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这些,王顺红肿的双目中透出几分恨意,“姐姐嫁过去之后便帮他操持事务,十分得用,可我冷眼瞧着,不过三年两载之后,两人情分也就淡了。后来我多了些见识,见这世道左不过财权二字,既然我读书无望,说不得豁出去也要弄些银钱来,好歹日后也能给姐姐撑腰。”

“姐姐一心想叫我读书科举,高强却更喜我同他买卖,又夸我有天分,隐隐透出要带我回北地贩马的意思。只我与他处不大来,且早年也曾见姐姐做营生,无需他指点,见姐姐生活安稳后便回中原自己单干,高强为此劝过许多次,更数次大发脾气,我也不理。谁知那年我外出走货,四个月后途经探望时,高强那厮竟说姐姐早就跟人跑了!”

他的声音突然大了许多,几乎要喷出血来,“我姐姐素来踏实本分,怎会做出那等事情?且我们姐弟俩素来无话不谈,我走时分明一点儿征兆也无,怎么就突然跟人跑了?”

王顺最后一次见到姐姐是在她死前四个月,也就是说,他并不大可能知道姐姐有孕。

高强纵然可恶,但若王美真有了后代,总是孤独一人的王顺好歹还有个血脉相连的小外甥……这件事情对已经备受打击的王顺而言,实在太过残忍了。

晏骄思虑再三,还是将这个消息告知。

不出所料,王顺整个人就疯了,仅存的半点克制和体面荡然无存,目眦尽裂嗷嗷叫着要杀了高强。

庞牧和晏骄都知道这人实在是憋得狠了,喝住听见动静冲进来的侍卫,只是等他发泄过后,情绪略略平复时,晏骄才问道:“那你可曾报官?”

“报了,”王顺眼神呆滞,犹如行尸走兽,又是无奈又是气,“可彼时广元府已受战火波及,本地官员处置大事尚且自顾不暇,又哪里来的闲工夫管这些人口无故走失的?不过后来我一琢磨,却总觉得内中另有隐情。”

他也曾读书,并非那等无理取闹之辈,固然知晓汹涌战火面前单一人命确实无足轻重。但哪怕理智上明白当地官员着实不堪重负,情感上总是难以接受。待到后来行事成熟,更是越想越蹊跷。

想那高家也曾给朝廷捐款捐粮捐马,便是知府大人也曾知晓他的名讳,若他坚持声称妻子是跟人跑了,他自己尚且不追究,再劝本地官员大局为重,那些官员感念他舍小为大,自然更是懒得追查了。

十一年来,王顺走遍大江南北都没能找到为自己做主的人,如今却有能直达圣听的国公之尊细心询问,当真感激不已,花了一整天时间将自己知道的系数吐了个干净。

他清晨到,傍晚才回了客栈歇息,而那时晏骄和庞牧已经得了厚厚一本子资料信息。

然后两个人开始挑灯头大。

本案最致命的一点在于:距离案发已经十一年了!

说句不好听的,即便这真是一起预谋杀人案,说不定有份参与的许多人都死了,至于证据,更是虚无缥缈,从何查起?

庞牧久违的眼神放空,百感交集的唏嘘道:“千不该万不该,当日我就不该觉得这个案子不难查。”

说完,又朝门外问了句,“廖先生来了么?”

外头衙役道:“已经遣人去请了,大人稍候片刻。”

过了约莫一刻钟功夫,廖无言才带着满身疲惫过来,一进门就先叫茶吃。

中秋在即,大小事务越发繁忙,他又要过问下头人的节礼和官府钱粮安排等,越发分/身乏术,大半天都没顾得上喝口水。

晏骄亲自帮他端茶倒水,又简单的说了情况。

廖无言一边听,一边飞快的翻看册子,不过一刻钟便已翻完,然后合眼沉吟片刻,脑海中已然分门别类的罗列好了。

他将杯中茶水缓缓吃尽,这才慢条斯理道:“若我没有记错,当年的广元府知府早已告老还乡,若还活着,今年应该是六十六、七岁的人了。”

听得庞牧和晏骄都是心下一沉。

战乱年间过来的人普遍寿命不高,谁知那官儿现在还有没有命在?若他早已归西,他们却向谁问去?

