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儿走在前面蹦蹦跳跳,时而停下来仰着脸学鸟叫,活泼得跟个猴子似的。鸟儿们见得人多了,也不怕它,反倒凑热闹一样跟着叽叽喳喳地附和。

守了长乐宫几年的宫人依次请了安,许多人好几年都没见过公主几面,更是第一次看到小世子,激动地连着磕了好几个头。

历来公主出嫁,随嫁的宫人都是有数的,容婉玗下嫁的时候,皇后因为担心又多指了几个掌事嬷嬷随了嫁。可长乐宫里的宫人却远远不止那个数。容婉玗只带走了用得最顺手的一些,还有一多半都被留下了宫里。

长乐宫空了五年,偌大的宫殿都没半个主子。有些个仆妇丫鬟心思大,都托了关系想法设法地换到了别的地儿。剩下的宫人都多多少少得过公主照拂,公主离了宫也没生出另寻主子往上爬的心思。

没有主子,只好每天都把长乐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连丝灰尘都看不见。尤其过年过节的时候,知道公主跟陛下娘娘用过膳后一定会回来看一眼。想到这儿,就觉得浑身都是劲儿。

他们本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要么熬到出宫的年纪得了恩典放出去,在宫外面艰难谋生;要么老死宫中,也算一辈子为公主尽了心。

可公主居然回来了!连小世子也要在宫里久住!乍一下子,这些宫人霎那间心头涌出的情绪,竟是感恩。

整个长乐宫和乐融融的,比往年逢年过节都高兴。

发热

回宫的第二天,容婉玗就发了一场大热。醒过来的时候觉得昏昏沉沉的,像踩在云端一样飘飘悠悠落不到实处,身上还沉甸甸地压了一个小包子。

眼睛撑开一条缝,原来是皓儿趴在她的床上。她摸摸皓儿额前软发,清了下嗓子问他:“皓儿今日休沐?”

皓儿皱着小眉头,轻轻扯着她的头发抱怨:“不是休沐呀,皓儿都上学回来了!娘亲,都快要吃午饭了,你怎么还不起床?”

容婉玗强打着精神坐起半个身子,看了看帘子外的天色果然大亮,整个室内都被照得暖洋洋的,也不知怎么睡到这么晚了。

红素听到了室内的声音,洗净了手过来,准备伺候公主穿衣洗漱。这一打量就觉得不妥,公主一向素白的脸色居然有些红?

告了声罪,红素把手探到她额头,又在颈后一摸,入手的温度更是把她吓了一大跳。红素心里咯噔一下,登时紧张道:“世子爷,您先下床来,公主怕是发热了。”

皓儿一愣,他从小被照顾得很好,自记事以来就没生过病,还不明白发热是什么,却听话地从床上爬了下来。

红素又赶忙把花著牵风几个大丫鬟叫进来,自己带着两个小丫鬟往偏殿快步走去。

公主未及笄前的几年身子尤其差,常常头痛脑热的,偏殿便成了杜赵两位太医的住所。后来公主身子被养得差不多了,两位太医只有偶尔进宫为公主诊脉的时候在那歇歇脚,就成了几位医女的住所。

——昨日回宫走得太急,杜赵两位太医怕还在公主府里。旁的医女没得公主吩咐,自然也没跟着回来。

想到这儿,红素转了个方向,绑起累赘的裙角就朝太医院的方向小跑着去。

在这宫里面,急破天的大事也不能失了仪态,可公主的事一向是个例外。便是冲撞了贵人,挨板子她也认了,总不能让公主烧坏了身子。

从内廷到太医院的距离,跑个来回估摸也得小半个时辰。很快地,红素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两个小丫鬟脚力还不如她,早被落下了一大截。

路上远远就看到了一顶淡黄色的銮驾,红素一喜,朝着那方向跑去。——淡黄色的銮驾,里面坐着的自然是承昭太子了。

太子仪卫队训练有素,就算在宫里也不会放松警惕,可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人敢在宫里拦驾,看上去还是柔柔弱弱一女子,铿铿锵锵拔剑的声音都慢了半拍。

红素赶紧原地跪下,扬声喊道:“太子殿下,婢子是公主身边的红素。”

太子听到外面太监“护驾”的尖细嗓音,还有齐刷刷的拔剑声,本来都已经习惯性按下了车厢中的铁皮机关。听到这声喊当即起身掀开车帘,“皇姐怎么了?”

