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太学院门前,皓儿接过江俨手中的书袋背好,进去前突然想起了什么,还不忘扭头提醒道:“鱼叔叔,我们午时休息,你到那时候再来接我吧。”

江俨点头,想要交待两句,几次启唇却还是不知道该叮嘱点什么,只能看着小世子进去了。

能说什么呢?

——好好听讲?未免太唐突了。

——听太傅的话?自己一个侍卫充什么长辈!

——别跟同窗生了龃龉?更不应该说了!

江俨面无表情,内心却心塞不已——小主子认认真真道了别,自己一句话不说光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好像也太不敬了吧?

“鱼叔叔”人生第一次觉得不善言辞是病,得治。

没一会儿,来上学的学生就陆续赶来了。他们之中好些是朝中高官的子嗣,大部分都住在宫外头。

这些学生早上进宫,中午还会出宫用膳。因为太学院一向以艰苦朴素为训,午膳的味道实在一般。而这些学生中的大多数都是非富即贵,太学院也不好强求学生都留在学院用膳。

所以这么一来,送小主子来太学院的下人侍卫太监聚了好多人。他们一大早送小主子入宫上学,还得在太学院附近等两三个时辰,候着小主子散课。

过了一会儿,别的下人都冷得站不住了,纷纷换了个避风的地儿等了。

太学院内本是有好几个偏殿的,除了放些杂物与待客外也没什么用处。这些下人也偶尔进里头取个暖。可那偶尔几次都是有相熟的宫人领着他们进去的,今天没个宫里人领着,这些下人怎么敢私自进去?弄坏了东西冲撞了贵人谁能担待得起?只好都在外头等着。

不多时,这些人三五成群聚在一块小声聊起了天,其中有不少明显还是旧识,想来应该是长期在太学院外头等各家主子而结下的缘分。

江俨头一次来送小主子,自然没什么人认识他。没人过来闲聊,也没人上来套近乎,江俨也不在意,垂着眼原地沉思了一会,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就算在侍卫堆里头,江俨也是鹤立鸡群的那个。这倒并不是说他风姿清冽气场强大,而是那一身黑衣太过显眼,让人想注意不到都难。

这些下人天天送小主子进宫上学,早就被家中管家提醒过:进了宫就得把眼招子放亮一些,免得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多看多听少说话,别给主子添麻烦。这些人眼神儿都好使,眼风一扫就看出了江俨的特别。

江俨身上的玄黑色侍卫服并不罕见,很多达官贵人家里养的家兵也是这个色的。可对襟与领口内敢用金线滚边的,却只有专门护卫皇宫的黑骑卫了。

至于右边肩膀上纹有鸦青色玄武暗纹的,不消说,这是大兴皇室子嗣近身侍卫的标志。

一味相思

玄武乃上古四神兽之一,性属水,主安定。其性忠毅宽厚,有护持之意。用此图腾作近身侍卫的标志,算是再合适不过。

天潢贵胄的近身侍卫?在场所有人都明白,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稀罕人。

内廷入夜不留外男的习俗是历朝历代传下来的,这其中,刨去负责宫禁夜值的宿卫军以外,就只有近身侍卫算是特例了。

内廷后妃无数,只有皇嗣及正二品以上的得宠宫妃可以有一名近身侍卫的配置。比如皇后、太子、公主、皇贵妃、四大妃…近身侍卫吃住全都在宫中,每日十二个时辰近身护卫主子安全。

尤其皇嗣的近身侍卫,要担的责任更大。并不是只有主子遇袭遇险、在主子左右卫护才算作近身侍卫的责任。近身侍卫与主子身边的嬷嬷和一等宫女所担的责任是一样的,但凡主子有丁点儿不妥,都有他的一份责任。

