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牧冲着他一扬眉毛,“你一个光棍儿,自然不懂个中滋味。”

齐远一口气憋住上不来,颤巍巍指着他道:“欺负别人没媳妇儿是不是?”

庞牧朝他一龇牙,“是啊。”

齐远忍了又忍,到底忍无可忍,一甩头跑走了,边跑边喊,“这日子没法儿过了,先生,廖先生……”

众人轰然大笑。

晏骄和庞牧信步往外走去,后者引着就去了城中名叫微云楼的酒楼,一路上许多人都热情的与他们打招呼,敬畏中透着向往。

“这酒楼打南边新来了一个厨子,前儿你不在家,我给娘叫了几个菜倒觉得不错,你也尝尝。若是用的好了,就时常叫着吃。”庞牧提前订了二楼包厢,靠窗坐着,下头一众开店的、摆摊的也都渐渐忙碌起来,一派市井繁华气象。

他叫了一个香蕈鱼片粥,一笼菌丁小包子并几个小菜,几样点心,边吃边聊。

其实出门之前两人还说今儿只耍乐,不谈公事,可终究日常生活工作交集太大了,几句话过去之后还是不可避免的说起晏骄前几日在云富县的情形。

“晏捕头头一回独自出门办案,感觉如何?”庞牧笑道。

晏骄舀了一勺粥,还真就认认真真的想了一回,末了百感交集道:“真不容易。”

不管现代还是古代,这都是她第一次正式以法医兼侦查的身份独立出案,代表的是当时的最高领导,面临的不仅仅是身份上的转变,更多的还是职能过渡上所带来的细微变更。

简单地说,就是人还是这么个人,但需要操心的事儿凭空多了许多,压力骤增,责任感瞬间立起来。

“经验还是少了,”她摇摇头,“以后还得多跟着学,远的不说,咱们这边的方兴和杜奎两位捕头在这方面可算我的大前辈,日后我也得多听多看,来日出去不能给你和邵老爷子、陛下丢脸。”

如何调度,如何侦查,如何分人辨物,以后都得系统的学起来。

她能有今天,邵老爷子和圣人其实都是承担着很大的舆论压力和风险的,哪怕下面的人不敢明着反驳,但私底下等着抓小辫子看好戏的肯定不少。

若做得好了,那些人也不过顺水推舟说一句陛下英明;

若出了岔子,到时候庞牧一脉、邵离渊甚至是陛下,必然都逃脱不了口诛笔伐……

她一定不能给他们机会!

“对了,”说起此番经历,晏骄不免想起许倩,“那丫头倒真是叫我刮目相看了。”

听她挑重点说了经过之后,庞牧也有些另眼相待的意思,“平日里那丫头总是上蹿下跳没个正行,还真没瞧出来有这样的志气。”

就连当初白宁头一回跟着看验尸的时候,不也吐了么?

晏骄慢慢摩挲着手中温热的粥碗,眼神穿过氤氲的雾气,也不知看向何处,“我就想着,既然她有这个志向,我又有这个条件,就顺手推一把。”

这个年头,肯有这般独立志气的女孩子实在是凤毛麟角,难得遇上了,总不能眼睁睁错过。

庞牧点了点头,隔着桌子握了握她的手,“你是正经朝廷命官,这事儿你自己做主。”

两人相视一笑,忽然听到楼下似乎有耳熟的声音,都伸着脖子往外一瞧,可不就是许久未见的宋亮?

昔日的飞虎堂三当家宋亮与其他九人组成一队,正沿街巡逻,偶尔遇见有口角的便顺手压一压,瞧着很是有模有样。若不细看他的服饰,指不定就要当个正经在册衙役了。

“我记得,他们这批人下个月要考核来着?”晏骄笑问。

之前庞牧借着整顿治安的由头挑了一百五六十号人出来,打散了分派到各部门跑腿儿,期间几次三番刷下来不少,如今满打满算也就剩三十个了。

不过一段时间下来之后也就瞧出规律:九大武馆到底底蕴深厚,留下的比例十分惊人,而且都是武馆中排号靠前有名有姓的,却唯独没有馆主。

想来他们自己看的也通透:官身自然诱人,可谁知道日后的事情呢?总得有人留在家里,一来算作兄弟们的退路,二来勉强可算一个依仗……狡兔有三窟,仅得其免死身,既有承前,总也该有启后的,这样朝廷、江湖上都有自己人,才算万全之策。

