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夫人撑着身子回了府,整个人再也撑不住了,晕晕沉沉地又请了一回大夫。

第二日大上午的她还没清醒,听到外头乱哄哄的,徐家家仆一片慌乱。就连跟了她许多年的赵姑姑都有点沉不住气了,徐老夫人心中一咯噔,赶紧问是怎么回事。

赵姑姑为难地把刚才来人的话转述了一遍——原是宫里来人传话,要徐家的人去朱雀大街街口处接旨。

——明明是皇家的旨意,不进府宣读,却偏偏要人到街口去接旨?这是要做什么?徐老夫人想不明白,却也不敢多耽搁,换好衣服就带着徐肃还有一众徐家下人,浩浩荡荡地去了街口。

公主府坐落在朱雀大街上,这条街上商铺鳞次栉比,十分繁华。公主府闹中取静,正是极好的地段。

 正是大上午,大太阳一照天儿又暖和,不少平民百姓三三两两地在街上寻热闹。只见好些个绿衫的太监往那儿一站,面庞白净,拾掇得又体面,周围又有十几个带刀侍卫护着,生生地震住了一群人。本来繁华又嘈杂的街市一下子安静得厉害。

为首的大太监也不拿架子,旁边凑热闹的百姓围了一大圈,有的百姓跪下了,有的百姓不知道接圣旨要跪下,只管挤在一起朝最里头看。这太监还有周围护旨的侍卫军也不为难他们,任由他们凑热闹。

这也是上面人事先交待好的——赶着大晌午街上人最多、最热闹的时候去,宣旨的场面越热闹越好,围观的百姓也越多越好。

赵姑姑和另一个老仆扶着徐肃,徐老夫人陪笑道:“公公你看这伤着了腿,不方便,公公可否通融一二?”

大太监笑了,“老夫人说得这是什么话,便是没了腿的将军也得趴在地上接旨,徐公子这旧伤复发,难不成还要拿乔?”

“旧伤复发”这四个字咬得清清楚楚的,摆明了说这是小伤。徐老夫人恨得咬牙,徐肃扔开双拐,被下人架着胳膊扳正腿跪下了。

这是徐肃生平第一次跪太监。中了武举探花的时候是报喜官来的,赐婚圣旨是礼部侍郎并两个全福老人来宣旨的。至于跪过的别人,也都是长辈或身份贵重的人。

很少有人知道,徐肃最瞧不起的就是窝囊的男人,不学无术的、坐吃山空的、靠家族荫庇得以平步青云的…都是他心中所恶。

而太监这样窝囊的男人尤甚。这是徐肃头一次,跪在一个太监的脚下,心中节节攀升的耻辱感简直要吞没了他。

见徐肃、徐老夫人并徐家家仆都端端正正跪好了,大太监恭敬地捧着圣旨,捏着个嗓子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帝女承熹,温懿恭淑,礼教维娴。文景廿一年帝女下嫁,敬上恭谨,驭下宽厚。然徐长子肃轻薄无行、品性不端、辜恩背义,不堪为父。今帝女休夫,驸马不再,剥除其爵位及封地。徐家无德,徐氏三代内直系子弟,永不得入朝为官。钦——此。”

念旨的大太监嗓门儿嘹亮,声音又尖细,把“轻薄无行、品性不端、辜恩背义、不堪为父”四个词咬着字一个字一个字念得清清楚楚。

围观的百姓哗然大惊,诧异的茫然的不知所谓的、嘲讽的嗤笑的幸灾乐祸的…什么表情都有。老夫人一个趔趄,被眼疾手快的赵姑姑一把扶稳,好歹听完了圣旨。

那大太监又扬声念道:“宣承熹公主休书函:帝女承熹,与徐长子肃成亲五年,二心不同,难归一意,结缘不合。立此休书,此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永无争执。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

徐肃手指深深扣进泥地,额上的青筋突兀,狠狠咬着牙,才没有脱口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从牙缝中硬生生憋出了一句:“徐肃领旨谢恩。”

大太监面上含笑打量他一圈,领着人施施然走了。

——呵,曾经有多少磨不平的傲气,如今真是…低到了尘埃里。

——还不都是自己作的?

