵了,难免偏向刘杏一点。

刘老娘愤愤道:“一个女人,天生合该在家相夫教子,如今都当娘了,还没规没矩的在外抛头露面,哪里是个贤惠的!早年我便不同意这门亲事,瞧瞧,如今可不都应验了?害死了我儿,又害死了我的孙儿!”

同样整日在外抛头露面的晏骄就觉得这话十分刺耳,忍不住回了句,“可我听说你家酒楼一半都是她的功劳,这还不算贤惠?”

如今不还是指望着人家手里的秘方吗?若她早年果然在家相夫教子,你儿子能不能当上掌柜的还另说呢!

刘老娘一噎,张了张嘴,最后还是赌气道:“见天打扮的妖妖娆娆往前头去,哪里是好女子!也不知浪给谁看……”

此言着实粗鄙,庞牧听的直皱眉,“办案讲证据,若只因心中不快便信口胡言,也不成方圆了!”

刘老娘抖了下,到底不甘心,还要再说,被刘老爹拦住,又说了几句场面话打圆场,好算没弄僵了。

一直到最后,刘老娘终究是没能拿出实打实的证据,可依旧坚持已见,言之凿凿,笃定是刘杏害死了刘掌柜父子,她是个灾星,若早年不结这门亲就好了云云。

送走老两口之后,庞牧又软声安慰晏骄,“老人家一辈子只活在这小小府城,不知外头天地多大,口无遮拦惯了,如今又遭受丧子丧孙之痛,你只当乱风过耳就是了,莫要放在心上。”

说罢,又捉起她的双手,一下下啄着指尖,“我最爱的便是你自由自在,神采飞扬的模样。”

“我本也没放在心上,”晏骄心中熨帖,忽道:“我没洗手。”

庞牧本能的僵了下,待看见她眼中沁出笑意,这才意识到被耍了,不觉失笑,“你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