正踟躇间,又听廖无言道:“虽然人不在原位,不过广元府向来是边陲重地,别说十一年,怕是一百一十年前的档案文献也都要严格保管。只要没有天灾**,倒也不是查不到。”

有总比没有好,庞牧这才重新抖擞精神,麻利的排兵布阵,“既如此,便兵分四路,俱都悄然行事。一队往王氏姐弟老家走访,一队重点查看高强此人过往及现状,第三拨人便对着王顺留下的名单按图索骥,看能不能拼凑出过去几年高强的足迹;最后么,还是要寻个由头,大大方方的去翻阅下广元府的资料档案……”

他久经战火考验,粗中有细,善于由小及大,总能想到许多常人想不到的东西。

虽然这么说或许对王顺有些残酷,但若此案只是情杀还好,怕就怕还牵扯着许多其他要命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我来啦!哈哈哈,明天开始还是恢复早上六点更新呀~!@

接下来可能会有不少酱油党呀,有的给盒饭,有的不给,我会从以前报名的小萌物中挑选,不过估计不够用……所以大家有兴趣的话,还是可以积极留言报名呀!即便这本用不完,下一本还是可以继续的嘛,哈哈哈哈

第一百二十六章

马上就是中秋节, 人月两圆, 可这份迟到的团圆对王顺来说却更像一把钝刀子, 一下下割着他的肉。

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那样不计回报的疼爱他了。

他在峻宁府租了个院子,一边处理生意一边等消息, 又去城外设了一个粥棚,给姐姐和未出世的孩子在城外最灵验的庙里供了明灯。

晏骄亲自去城外迎王公公时, 正看见他换了素净衣裳亲自下场, 一勺一勺的替人舀粥,每舀一勺就念一句佛, 眉目低垂,虔诚无比。

见她一直盯着瞧,王公公顺口问道:“那是什么人?”

晏骄叹了口气, “一个可怜人,本是中秋佳节, 却得了寻找多年的亲人死讯, 真不知这样的团圆究竟是要的好, 还是不要的好。”

案子现在还没破获,她能说的只有这些了。

王公公也知道规矩,闻言不再多问, 只是跟着摇头唏嘘。又听说对方也姓王,是个本家,略一沉吟,对随从吩咐道:“你去买几百斤米添上, 也算替我积点阴德。”

想在宫中出人头地,靠的自然不是光明磊落和一身正气,每每午夜梦回,王公公也在想着,若来日他这口气咽下去,也不知会下第几层地狱?

片刻后回过神来,见晏骄正瞧着自己,王公公释然一笑,往前一抬手,“走吧。”

晏骄也跟着笑了,“走吧。”

方才见王公公神色黯然,她本想说点儿什么,可又转念一想,个人有个人的活法,王公公并非弱者,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对他说些怜悯和劝慰的话呢?

王顺的事情似乎对王公公颇有触动,去往府衙的路上,他走得很慢,一直快进门了才调整回来,打量了晏骄几眼,摇头道:“虽说是苦夏,可我瞧你瘦的有些狠了。”

晏骄摸脸笑道:“你还这样年青,怎么跟老太太说的话一样一样的,哪怕一天见两遍呢,也必然要来一句瘦了。”

有一种瘦,叫长辈觉得你瘦,这是一股无视客观现实的神秘力量。

见王公公还要再说,晏骄忙岔开话题,“行啦,好不容易家来一趟,安心歇着还不够呢,偏又操什么心呐!快走快走,我准备了月饼呢。”

不提月饼还好,一说起这个,王公公瞬间回忆起去年月饼大山压头的场面,再次感受到了被月饼支配的恐惧……

虽然是中秋节,但其实月饼不月饼的并不重要,关键是心意,心意啊。

一行人才进门,正碰上任泽背着小包袱往外走,两边打了照面,俱是一怔。

王公公倒背着手瞧了瞧他,点点头,“任公子瞧着神色越发从容了。”

任泽一事还没正经露苗头就被掐灭,故而外头的人不知道,可王公公这位天子近侍却清楚得很,因此才刚一眼就认出来了。

反倒是任泽,当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并未对圣人身边之人过多留心,听了这话才回过神来,“王公公别来无恙。”

纵使王公公这辈子缺情寡意,仍不免对任泽的作为赞一声情深义重,且如今他在庞牧手下过活,便不是敌人。

见任泽一副要远行的模样,王公公顺口问道:“明日便是中秋佳节,任公子哪里去?”