“公主发热了。婢子脚程慢,还请太子殿下派两个侍卫去太医院请太医来。”

容璟绍略一思索:“不用去太医院了,直接到御药房就是,这时辰御药房有宫值太医在,让他们带上治发烧的药材过去。”

若是在从前,长乐宫本就住着太医或医女,也有自己的药库,自然不愁这事;可现在长乐宫没个懂医的人,常年不用的药材估计也长了毛。要是叫太医开了药再去御药房领了药材去煎药,还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

容璟绍看红素跑得气喘吁吁,吩咐她先回长乐宫,自己去御药房走一趟。

“殿下…”江俨打马走近叫了一句。

没等他开口,容璟绍转瞬想到江俨功夫不错,必是比他的车辇行得快多了。连忙吩咐道:“江侍卫,你先行一步去御药房找太医过来,叫他们备好治发烧的药材。”

江俨连应声喏的功夫都没有,直接点地使上了轻功,嗖嗖两息功夫就不见了影子。一众侍卫看得眼角直抽抽——这也太不把太子放在眼里了吧???

太子看着江俨急急而去的背影,心神恍惚了一瞬,小小地走了个神。

到了长乐宫门口,发现四大妃之一的淑妃车辇也在,容璟绍一挑眉。旁边的人看到太子视线,低声回到:“正巧淑妃来看公主,知道公主发热后就从自己宫里唤了医女过来。”

身为为国之储君,又是文宣帝唯一的儿子,容璟绍很早就掌握了宫中各种权利。文宣帝丝毫不介意,还得意自己儿子能干。

他知道四大妃的宫内本是没有医女的常备配置的,不过他的耳目遍及宫内,知道淑妃最近身子不爽利,特命两个医女住进她的柔嘉宫了。

听得此话点点头,便在前厅坐下。

已经等了好一会儿的皓儿本就不怎么开心,因为纪嬷嬷和红素姐姐都不让他进去看看娘亲,怕他过了病气。这时候看容璟绍冷着张脸,就扁着脸教训道:“皇舅舅,你又乱发脾气。”

容璟绍忍不住一笑,卸下了眼里的冷冽,整张脸都放柔下来,朝着皓儿勾了勾手指,那小孩儿就屁颠屁颠地过来了。

把皓儿摆好在自己旁边的座椅上,看他两条腿耷拉在椅子边上,够不着地的样子,太子眯眼笑得得意。

皓儿晃荡了两下腿,怎么也够不着地,只能板着一张小脸,跟舅舅坐在这里一起等了。

太医来得有点慢,毕竟这后宫太大,御药房又在外廷。一路上差不多是在被江俨提溜着飞,眼前的风景都嗖嗖得飞快闪过,吓得脸色都有点不好了。

当时御药房值守的疾医有三个,一个年纪轻的是老太医的徒弟。当时江俨眼一扫,就自动把这个年纪最轻、容貌风姿最好的青年打了叉。两手各拉过一个老太医,道一声“得罪”提着人就走。

——哪有人请太医是这么请的?两位老太医都以为宫里混进了什么歹人!

