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根本不可能忘了这个姑娘。

他们彼此都知道根本不可能有明天,却又无法克制强烈的思念,如同扑火的飞蛾一样紧紧拥抱在一起。

就这样吧,哪怕明天就死去呢?

重逢的情侣默契的遗忘了那天的不愉快,仿佛这一个月的间隙从未存在过一般,再一次变得亲密无间。

他们争分夺秒,试图将每一点可能的时间都用来相处,奉献给对方的只有欢笑。

纵使下一刻就要分离,好歹,好歹这辈子还能有段美好的记忆。

他们都从对方那里感受到了义无反顾和决绝。

然而忽然有一天,任泽诧异地发现,长久以来困扰在方梨慧身上的压抑不见了!

她的笑容那样灿烂,那样通透,一双眼睛里亮晶晶放着光,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着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欢快。

就好像是溺水已久的人,终于盼来救援。

任泽实在克制不住好奇心,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好事,然而方梨慧却笑而不语。

这个姑娘留给任泽的最后一句话是:“任郎,过些日子,我有好消息同你讲。”

然而任泽没等到。

从今往后每年梨花盛开的时候,任泽都会无法克制的想,假如自己那天刨根问底了,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他生命中最绚烂的梨花,凋零了。

作者有话要说:嗯嗯,他们两个的番外结束啦,任泽还会继续在第二部《晏捕头》内出场,哈哈哈哈,大家不用担心啦。

ps,庞牧的话……他的过往太过悲壮啦,我没把握写好,暂时搁置,接下来我打算写廖无言和齐远,就是在纠结先写谁,哈哈哈哈

番外【齐远 庞牧 一】

这里是人间地狱。

战争摧毁了一切正常秩序, 被波及的百姓们流离失所,粮食无人耕种,道路无人整修,一寸寸龟裂的土地上饿殍遍布。

活物早已绝迹,原本茂盛的植被也被摘取了果实,最后甚至连枝叶、树皮都未能幸免,一点点剥取后枯死了。

人之所以被称之为人, 正是因为他们有底线,明白什么能做, 什么不能做,而长时间的饥饿和恐惧迅速摧毁了每一寸底线。

人,堕为野兽。

原本相互支撑的流民彼此敌对, 甚至夜里的某一次合眼都有可能被捉去生吞活剥,在这种情况下, 一个十岁的孩子想要护住三个小姑娘, 实在太难了。

记不清有多少次, 齐远都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了,可他已经亲手埋葬了父母,再不能眼睁睁看着三个姊妹死去。

好累啊,好饿啊, 他无数次祈祷天上的神明开开眼, 但那些平日里受用了无数香火的神佛,此刻却在装聋作哑。

姐姐倒下了,大妹和二妹也开始高烧, 齐远一个人没办法带着三个人走,只得停在原地,强撑着面对那些虎视眈眈的灾民。

他知道,那些人在等,自己活着,没人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上来,可他总有撑不住的时候……

谁,谁来救救她们?

他的意识已经剥离,一度好似浮在半空中,看着地上的自己麻木的挥舞着尖刀,周围的大人们双眼发绿,犹如豺狼猛兽一点点逼近。

隆隆马蹄声震的地面微微颤抖,齐远的灵魂重归肉/体,与所有的人一起本能紧张起来。

这些人早已筋疲力尽,如果来的是敌人,他们必死无疑。

“是,是咱们的人!”

“朝廷派兵救咱们来了!”

原本奄奄一息的灾民们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大声欢呼起来。

周遭的喧嚣落在齐远耳中,如同隔了一个世界,他的视线模糊而摇晃,只能隐约看见有人翻身下马,朝这边走来。

或许祈祷还是有用的,不然,他怎么会看见天神?

“救,救救她们。”

说完这句话,他就失去了所有力气,眼前一黑栽倒下去。

再次醒来时,齐远看见的是全然陌生的帐篷,他呆了片刻,突然想起什么,本能的想要一骨碌爬起,然而右臂钻心的疼痛使他支撑不住重新跌了回去。

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几乎耗尽全身力气,瞬间冒出来的冷汗打湿了他的衣裳。

他拼命喘着气,看着手臂上绑着的木板发愣。

“呦,醒了?”