任泽笑了笑,“大人仁厚,许我回去与母亲团聚。”

王公公明白了,这就是要回天香楼,不由越发敬重起他来。

平心而论,哪怕那天香楼上下仁义无双,可到底不是什么清白所在,如今任泽历经劫难才复了良籍,又在衙门公干,任谁看都该避讳一二的,可他却该怎么着还怎么着。

不过真要说起来,也确实是庞牧心胸宽阔不拘小节,胆大心细仗义无双,不然只怕如今既没有什么晏捕头,也无卫状元,自然也不会有眼前的任公子。

即便他真来了峻宁府衙,却也绝不会是这般情景滋味。

想到这里,王公公好像忽然就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可亲可爱起来,当下朝任泽略拱了拱手,“一路好行。”

任泽觉察出他神色的细微变化,也回了一礼,语气稍暖,“多谢。”

晏骄等他们寒暄完了才絮絮叨叨的问了一大堆,什么怎么走,从哪儿走,大约什么时候回来,该带的东西带了没,给卫蓝的书信可准备好了么?

任泽面带微笑安安静静的听着,最后统一回答,没有半分不耐道:“……十日之内必回,东西都带齐了,你给的月饼和肉脯也都带了,我先替母亲谢过。给青空的回信也得了……”

稍后,他牵着马出门,先朝晏骄和王公公遥遥一礼,这才翻身上马,踢踢踏踏跑远了。

王公公没急着进去,同晏骄一起站在原地目送片刻,这才摇头取笑道:“他老大一个人了,哪里就要你来操这闲心?才刚还说我,我倒瞧着你才像个老妈子。”

“你不知道,他那个人啊,最是小心谨慎不过的,心思又细密,总觉得欠了谁的,”晏骄一边带着他往里走一边叹道,“刚来那几个月,他一个人恨不得干十个人的活儿,几天下来就累脱了相,后来被我哥骂了一顿才略好了些。”

恋人沉冤昭雪,母亲又有兰姨等人照顾,既然知道复籍无望,那么对当时的任泽而言,这世间已经没什么值得牵挂的了,报恩两个字简直就写在他脸上。曾经有一次庞牧私底下还跟她感慨,说哪怕他们叫任泽现在就去死呢,估计那人也会毫不犹豫的抹脖子。

晏骄曾无数次看着任泽茫然的站在庭院里,没有恐惧也没有欣喜,任风吹过,任雨淋过,好似随时都会原地消失不见。那种孤独细腻悠长,仿佛已经深深浸透在他的每一次呼吸中,无孔不入,将他狠狠地与这个繁华世界割裂开来。