比如主子吃错了东西,主子御前失仪,主子与宫中贵人起了纠纷…责任都要算近身侍卫一份。近身侍卫跟教养嬷嬷不一样,无权干涉主子的行为,可必须为主子的一切行为承担责任。

虽说风险大,可机遇和收益同样也极大。单这皇宫中的侍卫就不下千人,而近身侍卫撑死不过十人,两只手能数得清,那可是宫中多少侍卫抢破了头也混不上的位置!可想而知这名侍卫的优秀。

周围的人谨慎地离江俨更远了一些,偶尔飞快地扫一眼他肩上的玄武图案,生怕自己羡慕嫉妒恨的小眼神在人家身上停顿太久会让对方察觉。

一个靛青色衣服的侍卫冷得嗖嗖得吸溜了几下鼻子,缩着脖子两手拢在袖子里取暖,想把冬日的寒意赶走一些。又偷偷瞅了站在前头的那个近身侍卫一眼,看见江俨薄薄的一件外衫还有从侧面看去微微鼓起的太阳穴,很明显这人修炼的不止是外家功夫。

人比人唉…

算了,还是甭比了!

江俨原地站着沉思了一会儿,视线扫了一圈找了个干燥的空地坐下了。别人哆哆嗦嗦冷得直跺脚,看着他一身单衣坐在青石阶上都觉得牙齿打颤,江俨却并不觉得冷。

正如所有人都羡慕近身侍卫能跟着贵人吃香的喝辣的,将来出了宫还能前程似锦。江俨也从不这么觉得。

他从十五岁进宫开始做公主的侍卫,挨饿受冻都早已是常事。有时候一日只顾得上一餐,有时候一天只能阖眼歇两个时辰。这并不是说公主苛待下人,而是作为一个近身侍卫该守的规矩。

公主起身之前他就练完功了,公主去哪儿他都得默默跟在身后,公主吃的膳食他必须提前试过,哪怕是公主身子虚弱时吃的药,不管是治头疼伤寒、脾虚胃寒还是月事失调的药,他都得另喝小半碗。

过了饭点有人来接替的时候,他才有时间匆匆扒几口饭,然后整夜都抱着剑坐在屋外的廊柱下守着,也只有这个时候能阖上眼休息。

公主的寝宫内自有丫鬟守夜,可门口却还得有人守着。其实晚上的寝宫并不需要江俨亲自值夜,按例是太监或是小丫鬟守着外门的。可自有一次,江俨发现守外门的两个太监偷奸耍滑,跟里间守夜的小丫鬟低声调笑,他就再也放心不下了,每夜总得自己守着才安心。

偶尔困得不行了,会有红素等大丫鬟能替他一日。不过大多时候,还是他一个人来守夜的。

公主自小身子骨弱,一到天凉的时候常常生病。但凡公主有个小病小灾的,身边的丫鬟嬷嬷被坤宁宫的掌事嬷嬷训一顿,他这个侍卫也会被拎去内务府受一顿板子。

可近身侍卫只有一名,不像别的侍卫一样可以轮换。除非被罚得伤重得起不了身,不然该当值的一个时辰都不能缺。

这个行当一点都不想外人想得那么辉煌,什么“御前带刀行走”“贵人青眼”,那都是近身侍卫呕心沥血一点一点搏出来的前程。他们是要以自己及全家人的性命作保,在任何情况下护主子周全的。

也只有入了这个行当,才知道“身家性命全系于一人身”是什么意思。

这些是外人不知道的,也是公主不知道的,更是她不需要知道的。江俨从不会觉得委屈,只会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好,一直都不够好。

很少有人知道因为身子不好、不能尽情玩闹而被迫修身养性,这些对于一个正当年少的小姑娘来说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可公主自娘胎里积了弱,后来又因一些宫闱秘辛,调养不当,又落下了病根,辛辣寒凉统统受不得。