伴随着脚步声,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从帐篷外走进来。他舒朗的眉目中还带着稚气,可穿着铠甲的身体已经颇为高大挺拔,单手端着一个盛着粥水、干饼、肉羹的大托盘丝毫不费劲。

食物的香气瞬间夺去齐远全部心神,他口中疯狂分泌着口水,一双眼睛再也无法从托盘上挪开。

那少年笑了一声,将其中一碗米粥端给他,还主动解释道:“军医说了,你现在的肠胃太虚弱,就连稀粥也只能吃一小碗。”

齐远压根儿听不进他的话,只是一把抢过粥碗,然后飞快的蜷缩到角落,狼吞虎咽起来。

那少年并不在意他的无礼,大大方方在桌边坐下,将干的发硬的饼撕成小块,泡到热乎乎的肉羹里。

说是肉羹,也实在有些勉强,不过是一碗粥水中零星分散着几点肉渣,侧着看时,甚至连粥面都没有几颗油性。

齐远大半张脸都埋在碗里,一边吃,一边飞速打量周围环境。

这是一座看似平平无奇的帐篷,里面陈设简单,只有一床一桌一椅,角落里胡乱堆放着一个箱笼,几样兵器、铠甲……

随着粥水下肚,长期折磨着他的肠胃疼痛慢慢散去,齐远终于回想起来,

他放下舔得干干净净的碗,勉强磕了个头,小心翼翼的哀求道:“大人,救救她”、

他是差点死掉的人,身上没有力气,嗓子也哑了,一开口,简直比专门等着吃腐肉的黑鸟叫声还要粗噶难听。

那少年一个箭步窜上来,单手就将他凭空扯起,皱眉道:“你知道你的姊妹都已经死了吧。”

他似乎并不知道何谓迂回,张嘴就丢出实情。

话音未落,却见那被自己带回来的少年已经浑身发起抖,两行眼泪顺着脸颊冲出两道明显的沟壑。

少年见惯生死,却唯独不擅长应对人哭,当即有些无措的眨了眨眼,一松手,齐远就啪嗒跌了回去。

他哆哆嗦嗦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抱着膝盖,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死了,都死了,只剩自己了……

少年叹了口气。

他们到时,一言就看见了人群中狼崽子一样的小子,分明是干干瘦瘦的一条,可一双眼睛却亮的吓人,仿佛能用那双眼睛在你身上戳一对窟窿。

他没持刀的一只手中还死死抓着一具早已失去温度的小小的尸体,抓的是那样紧,以至于为了将他尽快带走,少年不得不先将他的手骨掰断。

这小孩儿身后一共有三具尸体,其中一具身上已经爬满蛆虫,另外两具,也已开始腐烂……

行军途中,顺手救人倒还罢了,但若要再带着尸体,那是万万不能够的。

本来将士们便是马革裹尸,死了就地掩埋,他们这些人,对生离死别远比寻常人看的更开些。

少年有些苦恼的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才要搜肠刮肚的说点什么,帐篷外却突然响起乱而有序的脚步声、战马嘶鸣声、有节奏的擂鼓声,他的表情瞬间严肃起来,眼神也如换了个人一般涌上冷酷。

“报~少将军!”一个士卒冲入帐篷,抱拳道,“敌袭!”

“走!”被称作少将军的少年毫不迟疑迈开大步,顺手取了头盔,眨眼就出了帐篷,翻身上马,“杀!”

惊天动地的喊杀声震得齐远一哆嗦,叫他连哭都忘了。

他怔怔的听着马蹄声远去,感受着身/下大地的微微颤抖,过了会儿,才回过神来,用完好的那条胳膊撑起身体,慢吞吞的挪到帐篷口,只一眼,就忘了呼吸。

此时约莫正是清晨时分,天边还有夜色未散,营地各处的火把已经熄灭,他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是灰突突的帐篷,已经带了燥热的风肆无忌惮刮在他脸上,混合着干的叫人嗓子冒烟的土味,带来令人心悸的腥甜。

远处空气中浮动着漫天沙尘,那是大批人马辗转腾挪间特有的景象,造就沙场特有的苍凉悲壮。

留守士卒一早就发现了这探头探脑的小子,只瞧了一眼,确认是自家少将军带回来的人后便不再关注。

齐远好像魔怔了一样,就这么傻乎乎站在帐篷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烈日升到正中,又慢慢往西滑去,地上热度有增无减,烤的人面皮上直冒油。马蹄轰鸣再次由远及近响起时,有率先归来报讯的士卒嘶哑着嗓子喊道:

“大捷,大捷!”