除了这幅躯壳和报恩的念头,那个青年什么都没有了。

对任泽的遭遇,众人都十分心疼,见他这样,便都主动带着他玩,有事儿没事儿都朝他喊一嗓子。像齐远这种老脸皮厚的,还故意跑去撩拨人家……

大半年过去,任泽身上总算多了点人气。

王公公的到来俨然宣告了中秋节的正式来临,整个峻宁府衙上下都跟着热闹起来。

长期奔走在刑侦一线的人们往往都有一种“且看当下”的职业乐观,如今旧案已破,新案却还没有结果,众人便都趁着这个机会享受片刻安然。

晏骄也如愿暂时褪去官员威严,卸下重担,回归到久违的灶台之间,肆意挥舞着锅碗瓢盆,酣畅淋漓的发泄着几个月以来积攒的压力,有种指点江山的豪迈气魄。

这种发泄方式显然得到了全体人员的一致拥戴,以庞牧为首,各色马屁齐飞,多种奉承奔流,短时间内,这一方天地便充斥了浓烈的阿谀氛围。

除了前两年那些相对常见的月饼之外,她还尝试着烤了酥皮肉松蛋黄、肉松豆沙月饼,都大受欢迎,许倩吃的格外多。

这些日子她都在跟着小六、小八等一众侍卫中的精英加练,几天下来瞧着人都干瘦了,可一双眼睛却越发沉淀、精悍。

晏骄这些天天见的感觉还差点,可王公公一看就惊得不行,直道与年前的许姑娘判若两人。

若说以前的许倩是温室中的带刺玫瑰,现在的她已经很有几分货真价实的锐利了。虽然还有几分稚嫩,但雏形已具,只待磨砺,来日可期。

前阵子被逼着读书的白熙闻言技痒,上前跟她久违对练,结果竟从原来的对半开沦落为五试三输,备受打击,一口气吃了一碟烤乳猪、半只烤鸭才回转过来。

小伙子捧着肚皮仰面靠在椅背上,眼神飘忽,半晌转过去看许倩,“廖先生逼着我明年文试武试齐下场。”

与文试科举相似,大禄朝也有武举,只不过远不如文试那么受重视。如今仗都打完好几年,各地军队呈现出不同程度的饱和状态,武举便从原来的一年一度便为现在的两年一次,关注的人就更少了。

许倩点头,拿了个肉松豆沙月饼掰开,另一半分给他,“挺好的,早晚的事儿。”

白熙有些沮丧的垂了脑袋,接了月饼却不吃,“武举倒罢了,可写文章……我觉得自己还不够火候,万一考不上该多丢脸啊。”

他是崇拜廖先生不假,但却从未狂妄到觉得自己学富五车,这会儿下场十有八/九考不上。

许倩就拿鸭骨头丢他,语气中很有点儿怒其不争,“廖先生的儿子比你小都是秀才了,这还不够丢人?”

见白熙还是怏怏的,许倩就叹了口气,老气横秋的道:“白小四,你知不知道你生而为男,已经比我幸运许多。许多我们女孩子终其一生都无法得到的东西,你略垫垫脚尖就能收入囊中。”

白熙听不得这话,有些急了,“可你就算能考,那样的读书天分也不成吧?”

他们两个从小一起读书,水平根本就是难分高低,谁也别嫌弃谁,跟是男是女完全没有关系啊!

许倩:“……我能在武举场上打死你信不信?”

白熙猛地打了个哆嗦,才要开口,却见许倩很有气势的一抬手,打断他道:“我哥哥常跟我说,带兵打仗最怕的就是怂,要是连你自己都觉得自己不成了,那你就真的完了。”

“即便考不上,但你好歹试过了,你可知像我,像那位任先生,却连光明正大跟人比一比的机会都没有……”

说完,许倩就摇着头走了。

白熙呆在原地,想追上去解释却下意识觉得词穷。

他有些茫然的看着热闹的四周,再看看又去见缝插针找齐远请教的许倩,突然觉得眼前这一切都变得陌生了。

还是原来的地方,还是这些人,可好像不知不觉中大家都努力往前走了,唯独自己还留在原地,卑鄙的享受着身份带来的便捷,却怯懦而自私的不肯迈出哪怕一步……

原本意气风发的少年人蔫哒哒的缩了肩膀,眉眼都耷拉了。

“尝尝看?”

正沮丧间,一股浓郁的奶香从天而降,白熙本能的抬头一看,就见晏骄正笑吟吟端着个盘子站在身前,那盘中盛着许多金黄小球,一颗颗拇指肚大小,玲珑可爱。

白熙吸了吸鼻子,猛地扭过头去,闷声道:“我不配。”

许倩说得对,他是个连上考场都不敢的怂包,哪里还配吃什么新式点心。

晏骄眨了眨眼睛,将点心放到桌上,拉开椅子在他身边坐下,“你能意识到自己不配就很了不起了。”

白熙身体一僵,又用力扭回头来,微微带了湿意的眼睛里充满控诉,“有这么安慰人的吗?”

小孩儿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湿漉漉的大眼睛委屈巴巴的看着自己,犹如一条抑郁的大狗,晏骄忍不住噗嗤一笑,伸手往他脑袋上狠狠揉了一把,亲眼看着原本整齐的发髻凌乱不堪才满足的收回手,然后在白熙难以置信的眼神中老神在在道:

“人嘛,都是要慢慢成长的,谁还没有个猫嫌狗厌的时候呢?只要能认识到错误,及时改过自新就还是好孩子嘛!”