她每次生病难受江俨都恨不得自己能以身相替,纵然是十倍百倍的病痛加身也甘愿。再大的疼痛他也能受得起,却不愿看她皱一下眉。

他眼睁睁地看着公主每次生病,性子里天真绚烂的天性就被消磨一点。江俨刚进宫做她侍卫的前两年,公主偶尔还会好奇宫外头的世界是怎样的。

江俨想要把自己听过的见过的都讲给她听,可他自幼性情寡淡,语句贫乏,大千世界又有太多新奇的东西,市井小吃、酒楼茶馆、民间风俗…那些是他无论怎样费力描画,都没办法讲给她听的。

那时候江俨最怕一件事——怕她所有的灵性都被生生被拘死在这宫墙中,最终活成那些世家小姐眼中的表率。哪怕她喜怒无常、肆意张扬、嬉笑怒骂都是好的,也比这样眉目清淡疏离、内心凉薄透彻、喜怒不形于色要好太多。

于是江俨让红素几人打掩护,费尽周折偷偷地把公主带出宫玩。第一次公主玩得并不尽兴,没被人发现,胆子便打了起来。第二次偷偷出宫去玩,公主却中了暑气,好几天难受得什么都吃不进去。

长乐宫当值的宫人都被挨个叫去问话,很快就露馅了。江俨作为带坏小公主的主谋被打了个半死,万幸有小公主一个劲儿替他说话,江俨才没被赶出宫去,才能继续留在她身边。江俨休息了两天伤还没养好就又回去当值了。

其实他一点都不怕,如果公主还想出宫去玩,他宁愿冒着受罚的风险也会带她出去的。可自那以后公主再不想着出去了,也不主动要江俨讲宫外面的事了,似乎连仅存的好奇心都一点点消失干净,只偶尔从书中看看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

所有人都忘了她是这大兴皇朝最尊贵最受宠的姑娘,她应该明媚张扬,应该生气勃勃,无论怎样都是好的;而不应该是因为她超乎年龄的沉稳与博学而成为世家贵女的表率。

他陪了她那么多年…却在陛下为公主选驸马的那年,他主动离开公主到了太子身边,甚至都欠她一句实实在在的交待,欠她一场明明白白的告别。

又一次想起那些旧事,江俨心中涩成一团。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轻轻地展开,上头写的是纳兰容若的一句诗。

——一味相思,准拟相看似旧识。

江俨自小习武,在京城最好的私学中呆了两年也是修的武学与兵法,于诗文上没半分造诣,只能堪堪读懂这句诗的意思。

这是他在书房整书的那日翻到的,见那几张纸上重重复复写了许多遍,虽无法释出内里深意,心中却实在喜欢。本想偷偷扯下一张私藏,可又舍不得弄坏她用心摘录的诗稿,只好自己誊写了下来。

仿了许多遍,总算有了七八分相像。

可这还是不够——公主惯爱蔡文姬的草字,草字飘逸,这个他还能学得几分风骨;可公主又极喜欢卫夫人的真书,江俨实在是学不来。

她的字迹雅致隽秀,江俨学了这许多年,堂堂男儿竟生生练出一派笔锋婉约柔软的女儿闺阁体。

曾经给太子殿下抄录官员名录的时候,这一手字被殿下笑话过好多次。殿下每每都会调侃:“本殿日理万机,可重要的书信还得亲自执笔,都不敢让你代笔,万一手下的人以为本殿下颖悟绝伦,写个字却这般娘气,那可就坏了。”

江俨坦然接受批评,可他从不想改。

那年陛下为公主挑驸马的时候,他离开公主去了太子身边,从那之后的每一天都是煎熬。忙起来有事做的时候,不会有太多空闲去想,这还不算难捱;可思念一起便如滚油煎心,辗转反复不得解,疼得钻心。