留守士卒们一阵欢呼,齐远也不自觉被感染,用力抿紧了嘴唇。

又过了会儿,那个救了他的少年将军带头骑马归来,那身本就有些破旧的铠甲上厚厚盖了一层血污,半边脸都成了红色,只有一双虎目灼灼发亮。

见他看得出神,一个士卒主动道:“那是少将军,咱们庞元帅的次子,别看才十四岁,但已有万夫不当之勇,来日必然是一代名将!”

说这话的时候,士卒打心眼儿里透着骄傲和敬仰,看过去的眼神,也如同在仰望神明。

齐远怔怔看着那被将士们众星捧月般簇拥着的少年,偷偷在心里念了句:庞将军。

他的年纪比所有将士都要小上许多,可举止从容大气,带着稚气的面庞上无时无刻不散发着一种令人下意识追随的冷静气势,或许就是这样,那些年纪足够做他爹的老兵老将们也自愿听从调遣,如今打了胜仗时,又流露出一种混杂着敬重和欣慰的神色,既像看上官,又像在看自家后辈,满是慈祥和感慨。

那小庞将军与众人说笑几句,也不知是谁嘟囔蛮子血臭,便提议去营外河里洗澡,小庞将军当即应了,随手将缰绳丢给随从,转身带众人去了。

齐远像是着了魔,竟也呆愣愣跟着往前走。

有将士瞧见了,低声对小庞将军耳语几句,后者转头一看,笑的露出口中白牙,朝他招招手,“正好,你也来洗一洗。”

众人便大声笑起来,许多膀大腰圆的健壮将士扬起蒲扇般的大手、扯着铜锣一般的嗓子叫道:“你小子也不赖,走,走走,一起去!”

这小子那股不要命的狠劲儿是上过战场的人最欣赏的。

齐远哪里见过这样多猛人?本能的瑟缩了下,倒是瞧不出不久前的狠戾。

众人先是一愣,继而齐齐放声大笑,笑的他面上发烧,一咬牙,梗着脖子快步上前,走到小庞将军身后时,又本能的停住,飞快的抬头瞧了他一眼。

都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将士,这一带的空气中都染了浓烈的血腥气,熏得他面容惨白呼吸困难,可还是不服输的定住了。

“呦,这是认准了你啦,”一个三十来岁的大胡子男人笑着拍了小庞将军一眼,“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崽子,不枉你巴巴儿带他回来。”

齐远只是垂着头去看自己破鞋里露出来的脚趾头,忽觉得一双手臂搭在肩头,一股浓烈的血腥气猛地扑了满脸,抬头看时,就见那小庞将军爽朗大笑,“走!”

都是一众出生入死性命相托的兄弟,自然没什么避讳的,刚到小河边,一群大汉就干脆利落的脱得赤/条条的,然后嗷嗷叫着跳下去,溅起一蓬蓬淡红色的水花。

时值春末夏初,西北烈日当空不假,但实际温度并不高,好些人的叫其实是被冻的。

还未到雨季,眼前的河似乎用小溪来形容更恰当些,但这些常年征战的将士们曾经受过无数没水喝的困境,在他们眼中,这溪流已经十足可爱可贵。

经历过生死的人格外擅长给自己找乐子,齐远尚在迷糊间,就被一双双满是粗茧的大手给剥光,然后掐着脖子丢了下去。

他嗷的一声叫出来,努力擎着断手奋力挣扎时,又是小庞将军将他提了起来。

“兄弟们难得见到生人,开心的过了,你莫见怪。”小庞将军笑道。

齐远抱着胳膊瑟瑟发抖,哪里还说得出话?