御药房与长乐宫之间路挺远,中间还隔着一个水榭园子。绕过水榭园就要多费好多功夫,江俨想也没想就使着轻功,一路上提溜着两人在树枝假山廊阁上跳跃,好些时候眼睁睁看着就要掉水里面了,江俨脚一点,踩了个小小的水花又升起半丈高;眼看着就要撞树上了,脚尖却扑啦啦蹭着树枝过去了。

半道上另外一个老太医就吃不消了,捂着个心口脸色青白地“哼哧哼哧”直喘气。江俨无奈把那位放下,拎着手上这位心脏比较强悍的赶到了长乐宫。

刚站直身还没喘口气,老太医又被提溜进了公主内室,隔着个帕子给公主诊脉了。老太医朝天翻了个白眼,也不敢瞪这煞神一眼,定定心神开始全神贯注把脉。寝宫里的人都安安静静地等着。

“公主的脉率一息六至,表热内虚,这是郁结于心又伤了风寒,公主可有头痛?近日可是心神不宁?”老太医微阖着眼,抚着胡子慢慢悠悠道。

容婉玗强撑了精神点头,她知道宫里的这些太医本事都大得很,看个伤风发热根本无须诊脉,一照面就能看出来。这样望闻问切地走一遍流程,也是为了妥帖,免得落人话柄。

果不其然,把脉不过片刻功夫,老太医提笔蘸了墨慢慢地写方子。还不时停下笔,跟容婉玗讲两句自己的养生经。

“生气伤身,心神不宁是百病之源。”公主笑得温煦,乖顺地点了点头。

“这两日天降大雪,寒为阴邪,易伤阳气,寒性凝滞,甚为不妥。”公主淡笑着认同。

“公主本就气血两虚,更不该妄动肝火。”公主连扯嘴角的力气都没了。

这老太医估计是看她病得不重,写几个字就停下笔说两句,她还得不时地应和两句,要不放着老人家一人自说自话多尴尬啊…

说了快一刻钟,容婉玗听得更头疼了,可也不好打断,只好强打了精神装作专注听着。这一晃神,就发觉江侍卫居然还在她的寝宫。

江俨自打老太医坐下诊脉开始,就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对老太医每一个字都听得专注无比,听得比容婉玗这个病人认真多了。

可听了一刻钟,江俨看公主好像更难受了,颦着眉尖捂着额,双颊酡红一片,就连耳根都烧红了,这太医居然还没写完方子!

要是光他一人,他听这老太医东拉西扯讲一个月都没问题,可公主还在发着热啊!江俨忍不住冷了脸,沉声催促道:“开药!”

正在滔滔不绝讲养生经的老太医一个哆嗦,发现墨都快要干了,知道自己讲得过了头,老脸一红,连忙低头写药方了。

江俨又是眼也不眨地看过去,把每一味药都细细记了一遍。他虽不是大夫,也不懂医理,可这么多年也看过不少太医开给公主的方子,辨一辨药材的温热寒凉还是足够的。

常言道:久病成医。江俨虽极少生病,在公主身边跟得久了,也就成了半个大夫。

一旁站着的红素等人看得傻眼——天呐!这可是公主的寝宫啊!公主还素衣常服在床上倚着呢,江侍卫就这样毫不避嫌地在这呆着!

太医都五六十了,又是医者不算犯忌讳,可江俨一个外男怎么能在这里呆着!他一个侍卫本不该进公主寝宫,事急从权把太医送进来也就是了,这人怎么还呆着不走了?

红素连着给江俨使了好几个眼色,又故意咳了好几声,人家眼也不眨,根本没当回事!红素也懒得做声了。

还是在外面等了许久的太子看江俨带了太医进去就一直没出来,觉得不妥才着人喊出来。结果江俨出来后就一直沉默着站在太子身后,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一处空气看。容璟绍一连问了两遍:“公主如何了?”江俨才从沉思中醒过神来。