庞牧嗯了声,指着宋亮和另一个身材魁梧的说:“这一批着实有几个出色的,最后差不多能填上二十人的缺。我琢磨着雅音那里分几个,留几个在衙门里,宋亮和他还有另外两个以后都跟咱们回京城。”

他们夫妻两个一位国公,一位刑部正六品捕头,手底下都少不得人使唤。

庞牧倒罢了,这些年班底攒了不少;倒是晏骄,明面上的自然有邵离渊那糟老头子安排,可私下的却只有小六小八两个侍卫,且都是有军功的,不能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儿都打发他们去,下面的空缺着实该狠狠补一补了。

晏骄知道他并不缺人用,只怕为的都是自己,可如今他们的关系,再道谢却生分了,只是冲他笑了笑。

庞牧见不说她也明白自己的心意,越发熨帖,便细细分解道:“经过这一出,咱们自己得了实惠不说,下头的人都知道咱们说话算数,且又有榜样在前,自然越发乖顺。即便下一任知府来了,也可循着这个旧例,管起来更松快些……”

两人吃完了饭,又慢悠悠挨着几家铺子逛了一回,经过一家肉铺时,晏骄无意中瞥见几块大骨头,突然又想起来之前的无名母子白骨案。

庞牧也跟着摇头叹气,“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当时我就不该把话说的那么满,满以为没什么难的,瞧瞧现在?这都一个多月了,连点正经头绪都没有。”

晏骄安慰他道:“也是没法子的事,这才一个多月,只怕离得远的那些州县都还没听到信儿呢!且熬着吧。”

说话间,两人又往书铺里扎了一脑袋,还去梨园听了一回曲儿,稀里糊涂大半天就过去了,一直到下半晌才回去。

结果刚一进门就被廖无言的人喊过去了。

“我有个师弟,惯爱云游四海、广交朋友,”廖无言少见的有些喜形于色,只以手势示意他们随便坐,又从书案上捡了一封信出来,“隔三差五便要去些乱七八糟的文会、雅宴的,听过不少逸闻趣事,再没有比他消息更灵通的。之前我曾在信中与他提起那母子白骨案,也是存了从民间打探的念想,今天早上他才来了信,说大约半月前他在一次宴会上隐约听见一桩奇事,倒是与之前咱们推测的有些相似。”

庞牧顺手接过信,听到最后便忍不住与晏骄对视一眼,都有些欣喜。

晏骄忙道:“实不相瞒,才刚我还跟天阔说起此事,这么久了还没有头绪实在叫人心焦,没成想刚进门哥你就弄了个柳暗花明又一村。您说说,一桩桩一件件的,您都给过多少出人意料的好消息了?简直就是报喜鸟哦!”

说起报喜鸟,她又不由得想到报丧鸟林平……唉,这是何等天悬地殊的巨大差异!

廖无言都给她逗乐了,“书不爱读几本,倒满嘴胡诌……”

话虽如此,可也没瞧着多讨厌。

晏骄跟庞牧凑在一起看信,先见里头满纸铁画银钩,就忍不住赞了一声,然后才细细看内容。

写信人详细的描述了他在宴会上无意中听过的一桩奇事:

有个专跑布料生意的商人某次赴宴吃酒吃醉了,偶然间说起一件伤心事,原来他姐姐在他二十一岁的时候突然失踪了,他姐夫说是姐姐早有外心,跟外头野男人跑了,可他却隐约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儿,也根本不信,两人还因此吵过许多次,最后彻底翻脸,两家也几乎没了往来。

如今十一年过去了,那个商人始终没放弃过寻找姐姐,但自己也知道机会渺茫,所以心中愈发苦闷,终于在一次酒后失态,将胸中隐藏多年的苦水倒了个干净,几番辗转流传之下,被廖无言的师弟听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啊啊,我今天要去体检,方的一逼……