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在清醒时面对面站着,齐远愕然发现对方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高,还要壮,他仰着头看去时,不免对对方线条分明的肌肉羡慕非常。

若自己也有这般体格,家人也不会……

“多吃多练就好了。”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小庞将军笑道,又随手鞠水搓洗起来。

哪怕带着头盔,可他的头发还是吸饱了血,硬挺挺的定了型,散开来冲洗时,水中便会荡开一层又一层的红色波纹。

齐远出了一会儿神,慢慢适应了水中温度,也后知后觉学着众人模样清洗着。

刚经历过一场小型战役的将士们显然还没从亢奋的余韵中完全脱离出来,随着他们用力的搓洗,被血污覆盖的伤痕累累的黑黄躯干慢慢露出来。水珠从一具具精悍的身体上滑落,西斜的太阳将它们照的闪闪发亮,连上面可怖的伤疤都似乎带了金光。

这是属于军人的荣耀。

“今儿杀得痛快!”

“呸,那些蛮子想得美,也不看看是谁家地盘,敢在咱们庞将军地头上撒野,只管叫他们有去无回!”

“那些刀箭不得用,倒是缴获百十匹战马不错,哈哈哈!”

“今儿少将军当真厉害,果然有元帅之风范,少说也砍了三十多颗狗头吧?”

齐远安安静静的听着,听到后面,心头一片狂热,又忍不住抬头去看小庞将军,就见他神色如常,仿佛这些人口中的赫赫战功与他无关似的。

众人洗完了自己,又开始仔细清理被血肉糊住的刀剑、铠甲、马具甚至是衣裳鞋袜,脚下溪流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

“少将军!”有通讯官纵马前来,满脸兴奋的道,“元帅和征北将军距此还有二十里!”

“爹和大哥来了?!”就见一直一派领袖风范的小庞将军脸上突然浮现出欣喜的神色,总算有了点这个年纪的少年特有的活泼和急切。

“是,”来人笑道,“大军刚经历过数场战役,十分疲惫,速度不快,约莫还要大半个时辰,属下已派人前去接应,少将军慢慢来即可。”

然而小庞将军一点儿都慢不下来,几乎是整个人直接从水里跳出来,一边胡乱擦着一边问道:“我爹他们可还好么?大军伤亡如何?可知是敌军哪路人马交手么?可有追兵?”

来人麻利的回答了,“元帅和大将军都好,只是略有轻伤,并不碍事。减员两成,倒也罢了,是赫特老国主和五皇子亲自上阵,敌军伤亡五成以上,溃败而逃,并无追兵。”

小庞将军先松了口气,又骂了一句,说话间,已经将湿漉漉的衣服穿戴完毕。

他才走出去两步,突然又想起来什么,忙又折返回去,见齐远竟也跟着穿好了衣裳,不由大喜,直接将人提起来夹在腋下,大步开去,“好小子,跟我走!”

营中突然多了个人,总要报给元帅知晓。

齐远挣扎未果,又觉得这个姿势实在丢人,不由憋红了脸,忍不住扯着沙哑生疼的嗓子大喊起来,“我才不是小子!我也要上阵杀敌!”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发现,老齐的番外根本不可能避开老庞啊,哈哈哈哈,正好,两个人一起写吧,也写写只存在于寥寥对话和追忆中的老庞元帅和庞大哥

番外五 【齐远 庞牧 二】

小庞将军才夹着齐远走了几步, 就被来报讯的通讯官拦下,“少将军,您就这么带他去见元帅啊?”

小庞将军一愣,顺着他的视线往那孩子身上一打量,“嗨,我倒是忘了。”

救到这小子的时候,若非他胸膛还微微起伏, 众人几乎要怀疑也是一具尸体了:蓬乱的头发结成一大团,挂在身上的烂布片实在不能被称作衣裳, 便是那双鞋,十根趾头也露了八根,下剩的鞋底略一动便瞧得见脚底板……

本就是一身破布片, 才刚下河洗澡时又被一群没轻没重的大老爷们儿们硬扒了,更是稀碎。

总得弄件能遮体的衣裳来穿穿。

小庞将军索性又将人夹回营帐, 弯腰在自己唯一一口箱子里翻找起来。

他本就没有几件衣裳, 找来找去, 也只好将看上去最短小的一件灰色短打丢过来,不大确定的说:“这是年初娘给我做的,穿了没两次就小了,你试试。”