太子一阵无语,听江俨回道“只是发热”,好歹放下心来。

又等了半个时辰,听红素说公主喝了药不再头疼了,前额的热度也不像刚才一样烫手了。容璟绍深深吐了口气,就怕皇姐生气憋在心里,那这热就不好退。

好在公主自始至终对徐肃没什么期待,为自己伤心得少,更多的是在为皓儿抱不平。如今已经回了宫,他们徐家人再不能欺他半分。所以心事一放下,这烧也退得快。

皓儿学着容璟绍的样子也拍拍心口重重地吁了一口气,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逗得容璟绍噗嗤一下没憋住,笑得歪在椅子上,觉得这小外甥真是人小鬼大。

他招呼公主身边的牵风把皓儿带下去用膳,自己着人去向父皇母后回个话。一晃眼便看见江俨站在边儿上,正盯着皓儿离开的背影眼也不错地看着。

太子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会,发现他这个一向冷着个脸面无表情的江侍卫,脸上的表情有点怪,居然有那么点…

——慈爱?

对!就是这种长辈看晚辈一样的慈爱眼神!!!嘴角还有点弧度,好像是在微笑。

太子莫名打了个寒噤,觉得江侍卫今日真是神神叨叨的,有那么点渗人。

作者有话要说:太医说的跟病情有关的话是百度的,不懂中医,不知道用得对不对。

江俨和公主的往事会在后文写到。

圣旨下(大修)

退了热以后,容婉玗昏昏沉沉地躺着。半梦半醒间,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人给她擦了擦手脸,睁眼看是红素。

红素神色中满满的担忧,“公主可感觉好些了?午膳时候喊不醒您,如今已经入夜了,公主可要用些粥?”

容婉玗点点头坐起身子,又糊里糊涂地用了些糯米银耳粥。软糯的粥滑入喉道,糯米和银耳都炖得软软烂烂的,温度不烫不凉正正好,把原本不舒服的胃都煨暖了。

像是极为艰难地打了一场仗,从徐肃回京到现在不过才短短几天功夫,却好像天上地下都翻了个个儿。之前那几天整个公主府都是乱糟糟的,她差点把徐家的每个人都当成敌人,死守着自己的阵线半点不让。精神崩得太紧,如今一松懈下来,整个人都倦怠得厉害。

容婉玗又睡了长长的一觉,梦到了自己未出嫁前的日子。

那好像是哪一年的中秋,他们全家人的小小家宴上,各色的璀璨焰火于夜幕绽开,中秋盛放的金菊铺满水榭园子,美得像一副画。

也不知怎的皓儿也在那个梦里,那时候容婉玗尚未出嫁,又哪儿来的皓儿?怎么反倒把皓儿也梦进去了?

那时候的皇弟容璟绍也不过十多岁的年纪,和皓儿站一块儿,一个翩翩小公子,一个调皮小童,这对甥舅站一块儿让人无端觉得滑稽。

父皇喝了不少酒,难得不用端着万人之上的天子仪态,缠着母后腻腻歪歪地说好听话。母后都嫌他烦了,可喝了个半醉的父皇根本不怕她冷眼。周围侍膳的小丫鬟胆子大,都侧过脸捂着嘴偷偷地笑。

特意温过的菊花酒咽下喉,皎白的明月高悬,朦胧又深情地回望过来。这样黑甜的梦乡让人很是踏实。

可是再一转眼,居然看到了另外一个人——那人一脸倦容,目光微涩,这许多年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清冷眼神像是一片深邃的海,敛藏着千万不可言说的心意。缱绻的月光澄澈微凉,如何也温暖不了他的眼。

那样地,看着她。

容婉玗心尖一颤,就这样硬生生醒过来。

醒了醒神,听到床边的小塌上有轻微的呼吸,容婉玗探了半个身子,见是牵风缩着身子睡着。大概是被子有些薄了,冷得缩成了一团。

扯了自己最上面盖着的一条薄绒被,轻轻搭到了牵风身上,这才闭上眼重新躺好,可困意全消散了个干净。容婉玗揉着头慢半拍地想:怎么会梦到他呢?