第一百二十四章

长久以来的一团乱麻突然跳出来一根线头, 贴心程度不亚于雪中送炭, 晏骄和庞牧欣喜之余却又不免担心这是否过于巧合。

廖无言道:“先前我也是那么想的, 不过你们看到最后就知道了。”

他的师弟临清虽然瞧着是个不着边际的浪子, 但实际上办事很有分寸, 听到这个消息后就开始多方寻找。几经周折, 终于先跟那名商人的好友接上头, 确认了消息的准确性,这才给廖无言来了信。

信上零七碎八的信息说了很多, 但晏骄和庞牧却一眼那看到了关键的两句:

那兄妹二人的母亲恰是西北人士, 而她本人当年也因为牙齿生的不好而拖到二十岁才说上亲, 失踪时二十五岁, 这事儿不少人都知道。

十一年前边关战事正酣,多少人流离失所, 一个两个人失踪并不稀奇, 可同时满足年龄、身份和特征的的两个不同人?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位商人知不知道姐姐当时是否有身孕?”晏骄问道。

之前他们曾请了一位有经验的稳婆辨认胎儿尸骨,稳婆说看上去大概有三个月了, 这个时间有些尴尬,因为很可能小部分反应不怎么敏感的孕妇自己都觉察不出来, 更别提身边的人了。

廖无言摇头,“我还没来得及回信,他也没想到这么细, 不过既然那位叫王顺的商人自己没说,估计也不清楚自家姐姐的情况,不然照苦苦追查十一年还不放弃的情形看, 反应不至于这么小。至于死者自己知不知道,眼下也无从查起,只有天知晓。”

他喝了一口茶,继续道:“如今临清已经在尝试与王顺联络,再问过细节。”

晏骄听后感激不已,“有劳了。”

到底是廖无言的师弟,思想觉悟就是高,听听,本来跟自己无关的事情还如此卖力帮忙,真乃吾辈楷模!

廖无言浑不在意的摆摆手,“他不过天地间一浪荡子,闲着也是闲着,有这正经事做倒还好些。”

他这样一副不用白不用的表情,倒是叫晏骄越发好奇了,听上去那位临清先生……不怎么正经的样子?

廖无言好像特别擅长窥探他人内心想法,晏骄心里不过略冒出来这个想法,他就在那头笑了,“有见的时候,之前他还在信上说要瞧瞧我认的义妹来着。不过他那人颇有些不拘小节肆意妄为,来日若闹起来,你也不必同他客气。”

还没见面就先说有闹起来的可能,所以这位临清先生到底是何许人也?

晏骄还没说话呢,庞牧先就笑起来,“到底是你更有脸面,我同他也算认识几年了吧?他却从没想过来瞧瞧我。”

晏骄失笑,“只怕是来看稀罕吧。”

自打那日与邵离渊京城分别之后,她就时常会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仿佛当日接的不是刑部捕头令牌,而是一盏聚光灯,不管走到哪儿就能自动吸引关注,而大家看她的神色中显然好奇和探究多过敬畏。

简而言之,就是物以稀为贵:男人国里突然蹦出来一个女人,谁都想抓紧了瞅两眼。

不过也不是吹,说起来,她和庞牧两个真该算是这一二年间风头最盛的一对。

庞牧本身就够惹眼了,再加上一个异军突起的头号女捕头,这样的强强联合想不惹人注意都难。

况且晏骄有时候自己也在心里腹诽,按照古代平均结婚年龄来看,她跟庞牧的组合真可谓是超龄未婚剩男剩女,估计外界群众也很好奇这俩异端是怎么看对眼儿的……

如此一对著名大龄未婚名人组成的夫妻档,换了她也想去看看啊!

“对了哥,”晏骄在心里飞快的过了几个念头自我娱乐之后,换到廖无言旁边的座位坐下,“死者的丈夫高强是做什么的?”

廖无言看了她一眼,“情杀的情况确实比较多见,你怀疑是他做的?”