江俨从不饮酒,入宫做了侍卫后更是自律,可那时候心中凄惶无法与人说,最颓废的那段时候,实在是捱不过去了。多少人说过的借酒消愁他也曾尝试过,却发现那根本是骗人的。

清醒的时候他还能勉强克制对她的想念,真醉了的时候,每一次呼吸之间回忆都如潮水般汹汹涌来,没顶沉溺自救无法。

无论睁眼闭眼,她的脸都无处不在,隔着远远地,一双清亮又幽晦的眸子疏离透彻,就那样看着他。恨不得这一秒醉死过去,却偏偏心中尚有执念,又在下一秒硬生生醒过来。

那种心情,江俨这辈子再也不想感受一次。

被太子笑话的时候,江俨甚至感受到了由自己心底漫出的细碎的欢欣,是一种一言难尽的卑微而无望的欣喜。那时候,他这一手与公主相仿的字,这一手秀气的女儿闺阁体,是他与公主之间仅存的、最后的联系。

万幸——

——日长似岁,他与她分别五年,万幸还能有重来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一味相思,准拟相看似旧时。这句出自纳兰的《采桑子》,觉得跟男女主比较相符。

因为百度不到详细释义,我的理解是:长久思念,希望重逢的时候会像从没有过分离一样。

流鼻血

午时过一刻,江俨就与其他下人一起候在了太学院门口。按他身上黑骑卫副提举的官衔,就算进去蒙学馆前等也不为过。不过站在一群小孩子中间未免太打眼了,江俨思索下还是在太学院外候着了。

他在心里默默念叨了几遍一会该跟小世子说的话。比如:上午的学习辛苦吗?世子饿了吗?世子若是累了走不动了属下可以背你回去的…细想一下,其实与公主的日常交流差不多…

结果小世子一出门,用袖子捂着脸直直扑到了他怀里,撞得很用力。江俨一惊,之前想好的话都没说出口,通通都被这一扑撞散了。

江俨揉揉小世子脑袋陷入沉思,诧异的同时还有一点点高兴——原来他在小世子心中的地位已经这么高了?小世子一见自己开心得都扑到自己怀里了?

“鱼叔叔,皓儿流血了!”小世子抱着他大腿嚎啕大哭:“好多好多血…”

江俨一怔,赶紧抬起他的脸,这一看,居然半张脸都被血染红了,连前襟都溅上了不少血点。

江俨急得都不知道该怎么问,只好赶紧抱起人朝着长乐宫的方向使上了轻功。原先在公主府呆着的两位大夫和医女都回了宫,回长乐宫的路也比去太医院近一些。

风吹得衣服猎猎作响,江俨在廊檐树梢间飞跃,脚尖轻点似蜻蜓掠水而过,好些时候连树上的鸟都没惊动。皓儿在他怀里睁大眼睛往下看,两旁的亭子树木都一闪而过,只有虚影子在眼前闪啊闪,什么都看不清。

皓儿虽然一脸血,可精神一点不差,低着头眼睛亮晶晶地赞叹:“鱼叔叔你好厉害!”

公主府的仪卫都是会轻功的,以前皓儿见了羡慕得不得了,公主也曾让侍卫带他飞过。不过能像江俨这样飞得这么快的,却是极其少见的。

江俨迟疑了下,开口问道:“世子是被人欺负了吗?”

皓儿摇摇头,伸手摸了一下鼻子又是一手的血,他抓着江俨的衣襟已经印上了两个血手印,看起来渗人得慌。皓儿捂着鼻子闷声道:“没被人欺负,收拾书本的时候就开始流血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江俨稍稍放下了心,猜小世子应该是流鼻血了,这个年龄的小孩子冬天最容易流鼻血。冬天干燥,轻轻一磕都会流血,江俨小时候又习武,对打的小孩子手里都没轻没重,总是照着脸打,流鼻血算是常事。

回了长乐宫后江俨先把小世子送到了偏殿的医女处,没敢先去告诉公主,怕她着急。但守门的仆妇眼睁睁地看见这么大个活人飞进来,自然不会当作没看见,立马就跑去通知公主了。

听宫人回报“小世子流了好多血”,容婉玗心神大乱,急匆匆地赶来偏殿,这时候皓儿的鼻血已经止住了。

皓儿一见她,就仰起脸给她看,一小团纱布塞着鼻子说起话来瓮声瓮气的:“娘亲,皓儿没事,一点都不疼。”

医女耐心诊治后宽慰道:“公主莫要担心。不过是冬日天气干燥,小世子有些上火,多吃些新鲜蔬果,膳食上多食些清淡的、少吃油腻荤腥降降火气就好了。”

皓儿扁了扁嘴,心知又得吃好几天蔬菜了,不能吃肉的人生,跟他养的兔子还有什么分别?