这个年纪的少年正是长身量的时候, 偏他个头蹿的格外猛些, 好些衣裳穿不几次就生生短了一截,露着胳膊腿儿,如今母亲给他做衣服时便会预留出来一段尺寸, 待长高了、壮了,放开照样穿。

然而就是这套最小的,套在齐远身上也如同小孩儿偷了大人衣裳似的,差不多一个巴掌长的裤腿都拖在地上。

小庞将军先是一愣,继而拍着大腿放声大笑,笑的齐远满面涨红,揪着同样长一截的袖子不知所措。

等笑够了,小庞将军才叫了个会缝补的人来,将衣袖和裤腿缝了起来。

被人救了性命,如今又穿了人家的衣裳,齐远幼小的心中既是感激又是窘迫。

他想起爹娘生前说过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话,一咬牙,又扑通跪下磕了几个头,“将军,小人日后拿命还您!”

“小屁孩儿一个,老子要你的命做什么!”小庞将军皱着眉头,再一次单手将他拽起来。

“我不是小孩儿!”齐远猛地挣开他的胳膊,扯着嗓子喊起来,喊到后面就掉了泪,“他们都死了,我就是齐家的男人!”

小庞将军盯着他看了会儿,突然伸手,一指头戳在他肩头。

齐远本就羸弱,又毫无防备,竟直接翻倒在地,脚上大了一整圈的鞋子甩出去老远。

这一下摔得他头昏脑涨,还在地上挣扎时就听那人居高临下道:“这样的男人?”

齐远一张苍白的脸顿时涨的血红,一咬牙,又强撑着要起来。

“还真是个犟种!”小庞将军头疼道,索性在他跟前蹲下来,苦口婆心道,“你说说你这样跟着我能干嘛?”

齐远一噎,梗着脖子吼道:“我给您挡刀!”

“胡说八道!”话音刚落,他就被劈头盖脸吼了回来,“大禄将士都是好汉子真男儿,谁也不会做那样的事!”

齐远被吼的一抖一抖的,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两只红彤彤的眼睛里满是悔意,干裂的嘴开开合合好几次,到底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庞将军仰天叹了一声,认命似的抓了抓湿漉漉的头发,又抓着他的背心将人提溜起来,“罢了罢了,我跟你说这些干嘛?你头上有虱子,来,我先给你剃个头。”

虱子这玩意儿最烦人,一个招了很容易祸害一窝人,偏接下来天气会越来越热,消灭起来更艰难,倒不如直接剃了干净。

齐远举着袖子狠狠抹了抹眼睛,老老实实站好了,结果下一刻就听刷拉一声,小庞将军顺手抽了腰间挎刀,雪白锋利的刀刃在日光照耀下折射出瘆人的光辉,吓得他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这是要砍头还是剃头啊?

小庞将军噗嗤笑了一声,故意把刀刃往他眼前晃,捏着那截绷的梆硬的细脖子戏谑道:“就这点儿胆量,还敢说替我挡刀?”

出征在外,一切从简,难不成谁还特意带着剃头挑子不成?且将就些吧。

齐远脸上腾地一下烧的滚烫,才要挺起瘦骨嶙峋的胸膛表忠心,脊背上就不轻不重挨了一下,“别动,当心割了耳朵。”

他一下子就不敢动了。

一时间,帐篷里只剩下哧啦哧啦割头发、刮头皮的声响,齐远被不断飘落的湿头发戳的脸上痒痒的厉害,想躲又不敢躲,五官都跟着跳起舞来。

一场战事结束了,下一场却随时都可能再起,此时将士们都抓紧时间轮流歇息,外面静悄悄的,只有不定时路过的巡逻队身上的铠甲相互磕碰,发出低沉的、有节奏的闷响。

帐篷帘子被风吹得鼓涨涨的,日头西斜,被晒得暖烘烘的空气顺着缝隙钻进来,扒在人身上,竟是难得安宁祥和。

也不知过了多久,齐远从一开始的心惊胆战变成麻木,后来突然觉得那刀刃挪了开去,背后的小庞将军小声嘀咕了句什么,又胡乱给他拍打下碎发,“唉,其实也挺好。”

齐远忙自己抖搂起来,刚弄的差不多了,就听帐篷外有人喊报,“少将军,元帅和征北将军到了!”