晏骄毫不避讳的点了点头,“单纯从概率上来看,他的可能性比较高。而且死者的弟弟不也说么,是姐夫单方面说姐姐生活不检点,实际上根本拿不出合理有效的证据。我简单的假设下,如果女方真的有情人,根据现在下落不明的事实,无非两种可能,第一,女方真的跟人跑了,咱们要想方设法调查她的情人;第二,夫妻二人因此事争执,男方杀死女方后撒谎。而如果女方没有情人,那么男方的嫌疑就更高了。”

所以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男方都是重点怀疑对象。

她的分析简单明了,廖无言和庞牧都点头表示赞同。

“听说是倒腾粮食买卖的,那商人王顺,也就是女方的弟弟如今的布料生意似乎也是高强帮忙牵的头。”廖无言道。

“粮食?”晏骄心头微动,看向庞牧,“这种买卖平时倒还罢了,战乱和灾荒年间应该比较敏感,也挺难做吧。”

庞牧嗯了声,顺手塞给她一把瓜子仁,然后顶着廖无言戏谑的眼神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战时粮草乃是重中之重,朝廷自然要从全国各处调集,那时候谁敢赚朝廷的银子?许多人都熬不下去不做了。”

晏骄将瓜子仁分成两份,将其中一份孝敬给义兄廖无言,引得后头庞牧直嘟囔。

“那高强的粮食买卖这些年一直都做着?”

廖无言冲庞牧挑了挑眉,将瓜子仁一口都吃了,大概是觉得挺香,满意的点了点头才道:“那倒不清楚,稍后我写回信时一并问问。”

庞牧目瞪口呆。

你一个平时从不碰零嘴儿的这是干嘛?你妹子还是我媳妇儿呢!你跟我吃哪门子醋?

晏骄没觉察到这两人之间的暗流汹涌,只是唏嘘道:“希望这名死者就是王顺的姐姐吧,大家都能轻松一些。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跟那个叫王顺的商人接上头,先问问具体情况。”

若死者真的是王顺的姐姐王美,那么两个案子就可以顺利并案,说不定还会有许多新的线索;可如果不是,那就麻烦了,因为这就意味着不仅手头的案子没破,更平地里冒出来一个失踪人口的陈年旧案,想想就头大。

像这种战时的失踪案,九成九会成悬案。

稍后三人散了,廖无言去给自家师弟写回信,晏骄和庞牧去书房,路上晏骄就难掩好奇的问道:“那位临清先生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话一出口,庞牧先就笑了,毫不迟疑的回答道:“是个世间罕有的妙人。”

说完又看了看晏骄,忽然笑道:“说起来,我倒觉得你们两个该是谈得来的。”

晏骄更好奇了,“怎么说?”

庞牧想了下,摇摇头,“说不好,可总觉得你们两个都有点儿与这世间格格不入的肆意妄为。”

晏骄微怔,然后半真半假的笑道:“我说我从世外而来,你信吗?”

她本是玩笑,谁知庞牧竟真的点了头,“我信。”

这下晏骄是真的愣住了。

庞牧停住脚步,“其实很多时候我也在想,究竟是什么样的水土才能养出你这样的人?你与我而言,实在是天赐之礼。”

嘭!嘭嘭!

大团大团的烟花在晏骄脑海深处轰然炸开,渲染出热烈浓郁的愉悦,而这些重重叠加的愉悦又迅速汇聚在一起,化为一条名为感动的洪流,疯狂冲刷着她的四肢百骸。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庞牧饱含期待和深情的眼神中红唇轻启,细弱无声的吐出两个足以概括万千的字:“卧槽。”

直男灵感突发撩起来太致命了吧?

庞牧脸上的难以置信几乎化为实质:“……你说啥?”

激动和羞愧让晏骄涨红了脸,走了两步后索性给了他一个猛烈的后背拥抱。

唉,奈何土鳖没文化,一句卧槽走天下,关键时刻未免焚琴煮鹤大煞风景……以后还是要多读书。

庞牧瞬间原谅了她。

可惜庞牧肩宽体阔,身材高大挺拔,晏骄这种强行霸道总裁的姿势没持续多久就主动放弃了:累。

当然,累只是一个方面,还有就是刚才她冲的太猛,撞到胸了……

浪漫什么的,果然还是需要熟能生巧。

两人腻歪了一阵,又转回刚才的话题。

临清大名临泉,清是单字,据庞牧说他还有不少号,不过都不大正经。

晏骄追问道:“怎么个不正经法儿?”