容婉玗不放心,又叫方太医过来开了几个食方子。看着皓儿用过了午膳,想叫人去太学院告个假。说她小题大做也好,不让皓儿歇半天,她总是放不下心。

出了门却见廊檐下跪了一人,衣襟上还沾着俩血手印,他也浑不在意。跪姿端正挺直,正抬着头眼也不眨地看着她,神情中居然有点忐忑。正是江俨。

一见她出来,江俨垂下眼眸,声音低沉说道:“属下失职,请公主责罚。”

——失职?容婉玗一听就知道,江俨又把责任揽到了他自己身上。

容婉玗微恼,颦着眉急步走向他边说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冬日本就干燥,皓儿流鼻血又与你有什么干系?”

本是跟他没什么关系的,却偏偏要把错误揽到自己身上!她在殿内呆了快一个时辰,若是不出来还不知道他要跪多久!这冰天雪地的跪在石阶上,想想也知道有多冷。

看他不作声也不起来,公主不由一急,不由提高了声音:“你起来!”伸手做了个虚扶的手势。

江俨闷不吭声地跟她对视了一会儿,见公主伸出手来,一瞬间深邃的眼眸中似闪过了璀璨星光,眼神清亮如星子,竟然还微微地翘了下唇角。却在起身的一瞬间,那笑意尽数敛去,恢复到一直以来的沉峻表情。

容婉玗怔愣间,发现跪着的江俨已经握住她的手起身了。

他的掌心搭在她的指尖,只是轻轻一触便放开了她的手,似乎真的是无意识的动作。容婉玗身子一僵,愣愣地看着他。

可那温热的触感从指尖蔓延,两只手都仿佛僵硬得不是自己的,公主恍惚地收回了手。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敛回神思,这才发现江俨一直都在旁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

公主又是一僵,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只留下一句“去用膳吧”就离开了。

她一定是看错了才会觉得,那眼神,看起来温柔极了。

腊月二十三,是民间的小年,也就是祭灶王的日子。

早膳中有一小碟子灶糖,各个剪得小巧如铜钱,容婉玗吃了一块觉得甜得腻人,实在吃不下第二块了,让红素端出去给小丫鬟们分了。

在史书上,这祭灶神本是宫中极为重要的节日,由帝后分别主祭,百官与宫人协从。到了前朝时候也不知缘何,宫中祭灶神慢慢地不那么重要了。

到了本朝,宫里头本不讲究这个节日,据说是因帝王显得是真龙气象,祭拜灶王爷似乎不那么合适。当然御膳房、尚膳监还有各宫的小厨房还是要讨个吉利的。

这一日正好赶上皓儿五日一休沐,难得皓儿能睡个懒觉,容婉玗本想用过早膳再去喊他,到了秉谨楼却发现江侍卫和皓儿都在院子里。

今日难得出了太阳,天气暖和,两人坐在石桌前说话,此时正背对着她。容婉玗停住脚步,听到江俨说:“…所以每逢腊月二十三,许多人家都要祭灶神。用又软又黏的糖果黏了他的嘴,让他上天的时候嘴甜一些,要么只说好话,要么莫要开口,如此便要灶神隐恶扬善。不过都是些民间传言,世子不可尽信。”

皓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从江俨手中拿了什么,盯着看了两眼后放进了嘴里。

江俨手里端了个小瓷碟,里面盛着好几块黄橙橙的吃食。容婉玗定睛看去,居然也是一碟子灶糖?