原本还指望从她这里寻求安慰的白熙反而被气的哇哇大叫,跳起来捂着耳朵疯狂摇头,“不要说了,晏姐姐你不会安慰人就不要说了!”

再说下去,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讨厌多拖后腿儿了!

旁边一群看戏的大人轰然失笑,齐远还在后头挤眉弄眼的做鬼脸,格外气人。

晏骄也很没良心的跟着笑了一回,又端着盘子在他眼前晃了晃,“点心还吃不吃?不吃我给别人了啊。”

白熙愤怒的瞪着周围幸灾乐祸的人群,愤愤的夺过,咬牙切齿的往嘴里塞,“吃!”

哼,你们等着,转过年来我就去考!文举、武举都考!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王美的案子会有突破性进展!

PS,大家对于盒饭的渴望我知道了,然而有些同志显然是在为难我,那什么叫“秃头”还是“头秃”的同志,作为一个深受发量过多其害的作者,你这个要求就有点过分了啊,我怎么会写个秃子嘛!

啊,不过话说回来,下一本好像还有点武林人士哎,貌似练武之人谢顶……也不是什么很突兀的亚子……

第一百二十七章

明天就是中秋, 庞牧等人作为地方官员要与民同乐, 应酬的性质大于过节, 所以大家一般都在头一天抓紧了乐呵。

可今天众人月饼都吃了一轮竟还不见图磬和白宁夫妻二人,便有些奇怪,老太太索性打发人去问, 结果小厮不多时就陪着姗姗来迟的图磬和白宁又回来了。

这两个素来都是洒脱儿女,进门之后也不含糊, 直接丢出来一个重磅好消息:白宁有孕了。

众人先是一怔, 旋即大喜,纷纷起身道贺。

图磬一直都是个克制谦和的公子哥儿, 此刻却也开心的合不拢嘴,转着圈儿与人作揖还礼,俊秀的脸上洋溢着将为人父的骄傲和得意, “多谢多谢,同喜同喜。”

成亲还不到一年就有喜讯了, 不管是从家族延续还是单纯男人角度来说, 都是一件很值得庆贺的好事。

第一波道贺结束后, 齐远和庞牧等一干人等便都有些酸溜溜起来,渐渐流露损友本质,“你嘚瑟个什么劲, 孩子也不是你生!”

图大人此刻便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懒得跟这些酸鬼计较,轻飘飘几声呵呵中流露出过来人的轻视和不屑。

庞牧倒罢了,好歹已经订了婚, 来日还怕没有崽子?唯独一个齐远被气的哇哇大叫,撸着袖子就要拉他过招,又引了无数的人去看,演武场顿时响起来震天的叫好声。

那头一群人却都在围着白宁依旧平平的肚子看,七嘴八舌问个不停,好奇极了。

廖蘅小姑娘忽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里头满是惊讶,“里头藏着小娃娃?”

白宁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脸儿,“是啊,没准儿是个跟榛儿一样漂亮的娃娃。”

小姑娘咯咯直笑,“那我是姐姐,我有好些好玩的好吃的送她。”

她可还没做过姐姐呐。

廖蘅掰着指头数了一回自己的私房,忽然有点迫不及待,“妹妹什么时候出来?”

许倩笑着逗她,“那要是弟弟呢?”

小姑娘愣了下,忽然叹了口气,不过还是非常大度的说:“唉,那也行吧,弟弟也好的。”

那她好些漂亮的首饰就派不上用场了呀。

众人便都笑了。

白宁也跟着笑了一阵,又向老太太和董夫人问了许多问题,罕见的有些慌张。

这年头女人生孩子风险很大,她又是头胎,且白家和图家都没有长辈在身边,高兴之余难免担心害怕。所幸岳夫人和董夫人都是生育过的,很明白这种心情,便都软声安慰,又说了许多实用的经验和注意事项,白宁原本有些忐忑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你们爹妈知道了指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儿呢,”老太太拉着她的手笑道,“写信了吗?”