日光闪烁,周围百姓指指点点的声音让老夫人都不敢抬头,赵姑姑赶紧掏出帕子给她挡着众人嘲讽的视线,半搀半抬着老夫人回了府。

作者有话要说:我承认作为一篇应该给读者带来爽感的网络小说来说,女主对渣男小三这样的处理方式挺失败,也不符合古代皇家的权威。

公主对渣男小三的处理,是放到三次元现实的基础上考虑的结果。因为作者没在古代生活过,只能把这样的情节放到现实中考虑——如果渣男不爱女主、欺负了女主就是渣男必须必须家破人亡或者满门抄斩的理由,我觉得有点严重。所以没有写对渣男千刀万剐、五马分尸、家破人亡、满门抄斩…与古代皇家权威不相符,实在抱歉。

作者本人信奉善恶到头终有报,罪与罚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渣男小三的结局会很惨,在后文中会越来越惨,会声败名裂,会断子绝孙…但所有的恶果都是他们咎由自取。女主不会对渣男小三下手虐到死,而是放任自流的心态。但她会把自己的生活经营得很好,天天秀恩爱的同时冷眼看着曾经欺负了自己的人过得越来越惨。

女主不是无原则原谅的圣母,感情凉薄的人天生心性淡,一旦受了伤害之前再深的感情都能瞬间收回。不吵不撕,守着自己的底线直接走人,不在渣男身上再浪费半点时间。与其浪费时间浪费心力跟渣男撕逼,不如冷眼看着他们自己把自己作死。

这个打脸只是第一步,后文会间歇性拎出徐家来打脸,并不是由公主来虐他们,而是徐家自己会把自己作死。会让不在意婚姻和家庭的渣男得到惩罚,让小三得到教训,让心比天高的徐老夫人也得到惩罚。

太学院

这日卯时,御辇里坐着的承昭太子打了个小盹,清醒了以后发现今日这上朝的路走了好久,还是没走到太和殿。

他撩起车帘,眯着眼在昏暗的天色里瞅了瞅前路,又瞅瞅车侧面目不斜视的江俨,知道这人面上端着严肃,其实不过是在望着虚空出神。

喊了声“停”,容璟绍噙着笑神情玩味地开口:“江侍卫,今日又走错路了!本殿下是要去太和殿上朝,不是去长乐宫看皇姐。”

江俨一愣,飞快地翻身下马,想也不想跪地请罪,“卑职有罪。”

容璟绍搓搓下巴,怎么这人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这幅愣愣傻傻的模样?他笑眯眯道:“怎么江侍卫自打我皇姐回了宫,就老是做错事?这才第四日,连我上朝走错路都已经第三回了。”

皇姐回宫这才第四天,刨掉其中一天休沐,剩下的三天连着三天上朝都走错路,江俨连着请了三天罪。得亏他性子软和,要是遇上个心冷的主子,这种不尽心的侍卫肯定讨不了好呀!

容璟绍随口一诌:“这长乐宫一路的景儿倒是不错,莫不是江侍卫被这一路美景迷了眼?”

朝着前路看了看,天色乌漆抹黑的,别说是景儿了,除了回廊上挂着的灯笼随风摇摆,负责宫禁的宿卫军一队一队走过,还有守值的打更太监提着灯笼打呵欠,别的连个影儿都看不见。

虽说父皇怜惜臣子,把上朝的时辰从卯时推后了半个时辰,可这冬日夜长,这时候太阳连条缝都没露。

江俨头垂得更低,语气平平淡淡听不出一点波澜:“卑职不敢。”

太子容璟绍品了品这几个字,笑得像个狐狸,慢悠悠地问:“是不敢…并非不想?”江俨飞快地抬头看他一眼,垂了眼皮没说话。

太子心中惆怅,江侍卫低着头,又一向面无表情,他的心事根本别想从他脸上看出来。可江俨你好歹得遮掩一下呀,当着本殿的面三番五次心不在焉,本殿又不是瞎子怎么装看不见!