庞牧一脸的“就知道你要问”,“咳,传的最广的是风流生,还有什么袖里香风的……”

只是这么听着,就有一股旖旎。

临清此人天分甚高,但生性不受拘束,且随着年纪渐长性格越发古怪,亲朋好友师长同窗俱都奈何不得。他的才学毋庸置疑,但从来都不正经读书,一路擦着边考上去,可谓招摇,叫师门众人都无比头痛。

待到最后一关殿试,他更是石破天惊的做了一大篇很剑走偏锋的文章,名声大噪不假,却也叫头痛的人成了圣人和一干考官。

要叫这可堪三鼎甲之才落了第吧,谁都不忍心;可要叫他真大摇大摆得逞,谁知日后会不会引发一股歪风邪气?

众人争了许多天,最后还是压着给了一个二甲第八名。

再然后……临清压根儿就没去做官!

他向朝廷请辞之后,直接就甩着包袱出了京城,开始潇潇洒洒周游全国,上到名人雅士,下到贩夫走卒,更有许多名妓怪侠之流,没有他交不到的朋友。

“他见多识广,脑袋瓜子又活泛,没银子了就给名妓写几首唱词,或是干脆大街上卖字画,偶尔再编个册子什么的,”说起此人,庞牧没有一星半点的轻慢,反而颇多欣赏,更多七分无奈戏谑,“总而言之,除了正经的的东西,他基本上都会一点。”

晏骄听得大呼过瘾,又不住感慨唏嘘,“真是恃才傲物啊。”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本以为廖无言就够张扬了,可随着了解深入才发现一浪还比一浪高。上到升为朝廷肱骨的刑部尚书邵离渊,下到这位最新冒出来风流生临清,明显都带着狂书生的印记,所依仗的就是一腔才华。

从这天开始,晏骄对未来更多一点期盼,就想着什么时候真能近距离瞻仰一下就好了。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到了八月初,中间廖无言又跟临清通了两回书信,期间更有种种波折不消细说,最后好算是找到了王顺的下落。

那王顺是个买卖人,一年到头四处贩卖布匹,联络不便,饶是临清也费了好大功夫。

得知峻宁府发现的一具白骨很可能就是姐姐后,王顺当场痛哭失声,连夜安排了买卖就往这边赶来。

中秋团圆节的三天前,八月十二,从江南启程的王顺终于风尘仆仆的到了,一进衙门就说想要认尸。

晏骄等人就很为难,就那么一堆白骨了,神仙也认不出啊。

“你还知不知道其他的特征?”晏骄提示道。

这一路上王顺都紧绷着弦,一时想若那白骨真是姐姐该如何,若不是又该如何,总是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几天功夫就瘦了一大圈,原本合身的衣裳穿在身上也飘飘荡荡的。

虽说早些年他也觉得姐姐可能凶多吉少,但毕竟一直没有确切的消息,心里只是存着一丝侥幸,能骗自己说或许姐姐一直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安定生活……

可现在见了眼前那个大坛子,他心中忽然就冒出来一个毫无根据的念头,直接就将多年来的侥幸打得粉碎:

他直觉那些白骨就是姐姐。

王顺抹了一把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努力回想,想了半天,还真叫他想出来两条。

“有的!”他声音发颤道,“我姐前头牙齿不好使,后槽牙用的多些,左边下面倒数第二颗因为曾替我咬过核桃略崩了一点尖,打那之后喝点凉水、吸点冷风便会疼痛。她前面一颗门牙靠右下面一点有个芝麻大小的浅窝,平时吃点带颜色的东西便会留下痕迹,小时候村里总有孩子取笑她……”