“雅音哪里忍得住?”白宁抿嘴儿笑道,“一早就写了。”

得亏着这会儿城门还没关,不然信送不出去,只怕图磬激动得一晚上都睡不着了。

董夫人在心中替她算了一回,笑道:“你现下三个来月了,约莫来年二月就能生,正好天冷好坐月子,是个懂事的孩子呢。”

白宁跟着松了口气,旋即一脸歉然的对晏骄道:“真是对不住,这么瞧着,我估计不能亲眼看着你出嫁了。”

晏骄和庞牧的婚期就定在二月二,到时候不管她要临产还是刚生完,都很不适合去那种热闹到近乎混乱的场合。

“这是好事,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晏骄失笑,“左右都在京城,说看就能看见的,何必计较那一时?”

白熙一个劲儿的往前凑,又给自家姐姐端茶倒水的,摸着脑袋直乐呵,“那我岂不是马上就要当舅舅了?姐你放心,以后我一定好好教导他!”

心意虽好,可惜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大家全都噗嗤笑出声,白宁没好气的往他脑门儿上戳了一指头,毫不留情的拆台,“就你,还教别人?你倒是说说,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的,你能教导了哪一样?”

白熙张着嘴傻愣半天,呆呆道:“那,那我教他习武还不成吗?”

晏骄顺势道:“你姐姐、姐夫武艺哪个不比你强?”

白熙啊了声,突然扭头朝那边的廖无言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先生,先生您教我吧,我要考状元!”

众人便都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不知者无畏,状元哪里是那么好考的?不过难得他鼓起干劲,动机为何已经不重要了,就这么着吧。

人多热闹,晚上便吃火锅。

除了平时常见的菜蔬肉类之外,晏骄还来了一套深加工:提前做了许多蘑菇丸子、鸡肉丸、猪肉丸,甚至还意外买到一点平时少见的牛肉,额外弄了手打包浆牛丸。当然,手打的工作主要交给庞牧,然后庞牧又熟练的外包给齐远,零酬劳。

到底是跟着打鱼的叔父混多了,林平回家过节之前还熟门熟路的帮他们提了一些活蹦乱跳的河虾、河蟹、肥鱼过来,一文钱没要就脚底抹油溜了。

晏骄在后面看的直笑,心道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有本事节后别回来上班啊。

此时虾蟹正肥,甲壳尖儿里都塞满了肉,前者被晏骄做成虾滑,后者响应大家号召,久违的做了酱爆蟹,翻炒时浓香四溢,众人都一窝蜂的挤到厨房门口闻味儿。

至于肥鱼,俱都清洗干净,去骨片成片,先用蛋液滚一回,待到火锅汤汁沸腾,用筷子尖儿夹着往锅内上上下下涮几次就入口,嫩滑至极。

王公公旅途劳顿,额外歇息一回才过来,听闻白宁有孕,少不得又恭喜一回。

稍后又将冯大夫等人请了来,十多号人在大圆桌边坐了,推杯换盏好不热闹,一直闹到四更方罢。

院子里几颗数十年的大桂花开了满树,清凉夜风中暗香浮动,一轮浑圆皎月从树梢花丛中羞答答掩面而出,又有草丛中婉转虫鸣,在云影月明下彼此唱和,好一番清雅景致。

众人兴致高昂,撑着睡眼又借月色痛快赏了一回,间或说些逸闻趣事,末了喝几口冰镇的新鲜石榴汁子,酸甜可口,只觉腹中一阵清爽,这才歪歪斜斜各自回房歇息,俱都一夜好梦。

次日各路官员都挤破头来拜见,且今年晏骄身份不同往常,乃是“刑部借调官员”,可直达圣听,单从明面上看甚至比庞牧这个知府大人更加光鲜高贵……未婚夫妻两人迎来送往,一番忙碌不消细说,待到晚宴时分,终于难以忍受,借口更衣大大方方从宴席上溜走了。