——真是让他好生为难呀!容璟绍放下帘子,靠着软垫闭目养神,“起来吧。行得快些,可别误了上朝的时辰。”

江俨应喏上马,临行前又朝长乐宫的方向看了一眼。

还有半个来月就要过年了,各地的折子雪花一样上奏。一到年关时候,平日里就算再不知变通的臣子也得变着花样的憋几千字的吉利句子。一干子大臣舌灿莲花,都会在折子里写上大半篇吉祥话。

末了再用两段委婉地夸夸自己这一年的业绩,谈谈明年的目标。结尾祝圣上合家欢乐。

每天几十封折子都是一样的套路,可文宣帝看得一点都不腻烦,反而心中暗爽。他一年到头日理万机励精图治,平日里看多了各种旱灾水灾饥荒流民、还有弹劾上谏要钱等等折子,好些时候一看到那些一本正经的折子就觉得牙根儿痒痒。

每年只有到这过年的时候,朝中没什么大事,往日在街头闹腾的地痞流氓都安分了,靠劫人财物为生的山匪水匪也歇了趟,臣子们没什么值得上奏的事。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文宣帝才能舒舒坦坦地看一回折子,还能怀着鉴赏的态度看看哪个臣子文才文风更好。

文宣帝趁着最近清闲,顺便叫着太子也来。每看过一位臣子的折子,就跟承昭说说他印象中这个臣子的才识秉性,也算一举多得。

容璟绍自然听得仔仔细细的。他如今十七岁,对这京官可谓了如指掌;可对外放的地方官员却知之甚少。父皇挨个地仔细说,他就听出不少门道。

一位从四品的地方官叫应知秋,特意呈上了一张朱红纸,折了好几折厚厚一沓附在折子里。这纸有点脆,文宣帝小心翼翼地展开还扯了一道小口子。

容璟绍也凑上前来看,发现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蚊蝇小字。细细看去,竟是各种字体的“福”字。

严谨工整的楷书,古朴匀称的隶书,潇洒灵动的行书,飘逸洒脱的草书,中正厚重的碑体…无一不美。横竖粗略一算,竟是一副“万福图”。

容璟绍细细看了半晌,叹服道:“此人有心了。”

文宣帝却微笑着说:“父皇曾于七年前万寿诞辰的时候收到过一幅万寿图,当时这位应大人笔力尚浅,那万寿图是另外一位京官整整三日不眠不休写成的。宴上百官交口称赞,可当时,父皇却是不高兴的。”

容璟绍那时年纪小,宴上的事情记不太清了。听了这话很是不解,臣子一番心意,送的又是万寿图这样吉祥的东西,为何不高兴?

“因为当时那位官员用的是最上好的宣纸,上面嵌了碎金箔。写字的墨又是超顶漆烟墨,一块墨锭八十两纹银,徽州一年产量超不过二百块墨锭,光那一块墨就顶那官员好几个月的俸禄。又在墨里添了金粉,当真字字金光璀璨。”

文宣帝回忆道:“最重要的是,那幅字后面用了数层云锦做褙。上好的云锦富丽典雅触手柔滑,两名手艺娴熟的织女合作织一整日,也不过出两寸。你母后都没得几匹,她又舍不得用,全留给承熹做了及笄礼。”

最后一句,容璟绍听了没绷住,笑出了声。——原来贪污腐败都是小,最重要的还不是因为心疼母后了?母后都舍不得用的云锦这官员竟然用了数层做裱褙!所以不高兴了。父皇真是一如既往的小心眼啊…

文宣帝瞪他一眼,又低头去看桌上的万福图:“可这位应知秋应大人却大有不同,虽是一张万福图,可他用的是民间写对联时最普通的红纸,用的墨也不是什么好墨。”又指了图中几处给他看:“你看此处,此处,还有此处,墨迹深浅大有不同,这说明什么?”

容璟绍细细盯了半晌,不确定道:“似乎并不是一次写就的,中间停了几次笔,后面又接上的。”

文宣帝抚掌大笑:“对呀!这位应大人为人不拘小节,别人送朕的万寿图要三日不眠不休地写,他倒好,该吃吃该睡睡,吃好了睡醒了才接着写。没钱装裱,随便折了几折,塞进奏章一同呈了上来。”

容璟绍听得瞠目结舌,先前还觉得这位应大人有心,现在顿时推翻了之前的所有看法。这到底是给皇家送的年礼,还是成心来添堵的?