说到最后,他又不自觉回想起儿时姐姐带着他四处玩耍的情景,禁不住再次泪如雨下。

晏骄忙去看那骷髅头的门牙。

因为年代久远,门牙上面的浅窝本来就小,多年过去更是几乎看不见。若他不说,谁都会以为是被自然腐蚀的。而且人的牙齿千奇百怪,后面大牙的咀嚼面更是几乎没有规律可循,所以一开始晏骄并未将其当做显著特征。

可现在,这一样样的都对上了,就不能再用偶然解释。

她便叹了口气,对满面泪痕的王顺点点头。

若非情分深厚,这样细微的特征根本不会知道。

王顺的身体一僵,然后便扑在那堆白骨上嚎啕大哭起来。

也是一个将买卖经营的有声有色的大掌柜,可如今却哭得像个委屈的孩子,不成调的哭声里都透着绝望。

作者有话要说:吃了药好多啦,今天赶紧补上!不过明天的更新要到上午十点后呀,然后明天我早点开工,后天开始应该就可以按照平时的早上六点更新了。

PS,体检结果出来啦,有些小毛病,总体还可以嗒!就是这几年压力有点大,然后饮食和作息不规律,有点虚,去中医那边复查,换了个方子,明天开始吃啦,这次不知道是个神马味道哈哈哈。

大家也要注意身体鸭!按时作息,按时吃饭,多运动!

PPS,因为我大概是从高三开始胃就有点不太好了,然后这次还鼓足勇气做了个胃镜,然后……胃镜捅进去的瞬间,勇气全失,开始后悔……日哦,死过一次一样

第一百二十五章

来到大禄朝两年多了, 晏骄还是第一次见个男人哭成这样。

他简直就是趴在那堆白骨内撕心裂肺的哭嚎, 声音都喊劈了, 脸上的眼泪像下雨一样哗啦啦流下来,瞬间湿透了前襟。

哪怕不知道前因后果, 可只是这么看着,就叫人忍不住跟着眼眶酸胀。

晏骄和庞牧对视一眼,下意识拉住了对方的手。

唉, 世间最让人无能为力的惨事, 莫过于阴阳两相隔。

等王顺哭过一通之后才被人半拉半拽的扶起来, 按到外间的椅子上, 晏骄又叫人上了凝神茶。

方才王顺哭得不能自已,现在还有些转还不过来,不过到底是个积年的生意人, 心思细腻, 本能的站起来接了茶,哑着嗓子道谢,又一掀袍子跪下磕头。

“草民失态了, 实在是”

“人之常情罢了, ”庞牧温声叫他起来, “坐下慢慢说。”

他素来最爱重有情有义之人,此刻见王顺如此, 又思及此人多年来一直苦寻家人,非常人能及,怎么会怪罪于他?

王顺是个白身, 且商人地位低下,并不敢与他二人并坐,定要去下头跪着回话。

上首两人拗不过,也知世情如此,便叫人拿了个厚实的软垫给他。

庞牧见他举止有度,言谈顺畅,心下宽慰,又问他是否读过书。

王顺叹道:“草民幼时家贫,双亲去的早,几乎是姐姐一手带大,她虽是个妇道人家,却颇有远见,拼命熬夜做活,又走街串巷贩卖东西供我读书。”

说到这里,他眼眶里又止不住的滴下泪来,一边抬袖去擦一边哽咽道:“奈何草民天资愚钝,考了数回也不曾中,实在不忍姐姐再为我白费力气,最后便索性跟高强打下手,后来自己出来学着做些买卖,倒还有几分意思。”

他早已与姐夫撕破脸,多年不曾往来,此时被迫提及也不再尊重,只以姓名相称。

晏骄唏嘘道:“你们姐弟真是情分深厚。”

王顺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被她一句话勾下来,当即泣道:“我娘本是外族拐来的,后辗转嫁给我爹做了他第三个老婆。当时我爹已经六十多岁了,我娘才生了我那年他就死了,前头两个老婆留下的几个孩子欺负我们母子三人孤苦无依,半分家产也不肯给,直是撵了出去……”