——许是这两日见到的次数有点多吧。

那日徐肃被扔进了监牢,吃了三天难以下咽的饭菜,和蚂蚁、老鼠作了三天伴。万幸大兴吏治清明,自上而下监管严厉,监狱里头没有滥用私刑的虐俘行为,饭食顶多粗了些,并不是吃了还拉嗓子的糠咽菜。

不过这冷却是真的,本来天儿就冷得厉害,关他的这间牢房连条薄被都没,冬日的冷风从那一扇天窗嗖嗖得刮进来,徐得整个人都快冻得没了知觉。这种冰冷如同跗骨之蛆,从曾经受伤的膝盖一点点蔓延上来。徐肃紧紧咬着牙,伏在地上让伤腿能少受点力。

纵使他在边关那穷地方呆了五年,却也从没受过这样的苦。

那日进宫前,徐老夫人还要他一定好好跟公主赔礼道歉,不管皇家人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自己都得恭恭敬敬应了。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进宫拉下面子赔了礼道了歉后居然是这样的情形?

他想不明白,他不过是像别的男人一样宠了个女人,许了她两个孩子,怎么就落到了这步田地?为何所有人都觉得是他的错?是他痴心妄想胆大包天?

——他们皇家欺人太甚!

徐肃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可没有一人在意他。每天只有到了饭点的时候,狱卒才会从栅栏外递进一碗半温不凉的水和一碗难以下咽的饭。

牢房的窗口上能看到太阳,徐肃数着时辰过了整整两日。这日夜里,徐肃正昏昏沉沉地睡着,却听到吱呀一声响,他睁眼看去,居然是一个狱卒给他开了牢门。

徐肃骤然一喜,难道是要放他出去了?

正这么想着,却见一个全身黑衣的侍卫走了进来,身材颀长面容沉静,正是那日拧断了他肩膀的那个!

深更半夜前来,又一句话都不说。徐肃瞪圆了眼心道不妙,却见那侍卫墨色暗纹窄袖在他眼前一挥,他就像被捏住了嗓子一样说不出一个字。

那侍卫缓步走上前,徐徐伸脚踩上了徐肃曾经打仗受过伤的右膝。徐肃悚然一惊,霎那猜到了他的意图,可他右臂被拧断了使不上力,如今又是躺着的姿势,被踩着腿只能挣扎,却根本躲不开。

江俨动作并不如往常一样干脆利落,明明能一脚踩断腿给他个爽快,却偏偏脚下一点点施力碾压,骨骼碎裂的咯吱声听得人头皮发麻,本就有旧伤的右腿膝盖处被踩出了一个深深的凹陷。

徐肃面上青筋直暴,张着嘴无声痛呼,死死盯着江俨,恨不得生啖其肉。守在牢房门口的两个狱卒垂头盯着地面,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样。

待徐肃痛晕了过去,江俨弯下腰半蹲在地上,突然出手如电般捏紧了徐肃被拧脱臼的肩胛骨,让他又生生痛醒了过来。

江俨俯视着他没作声,只是突然轻击了两下手掌。

自牢房之外的阴影处快步行来一个看不清神色的太监和一个老嬷嬷。那太监走到徐肃面前,深深弓下腰,把手中恭敬端着的托盘呈在徐肃眼前,上有两盏细长酒杯直挺挺立着。杯中酒液澄澈,浓香四溢。

徐肃一怔,一时间连挣扎都忘了。这太监他不认得,后头那老嬷嬷看着极为眼熟,像是在公主身边见过。

只见那老嬷嬷微微一笑,本是生着一副和善面庞,在这阴暗的天牢中偏偏显得阴森可怖。那老嬷嬷启唇缓缓道:“公主心慈,念在与徐公子夫妻一场的份上,特来赏您一条活路。”

徐肃心中不安,竖直了耳朵,只听她说:“您面前这两杯酒,一杯是琼浆玉液,另一杯里头掺了剧毒。徐公子,请选吧。

徐肃一时怔愣,回不过神来,听那老嬷嬷又微微笑道:“都是价值千金的珍藏国窖,便是选了掺了毒的那杯,临走前被这宫里贵人才能尝尝的珍酿送上路,您也不亏。”