江俨转身给她请了安。其实按他习武人的敏锐听力,早在公主走到门口的时候就听到了。不过,让公主看到自己和小世子和谐相处的情境,是不是会觉得…

江俨没敢往下想,知道这是件任重道远的事,不可心急,也不可早早地抱有过高期待。

容婉玗微笑打了个招呼:“江侍卫早。”这还是江俨回了长乐宫以后,她第一次见到他。前两日听红素说他每日清晨练武的习惯这么多年一直保留了下来,又想着偏殿久不住人,怕是缺些东西。

可江俨向来是个简单朴素的人,于外物上从不看重,她若自作主张给他添置反倒成了累赘。想了又想,觉得他天天练武,总是需要个兵器架的。

只希望,他莫要嫌自己多事。

“江侍卫在给皓儿讲故事吗?”容婉玗这话问得本是江俨。皓儿却比江俨答得快,“娘亲,鱼叔叔说今天要拜灶王爷!”

原来说的是腊月二十三的习俗,容婉玗忍俊不禁:“那皓儿听懂了吗?”

皓儿认真点头,评价道:“灶王爷是一个贪吃的王爷,就被人用糖黏住了嘴巴,连说什么话都不能自己做主。这个故事说明:人不能重口腹之欲。”这句是太傅讲过许多次的,所以皓儿说得言之凿凿。

江俨默默退了一小步,垂了眸不敢看公主的表情。——果然自己不善言辞就应该有自知之明,讲什么的故事!他就想讲个民间风俗,什么别的意思都没有,小世子却自己领悟的这么深刻!

公主扶额苦恼一笑,她自小居宫中,知道皓儿这话其实释得有点犯忌讳。灶神因为贪吃所以授人以柄,上传下达之时都受他人拿捏,做不了真正的治世仁官,自然也当不得帝王的心腹。

好在皓儿本身就是个小主子,便是犯了忌讳也没什么。细细想了想又觉得也对,据说灶王爷好吃懒做还爱打小报告。而灶糖又软又黏,正好黏住了他的嘴,果然是贪吃导致的祸端。

腊月二十四,这一天是掸尘的大日子,扫去旧尘才能迎来崭新气象,可不能不重视。

早上公主食漱完毕后,偏殿已经收拾出来了,只有她的寝殿和库房还没来得急收拾。宫人们在偏殿把她常用的东西都布置好了,这才来请公主移步。

偏殿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那地也不知擦了多少遍,干净得能透出人影,没有半点灰尘气。可她进去坐了一会儿,总觉得暴露在外的手背和颈后微微发痒,也不知是心头想的还是怎的。

红素想了想,提议道:“主子不若穿得厚实些,去御花园走走。”容婉玗自然更乐意在御花园呆着,想着皓儿也没地方呆,就去秉谨楼把他也带上了。

而江俨在小魏公公身体大好之前,成了皓儿的陪侍,此时自然也跟小世子在一起。不过御花园里常有宫妃去游玩赏花,他一个外男还是不要跟着为好,万一惊了贵人可就不好了。

虽然江俨身上还是一身玄黑色侍卫服,和平日里一样的样式一样的颜色,可公主扫了一眼,就知道他换过衣裳了。

原因无他,只是那衣服的下摆处,绣了一丛枝干遒劲郁郁葱葱的青竹。针法密匝,薄亮匀称,只简简单单一丛竹子就有说不出的韵味,一看就是出自心灵手巧的姑娘之手。

——绣的,可真好…

容婉玗一怔,很快错眼移开了视线,牵着皓儿的手走在前面,红素等人默默跟上了。

江俨自然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低头一看,还以为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妥当,只一眼就看到了那丛竹子。

这还是跟在太子身边那时候,一次夜晚出去做事,与人打斗时候不小心擦破了道口子。扔了可惜,他又不喜欢别人碰他的衣裳,自己拿了针线缝好,绣了丛青竹遮住线痕。

公主刚才看了好几眼,难道…也觉得他绣得好?