“真的?!”刚还沉静威风的小庞将军整个人都跳了起来,满是雀跃的喊了一声,拖着齐远就跑,“走走走!”

两人一前一后出来时,正好跟那报讯的人打了个照面,对方看见齐远后先是一愣,然后噗嗤一声笑出来。

嗯?

晕头转向的齐远还没搞清楚状况,就已经被带到中军大帐。

才一进门,他就一下子不敢动了。

虽说是中军大帐,但并无一丝奢华之处,好似除了桌椅略多几张之外,与其他帐篷也没什么分别。

主位上大马金刀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威武将军,没带头盔,双鬓已经微微染了霜色,半张脸都炸着钢针似的胡须,看不大清容貌。一个医官模样的人正仔细清理他血肉模糊的上半身,手边一盆水都被染红了。

他面上满是风霜,风尘仆仆的倦容下却藏不住坚毅威严,只淡淡一眼扫过来,齐远就觉得有股寒意顺着尾巴根儿滋溜窜到后脑勺,连动动手指头都难。

下手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将军生的与小庞将军有四五分相似,左肩腰腹也斜缠着一圈绷带,中间更有淡淡血色渗出,不过瞧着精神倒还好。

齐远之前还觉得小庞将军像老虎,但现在经这气势浑然的父子俩一对比,稚气分外明显,即便是老虎,怕也是头虎崽子。

“爹,大哥!”小庞将军进门就一撩袍子拜倒在地,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好好好,牧儿,来来来,上前叫为父看看。”他这一跪,直接融化了庞元帅周身覆盖的坚冰,整个人都柔和了。

他像这世间最普通不过的父亲一样,露出个慈善的笑,迫不及待的招手叫儿子上前,拉着细细的看。

“嗯,不错,又长高了,也结实了。”庞元帅拍了拍幼子的腰背,长长吐了口气,欣慰道,“我已听下头的人说了,你这将军做的不错,很不错。”

角落里的齐远羡慕的看着,眼眶微微发酸。

他生怕自己没出息的哭出来,忙低下头,规规矩矩的看着脚尖,又忍不住在心中想道:原来救了自己的小将军叫庞牧啊。

人前威风八面的小庞将军此时只是个满足于父亲夸奖的孩子,还有点儿不好意思,一边拼命压抑欢喜,一边老气横秋的抱拳道:“都是他们看在父亲和兄长的面上相助与我,做不得真。”

说罢,又满面担忧的望向父兄,“不是说小伤么?”

“皮外伤罢了,”征北将军浑不在意道,“瞧着吓人,不过三五日间也就养好了,不必担忧。”

他的眉眼比起庞牧要柔和几分,此时除了甲胄,在灯火映照下竟也有几分儒雅,若是不看一身疤痕和血迹,说是个读书人也有人信。

庞牧却不敢大意,先叫了随从细细问过情况,又反复跟军医确认了,这才揭过这节。

庞元帅和征北将军眼带笑意看他折腾,也不制止,待到最后才笑道:“如何?放心了吧?”

庞牧哼哼道:“你们总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这是替娘问的。”

征北将军哈哈笑了几声,抓着弟弟捏了几把,又朝齐远那边努努嘴,失笑道:“这又是哪儿捡来的?”

又?齐远下意识抬头望去,恰好对上征北将军要笑不笑的眼睛,他呆了下,才要跪下磕头,却见对方下一步喷笑出声。

就连上首的庞元帅也跟着放声大笑起来,这下,齐远是真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也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子,你倒好,偏偏给人家剃了个阴阳头!”

齐远突然意识到什么,本能的抬手去摸,就觉得手下坑坑洼洼高低不平,有的地方光溜溜的,有的地方却还有刺拉拉的头发茬。

很明显,主刀的剃头匠本事很不过关。

庞牧大咧咧道:“到底是头一遭,也没个深浅,割坏了倒不美,若是弄个西瓜来给我切反倒容易些。”

征北将军笑着揉了揉弟弟的脑袋,“想得倒美,却又去哪里弄西瓜?”

上回见水果是什么时候,早就没人记得了。

趁他们说话间隙,齐远也学着庞牧的样子跪下磕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