文宣帝着人把这字裱好,吩咐就挂在自己的御书房里。又笑道:“他这是跟朕哭穷呢!今年江淮大旱,后又接了暴雨,年成不足往年二三,怕是如今都没缓过劲来。户部虽是前后拨去了两拨银子解决了钱粮问题,可却不够江淮百姓过个好年。”

“江淮本就富民居多,习惯了吃用精细,今年大伤了元气,这个年怕是不好过。”容璟绍接道。

容璟绍跟着父皇在御书房一起批完了折子,看户部尚书来议事了,就退了出来。

回钟粹宫的路上,想起这几日还没见过他那小外甥,又绕了个远去了太学院。下了辇,让江俨解了剑,跟着他一道进去了。

前朝穷兵黩武,朝廷腐败,大兴朝是在马上夺的江山。所以太学院文武并重,经史子集、骑射兵谋都教,端看学生更擅长哪一类,随自己的心意去学。

无论任何人要进太学院的门,都不准佩金属兵器,学生们上骑射课,也是用无锋的木剑点到为止。

把历代大儒名将的石像挨个拜了一遍,这也是太学院的传统。先达大儒的石像在右边,历代名将的石像在左边,学生上课之前要一一拜过,才能进去听讲。

太子转眼一看,跟在他身后一步的江俨比他还认真,躬身下拜,眼神低垂,姿势极为恭敬。

想到幼时的糗事,容璟绍自嘲道:“本殿下小时候偶尔起得迟了,火急火燎地赶来,想着刘太傅快要开讲了,就想偷偷跑进去,谁知正好被太傅逮个正着,监督着我挨个拜了三遍,又仁义礼智信教育了好半晌,这才放我进去。”

做主子的自嘲,做奴才的应该真心劝慰两句。比如说:“太子殿下在学习上从来都兢兢业业,偶有一两次迟到算不得什么。”

而有些侍卫,向来是根直肠子。江俨沉默片刻,认真回道:“属下一向起得早,到了太学院往往院门还没开。”

他面上神情严肃正经,显然没有揶揄主子的成分,说得都是大实话。太子“呵呵”了一声,扭头往内殿行去了。

等不了多久,就见蒙学馆散了堂。蒙学即是启蒙,皇亲贵族的孩子三岁左右来这启蒙,学的是识字和千字文弟子规等等基础课。

一群三四岁的小豆子长衫束发,走得正正经经的,里头间或有三三两两走在一起的小女孩。大兴朝自□□时候兴起女学,到了如今发展已初见成效。

好几十个小豆子熬完了一上午的课,出门的时候眼睛都亮晶晶的,却还是在太傅的要求下快抬慢落地走四方步,见到太子的时候还恭恭敬敬行个揖礼,奶声奶气地说“学生见过太子。”容璟绍看得忍俊不禁。

皓儿一见他,双眼顿时亮晶晶的,远远地喊了一声“皇舅舅”。

行在最后头的太傅冷着脸提醒道:“太学院内不许喧哗。”看在太子的面上才没让他罚站。

皓儿赶紧捂了嘴,规规矩矩地走到了容璟绍面前,这才舒了一口气。容璟绍去牵他的手,却被人小孩儿甩开了。皓儿严肃地跟他说:“皇舅舅你自己走,娘亲说我长大了,不能再和别人牵着手走啦。”

“成,皓儿自己走。”容璟绍走在前面,特意放慢了脚步,扭头看小侄子迈着小短腿屁颠屁颠跟在后面,觉得更好玩了。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更新太快了,字数有点爆。本周四才能第一次上榜  所以要稍稍控制一下字数,明天就不更了。

收藏了的小天使们别抛弃蠢作者啊!!!辣眼睛的渣男都看下去了,难道你们不留下来看看忠犬男主吗???

捉鱼

积了一夜雪正是路滑的时候,出了蒙学馆太子便让皓儿走在自己前面,好歹能看顾着些。

蒙学馆前面有个池子,皓儿瞪大了眼惊讶道:“皇舅舅,你看结冰了!”

容璟绍先前还没注意,这时候看见了也是讶异。大兴朝的冬天算不得冷,整整一个冬天也不过下五六回雪,倒是很少有结冰的时候。虽然这冰只薄薄一层,可这结了冰,京城的河运怕是得停几日,船货少了,京城的物价可能要变了。这还有大半个月才过年,也不知民间百姓的年货备齐了没?