文有廖无言,武有图磬,更何况还有一位宫里出来的王公公坐镇,任谁也不敢这么想不开的闹幺蛾子,所以两位主角溜的非常没有负罪感。

峻宁府乃是大禄朝上数的繁华府城,百姓们习武成风,性情豪爽,逢年过节就爱做些舞狮、比武的热/辣场面,今天也不例外。

两条横竖主干道上起了一溜儿高桩子,好几头锦绣狮子翻上翻下,灵巧异常,热闹非凡,偶然间领头那只狮子举起来,晏骄一眼就看出那是宋亮。

他毫不意外的通过了七月底的考核,如今已经正式开始吃衙门饭,不过最近晏骄手头没什么需要往外跑的活儿,庞牧就先让他跟其他人学着。

舞狮场地出去百十米远就是一座比武擂台,九大武馆各自出了一份彩头,加起来怕不下三五百贯,提前几天就引了外面道上成百上千的好汉往这里赶,都指望着能挫败其他对手,好顺顺当当的捧回一座金山。

晏骄和庞牧都换了便服,也学着街上百姓们带着面具玩,便如寻常夫妻一般,倒是没有认出来的。

两人拉着手站在台下看了一会儿,庞牧还兴致勃勃的点评一番,言简意赅十分精辟,连着几轮都精确预测到大致走向和最终结果,引得周围好些人都竖起耳朵听,偏他说了几个就不说了,弄的众人心里猫抓一般。

晏骄笑他吊人胃口,庞牧大咧咧道:“我是说给你听的,谁理他们?”

晏骄拍了他一把,才要说话,就见那头大汗淋漓的杨旺带着几个巡街士兵在四处查看诸如灯火,是否有人打架斗殴,以及浑水摸鱼偷东西之类的。

她才要习惯性打招呼,谁知因带着面具,杨旺压根没认出来,竟径直从两人眼前过去了。

晏骄愣了下,跟庞牧对视一眼,都笑出声来。

“他不是守城门么?”

围观人群不断爆发出山呼海啸一般的喝彩声,聚过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渐渐拥挤不堪,连空气也变得污浊起来。

庞牧拉着她的手往外头桥上走,闻言道:“他瞧着是真改好了,且那城门守得尽心竭力,倒不好不给个改过的机会。上月我给他提了提,如今就领着一队士兵巡城,瞧着反倒比以前做捕头的时候更合适似的。”

做捕头少不得要与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诱惑颇大,杨旺毕竟有前科,饶是庞牧也不敢保证他以后绝不会再犯。倒不如就去巡城,既不浪费杨旺善于观察的能耐和一身好功夫,且也大大降低徇私枉法的可能性。

桥下是护城河分出来的支流,一来有助于防火,二来城内有河也确实好看,还可顺便栽种些花卉树木之类。此时正值佳节,便有许多百姓往河里放花灯,顺便祝福祈愿。

晏骄就想起来以前大家一起放过的,当时卫蓝不替自己求,反而写了张开的名字,令人十分动容。

“这里距离京城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也不知现在卫蓝在做些什么。”

庞牧失笑,“你男人就在身边却不问一句,反而关心旁人如何,这却叫我哪里说理去?”

晏骄笑着推了他一把,庞牧假惺惺顺势退了一步,冷不防竟将一个匆匆路过的老者撞了个趔趄。

“老人家,您没事儿吧?”他反应快,抬手往老人肩上拍了下,对方瞬间止住去势。

那老人还没开口,后头就火急火燎赶上来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汉子,一边提着袍子喘粗气,一边朝着头吆喝道:“爹,哎呀,爹你慢些!咱们有话不能好好说么?”

老汉闻言大怒,扭头骂道:“我同你这孽畜有什么好说的!”

说罢,竟顺手扯住庞牧的胳膊诉起苦来,“你说说啊,我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到这么大,如今老了老了,不中用了,买点玩意儿打发时光都不成,整日家给他说三道四!”

说话间,那孽畜儿子已经赶上来,一张胖脸在灯下映出亮闪闪的汗渍和油光,再结合他身上精美考究的锦袍,显然家境十分出众。

他用厚缎子手巾狠狠抹了一把脸,闻言忙对庞牧道了声对不住,又使巧劲儿把自家老爹的手掰开,顺势还帮庞牧拍了拍袖子,赔笑道:“对不住对不住,老人年纪大了,没个分寸,实在对不住。”

他也瞧出庞牧一身衣裳价值不菲,做工用料只怕比自己的还上一层楼,生怕得罪了。

庞牧早就没了爹,对这种明显不是动真格的父子互动还挺乐意见到,当即笑道:“不妨事,老人家身体怪好的,有福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