天牢内四下皆寂,只有被点了哑穴的徐肃从嗓子眼漏出的“咯咯”气音,他瞪着这老嬷嬷恨不得活剥了她,却一个字都吐不出。

那老嬷嬷也丝毫不觉意外,又是缓缓道:“您若是选了,赌的是一场运道。您若是不选…老奴只好两杯一齐给您灌下去。”如嬷嬷停下话头,伸出拢在袖中的手指了指地底,慢腾腾道:“那赶明儿,您就能去陪阎王爷喝茶了。”

徐肃心知今日逃不过去,怎么着也得选一杯。闭眼缓了缓心中慌乱,哆哆嗦嗦地伸出完好的左手,拿起了左边的一杯,死死盯着端着托盘那太监的眼一瞬不瞬地看。

他在战场多年,这紧要关头时对危险的敏锐直觉不知救了他多少次。此时心中如巨浪滔天,一时定不下心神,当即以左手作拳重重地砸了两下太阳穴,又盯着那太监看了两眼,再不迟疑,一仰头灌了下去。

江俨双眼微微一凝,眸光骤然变深些许,颇有点想把另一杯酒给他灌下去的意思。

徐肃脑袋上青筋暴突,暗暗运起丹田微薄内力,生怕下一秒就从肺腑哪处传来毒发的剧痛。心神绷得太紧,但也没漏过江俨这个表情,惊觉自己凭着直觉选对了。

心中上一秒还是惊骇,转瞬间便变作狂喜——哼,他们都想自己死!偏偏连老天都要自己活!

他脸上无声又狰狞的笑看得江俨心烦,当下朝着徐肃胸口一脚踹出,“嘎嘣”清脆一声,不知道踹断了他几根肋骨。

徐肃忍着痛绷紧面上表情,再不敢得意笑了。

如嬷嬷心头也有点不高兴,面上冷冷笑着补充道:“人人都说徐公子于战场历经艰险而大难不死,是有大运道的人,老奴瞧着果真不假。只望徐公子日后收敛着些,莫要把这仅剩的运气耗尽了。”

话落把托盘上剩下的一杯毒酒倾倒在地,溅起了监牢地上的泥尘,以及腾腾而起的一袅毒烟。

生与死只在一念之差,徐肃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目送着狱卒送了这三人出去并锁上了牢门,这才放心地晕了过去。

徐肃是被冻醒的,醒来的时候全身也快要冻僵了,也不知自己昏了多久,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勉强坐起身来,疼出了一身冷汗。他抖着手摸了摸膝盖,整颗膝盖骨软趴趴的,怕是已经废了。

他整个人都在哆嗦,干涩的嗓子出声艰难,“啊啊”嘶声叫了两声,却无人应答,只有回音在这空旷的监牢里回响。

到了下午便有人给他开了门,开门的狱卒常年在这消磨人心的地方呆着,面容死寂苍白,十分可怖,任凭徐肃一个人折腾,没有丝毫表情。

徐肃死死盯着他,那狱卒被他看烦了,龇牙僵硬地笑了下,笑得有恃无恐。徐肃心知这是上面有人交待下来要整他的。看到江俨和公主身边的老嬷嬷对他下手,却连个面罩都不遮,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左手扶着墙,踮着一只脚走出了牢房,监牢外头的日光太盛,刺得眼疼,徐肃不由捂了眼,却只觉一个人步履蹒跚地扑上前来痛哭道:“我的肃儿啊!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徐肃身形不稳倒在地上,惶然睁眼,见扑在他身前的正是自己的祖母徐老夫人,不知这三日哭了多少回,两眼肿成了核桃样,不由心中大痛。徐家好几个老仆赶忙上来搀住两人,架着徐肃一瘸一拐地回了公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