“我三岁上时娘又死了,姐姐带着我沿街讨饭。因我们没爹没娘,又生的外族模样,在那锦绣江南分外格格不入,日日受人欺凌。后来边关烽火渐起,我们姐弟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不过姐姐力气大,又能吃苦,后来学着人家走街串巷卖东西,渐渐日子竟也起来了,便又送我去读书。”

“姐姐二十岁那年,有个商人途经本地,因买卖盘桓数日,不知怎的便要娶姐姐做续弦。大人,我姐姐虽不如中原女子生的柔美袅娜,但实在是个顶能干顶好的女人,初始我见那男人已四十岁,怕不是当她爹都够了,且面相油滑,不似好人,就有些不大愿意。可姐姐苦了这么些年,骤然有人对她温柔体贴,已然心动,且那男人家境富裕,又承诺会一辈子供我读书,更难得也是西北人士,没有半分瞧不起的意思,姐姐到底是嫁了。”

如今苦尽甘来,亦已家财万贯的王顺思及往事,越发心如刀绞悲从中来,只恨时光不能倒流,无法回报姐姐于万一。

“等等,”庞牧突然打断他,“高强也是西北来的?”

王顺点头,“是,不过他家是爷爷辈就来了,一直住在靠西的广元府,那里多有中原和西北混生的百姓,且与边国往来贸易又多,百姓们见的多了,倒是没有江南那样排外。”

听到广元府之后,在这方面尤其敏感的庞牧下意识看了晏骄一眼。

后者虽不像他那样有亲身经历的敏锐,好歹是从信息大爆炸的时代过来的,思维活跃度高,也算一点既透,脑海中瞬间有根不知名的弦啪的一声被弹响了。

当初发现王美尸骨时庞牧就说过,战乱时期西北一带百姓多有往中原内地逃亡者,而朝廷下令收留的三座府城中,就有这广元府。

而王顺说高强一家是爷爷辈就来了……这一切会是巧合吗?

要知道,战争年代四处流窜的除了清白难民之外,可还有许多其他的身份。

另外,虽说老乡更容易被老乡吸引,但真要说起来,广元府内高强的老乡岂不是更多?更何况他从小跟家人走南闯北,见的人不计其数,为何偏偏一见离家千里之外的王美就非娶不可了?

说的不好听一点,王美既没有傲人的家世,也无过人姿容,还带着一个拖油瓶弟弟,莫非真是骨子里的能干打动了高强?

想到此处,晏骄问:“你姐姐嫁过去之后可曾帮高强料理事务?”

王顺点头,“姐姐十分能干,嫁人之前已经在我们那边盘下一个小铺面,一年下来也能有个百八十两入账,十分惹人眼红。后来嫁给高强,我又在外读书,姐姐便将铺面盘给别人。她嫁过去之后第二年便已独当一面,下头伙计们也十分钦佩敬重,高强放心在外操持,一年到头越发不着家了。”

说罢,又叹了口气,“因两人聚少离多,婚后四五年也没个孩儿傍身,不过高强和他爹娘在这上头倒还蛮通情达理,并不多话。”

庞牧又问:“那高强做些什么买卖?”

“贩粮食、马匹,外带牲口草料,”王顺道,“西北之地牧马之风甚浓,百姓大多知马懂马,且粮食稀缺,来了中原之后也大多都做此类营生。或是贩卖些中原常见的茶叶、瓷器并丝绸等物赚个差价。”

“不过想来也不是谁都能做的吧?”庞牧在边关长大,长与两边百姓打交道,对这些事情也算半个行家了。

“正是,”王顺点头,“商人重利,且两地民风不同,常有矛盾摩擦,被骗被排挤都是家常便饭。若是没有门路章程的,一准儿赔的血本无归。那高强祖孙三代都是做这个的,在常去的几个州府也算小有名气。”

庞牧便叫他将高强有生意往来的几个地方和常去的落脚点写下来,王顺也不含糊,当下工工整整的写了,还额外提供了几个人名。

“我跟着高强走了几回,且素日听姐姐闲谈时也常听到这几个人,不是高强的心腹便是最常往来的。”

他是个精细人,看出两位大人似乎也对高强颇有疑虑,故而分外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