稍一走神,冷不防皓儿已经走近了池子边。太子心一跳,正要喊他回来,就看到池子边的那小人滑了一下。

太子赶紧急步往过跑,就怕他一个不慎掉进池子。耳边一阵风声呼啸而过,他只看到一道闪电般划过的深影,一眨眼的功夫再去看,江俨已经把皓儿拉稳放到了地上。

容璟绍一阵后怕,斥道:“怎的如此不小心?要是掉进池子,你娘亲非得罚你抄书!”

皓儿才不怕他,眼神亮晶晶地指着池子里:“皇舅舅你快看,那儿有鱼!好多鱼!”原来湖面先从边缘结冰,湖中心却没结实。池子里的锦鲤缺了氧气,都跑到湖中心没结冰的那一处喘气去了。在湖面上漂着,鱼嘴咕噜咕噜吐泡泡。

皓儿扯了他衣角,“皇舅舅,把他们捉上来吧。这么冷的天万一把小鱼冻坏了呢?”

容璟绍迟疑地想,冻应该是冻不坏的,这冰面下的水是暖的,大冷天的卖鱼翁都是凿个冰洞逮鱼的。过几日天儿放晴了,这冰就会化;可因缺氧窒息而死的会有多少就说不准了。毕竟这湖面都快要冻住了,估计再过一会儿,湖中心那么一小片水也会结冰了。

皓儿扯着他衣角摇啊摇,“皇舅舅,把它们捉上来吧!今天这么冷,小鱼又没有穿着棉袄,会冻生病的。”

太子自小对这太学院有点犯怵,要在蒙学馆前的池子里捞鱼,想想就觉得渗得慌。可见皓儿兴致盎然,难得皓儿主动要他做点事,怎么能一口回绝?别说是捉鲤鱼了,就算是捉鳄鱼,他也得想想法子。

好在别的孩子散课后都赶着出宫回家用午膳,能被宫里留膳的没几个。等了一小会儿,人便也散得差不多了。太子打量一眼四周,见没什么人了,便给江俨使了个眼色。

江俨没动,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他。

太子殿下微笑:你自己想办法就是。

江俨在原地想了片刻,朝着后殿的方向快步行去了。半盏茶功夫后端着个大缸子回来了——真是好大的缸子啊,约莫直径得有二尺宽,黑漆漆锃光瓦亮。看样子像是厨房留着备用的腌菜罐子。

圆滚滚一个缸子,端着不是,抱着也不是,江俨两手分别提着那缸子边沿,连走路姿势都变了样,着实举步维艰,再配上江俨那张无论做什么事都十足正经严肃的脸,看上去颇觉滑稽。

太子大乐,想想面无表情的江侍卫偷偷摸摸去厨房偷了个腌菜罐,忍不住笑得打跌。

江俨没往湖中心去站,那地方冰太薄,想要捞鱼得找个能站住脚的地才行。从湖边往里走了三四部,寻了个冰结实的地方,手下劲力一展,就是一个冰窟窿。

咕噜咕噜,又有好几条鱼上来探脑袋了。

这鱼儿自打出生就在这湖里,天天有人喂食长得肥头大脑的,个头最大的有半尺来长,红灿灿亮闪闪的极为好看。每天有人固定时辰喂食,从来没有生存之忧,各个傻了吧唧的,根本不知道捉鱼人的险恶用心。

江俨把缸放进去一捞,好几条鱼就入了瓮。水面的鱼少了,下面的鱼得了空子,都扑腾扑腾窜上来吐泡泡。

江俨心道:真傻。他正要扭头往回走,就听小世子在岸上喊:“还有呢!还有好多鱼儿呢!”

太子站旁边眯眼笑得玉树临风。江俨无奈叹口气,又用手捧了两条上来。水面起了大波澜,鱼儿纷纷游到了深处。

岸上那小孩又指了先前湖中心冰最薄的那一处:“侍卫叔叔,那里还有!”

江俨提了口真气,飞到湖中心又逮了两条上来。趁岸上的皓儿隔得远看不清,手下真气一吐打散了湖面,鱼儿纷纷缩回脑袋,不敢再探头了。

冰面上唯二的两个冰窟窿都风平浪静,小世子总算满意了。

一路上,江俨端着个大水缸,时不时还得拿低些,让小世子能看得到。皓儿紧跟着这个高高瘦瘦的侍卫叔叔,走两步就朝缸子里看一眼,看鱼儿安然无恙地在水里游着,这才放下了心。

走在前面的太子时不时扭头来看,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笑声——他怎么就觉得,这俩人站一块的画面特别和谐呢?

侍候皓儿的小魏公公在太学院外寻了个背风处,大雪地里哆哆嗦嗦地站了两个时辰,又早早地守在太学院门口等着小主子散学。

哪怕他穿得厚实,站了这许久也冻得脸都麻了。本来能在太学院里上学的都是皇亲贵族的孩子、甚至是宫里娘娘的母家侄儿,所以好些太监下人都守在门口等主子。

等到周围的下人都跟着主子回了,还是没看到小世子的身影。小魏公公等得有点急,忍不住站在院门处往里探身张望,他这样的下等人,可不敢进去院内等,生怕污了那圣贤之地。隔着老远就看见太子殿下和小主子走在一块,总算放下心来。

容璟绍送外甥回了长乐宫,看时辰也不早了,索性留下用了午膳。三人同桌用膳,容婉玗吩咐红素和牵风道:“你们也下去吃吧,另给江侍卫备一份,莫让他饿着肚子空等。”

太子讶然地抬眼,见皇姐神情自然,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话中对江俨的偏袒。太子微微一笑,而后敛了神色又归于平静。

皓儿三下两下吃完饭,又去守着那个大水缸了。“娘亲,就养在水缸里吗?”

容婉玗想了想,自己的园子里倒是有好几个养鱼的池子,可品种不一样,她又惯爱养三寸长的小鱼,这么大的锦鲤不会把小鱼吃掉吧?

实在没想到更好的地方,也舍不得让这些个新来的欺负自己园子里的鱼,只好说:“就养在水缸里吧,待过两日冰化了,再把它们放回太学院的池子里去。”

皓儿皱着小脸,明显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娘亲,这个水缸太小了,小鱼儿都游不开。”

容婉玗探头一看,这水缸倒是不小,可口比较窄,满满当当挤着好多条大锦鲤,看起来很是憋屈的样子。只好让人从厨房又搬了一个水缸过来,从里面捞了一半鱼出来,总算看起来不那么的挤了。

“娘亲,小鱼儿一直吐泡泡,是不是饿了呀?”

红素又拿来一袋子鱼食,皓儿接过去,扑簌簌倒了小半袋子进去。两个缸子里十几条鱼都张大鱼嘴儿争食,愣是把养鱼这件本该是赏心悦目的事弄得杀气腾腾的。

皓儿蹲在地上,拍拍缸子认真道:“吃吧,吃得饱饱的。”

太子看得眼角一抽,心道:过两日也不用去太学院还鱼了,照这么喂,赶明儿就得撑死。

容婉玗无声地给红素使了个眼色,红素知道她的意思,决定吩咐下去晚上别再喂鱼了。

不是他们不想解释“不能喂太多,否则鱼会撑死”,而是小孩好奇心强,皓儿尤甚。容婉玗都能想象得到她如果这么说了,皓儿一定会问“为什么呀?吃饱了别再吃不就好了吗?为什么一定要把鱼食全吃完呀?小鱼儿好珍惜粮食呀!”

这部十万个为什么,容婉玗觉得自己怕是穷尽一生也答不完,有时候实在答不出了小孩还一定要刨根问底,她还得生编乱造给个让他满意的答案。做人娘亲的老被人问倒、老说自己不知道不太懂不明白,会慢慢变得没有威信的。

她还得把自己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答案用心记下,免得下次皓儿再问的时候她答得跟这次不一样了,那就露馅了。

既要保护孩子的好奇心与求知欲,又要给予正确的健康的积极的回应。容婉玗纵使读书破万卷,可还是会常常觉得心好累。

太子跟着皇姐用过膳,歇了片刻后才离了长乐宫。江俨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三尺处。

走半道上,容璟绍停了脚步,盯着路边深绿色枝繁叶茂的冬青树看了半晌。江俨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像不存在一样的沉默着。

太子突然转身问他:“江俨,你觉得皓儿如何?”他问话的语气并不算严肃正经,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可江俨好歹在太子身边跟了五年,知道太子殿下无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有大讲究,极少有无的放矢的情况。

这问题本不该他答,他一个侍卫的本分就是保护主子,妄议主子算是大不敬。可既然主子问了,江俨只好想了想,认真答复道:“小世子活泼伶俐,公主把他教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